［越南］阮庭復(fù)

(胡志明市國家大學(xué) 社會與人文科學(xué)大學(xué)中國語文系，越南 胡志明市)

一 倉山雅詞與白石、玉田、竹垞詞的契合

阮綿審(1819－1870)字仲淵，又字慎明，號倉山，別號“白毫子”。阮朝明命帝(阮福皎)第十個兒子，紹治時封從國公，晉從善公，去世后追封從善郡王、從善王。綿審天姿聰敏，讀書勤奮，學(xué)問淵博，雅好文學(xué)。長大之后，與弟綏理、襄安在詩壇上齊名，世稱阮朝“三唐”。倉山一生著作甚多，有《倉山詩集》、《倉山文集》、《倉山詩話》等，其詞集名為《鼓枻詞》。綿審詞論與其詩論有密切的聯(lián)系，當(dāng)有互相參照的價值。其《論詩絕句》曰:

格高韻遠青邱子(高啟)，骨重神寒蠶尾翁(王士禎)。

欲把長洲論氣力(沈德潛)，恨渠宣武似司空。

又《倉山詩話》里說:“詩之新，有用古人語而翻改一二字而愈新者。袁枚、趙翼不能知此，專好搜剔俗事，人所不屑，遂以相矜詡。此非古人未及言，乃厭棄其淺近而不取也。雖然，究二家詩集，亦何嘗出古人言語之外哉?見聞不廣故也?！毕訔壣驓w愚，抨斥袁、趙，推崇高、王，這是倉山詩歌創(chuàng)作論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他一生在詩歌上對“雅”的不斷追求。與詩論相同，倉山詞論也基本奠定在這個“雅”的基礎(chǔ)上?！秱}山詩話》里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潘梁溪云:“天地間相感，無根枝端緒而深?！贝死砩醪豢山狻浬俪綇乃升S先生學(xué)詩，一旦，往見書案上有新詞一闋云:“野外飄蓬風(fēng)外絮，半生萍梗海中央，青衫紅淚事潯陽。江天云漠漠，楓樹夢蒼蒼。

漢月秦關(guān)秋雁斷，短歌對酒河梁，西風(fēng)班馬玉鞭長。一樽聊復(fù)醉，離合海茫茫。”款題:“《鷓鴣》小詞，湖海散人林裔鈐未成章?！鞭o氣蒼涼，筆意遒逸，玩味不能釋手。先生指謂:此友英年，能詩善畫，游散天涯，無所定著，不日行往暹去矣。仆與之幾日盤桓，一日拿出長箋，手寫墨菊一枝，題云:“凝香畫閣晝清幽，洗硯西池墨浪浮。自笑酸寒無別贈，為君聊寫一枝秋。”筆致飛動，忽來滿坐涼飆。后書:“以為某兄清玩，親捧相授?！逼偷脮渫拌?，歸藏篋笥，辰出玩度，后為友人持去。松齋不可復(fù)見，而伊一別如雨，迨今幾五十年。每公馀獨坐，矢口狂吟，不覺秋意寒香，穆然神遇矣。松齋姓蘇，名奮揚，東粵人。

其實，這段文字是借詞論詩的，作者在此涉及詩畫之間的關(guān)系，但從中還能窺出其對詞的美學(xué)要求。對他來講，不管是詩還是詞，清雅都應(yīng)該是頭等要求。夏承燾在《瞿髯論詞絕句·越南阮綿審》中對他的詞作有這樣的評論:

前身鐵腳吟紅萼，垂老蛾眉伴綠缸。喚起玉田商夢境，深燈寫淚欲枯江。

又其《解題》說:“《鼓枻詞》風(fēng)格在姜夔、張炎間，寫艷情不傷軟媚?！毕南壬脑u論是否切當(dāng)，是否道出了綿審詞的風(fēng)格?在此，應(yīng)當(dāng)通過具體的詞作進行比較之后才能作出答案。綿審《疏簾淡月·梅花》云:

