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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一切故事[中篇小說]

        2013-10-24 03:27:12山羊一科
        青年文學 2013年10期

        文/山羊一科

        我想,大概誰都會有這樣一個故事吧?考試失利,等到成績發(fā)放后遭遇親戚的善意詢問:“你考得如何,差不了吧?”“差太多了?!薄芟脒@樣說,可是看到父母在一旁陰沉的臉,又沒法這么坦率。幾番僵持,對方也終于意識到我沉默的緣故,于是笑著安慰:“發(fā)揮失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努力??!”

        我知道,謝謝你們,可,假如這是重大考試呢?

        你們就不說話了。這事情是真正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啊。我初三那年中考完敗,分數(shù)甚至滑落到了職高分數(shù)線之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部落空,當初抱著半玩鬧心態(tài)所報的第三志愿,反倒成為收留我的終點。

        “那,你現(xiàn)在到哪兒念高中了?”親戚們又追問道。

        “海濱一中。”

        “出市區(qū)了啊……”他們伎倆不佳,微笑里分明露出憐憫的輕視神情。一切盡在不言中。保持緘默的同時,恥辱感也在胸口蔓延。

        從志愿落定的第一天起,全家的氣氛就籠罩在死寂中。海濱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小姨住在那兒。那里曾經(jīng)是外國人的天下,他們搬走后留下了西式建筑,本地居民便在舊址上發(fā)展起來,沿海的都是小巧洋樓,其實日子比鄉(xiāng)下還平淡。去年夏天我和同學去游泳,順便在姨家住了兩周。我們一面吃著冰西瓜一面看學生在濱海路上來往,盡情嘲笑他們土氣的白T恤藍褲子校服,壓根兒沒想到這將是自己的歸宿。

        我沒參加同學聚會,也沒臉走出房間,貼在門上聽見媽媽火冒三丈地告訴同學我快病死了,嘭地摔了電話機。

        我私下哭著懇求爸爸讓我轉(zhuǎn)學:“隨便什么高中,只要回到市區(qū)?!?/p>

        爸爸虛弱地看我,在家中他并不能呼風喚雨,只能嘆息道:“不太好吧……”

        “再怎樣也比被罵死在鄉(xiāng)下好?!?/p>

        帶著行李去姨家那天,我鼠竄般逃離媽媽冰冷的視線,跳進爸爸的小車。自從他答應我找學校后,我已經(jīng)做好上最爛中學的心理準備,然而,在高速路上爸爸開口卻問:“你覺得十三中如何?”

        “市重點?”我吞咽一下,“與其當重點扶持對象,我還不如在海邊湊合上學。這要不是開玩笑的話……”我看看爸爸開車的嚴肅模樣,半是自嘲半是傷心地拉起自己的褲腿,露出比右腿整整細一圈的左腿——“恐怕他們是要拍安全教育片了?!?/p>

        在別人眼中,我中考慘敗的原因是這條腿。體育考試前一周摔趴在跑道上,無比狼狽地辦理了免體育課的手續(xù)。挫敗感歸咎于“免體后的沮喪”,這些似乎很講得通。

        只是其中的真實原因,沒有人知道。

        在海濱一中的入學檔案上,我親自簽了“免體”二字。接著向老師淺略地解釋傷到的是膝蓋軟骨,雖沒有瘸,但不能再跑步了。誰知她挑挑眉毛,言辭尖銳地說:“你可好,把我們這兒當成療養(yǎng)院了?!彼牢沂菑慕虒W高質(zhì)的市區(qū)來的,我啞口無言,這表現(xiàn)恐怕要掃她的興了,她譏諷地蓋章。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后的開門聲了。

        “你免體后自暴自棄來著,至于嗎?還是說你本來學習就不好,一看走投無路了,咬緊牙關(guān)踩了自己的鞋帶?”女老師的刻薄簡直要刺傷我了。我捏緊拳頭正要反駁,忽然覺得喉嚨一緊,后衣領(lǐng)被人向反方向拽去。

        “她班主任讓我把人帶走?!彼圃嘧R的嗓音。

        “給我等等。”老師站起來,“把免體證明給我留在這兒?!?/p>

        但那人已經(jīng)不由分說拉我出門了。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視線中他個子很高,短發(fā)稍長,眼睛在樓道的陽光中反射出熟悉的褐色……我見過他嗎?停止腳步的一瞬間,我抽回了胳膊。

        男生轉(zhuǎn)過身,皺了皺眉。

        他笑了,眼睛是令我困惑的弧度。接著,輪廓明晰的眉毛也跟著舒緩,露出角落一塊小傷疤?!斑@么久沒聯(lián)系,我還以為你出國了。”

        “你……”他身上穿著的白T恤和藍色沙灘褲,雖是陌生的校服,卻令我無比懷念。記憶不斷浮動,出現(xiàn)了田徑場、小學教室,還有老師辦公桌對面的那張小課桌。我怔怔地張開嘴巴,好一陣才努力集中思緒。

