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萬
湖北潛江易均室先生(1886~1969年),本名忠箓,字均室,號稆園、病因生等,齋號靜偶軒。民國年間著名的古文字學家、金石學家、版本目錄學家、篆刻家、書法家和鑒藏家,與馬衡、章士釗、謝無量、馬一浮、黃賓虹等交誼頗深,沙孟海先生曾有:“世間不可無易均室”之語。
易均室先生繼配萬靈蕤夫人(1907~1975年),字瑞藥,浙江瑞安人,工書善畫,尤擅氈墨,是清末“翰林四諫”之一黃體芳的外孫女。夫婦二人唱和相隨、切磋琢磨,時人目為“劉樊(劉綱與其妻樊夫人)仙侶”,以為可與趙明誠、李清照,王芑(qǐ)孫、曹貞秀,孫原湘、席佩蘭夫婦同列并處。
潛江易均室先生曾廣發(fā)“壽蘇啟”,大張旗鼓地為蘇東坡過生日,卻從未為自己辦過生日會,家中也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年深日久,子孫后輩們對老先生的生辰早已模糊了。自傳中也沒有。幸運的是,我在整理老先生自用印鑒的過程中,意外地考出了其生日是光緒十二年(丙戌)正月十一日,也即1886年2月14日。不錯,這天正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
光緒年間,在內(nèi)陸漢水之濱的小鎮(zhèn)上是斷然不會有人知道情人節(jié)的,但這個冥冥之中的日子,我更愿意理解成巧合之外的因緣注定。均室先生是獨子,有兩個妹妹,大妹嫁往外地,二妹嫁往市內(nèi)浩口鎮(zhèn)(原名蒿子口、浩子口)。大戶人家的獨子能送往海外求學,在那個時候足可算開明,我不知道時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是否在其中起過作用,但確定無疑的是,易家老宅正廳的柱聯(lián)乃是張之洞的手筆。
均室先生原配方夫人早逝,姓名、生平今已不詳,遺有三女三子。萬夫人歸均室先生約在1927年,其時均室先生已早辭官職,潛心學術,連湖北省議會議員的榮銜也因議會的解散而無所依傍。曾有潛江文史學者對均室先生辛亥革命時在潛江率眾響應表示質(zhì)疑,雖然目前尚無翔實的材料釋疑,但潛江縣在前兩屆湖北省議會中列名的只有熊騰駿與均室先生二人,熊騰駿在辛亥中的功績昭在不虛,是否也從側面說明均室先生的辛亥勛業(yè)呢?前人既有此記載,肯定是有所根據(jù)的,況且均室先生手寫履歷中還明確地記著曾任潛江縣議會議長。
萬夫人名靈蕤(ruí),字瑞藥,浙江瑞安人。能詩,善畫,工小真書,尤擅氈墨,隨父居武昌。其父萬雋選,字季海,精印學,亦富收藏,于推介黃牧甫甚有功,時在湖北新軍中任管帶,駐武昌中和門(辛亥革命后改稱起義門)。其舅父黃紹箕,字仲弢(tāo),為兵部左侍郎黃體芳之子、張之洞侄婿,辛亥前任湖北提學使,以積勞歿于任上。瑞安黃家是“軺車半天下,書聲傳百年”的名門望族,世以黃體芳兄弟三人并黃紹箕、黃紹第二人為“五黃先生”,廣為人知的冒鶴亭就是黃紹第之婿。若以黃家輩分計,萬夫人與冒夫人黃曾葵同輩,黃宗江、黃宗英、黃宗洛等皆為其子侄輩。萬夫人母親系黃紹箕幼妹,姓名、生平久湮,易家后人印象中她“操一口京腔”。萬夫人姊妹六人,幼弟在“四一二”政變中中彈身亡,四妹、五妹合家渡臺,四妹夫曾任臺灣駐外“公使”,侄輩曾任蔣經(jīng)國貼身侍衛(wèi)。
1928年夏,應該是新婚不久,均室先生夫婦偕往廬山避暑,參加匡廬詩社,在三峽澗題名而歸,攝有“霞飄煙語圖”,均室先生馬褂、皮鞋、曳杖、蓄上須,萬夫人坤扇在手,半袖旗袍,垂絲劉海,蒼松半掩間,洵然神仙眷侶。亦曾見“晴川吊古”“滄浪詞境”等圖,夫婦二人唱和相隨,看著著實令人艷羨。均室先生有“仙侶”之字,不知起于何時,但肯定不是無因。均室先生在漢上時曾作《病因生盟鸞牒》,云:
