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惠昌
在中國古代儒家的政治哲學中,“中庸之道”(或者說“中庸”),影響深遠,占有重要地位。作為一種政治哲學,其核心屬于哲學層次的領導思維藝術。當然,作為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中庸之道”的理論中,既有精華,也有糟粕。所以,與對整個儒家哲學思想一樣,應該持批判地繼承的科學態(tài)度。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中庸之道”主要是儒家學派的思想遺產(chǎn)?!爸杏埂边@種獨特的思維方式,使以孔子為代表的早期儒家思想具有了典型的政治哲學性質(zhì)。在儒家的經(jīng)典中,“中庸”被稱為“圣人之德”,“故君子遵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這就是說,“中庸”之道,作為一種特有的政治哲學范疇,在儒家學派看來,它反映的是一種最高明的政治思維方式,最高尚的政治倫理目標,最恰當?shù)恼问侄?。或者說,“中庸”之道所要求的是人們言行的合理性、公正性和完美性。就這一實質(zhì)性內(nèi)容而言,“中庸之道”可以稱為儒家的政治黃金律——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中的領導思維藝術。
所謂黃金法則(“黃金律”),是由幾何學上的“黃金分割”而來的。幾何學上的所謂“黃金分割”,也叫中外比。用這種分割方法而形成的新圖形之所以比較悅目,是由于它找到了人的視角最佳比例,顯得最和諧,而和諧的比例自然會產(chǎn)生最美的圖形?!爸杏怪馈彼非蟮哪繕耍褪且藗冊谔幚順O為復雜的政治問題時,用最佳的方法、最恰當?shù)男问健⒆罡呙鞯氖侄?,得到最理想的結(jié)果。當然,作為一種政治哲學,“中庸之道”有相當成分的理想化色彩;作為一種歷史的產(chǎn)物,儒家的“中庸之道”也有它的時代局限性,比如其中的“明哲保身”就需要進行批判地分析。
孔子及其弟子們言必稱堯舜。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堯舜是理想政治家的化身,是最完美的政治、道德典范。因而,作為古代的統(tǒng)治者,堯舜的治國本事在政治上也是最高明的。那么,他們的統(tǒng)治在政治上高明的奧秘何在呢?這就是《論語》中記載的由堯傳給舜、舜又傳給禹、禹又用以詔告天下的一個“政治秘訣”:“允執(zhí)其中?!?/p>
浙江上虞虞舜宗祠主殿壁畫,描繪舜敬老尊老的場面。據(jù)《禮記·王制》:“有虞氏養(yǎng)國老于上庠,養(yǎng)庶老于下庠?!?/p>
儒家學派在這里所稱道的“允執(zhí)其中”,就是要求君主在治國的政治實踐中,要老老實實地按“中庸”之道去行事。其中所強調(diào)的“中”,則是“中庸”之道的核心內(nèi)容,即“中道”“中正”“中行”等等??鬃釉Q贊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實際上,對于孔子等儒家學者來說,“中庸”不但是最高尚的道德要求,也是最高明的政治方法。如前所說,“中庸”之道,是要求統(tǒng)治者們在處理人際關系的矛盾時,要采取最高明的方法,使那些復雜的、棘手的問題得到最妥善的解決。因此,孔子把“允執(zhí)其中”稱之為舜的“大知(即智)”,也就是儒家認為的一種政治大智慧。
關于這個問題,孔子曾以舜為例來具體說明過。他極力稱頌說:“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這里的關鍵是如何理解“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這句話。朱熹對這句話的注釋是:“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大小厚薄之類。于善之中又執(zhí)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度業(yè)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边@是對“允執(zhí)其中”實質(zhì)內(nèi)容的解釋,也就是對“中庸”范疇含義一種較全面的解釋。他還進一步解釋道:“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笨鬃影选霸蕡?zhí)其中”說成是舜的“大知”,那么,這里所說的“大知”,即政治上的高明之處何在呢?在于他觀察問題和處理問題的全面性,不走極端,善于權衡而恰到好處。