朔風(fēng)連月，正酒醒三更，月斜半閣。何處寒香，遙在水邊籬落。羅浮仙子相思甚，起推窗，輕煙漠漠。經(jīng)旬臥病，南枝開遍，春來不覺。 誰漫把、幾生相摧。也有個癯仙，尊閑忘卻。滿甕縹醪，滿似對花斟酌。板橋直待騎驢去，扶醉誦南華爛嚼。本來面目，君應(yīng)知我，前身鐵腳。

姜夔《暗香》云: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又其《疏影》云: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辏h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梅花，雅稱“清客”。姜白石酷愛梅花，其《暗香》、《疏影》歷來被稱為詠梅詞的絕唱。張炎也填過不少《暗香》、《疏影》，在這里之所以不選張詞為比較對象，是因為二者相比，綿審《疏簾淡月·梅花》更接近姜夔?！栋迪恪穼懨废?，《疏影》寫梅影，《疏簾淡月·梅花》算得上是香影兼?zhèn)??！栋迪恪吩~中的“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以及《疏影》詞中的“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等句騷雅清勁，音韻清越?！妒韬煹隆っ坊ā吩~中的“何處寒香，遙在水邊籬落。羅浮仙子相思甚，起推窗，輕煙漠漠”，語言雋永，風(fēng)格與白石相似。就詞的用典來看，《疏簾淡月·梅花》詞中所用的典故，多半來自白石詞。比如，倉山詞中的“鐵腳”就是來自《暗香》的“紅萼”。《花史》曰:“鐵腳道人常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奔t萼，即梅花，既然紅萼與鐵腳有這種關(guān)聯(lián)，那么用鐵腳也會聯(lián)想到紅萼。又《疏影》詞中“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暗用了隋代趙師雄在羅浮遇見美人的故事。倉山詞也用這一典，但不再是暗用，而是顯用。就章法來看，《暗香》、《疏影》都用今昔對比，《疏簾淡月·梅花》卻不同。該詞上段描寫春景，紅梅花開，香氣沁人，春意盎然。下段寫詞人對花酌酒，抒發(fā)了作者的閑情逸致?！栋迪恪吩~中的“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以及《疏影》詞中的“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實際上都是聯(lián)類托想，寫出梅魂、梅恨，寫出作者對南北隔絕，國家興亡的憂憤，這也正如柴望所說的，白石《暗香》、《疏影》諸作有“登高眺遠，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興之思”，周濟則稱贊它們“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倉山詞做到“寄意題外，包蘊無窮”，至于稼軒詞的時代精神，是倉山詞所沒有的，而且也是他所做不到的。

綿審《法曲獻仙音·聽陳八姨彈南琴》云:

露滴殘荷，月明柳疏，咋咽寒蟬吟候。玳瑁簾深，琉璃屏掩，冰絲細彈輕透。舊軫澀新弦勁，沈音抹眺久。 淚沾袖，為前朝內(nèi)人遺譜。冷落后，無那當(dāng)筵佐酒?老大更誰憐，況秋容、滿目消瘦。三十年來，索知音四海何有?想曲終漏盡，獨抱爨桐低首。

張炎《法曲獻仙音·聽琵琶有懷昔游》云:

云隱山暉，樹分溪影，未放妝臺簾卷。篝密籠香，鏡圓窺粉，花深自然寒淺。正人在銀屏底，琵琶半遮面。 語聲軟，且休彈玉關(guān)愁怨。怕喚起，西湖那時春感。楊柳古灣頭，記小憐、隔水曾見。聽到無聲，謾贏得情緒難翦。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點。

