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輝
那個夏日午后顯得特別地悠長,蟬在樹枝上一聲聲地叫著,毫無顧忌。這應(yīng)該是一天里最可以讓它們放肆的時候了,這個時候的人,幾乎都在沉沉午睡。父母當然也是!此刻的父母,正躺在竹床上酣睡。父親側(cè)著身子,汗水從全身各處冒出,在父親的身上慢慢游走。鄰近的一些汗水會自覺地匯到一處,當它們走到一起的時候,就會突然加快速度,就像行走的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立即向前狂奔去,汗水也是,只是它往往跟著就突然墜落地上,我甚至還能聽到它們摔在地上發(fā)出的啪嗒聲。父親嘴角邊的口水也已經(jīng)綿延了好遠的里程,伴隨著一聲大一聲小的呼嚕聲正在細水長流。仿佛一臺抽水機,正嗚嗚地運作,汩汩的水流于是隨之而出。母親的睡相則要安詳文雅得多,母親睡在那里的姿態(tài)每每令我想起寧靜安詳這樣的字眼,母親甚至都不怎么流汗。也許正因為如此,母親很是體諒汗流浹背的父親,我經(jīng)常看到母親拿著那把蒲扇,輕輕地不停地給父親扇風,而現(xiàn)在,不久前給父親帶來涼爽的風的那把蒲扇,此刻已經(jīng)隨著母親的睡去而掉落在地上,任父親的汗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到上面。
我是被那一聲聲凄厲的蟬鳴聲驚醒的,我覺得今天蟬的鳴叫很是特別,可具體特別在哪里,卻說不上來。我用了凄厲這個字眼,至今我都覺得沒有用錯,確實,這一天的蟬鳴和接下來發(fā)生的故事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醒來之后我看了看父母,他們沉沉的睡相讓我突然萌生一種新的舉動,何不趁此機會去自由行走一番?這個想法一冒出,我立即變得興奮而焦躁起來,我?guī)缀跏翘与x這個家的!
走到外面,熱浪一陣一陣襲來,它們就像已經(jīng)餓了幾天的一群猛虎,突然看見一個弱小的獵物送上門來,我能感覺到熱浪向我席卷而來時帶著的無比欣喜和狂熱。這樣的情況之下,選擇一口水塘作為前進的目標也幾乎是不用思索的事情。我折下一根樹枝,朝向兩邊的灌木青草一路抽打過去,并且,我還撿起一些石子,不時惡作劇般地朝正在鳴叫的蟬扔過去,石子“砰”的擊在樹干上,蟬鳴聲立即消失。不過,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待我一走開,叫聲馬上又響起來了。而且,似乎比先前還要熱烈些,有些像不滿,又有些像挑釁。
我手里的最后一顆石子是投在狐皮嶺山嶺上的那口水塘里的。夏日午后的水塘是出奇的平靜,平靜得有些沉悶。這個午間無風,也無蟬鳴(周圍沒有比較高大一點的樹木),只有白花花耀眼的陽光筆直地投射在上面。石子投進水中濺起一小股水花,也只是頃刻間,塘面又恢復(fù)了平靜。我蹲在塘邊看了看,由于渾濁,水塘顯得有點深不見底。我朝四周望了望,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蟲鳴鳥叫。今天回想起來,我突然覺得無比地恐懼。腦海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這樣一個鏡頭,從水里猛然伸出一只手來,不容分說地就將你拉扯下水去。就像先前投入的那顆石子一樣,“砰”的一聲,水面立即歸于平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絲毫畏懼,相反,竟然對如此平靜又渾不見底的塘水發(fā)生了莫大的興趣。水下會有些什么呢?魚蝦、蚌殼、石子……如果鉆進水里,是否可以將它們看得一清二楚啊,是否能和它們一樣自由地游來游去啊?真是要命,我越是這么想象,好奇之心越發(fā)強烈,我將衣服一脫,撲通一聲投進水里。水面的溫度很高,剛投進水面時,感覺一身皮都要被滾燙的水剝開。沉到水里時才感到里面其實還是比較涼的,我睜開眼睛,東游一下,西晃一下,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我能見到的只是眼前一點點范圍,還不夠真切。什么魚啦蝦啦,連個影子都不見。一口偌大的水塘,好像除了水之外不再有別的內(nèi)容了。在水中呆不到片刻,還得沖出水面來呼吸。也不知是第幾次沖出水面時,我突然一聲驚叫,前方一棵歪脖子楓樹上赫然吊掛著一條蛇,蛇頭昂起,還嗤嗤地朝我吐著信子。我連滾帶爬地逃離水塘,一路狂奔,一路驚叫連連,我發(fā)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如此陌生。我跑得喉嚨都涌上了血腥味,后來實在跑不動了,站在那里,氣喘吁吁。我回頭看了看,已經(jīng)跑出水塘兩里路遠,蛇當然沒有跟來,我撿起地上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凌空虛擊了好幾下,頓時覺得鎮(zhèn)定了許多。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衣服,鞋子,自然還在狐皮嶺上的水塘邊!我一邊懊惱,由于赤足踩在滾燙的地面,我一邊還得不停地蹦來跳去。這樣回去怎么交差???能說自己是看見蛇所以像戰(zhàn)士打了敗仗丟盔棄甲般地逃得丟了衣服鞋子嗎,鬼信!因為幾次偷偷下塘洗澡,母親都用竹條狠狠抽了我好幾回了,至今背上的傷痕猶清晰存在,每次母親打罵我的時候都要說,就是頭豬也教好了,你怎么就連一頭豬都不如?。?!想想我的那點小九九,母親能不知道嗎?那個夏日的午后,我徘徊復(fù)徘徊,懊惱又懊惱。我拿著那根棍子,狠命地抽打著身邊的一切,樹木,草葉,甚至樹下菜地里的菜葉,我想旁人看來此時的我無疑是地地道道的瘋子!