那么,在政治統(tǒng)治的實踐中,帝王們應當怎么做才能算是“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從而達到“允執(zhí)其中”呢?據(jù)《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孔子曾用“寬”與“猛”兩手的結(jié)合來說明這一思想的實質(zhì):“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笨梢钥闯?,作為統(tǒng)治百姓的政治手段,“寬”與“猛”可以說是“兩端”,而高明的統(tǒng)治者,善于“用其中于民”,即“寬猛相濟”的這種恰如其分的方法。這就是說,在處理復雜、棘手的政治問題時,高明的政治家應當善于把兩種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手段,恰當?shù)亟Y(jié)合在一起,取其“中”而用之。除“寬猛相濟”外,“恩威并用”“軟硬兼施”等也是如此。當然,這種“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的統(tǒng)治手段,能否運用得好,顯得高明,那就要看政治家們能不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智慧,表現(xiàn)出他們的“運用之妙”了。
子產(chǎn)論政寬猛
孔子的議論,針對鄭國大夫子產(chǎn)的為政寬猛觀點而發(fā)。據(jù)《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產(chǎn)得了病,叮囑子大叔說:“我死之后,您必定主政。只有道德高尚的人能夠用寬厚的政策使民眾服從,其次的政策沒有比剛猛更有效的。譬如烈火,讓人們一見就怕,所以人們很少死在火中的。水很柔弱,人們不怕它,因此在水里嬉戲玩耍,常有人溺死其中。所以,寬厚的政策難以實施?!弊赢a(chǎn)病數(shù)月后死去,子大叔執(zhí)政,不忍心嚴厲,而施行寬柔政策。鄭國因此盜賊蜂起。子大叔后悔了,說:“我早聽子產(chǎn)的話,不會到這個地步。”便發(fā)兵去攻擊盜賊,將他們?nèi)繗?,盜賊才稍微收斂。
對于“允執(zhí)其中”這種治國方法和政治藝術,孔子以后的儒家學者還做過進一步發(fā)揮,這對于我們理解其實質(zhì),也是有幫助的。如漢代儒學大師董仲舒曾用“天人感應”這種天道自然觀來解釋孔子的這一思想。他說:“是故志意隨天地,緩急仿陰陽。然而人事之宜行者,無所淤滯,且恕于人,順于天,天人之道兼舉,此謂執(zhí)其中?!鼻宕鴩鶕?jù)自己的政治經(jīng)驗,把“執(zhí)中”的方法比喻為“自然之妙”。他說,治國與善生是一個道理,不可操之過急,像商君治秦、荊公治宋,都是“失自然之妙”,而治國、處世,都要合自然之情。這就是說,作為一種高明的統(tǒng)治藝術,“執(zhí)中”包含了“天道自然”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說,“允執(zhí)其中”就是順乎自然之理。
上述理解也說明,“允執(zhí)其中”“執(zhí)中”的意思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作為一種治國的政治藝術,“允執(zhí)其中”并沒有一種可以隨時照搬的模式,也沒有一種可以套用的公式。治國藝術之所以稱為治國藝術,就因為它不是一種固定的模式,也不是一種公式。這就是說,對于“允執(zhí)其中”的思想,必須從實際出發(fā),采取符合實際的方式,靈活運用。
至于怎樣才能比較好地把握“允執(zhí)其中”這個治國藝術,孔子有一句話是值得我們注意研究的,即“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庸所要求的“中”,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究竟在什么情況下為“中”,那是要因時而異的。所以,一個高明的政治家之所以能夠顯出高明之處,能夠“允執(zhí)其中”,那就要求他在處理具體的政治問題時,必須從實際出發(fā),注意把握不同時間、不同情況下的“中”,也就是說,要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靈活地“執(zhí)中”。
孔子所強調(diào)的“時中”,是儒家權變思想的另一種表述。朱熹認為,“權”的目的就是為了“得中”,“時中”是個動態(tài)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權”即是“時中”。權是一種政治藝術,它的實質(zhì)同樣是“允執(zhí)其中”。
