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桂林
在一個小鎮(zhèn),我曾經(jīng)居無住所,侵占的念頭日漸膨脹,目標(biāo)是一間小草房。后來,我是在窗戶外邊,看見了那間房子內(nèi)部的凌亂。打開門,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我預(yù)計要看到幾只蜘蛛正在編織漂亮的網(wǎng),結(jié)果如愿以償。也許是因為沒有可食之物,竟然沒有看到老鼠。無數(shù)的螞蟻正排成長龍,沿著窗沿一路跋涉,而路線卻被突然打開的門改變了方向。一條青蛇從一個廢舊的紙盒中慢慢伸出腦袋,它的眼神告訴周圍是我打擾了它的寧靜。那時我是呀地驚叫了一聲。一個異類貿(mào)然闖進它們的領(lǐng)地,并要和它們居住在一起,應(yīng)該有禮貌,最起碼要學(xué)會遵守這里的生活法則。然而因為我們從來缺少溝通,這條蛇顯然沒有領(lǐng)會我的內(nèi)心。剛剛發(fā)生的莽撞表達不了我挽留它的真意。我情愿它對我咆哮一下,可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拖著臃腫的身體走出那扇門,緩慢、從容、小心謹慎,像擠公交車的孕婦。哦,原來它是一個蛇媽媽。世界上許多侵占行為可以通過談判或者武力解決,這些弱小者遇到強大的人類卻無冤可申。膽小善良的蛇媽媽遇到落魄單純的少年,本該握手言和,可是來自現(xiàn)實的力量實在太強大,少年不能收住自己掠奪的心,他最終只能看著青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生存的家園。許多年過去,少年成往事,文明改善了他衣食住行的條件,卻沒有改變他根深蒂固的私欲。
那是一個秋日午后,一條水蛇突然莫名地匍匐在我打開的書頁上,驚醒了正在打盹的我。它瞇著眼睛,細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好像是剛出生。十月的陽光,彌漫的稻香,微微發(fā)暖的紙張,所有誘人的氣息都似乎鼓勵它張開小嘴享受一切。它嬰兒般的身體嬌嫩無比,身旁有鍋蓋、棉被、球鞋,它只選擇睡在我剛買的詩集上。這使我想起家鄉(xiāng)小孩抓周的習(xí)俗,一個生命的降臨,宿命的心大抵也來臨。它從哪里來,如何而來;要到哪里去,又如何而去?這個細小生命,這一刻激起我的好奇心。小木桌的腿子它顯然爬不上來,那一定是從房頂?shù)哪硞€角落摔下來的。那么真相一定是,它對這個世界抱有好奇心,像雛鳥一樣蠢蠢欲動,它的父母稍一轉(zhuǎn)身,它就泥塊般栽下來了。它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恐懼,像夢游一樣稀里糊涂就來到了我的書頁上。它輕輕蠕動著,我壓低所有聲音,也聽不見一絲沙沙的聲響。我用手掌撥弄它,它也不肯睜開調(diào)皮的睡眼。也許它的父母才能叫醒它,它不會理會一個異類眼中的柔情和憐憫。我見過許多弱小生命,它們還沒有學(xué)會敵視、傲慢,就拋尸街頭荒野。我怎樣告訴它,從今往后這本詩集和整座房子就屬于它了,重型卡車、劇毒農(nóng)藥都不會帶來危險;從今往后,它就可以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不僅有塵俗的歡聲笑語,也有凝重的敵視和傲慢;從今往后,它就可以看著我面對自然,每日狂想而日漸小心。
她咚地一聲推開我家的門,急促的呼吸像剛遭遇襲擊。她毫不顧忌面前的異性,任青春的胸脯一起一伏。她的腳上只有一只鞋,額前的劉海有的貼著,有的翹著。她敘述了好一會兒,也驚魂未定,看來她的慌亂來自太深的驚嚇。這個性子火辣的女子,我不相信誰敢惹她。她的窘迫又讓我極力想象著對手的蠻橫和強大。這個十月,農(nóng)人在月色里放倒一片片稻浪,在這里是習(xí)以為常的事?;蛟S是為躲躲白天的毒太陽,或許是想乘夜涼把明天的活干完,許多人都會在這時候繼續(xù)一天的勞作。嚓嚓的割鐮聲連成一片,露水打濕了一片田野,人們沉醉其中。這樣的夜晚,她為什么會被驚嚇,恐嚇?biāo)牡降资钦l呢?難道所有人回家后她仍留下來在勞動。第二天早晨,她在一棵向日葵旁找到了另一只粘滿草葉的鞋子。陽光下,她看清了,昨夜那張不說話的臉龐其實是一棵向日葵,黑暗中纏住她雙腳的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根稻草繩。原來,昨日整天的勞作讓她倍感田野的空曠,她就想找個人說說話,黑夜里那個圓臉卻始終不語,無邊的恐懼就壓了下來。于是她就拼命往家中奔跑,隨后就遭遇了虛幻中的長蛇。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許多現(xiàn)代化機器已經(jīng)代替了人們的辛勞。但是我依然不能忘記,諸如水底的水草、突飛的野鳥、搖擺的蘆葦,它們都曾驚嚇過我勞動的親人。所以真正的勞動其實沒有詩情畫意,卻伴隨著疲倦、疼痛和沒有規(guī)律的心跳。
三十年前的冬天,一碰到和煦的陽光,人們就會把床鋪上的草褥搬出來翻曬。不用多長時間,就會草褥蓬松、塵灰騰飛。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些塵灰是具體龐大的,也是頑皮好動的,它們選擇不向天空遠飛,而是像皮球在我的頭頂跳來跳去;至于跳蚤之類的小蟲早已收起往日鋒芒,慌不擇路向墻根壁角倉皇逃去;空氣中彌漫著溫暖氣息,無法描述又清晰可見,是稻草、塵土的清香,是枝頭喜鵲的歡愉聲,也是祖母的微笑。我一直懷念那段時光——與物質(zhì)無關(guān)的幸福。這時候,我還看見一條赤練蛇,在銀色的草褥中酣睡,差一點被祖母的草叉刺中??墒俏业膿?dān)心顯然多余,祖母的手臂好像被閃電擊中,慌亂地停在空中。我敢肯定,如果換成別的小動物,她手中的鐵叉頃刻間會成為鋒利的武器??墒乾F(xiàn)在,你看她的樣子,嘴角喃喃,分明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虔誠,在她面前,赤練蛇祥和、寧靜、端祥、莊嚴(yán),閃耀著神秘的光芒,已然是某種神靈的化身。在家鄉(xiāng),許多像祖母一樣的鄉(xiāng)民,智慧向善,他們的信仰不是天空意象的神異,而是大地具象的動物。比如,祖父一生信奉螞蟻是先祖的圖騰,家譜可查;我工作的地方,人們視蜘蛛為神物,有廟為證;村中陳木匠家,世代以院中黃楊木為神樹。如此種種,讓人心畏。那么,現(xiàn)在或者未來,能否有一個具體的敬畏,引領(lǐng)我距離真實的生活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