本來一路狂奔而來時,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此時在劇烈的運動下更是渾身乏力饑腸轆轆。到哪里找點吃的來才好啊?我的目光四處逡巡,隨即心頭大喜。左邊不就是李八奶奶的香瓜田嗎!我滿眼欣喜地看著香瓜的時候,我似乎看到那些香瓜化作了無數(shù)雙眼睛,正滿眼渴求地望著我,它們從蜷縮的葉片里探出頭來,期待著我的到來。
我沖進瓜田,一口氣摘掉五個,然后,一只手將四只瓜攬在懷里,另一只手抓著一個瓜,顧不上洗,咔嚓,一口咬去。一只瓜還未吃完,只聽到一聲聲憤怒的喊叫“抓賊,抓偷瓜的賊啦!”我手一松,攬著的四個瓜砰砰砰砰,全掉在地上。說也奇怪,我的瓜一掉在地上,耳邊就沒有了喊聲。我左瞧右瞧,根本就沒人!再看看那幾個瓜,已經(jīng)粉身碎骨瓜汁流了一地。此刻我已無心吃瓜,繼續(xù)在滾燙的路面上蹦來跳去地往回走。
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先前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似乎有些多余。家里空無一人!父母先前還睡在竹床上,此刻竹床上空空如也,只剩父親汗水印下來的一個模型。母親掉在地上的扇子還在,盡管被父親的汗水滴落得如同水中打撈出來的一樣。我在屋里屋外穿梭如魚,一邊大喊著媽媽,卻沒有半點回應(yīng)。
他們會到哪里去了???我抓耳撓腮東張西望,我抬頭看著屋頂,他們當然不會上屋頂去!我走到屋外,蟬鳴依然如此熱烈,熱浪一波又一波襲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地無精打采,樹葉蜷縮,幾只雞伏在綠蔭下,咯咯咯地叫,聲音有點嘶啞,一邊狠命地用爪子扒拉著身下的泥土。我朝向四周各喊了兩聲,爸爸,媽媽!我的喊叫聲沒有引起任何的回音,我突然想起那一次,也是一次午睡,父母醒來時,我依然在床上呼呼大睡。父母于是將我鎖在屋里,他們出去干活了。醒過來的我,在得知自己被鎖時,竟然有了被遺棄的絕望感,隨著第一聲哭泣開始,我的整個悲傷情緒全部到來,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直到哭得嗓子嘶啞直到哭得又睡去。那么,現(xiàn)在,父母是不是又將我一人丟棄了?那么,我是不是又該來一番翻天覆地的哭泣?
眼淚已經(jīng)不請自來,它唰唰唰唰,如泉涌。然后是哭泣聲,我抽抽噎噎,奇怪自己今天怎么會哭得如此小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泣了一會,我的哭泣聲就被幾聲大的哭泣所淹沒。那是從東邊李衛(wèi)家傳來的,撕心裂肺地哭喊,悲天愴地地嚎叫。
我立即停住,呆立不動。今天回想起來,我很為自己的行為可笑。看起來就像一只悲傷的狐貍,看見自己的好友兔子死了,而在一旁傷懷飲泣,然后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虎嘯狼嚎而突然噤聲。我于是順著哭聲走去。
果真是李衛(wèi)家!
李衛(wèi)的妻子捶胸頓足,哭得一塌糊涂,不時用手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我怎么這么蠢啊,這么大的太陽,我要趕你出去干什么??!我的君兒?。∧銈€死糟婆子,你往香瓜上灑什么農(nóng)藥啊,你的香瓜比命還值錢??!你個雷劈火燒的!
她面前的地上,躺著她兒子李君,面色煞白,嘴唇烏青,已然死去。圍著的一堆人個個都在唏噓感慨,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看到我來,二爺大喊,飛躍,快去狐皮嶺水塘,你爸媽正在那里找你呢!