可見,作為儒家治國藝術的“允執(zhí)其中”,不能作形而上學絕對化的理解,而必須從具體的時間、地點、情況出發(fā),表現(xiàn)出高度的靈活性?!霸蕡?zhí)其中”之所以能成為一種高明的統(tǒng)治手段,成為治國的政治黃金律,其秘密正在于此。對于這一點,許多偉大的政治家也從自己的政治實踐中總結(jié)出了相當精辟的思想。拿破侖曾有過這樣一句名言:“我有時是狐貍,有時是獅子。進行統(tǒng)治的全部秘密就在于要知道什么時候是前者,什么時候是后者。”
孟子論“權”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痹唬骸吧┠?,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之規(guī)范;嫂子溺水,伸手相救,雖違男女授受不親之禮,但這是迫不得已的變通之法。
◎孟子曰:“執(zhí)中無權,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孟子·盡心上》)執(zhí)中而無權變,猶如“執(zhí)一”?!皥?zhí)一”損害仁義之道,它偏舉一點而廢其余,有百害而無一益。
作為領導思維藝術的基礎之一,“無過無不及”實質(zhì)是儒家政治策略的辯證法思想。
在儒家看來,“執(zhí)中”作為一種政治要求就是恰當?shù)鼐S護“禮”??鬃诱J為,禮(即道)之所以不能很好地為人們所實行,主要是由于人們智(知)、愚、賢、不肖的區(qū)別而在認識上產(chǎn)生的偏差造成的。這種偏差,或者是“過”,或者是“不及”。他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笨梢姡瑸榱恕霸蕡?zhí)其中”,正確地實行“禮”,人們就必須克服認識上的兩種極端,在實踐中做到既不能“過”,也不能“不及”。
那么,“過”與“不及”這兩者中,是不是有一種比較好一些的呢?有一個論述,可以說明孔子對這個問題的基本觀點??鬃佑袃蓚€學生師與商,倆人中一位才氣高,因而做事?!斑^”;另一位則拘謹狹隘,因而做事常“不及”。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边@很清楚地表明了孔子的觀點:“過”與“不及”都不可取,同樣不利于正確執(zhí)行禮。因為,對于執(zhí)行禮這種嚴肅的事情而言,任何一種極端的行為都是有害的。這兩者都會“失中”,“過”和“不及”都不能“允執(zhí)其中”。
在孔子所稱道的先秦政治家中,管仲是比較突出的一個。管仲有一句名言:“國機,徐疾而已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處理好國家大事的關鍵,在于處理問題、執(zhí)行政策時做到緩急得當。很顯然,這就是實踐中是否具有“允執(zhí)其中”的政治藝術水平的問題了。政治、行政管理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處理重大政治、經(jīng)濟問題時,或者在作重大決策時,有時就需要當機立斷,否則會產(chǎn)生嚴重后果,喪失良機;而在另外的情況下,或者對于某些特殊問題,則需要有耐心,善于“冷處理”,急了是要犯錯誤的,甚至可能因為草率處理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政治家,特別是那些高層決策者是否真的高明,就看在關鍵時刻能否把握這個適中的火候了。
儒家“中庸之道”關于“無過無不及”的要求,不僅對于反傾向斗爭有方法論的指導意義,而且對于政治家進行思想品質(zhì)修養(yǎng),也是有借鑒價值的??鬃映3=逃膶W生要按中庸的原則行事,防止過與不及,注意自己言行的適度性。同時,他也嚴厲批評過自己一些學生(如子張、子夏等)“過”與“不及”的毛病,要求他們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溫、良、恭、儉、讓”。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有些同志本來對黨的事業(yè)忠心耿耿,但由于思想方法上考慮得不周到,發(fā)言有時不注意場合,對于處理黨內(nèi)矛盾也是鋒芒畢露,甚至咄咄逼人,搞得關系很緊張。結(jié)果適得其反,不但沒有能解決問題,反而自身成了眾矢之的??梢?,在復雜多變的政治生活中,能不能真正把握這個政治黃金律的精髓并加以運用,往往顯示出一個政治家的高明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