感物傷情是玉田此詞的主調(diào)，與白石《暗香》、《疏影》一樣，其章法也采用了今昔對比，作者以聽琵琶而引發(fā)了對舊日生活的回想，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感傷的心境。綿審詞上段記敘深秋季節(jié)聽到南琴之音，下段抒發(fā)作者深感知音難覓的悲苦心情。就語言來講，《法曲獻仙音·聽琵琶有懷昔游》詞中的“語聲軟，且休彈玉關(guān)愁怨。怕喚起，西湖那時春感”與《法曲獻仙音·聽陳八姨彈南琴》詞中的“淚沾袖，為前朝內(nèi)人遺譜。冷落后，無那當(dāng)筵佐酒”，在風(fēng)格上極為相似。夏承燾先生所說“喚起玉田商夢境，深燈寫淚欲枯江”就是針對綿審的這首詞，說出綿審詞對玉田詞風(fēng)格的受容，同時也肯定了綿審詞的獨特的審美價值所在。

在玉田的詞學(xué)生涯中，白石詞是第一選擇，其“清空”說也主要來自對白石詞審美特色的總結(jié)。清空是詞的一種純美之境，意象清，情韻清，境界清，清氣流轉(zhuǎn)和清新意遠。不著跡象，不滯于物，抓住意象神理而有含蘊無窮的韻致。清空之境如野云孤鶴，表現(xiàn)出一種不受世俗所累的自由精神。就這些來看，詩學(xué)中的“神韻”與詞學(xué)中的“清空”對藝術(shù)所追求的目標(biāo)是相同的，只不過在不同的領(lǐng)域而已。倉山詩論以神韻作為詩歌的止境，那么他在詞學(xué)方面推崇清空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從某種角度看，清詞中興與越南詞學(xué)的建構(gòu)有很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的表現(xiàn)恰好在綿審詞論里面可以見到。綿審《解佩令·題葦野南琴曲后》云:

孤桐三尺，哀絲五縷，代當(dāng)年房相傳幽憤。戀國憂讒，把萬斛、傷心說盡，董庭闌、愧他紅粉。參橫月落，猿啼鶴怨，縱吳兒，暫聽誰忍?老我工愁，怎相看、文通題恨?？置鞒?、霜華添鬢。

朱彝尊《解佩令·自題詞集》云:

十年磨劍，五陵結(jié)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朱彝尊是清初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詞論標(biāo)榜南宋，以姜夔詞為最?！督馀辶睢ぷ灶}詞集》是朱彝尊《江湖載酒集》的題集詞。這首詞除了對作者本身“十年磨劍”的一段其間的生活進行總結(jié)，還闡述了自己在這一時期詞的創(chuàng)作情況與宗旨。把朱彝尊《解佩令·自題詞集》和阮綿審《解佩令·題葦野南琴曲後》進行比較，我們會有明顯的發(fā)現(xiàn)，此二調(diào)除了都是題集詞外，在語言上還存有很多相近的地方。比如，朱詞中的“把平生涕淚都飄盡”、“且分付、歌筵紅粉”，以及阮詞中的“戀國憂讒，把萬斛、傷心說盡，董庭闌、愧他紅粉”等。顯然，阮綿審是在朱彝尊《解佩令·自題詞集》的影響之下寫這首詞的。阮綿審的雅詞觀念就來自朱彝尊，換句話說，阮綿審是通過朱彝尊的詞論，而后才確定其對南宋“清空”詞的學(xué)習(xí)目標(biāo)。

阮綿審是皇家子弟，一生處在越南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生活上的無愁無慮，使其有條件盡情地玩樂。對綿審來說，詞的意義可能不在于“感今悼往”，“托物寄興”，而更多的在于游戲或者對詞體在越南的再一次引進和建構(gòu)。這也是綿審詞向白石詞、玉田詞學(xué)習(xí)稍微有點兒欠缺的地方。綿審《疏簾淡月·梅花》不是沒有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在詞的世界里，它也算得上一首佳作，但與白石《暗香》、《疏影》相比，它未免顯得有些遜色(在白石詞濃郁的“感今悼往”，“國破家亡”之嘆，綿審詞卻把興趣托在佛老)，這是為什么?我說:這是個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所決定!