我顧不上看熱鬧了,轉(zhuǎn)身就跑。我能想象到母親肯定也像李君媽媽一樣地哭著,而父親,一定在那里揮汗如雨,在水塘里一遍又一遍充滿悲苦地打撈。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多年來我每次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渾身都要冒冷汗,心頭有著無比的恐懼和慶幸。也許你看了前面的文字,會以為李君僅僅是吃了灑農(nóng)藥的香瓜而死的,其實,不這么簡單。那么,讓我們來還原他在那個夏日午后的行動軌跡吧。那天的午后,和我一樣,他也是被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蟬鳴驚醒,他醒來之后卻沒有像我那樣安靜,然后悄悄溜出門。他醒過來時,由于極度的焦躁和憤怒,曾跟我說,他最惱火的是別人打斷他很香的睡眠!估計那天他的睡眠應(yīng)該是香得不能再香了,或許他的嘴角都涎水直流三千尺了呢??傊?,事情的起因絕對要歸于蟬,因為它們無休止的鳴叫,夸張和異常的鳴叫,我的童年伙伴李君才走上了不歸路。
回到他醒來的起點上來。憤怒之下的李君,一激動,骨碌從床上重重摔到地上。他一邊嗨呵嗨呵地叫著,一邊破口大罵——自然是罵屋外的蟬。他罵一兩句其實也就夠了,關(guān)鍵是他一罵而不可收拾,蟬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罵過千遍了,他兀自不依不饒,還伴以“砰砰”地摔凳子,敲擊棍子的噪音。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對外面樹枝上的蟬有很大的震懾力,以為這樣就可以很解氣了,他經(jīng)常是這樣的蠢!他的父母正在不亞于他之前那樣的香香的睡眠里,自然對他的行為十分的不滿,他的媽媽脫口而出,你個遭瘟的,你尋死啊你!要死你到外面死去!他的父親圓睜著雙眼,眉毛豎起,看樣子隨時準備幾個耳光扇來。
李君冷冷地看了他的父母一眼,眼神里冷酷得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八歲孩子看父母的眼神,讓他的母親多年后回憶起來還愧疚得坐立不安。李君什么也沒說,推開門,徑自去了。
到了外面才知道,熱浪比蟬鳴更讓人生厭。李君尋到一根竹枝,一路狠命抽打過去,他像一位騎士,甩起了勇敢而灑脫的長鞭,一路上只聽竹條劃著風聲呼呼作響,只見葉屑木屑飄落紛紛。這樣的灑脫一直持續(xù)到了李八奶奶的香瓜田里。
當一個人在極度憤怒之下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何況李君心里還裝滿了絕望。這個時候的香瓜,無疑給了他準確又直接的攻擊目標。他丟掉竹條,幾乎是撲向香瓜地的。夏日的午后,外面幾近荒無人煙。因此他可以在瓜田里吃個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事實上他也完全做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個瓜,他起來的時候,覺得一下子重了很多,這種突如其來的超重讓他覺得自己有點陌生。奇怪的是,吃完瓜后,他覺得不再那么憤怒,也不再那么絕望了,甚至,他還抬頭對樹上依然鳴叫的蟬們笑了幾下,那是感激的笑。是的,沒有蟬,應(yīng)該就不會有今天這么飽的口福吧,我替他這么想一下!
心情愉悅了一點后,他決定隨便走走。熱浪一陣一陣襲來,和我一樣,他馬上想到了狐皮嶺那口水塘。幾乎是不假思索,他一邊撫摸著鼓鼓的肚皮,一邊打著飽嗝向著狐皮嶺挺進。
我的童年伙伴李君的生命最終終結(jié)在狐皮嶺的這口水塘里,不單純是淹死。還跟他先前大飽口福的那些香瓜密切相關(guān),那香瓜是李八奶奶種的,長期以來,李八奶奶就擅長在她種的香瓜上灑農(nóng)藥,她讓我在以后的歲月里總是將香瓜跟農(nóng)藥扯上分不開的關(guān)聯(lián)。也許是香瓜上殘留的農(nóng)藥要了他的命,也許他就是水淹致死的,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人死不能復(fù)生,誰又能真正說得清呢?
只是,我至今還有些后怕。那個夏日的午后,如果我不是先去狐皮嶺水塘,再匆匆而過李八奶奶的瓜田,而是像李君一樣大吃特吃一番李八奶奶的香瓜,然后去狐皮嶺的水塘,那么,是不是,我今天就無法在這里記下當年的這一幕啊。還有那瓜田里的一聲聲喊叫,水塘邊楓樹上掛著的蛇,看起來真是我一時的幻覺呢,因為水塘邊根本就沒有楓樹,至今都不曾長出什么楓樹來,連稍微高大一點的樹木都沒有。那么,冥冥中肯定是有人在救助我吧,而他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