某聞錦瑟無端,淚迸于滄海;曉珠未定,明扄于碧城。未偶文簫,忘情匪我,凝愁弄玉,并吹誰人?病因生浪跡于知音之浦,低徊于解佩之陬。覺司馬畸零,琴心未徹于綠綺;藥師跌宕,俠氣待賞于紅裝。不禁悄然而思,栩然而夢。一夕嫗神告生曰:“子十載裴航,游仙未晚;三生杜牧,尋春何遲?吾昨者過氤氳之司,見有持鴛鴦箓者,子名與之,今授子以蕊珠宮同心之縷,眾香國并蒂之花,持向人寰,當不落落耳?!睍早姾鰟樱悾吀嬲惨?,尹曰:“劉樊仙侶,趙管清修,此夙緣也,殆不可以已乎?今請向世間兒女,為子要之。辭曰:生體清癯,生性曠疎。生年逾卅,微尚髭須。生無他好,異書滿櫥。亦狂亦簡,亦溫亦文。楮墨音律,藻采繽紛。生有畝川,滄浪之滸。高閣研倉,同岑揮麈。生慕魯連,輕世肆志。亦規(guī)方朔,百家競藝;生如白也,縹緲屴(lìzì,高峻),又如微之,溫黁悱惻。所愿伊何?曰惟同儔;閨房殿春,林下領秋;雅人深致,放誕風流。其狀伊何?明眸皓齒,玉立清標;彼姝者子,彼妹者子。其樂孰先?鉛華弗御,文史爭硏;錦心蘇蕙,牙帳回參;清詞漱玉,石墨同龕;并硯棲鰈,一閣靈鶼。以視姻緣,促情天之眷屬,得美滿而無厭?!?/p>
雖托夢言,顯為肺腑心跡。“體清癯,性曠疏,年逾卅,微髭須,書滿櫥,亦狂亦簡亦溫文”,可為均室先生傳神。萬夫人于歸,可說是佳偶天作。
萬夫人蕙質(zhì)蘭心,諸藝并擅,除曾在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今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前身)講授傳拓技法稍為人知外,其他的如小真書、詩詞、擫笛、裝褫、烹飪、女紅等,常人鮮有所聞。陜西耆宿宋聯(lián)奎有贊:“室有詠絮才,書妙簪花朵。酬唱手頻抄,莼鱸汁仍左”。張大千弟子徐松安在“靜偶軒”一印邊款中更以“本朝閨閣第一”的曹墨琴(貞秀)相譽,由此可見一斑。小子眼福不淺,曾親撫萬夫人手書多件,一色簪花細楷,工穩(wěn)清雅,華陽舒漱芝以為可作“傳家鴻寶”,沙孟海先生亦極稱之。均室先生不少著述即藉由萬夫人繕寫方才得以流傳。萬夫人沒有留下單獨的詩詞作品,《隔云集》中有與均室先生在“瘦西湖酒樓”聯(lián)句一首,可惜殘蝕,未能窺得全豹。
萬夫人擅擫笛是我在求證均室先生是否能操琴時的意外收獲,而且執(zhí)笛異于常式,左側橫吹。至于裝褫,“韓宋管軍萬戶府印”便是一例。烹飪,有“嫂羹何止饜雞豚”為證。女紅本不必贅言,但當我看到萬夫人為均室先生“行硯”縫制的硯套時,不禁肅然斂然。硯很小,不過數(shù)寸見方,是均室先生出門隨身攜帶之物,應該是擔心途中磕碰,萬夫人特意縫制了一個精巧的小硯套。外層布料青灰,間著小方形的暗紋,可能是大褂上的結余,里層是天藍色的松軟棉乎的絨料,萬夫人用白色的針線和細密的針腳,在晦暗的底色上走出了極其對稱的菱形圖案;這還不算,硯套搭舌處竟然還釘著一對精巧的盤扣,側邊縫著一段小小的擰繩,就像一個小小的書包。天啊,這該是怎樣的心思!均室先生長衫步履,手握香妃折扇,袖著夫人置下的這樣的雅物,出門訪友,該是怎樣的愜意與適足,須彌芥子中的性情精神,庸常如我等如何味得,如何學得,剩下的恐怕只有仰望!
“平生夫婦為知己,那用文章覓賞音”,這是蜀中耆老林山腴在《隔云集》上留下的話。人生如此,夫復何求!萬夫人一生都隱在均室先生身后,安靜、默默地一如并不曾存在,我想這應該是最會心的幸?!,F(xiàn)在雖已無法考證均室先生下葬時用筆筒盛骨灰、以印陪葬,究竟是遺囑授意還是萬夫人的精心安排,但這一事實至少證明了靜偶軒里超塵脫俗的風襟與氣格。風流云散之后,只能在“明誠夫婦有同癡”“病因靈蕤偕賞”“旅園夫婦同賞”“易均室萬靈蕤夫婦齊年”朱鈐粲然的字里行間,追仰上一個國朝鷗波后身的風致了。
責編 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