清朝咸豐四年三月(1854年)，越南公使王有光等赴京，取道廣東，所攜帶的詩集曰《獻風(fēng)》，詞集名《鼓枻》，并請求審閱。當(dāng)時在廣東總督府任職的梁萃畬，將該詞集全部抄錄下來，存放在書箱里。后來，梁氏退職回到長沙，又將其賜給得意門生余敬鏞。1934年，當(dāng)上?！对~學(xué)季刊》社征集名家詞作，余敬鏞的兒子才把阮綿審的詞作抄錄寄去?？梢?，經(jīng)過許多周折，阮綿審的詞集才有機會與中國讀者見面。阮綿審所創(chuàng)作的詞，語言清麗，善用典故，其詞作風(fēng)格與白石、玉田、竹垞的詞相似，韶令可誦。他的作品可與清代詞人齊足并馳，毫無遜色。不僅如此，他的詞作曾得到很多清代名人的好評，如羊城馮賛勲在《題獻風(fēng)集后》中評云:“曲中宮商韻清絕。興酣筆落疑有神，集傳花萼見性真。牡丹鸚鵡并綺藻，蘭苕翡翠相鮮新?！蹦虾＠栉氖f:其《獻風(fēng)》、《鼓枻》，“辭意高邁，聲韻鏗鏘每讀一過，如探玉窟瑤林，不忍卻步?！鼻迥┲~人龍啟瑞甚至還填了《慶清朝》一詞加以表彰:

二 夢梅詞的時代精神

鄭永常在《漢文文學(xué)在安南的興替》中說:

白毫子的詞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安南詞，其價值不應(yīng)低估。在安南，詞的創(chuàng)作甚少聞見，也許阮朝初年才開始，但不久便夭折了。原因是嗣德中葉以后，法人勢力侵入安南，安南的命運整個的改變了，而漢文文學(xué)也在法人的壓力下漸漸的臨于絕境。

應(yīng)該說，越南詞并不像鄭氏所說的那樣，在白毫子之后就夭折了，而恰恰相反，越南詞還一直發(fā)展下去，甚至到現(xiàn)在。就越南詞學(xué)來講，綿審詞是一座高峰，夢梅詞是另一座高峰。這兩座高峰代表著越南詞的兩個世界，也就是本論文要討論的主要問題。

陶夢梅，生卒年不詳，名進，字止叔，號夢梅，別號梅僧，綏福平定人。嗣德二十年(1867)中舉人，官義安總督。夢梅雅好文學(xué)，善于作曲，在他的努力下，越南從劇發(fā)展到了頂峰，世稱“從劇狀元”。夢梅一生著作甚富，有《夢梅吟草》、《夢梅詩存》、《夢梅詞錄》、《夢梅文集》、《夢梅劇集》、《戲場隨筆》等行世。

夢梅詞主要見于《夢梅吟草》、《夢梅詞錄》，共九十馀首。與綿審詞相比，其數(shù)量雖然比不上，但就質(zhì)量來講，絕對不在綿審詞之下。如上所述，綿審學(xué)白石，心有余而時期未到。到夢梅這時代，社會巨變，越南從一個獨立完整的領(lǐng)土，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夢梅出身貧寒，又歷經(jīng)了越南社會的滄桑巨變。具備這樣的條件，按理說，夢梅是最適合學(xué)習(xí)白石的，但他卻沒有走這條路。與白石、玉田相同，夢梅酷愛梅花，從其號為夢梅、梅僧，大概不難看出這一點。但梅花在夢梅的內(nèi)心世界的地位不盡如此，它更多是一種精神上的依托，其《題梅山壽園》詩云:

閑向梅山卜壽園，石頭高踞笑無言。梅山他日藏梅骨，應(yīng)有梅花作夢魂。

又《虞美人》詞云:

