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一個欲望過于強烈的人;一個渴望和世故和解,卻始終無法減少自己的天真和幼稚的人;一架嚴重超期服役,同時仍在瘋狂工作的寫作機器;一個被同齡詩友背棄的孤獨的寫作者——盡管,他們中的許多人,不得不稱贊他的才華;一件每過幾年就被各類詩刊發(fā)掘一次的詩歌文物;一個分裂的藝術家——一方面他是嚴謹?shù)漠吂М吘吹募妓囍辽现髁x者,一方面搗亂的天性和魔鬼的天賦又讓他不停地和語言開著玩笑;一個分裂的人——他的言行是粗魯?shù)纳踔潦求@世駭俗的,而他的內(nèi)心卻時常閃過有細膩而溫柔的瞬間。
在這個陰雨綿綿的秋天,我把這些紙條貼到一個叫做華萬里的名字上,然后,退回幾步,反復端詳。在確認它們都有史為證,或有詩為證后,我松了口氣。在眾多概念的封鎖、包圍下,華萬里和他身后復雜的陰影終于重疊在了一起。他看上去更像華萬里了。
現(xiàn)在,我的手里還留著最后一張紙條,我要沉吟一陣再最后貼上去:一個不合時宜,恃才自傲,恃才放曠的人。
因為這張紙條使他與眾多故友、甚至上司交惡,最終改變了他的命運,使他從一個城市文化圈的熱鬧中悄然淡出,僻居遠郊二十年。也因為這張紙條,強制性地把他拖離了各種時髦的寫作現(xiàn)場,走上了一條孤獨的幾近封閉的寫作道路,使他成為一個更有獨立風格的詩人。
從俗世中人來說,他多少有點倒霉,他不得不適應自己新的角色,適應寂寞,適應小吏的臉色。好在生活并無此地與彼地的高下之分,他適應得也還算可以,總算在花園小區(qū)里過上了安閑的讀書寫作生活;從詩人的角度,他又是幸運的,雖然朋友稀疏,但能來往的皆為知已,更可以口無遮攔,而脫離了詩歌的名利場,他的寫作更可以獨往獨來,天馬行空。
我替重慶感到幸運,復雜的因素,為我們的城市造就了一個大器晚成,風格卓然不群的詩人。
我不想用磨難這個詞。因為磨難始終是相互作用的,華萬里在生活中太像過于粗糙的砂紙了,那些尖銳的詞,就像砂粒一樣,使他和現(xiàn)實都同時布滿了劃痕。
從寫作中來看,也是一樣。那些語詞,那些大家小心翼翼,捧來捧去的容器,在他的寫作之中,常常被摔得一地碎片。
有一次,我在他家插滿麥穗的碩大花瓶旁,翻看他一個月內(nèi)寫下的100多首詩。我既驚訝也不安——因為那些作品中充斥了語言的暴力,那些不幸被他選中的語詞在短短的時候里,被顛來倒去,上天堂入地獄,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磨難。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寫作向何處去。那是90年代初期,盡管,不乏單純、生動的小詩,但總的來說,他的寫作,多數(shù)時候更像是一種復雜的游戲。連解讀它們都是困難的。
在我的印象中,這和他早期的詩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華萬里早期詩歌的一個高潮期,出現(xiàn)在80年代末期,詩風硬朗、透明,新鮮的意象,總是與人生的某種哲理仔細地對應著。
而現(xiàn)在,那些明晰的句式,結(jié)實、簡單的詞語用法不見了,那些處在人生的上升期的自信也不見了。他和他的詩歌都陷入到看不見方向的懷疑中。
在那些層出不窮的詞語的幫助下,他深深地陷在自我之中了。
詩人與雕塑家的不同,也在這時呈現(xiàn)了出來。偉大的雕塑家,能從混沌、茫然的石頭中隱約看到一只生動的等待醒來的手。他的工作,就是把它取出來,讓它重新用手指說話。而詩人的方向剛好相反,他要在邊緣清晰的事物中,探索、接近那未被發(fā)現(xiàn)的迷霧或陰影。
詩人的習慣性工作,是重新為事物命名,詞語在這個重新命名過程中,被迫脫離它既定的狀態(tài)——與原詞意的惟一、簡單也是僵硬的對應,它們像被驚醒的囚徒,站在牢房的門口,它們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道路。
這正是詩人的巫術,他的天賦是使明確的詞重新含糊起來,他是岐義的創(chuàng)造者,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的,他不惜使用斷裂、空白,更多的時候,他使用驚人的比喻。
這樣的工作是難以令人理解的,詩人為什么要這樣,他的目的是什么?
在漫長的十多年里,華萬里正是在本能地充當著詞語的獨裁者,或者說,命名者。他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嗎,他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嗎?或者,他僅僅迷上了這個詞語的游戲,并借此疏遠他有點玩不動了的俗世?
我們寬闊的前方突然狹窄起來,因為許多問題會最后疊加成一個我們永遠繞不過去的問題。
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回答。憑借他的回答,我們可以多少知道一些,他心目中的詩歌的價值觀是什么。
“我們必須講話,但要把話的一半/留給后人”(《必須》)
在我準備沖口而出,自己獨自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華萬里的警告突然在耳邊響起。
好吧好吧。我暫時不繼續(xù)這個過于重大的話題,讓它繼續(xù)懸掛在這里。
如果我們一直帶著這個懸掛著的問題,去讀華萬里的詩,就會象一個執(zhí)意要扛著巨大的行李包游山玩水那樣,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因為華萬里的詩歌,是看不到這個問題的。
他倒是源源不斷地給你帶來一個個具體飽滿的小問題。這些問題是芳香的——天哪,因為他是如此迷戀著這世界上的艷色和香氣,也是秘密的——因為他的說話幾乎是背對著世界進行的,非常私人。最終,這些具體的問題密密地緊挨著,像閃著幽暗光亮的顫動著的葡萄。你甚至會有這樣一個印象,哪怕你是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瀏覽者,你也可以伸手摘到,隨意品嘗。
這真是一個悖論:為何一個理所當然承擔了塵世的苦痛的詩人,選擇了妖艷的、甜蜜的詩歌質(zhì)地;為何一個索居的老人,時時對世界上的最微小的美,像青春中人那樣敏感,甚至忍不住輕輕驚叫;為何一個折磨語詞十年如一日的實驗者,最后交出來的是最樸素的造句,最簡明的用詞。
莫非真像他所說的:“我失落了金刀,所以/不能/在詞語中披荊斬棘”(《回憶金刀峽》)
我們有一個懸掛著的問題,老人卻避而不談。
我們面對眾多的悖論,卻似乎毫無線索可以摸索。
可以憑借的東西都沒有了,只有文本,只有華萬里的詩,安靜地放在我們面前。
幸好赫爾曼·海塞說過這樣的話:一切都值得注意,因為一切都可以闡明。
那我們就帶著所有的問題,從第一頁開始重新上路吧,重新開始一次仔仔細細的旅行。你必須留心詩人修煉已久的造句詭計;你必須在談笑中察覺到那一閃而過的不被注意的嘆息;當他飛翔時,你必須牢牢盯住他翅膀邊緣的夜色;你可以對他迷戀的聲色抱以微笑,但不可停留太久,別讓它們妨礙了你的視線……我負責任地說,這一次,你絕對會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