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艾薈
不幸又遭遇堵車的盛大場景,而今的城市,堵車是正常,不堵則非常。道路上人和車擠得滿滿當當密密麻麻,自行車、摩托車已被逼上了人行道橫沖直撞,一輛輛汽車摩肩擦踵,像蹣跚學步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地前行,早已失卻了風馳電掣的威風與功能,尖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火大,一聲比一聲氣急敗壞,車中人皆一副焦躁不安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就連路旁的行人也并不超脫自在,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疲憊倦怠的模樣。
這司空見慣的大堵車的場面,無不像極了當下中國社會人們的生活現(xiàn)狀與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一片喧嘩嘈雜中,一股滾滾洪流中,每一個人都似被一種強大而無形的力量席卷著,裹挾著,身不由己,你追我趕,爭先恐后,盲目又清晰,茫然又堅定地朝著前方或有或無、或現(xiàn)實或虛幻的目標狂進。沒有人質(zhì)疑,更沒有人敢停下來,歇歇腳,張望張望,看看風景,每一個人都擔心被這趟好不容易趕上的飛速前進的時代的列車所拋棄,所淘汰。但并非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得到什么。
同樣被困在路中動彈不得的我,腦海卻冒出奇怪的念頭。我忽然想到兩千多年前,偉大的精神導師孔子先生曾夸贊他的得意門生顏回,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話出自圣人之口,評價不可謂不高。
我卻深不以為然。一切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它似乎只適宜于兩千年前,孔子和他的門生所處的那個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小國寡民的時代,只適宜于那種古遠智者賢士鬧中取靜,以苦為樂,清心寡欲,安貧樂道的田園牧歌式生活。而今的工業(yè)文明、現(xiàn)代社會,不說別的,起碼“居陋巷”已成為一廂情愿的癡夢,遙不可及的奢侈,甚至比住豪宅、居別墅更加難以實現(xiàn)。君不見,城中村已被政府和開發(fā)商們迫不及待地一一夷為平地,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鱗次櫛比,密不透風,千篇一律的豪華氣派。城市的每一個毛孔,每一絲空氣,每一處角落里,都充斥著無法掩蓋的喧囂、紛雜、激進、物質(zhì)和欲望,哪里還容得下一條“陋巷”那世外桃源的緩慢從容和簡單清寧。
英明智慧的孔老先生,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逝者如斯夫”,兩千多年后的世界天翻地覆,竟會變成如此瞬息萬變光怪陸離喧鬧沸騰的模樣。更不會想到,或許正是當日“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艱苦生活,才更加有利于他的門生顏回的身心健康,茁壯成長,繼而成就他的賢德美名。
不信,可以試試。借著時下熱播劇盛行的“穿越”之風,可以將可敬可愛的顏回先生帶到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看看如今的社會和土壤,是否還允許這樣一個淡泊物質(zhì)、注重精神、高風亮節(jié)的賢士的存在?
不多,就給他一份不高不低不好也不壞的普通階層的生活。給他一個小科長、小處長當當,整日埋首于文山會海、請示匯報、檢查考核、應酬接待,輾轉(zhuǎn)于酒席、麻將桌、歌廳、洗腳房,官雖不大,為了保住位子,爬得更高,要巴結(jié)上司、防住同級、盯牢下屬,戰(zhàn)戰(zhàn)兢兢,殫精竭慮,不“喝死”、“過勞死”,就該謝天謝地;給他一套付了首付的一百平米的二三居室住住,每月要還貸款,交物業(yè)費水電費電話費網(wǎng)絡費燃氣費一大堆名目雜多的費用,還有不斷上漲的日常開銷等著他;給他一輛中低檔轎車開著,要買保險、交以時計的停車費、呼呼上漲的油價,每天都要陷在堵車的泥淖中慢慢爬行,磨練意志和耐心;再養(yǎng)一個小升初的孩子,要上奧數(shù),學習書法繪畫鋼琴舞蹈,一樣也不能少,勒緊脖子系緊褲腰,花掉大把精力和財力,望子成龍,不惜血本,孩子考差了沒學上發(fā)愁,孩子考好了,高昂的擇校費一樣令人頭大。而這一切,必須建立在父母健康、家人無恙的前提下,刨去人情往來、添置大件、旅游休閑等額外支出,就憑著他和老婆那微薄有限的薪水,怎能不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在這看似光鮮體面之下,生活處處都是壓力,可又樣樣不敢懈怠,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試問,這時的顏回先生,還能不急躁不抓狂,淡泊淡定依然,還有閑情修身養(yǎng)性,還有底氣潔身自好,還有心思求學問道嗎?
倘若連顏回這樣的“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為稻粱謀,最終也不得不在現(xiàn)實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氣節(jié)不保。一個千百年來被圣人標榜被世人所推崇的高潔之士,就這樣被這個時代輕易地毫無懸念地活活毀掉。那么,我們是不是完全有理由將一切責任歸咎于這個時代,理直氣壯地原諒自己呢?
已故的青年作家徐懷謙說,“有人說,這是一個平庸的時代,一個物質(zhì)的時代,一個愚樂的時代,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可是,我們不能把什么過錯都推給這個時代?!?/p>
是的,我們怨憤時代,時代無言??墒?,這個時代又是誰一手造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