西溪十里漁村路。猶記看花處。暗香疏影最關(guān)情，更憐雪外一枝橫，雨初晴。 而今別去梅花久，梅好應(yīng)如舊。風(fēng)霜愧我漸蒼顏，長教老鶴怨空山，幾時還。

夢梅愛梅如淵明愛菊，茂叔愛蓮，但愛到“梅山他日藏梅骨，應(yīng)有梅花作夢魂”的程度，大概只有陶夢梅一人。對夢梅來說，梅花是歸宿，是人生求得平靜的境界，也是他本性所向往的。在此，暗香、疏影是梅影、梅香，也會使人聯(lián)想到白石名篇的《暗香》、《疏影》，但這里除了士人在國破家亡面前感到窩囊，更多的還是詞人對人生不斷流逝的悲傷，對小宇宙理想的渴望。在國破家亡當(dāng)頭，光陰流逝，旅客孤身等等傷感悲涼的情緒交集之下，詞人所造出的詞境，不僅痛慨悲壯，震撼人心，不僅稱得上越南詞中之名篇，而且也不愧于白石老人詠梅花的千古絕唱。

夢梅曾經(jīng)把自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分成三個不同的組成部分，就是曲、詩和詞。在這三個部分當(dāng)中，曲(指從劇，下同)最為重要，它蘊含著作者的道德觀、政治觀和人生觀，具有社會教育的功能。詩以言志，志是作者日常生活、社會交涉中的切身感受。詞以言情，對于某些極其復(fù)雜的題目，在曲和詩無法勝任的情況下，理應(yīng)以詞應(yīng)之。由于這樣的分工，詞比詩、曲更接近作者的內(nèi)心，因此，從夢梅詞作出發(fā)去研究他本人，然后以詩、曲作為互證，這也許值得我們?nèi)L試的一種有效途徑。

夢梅詞最為明顯的內(nèi)容是對國破家亡的感傷?！毒_羅香》詞云:

塞雁南飛，江云北渡，畫角悲涼如訴。錦繡江山，靄靄碧云將暮。正風(fēng)吹、落日荒城，又雨打、亂煙飛絮。莽男兒，為國犧牲，長槍匹馬殺仇去。 遼陽誰問白骨，但有人間孤墳，哀哀無主。胡馬蕪塵，夢里猶懷驚懼。恨書生、多負時間，還作甚、斷腸詩句。點中宵、尚在酣眠，聞雞應(yīng)起舞。

物色黯淡，人情悲壯，男兒在國難當(dāng)頭而無所作為是這首詞帶給人們的第一感受。上半闋寫男兒殉國，暗寫越南受法國統(tǒng)治后，世世代代人的抗法運動、為國獻身的英勇行為。后半闋通過再現(xiàn)各種抗法運動的悲慘結(jié)局，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的悲憤而無奈?！斑|陽誰問白骨，但有人間孤墳，哀哀無主。胡馬蕪塵，夢里猶懷驚懼。恨書生、多負時間，還作甚、斷腸詩句。點中宵、尚在酣眠，聞雞應(yīng)起舞”一段，字字含淚，聲聲痛恨。恨誰呢?恨侵略者，恨朝廷懦弱，又恨己，恨己作為男人大丈夫而在國難當(dāng)頭卻無所作為。寫出如此痛切而細膩的感受，除了詞之外，大概沒有其他文學(xué)體裁能夠勝任的。夢梅生當(dāng)阮朝晚期(1858年起)，他的一生都在戰(zhàn)亂連綿的社會環(huán)境中度過，其顛沛流離、飽經(jīng)憂患之感可想而知。這首詞是作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寫照，也是他面對現(xiàn)實社會的基本心態(tài)。在法軍占領(lǐng)整個越南后，多少抗法活動最后都被鎮(zhèn)壓，救國之事無所指望，戰(zhàn)士們心中所留純是傷痛，這是夢梅的切身感受。這種感受一旦被流露出來必定是悲涼的、沉痛的。在家國處于如此悲慘的情況下，夢梅與其選擇的官場一路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他本人志氣與現(xiàn)實的隔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愛國，而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更愛國。其《菩薩蠻》詞云:

去年不比前年好，今年更比去年老。未老是雄心，殷憂國難深。 九邊烽火急，一派承平意。不必問梅花，寒枝盡暮鴉。

又《小重山》一調(diào)云:

月滿江城秋夜長。西風(fēng)吹不斷、桂花香。碧天如水露花涼。人難見，有淚在羅裳。 何許雁南翔?？皯z一片影，落瀟湘。百年身世費思量?？栈厥?，故國渺蒼茫。

或其《鷓鴣天》詞云:

鄉(xiāng)國興亡感慨多，半生行徑笨如鼉。從今收拾絲和竹，不作風(fēng)花雪月歌。 書黯淡，劍婆娑，中年豪放奈愁何?閑時自酌些些酒，窮極猶縫薄薄羅。

作者之所以只能長嘆，或者只能在夢中作英雄，是因為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抗法之事只是徒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夢梅不走前人已走的路，而給自己設(shè)立另一條路子，就是選擇當(dāng)官，并且以曲作為其主要的社會活動。按他的想法，既然不能作現(xiàn)實的英雄，那就作劇中的英雄，這樣至少還能安慰自己，同時也能提醒觀眾或讓群眾對黑暗的現(xiàn)實有一定的覺醒。出于這樣的想法，夢梅劇的教育性特別強，多以古代史傳中的忠君愛國英雄作為自己的夢想寄托和百姓的學(xué)習(xí)榜樣。董金麟、張飛、陳藍英、岳武穆等等戲劇中的英雄人物，可以說，都是作者自己為了圓夢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形象。夢梅在《戲場隨筆》中寫道:

吾撰《精忠報國演傳》，以贈潘廷元矣。夫潘公毅然應(yīng)義，為國忘家，凜冽之行為，精忠之正氣，可比古之忠臣。岳武穆精忠報國，潘廷元可以岳王并駕齊驅(qū)?！毒已輦鳌分螅新稍娨皇?，贈潘公。詩云:“破竹真能復(fù)舊京，十年功績痛垂成。但悲金幣堅和議，忍使香盆聚哭聲。手挽山河心未死，身騎箕尾氣猶生。經(jīng)過當(dāng)日班師地，千古令人涕淚橫。”詠岳武穆亦好，詠潘廷元亦好矣?！端问费輦鳌?，吾之近年拙作也。其中有《汴京失守》、《和上元》、《長江戰(zhàn)鼓》、《八錘大鬧周仙鎮(zhèn)》、《風(fēng)波亭》、《虞引文大破金兵》(即《太石磯演傳》)、《岳武穆精忠報國》等回。阮君云山曾讀之，最愛《太石磯演傳》，有律詩二首詠之。詩云:“國亂英雄不作詩，從軍御敵立功時。天安豈是書生愿，還我河山可定期?！薄疤夁吪隋膛Ｐ蹥馊f層高。院門夜立觀金陣，雨雪紛紛滿戰(zhàn)袍?！狈蛴菀恼撸唤闀?，而天賦文武金資，出將入相，可令后人稽頭地矣。阮君曾持劍從戎，故讀之多感慨焉。文章之道，寸心千古之義大矣哉!

從這段文字，不難看出夢梅作曲的苦心，以及他為什么把自己的戲曲創(chuàng)作置于首位。但是，不管怎么樣，曲只能說出他本人心中的理想，說不出黑暗社會所給他帶來的悲痛和無奈，這些只有詞和詩才能做到，而在抒情上，詞比詩更占有優(yōu)勢。

總之，夢梅詞是越南詞的一座高峰，將綿審詞后越南詞往前推進了一大步，它標(biāo)志著越南詞從專以模仿走上了自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