        “閆景埼?!蔽殷@喜地叫道。

        竟然在這里遇到發(fā)小,我倆自從小學畢業(yè)后就再沒有聯(lián)系了。他身為體育特長生,小學時一直和學習不開竅的我被罰放學做題。如今會在海濱一中再次相遇,實在出人意料。

        我簡單講述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耙f這邊是療養(yǎng)院也沒什么錯,我已經(jīng)打算轉(zhuǎn)學了?!?/p>

        “這邊對免體生可不客氣啊,”閆景埼蹲下身,半感嘆地提起褲腿看看我受傷的地方,“哎,你竟然也有變成免體的這一天?!?/p>

        他當然記得我因為和免體生鬧架而被請家長的事。我從小就對他們心懷反感,覺得那么輕易就退出體育課,寧愿在操場上曬太陽無聊發(fā)呆,簡直跟主動退出人生沒什么兩樣。

        “不過沒關(guān)系,這邊也有差不多的人呢。”閆景埼抬起頭來,拍了拍我。只感到一陣渴望太久的認同感淌過心中,我差點哭鼻子,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我淪落至此的原因。

        體考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我對誰也沒有說。

        我對免體生的厭惡,就算我加入他們的行列,也是不會改變的。曾經(jīng)我像其他人一樣,認為病弱的他們非常可憐,可小學時偶然中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之中很少或是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患病者。胖墩因為跑不動而假說自己腿部受傷,干瘦的女孩為了免去冬天跑操的苦惱假稱貧血,甚至幾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僅僅因為懶得下樓集合,一致咬定自己像蘑菇一樣不能見光。

        他們的免體證明,都是爸爸的好友開出的。那人是個醫(yī)生,年紀輕輕便事業(yè)有成,自己的兒子卻是個病秧子。據(jù)說那男生考得比我還糟,家人傾盡所有想把他弄到市重點插班,到現(xiàn)在也沒有著落。

        閆景埼在學校如魚得水。三年不見,他破了兩項全市紀錄,摘了五塊金牌,初二時老師就說他要是保持這股勁頭,首都體院得來找他。

        然而學校對體育越是看重,免體生就越是遭到冷落。我沒有認識的人,不愿去那個自身存在感全無的操場,在海風清新的空氣中,我只有坐在教室里,一切都和我沒關(guān)系。

        “嘿,”一顆巧克力豆蹦蹦跳跳地彈到我桌面上。門外兩個女生朝我招招手,“來玩牌吧?!?/p>

        “你們是免體?”

        她們對望一下,兩人的身材都已經(jīng)邁入了超重的行列?!斑@么熱的天,我們可不愿意跑一身汗?!?/p>

        我起身和她們朝樓道另一頭走去。窗明幾凈,開放式的墻壁讓人經(jīng)過走廊時能將兩旁的教室一覽無余?!霸僬覀€人吧?!蔽医ㄗh,扭頭看見了六班教室里孤零零的人。

        “人多會鬧騰的,老師可不讓免體生待在這兒啊。”

        可是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從隨身攜帶的鉛筆袋中摸出一塊橡皮。推拉窗開著,班里的男生就坐在靠窗第二個位子,桌上攤開一本厚書,他卻歪頭俯視著窗外的某個地方。機會絕佳,我稍一瞄準便將橡皮擲出。

        橡皮擊中他的額頭。

        身旁兩人憋住笑聲,撒腿逃掉了。我等待著對方憤怒地轉(zhuǎn)過身來,然而,等到真與他四目相接時,我卻看到了他的微笑。只一瞬間,就變?yōu)閿骋狻?/p>

        “來玩牌嗎?”我話未說完,就被拒絕了。他看看窗外,托著下巴的手有點蒼白。“你就是那個從市區(qū)轉(zhuǎn)來的嗎?”他問,“十三中?”

        我搖搖頭,又自嘲地說道:“我可是個免體……”

        “過來。”他忽然說,下巴離開了手心。

        一聲尖銳的哨鳴在樓道里響起。幾句粗聲粗氣的訓斥后,剛才那兩個女生似乎被揪出教室了。她們解釋著,仍然免不了被轟過來。

        “我叫麥安杰。”男生說,示意我坐下。只見那兩個倒霉蛋被一個戴棒球帽的老頭朝樓下趕著,羨慕地看著我們倆。

        頭發(fā)斑白的體育老師也注意到這邊,他擠出一聲嗤笑:“都在這地方待著了,連自己幾斤幾兩還掂量不出來?一幫免體……屁用也沒有?!?/p>

        教室與走廊之間忽然變成雷區(qū)。說話的人得意揚揚,后者卻沉默不語。我聽不出來的暗示,讓麥安杰緊緊攥著手里的簽字筆。他的T恤里一定還穿著衣服,潔白得簡直刺目。然而白色同時反射掉所有的光線,隨著回敬般的抬眼一瞥,仿佛在周身結(jié)出厚重的寒霜。

        “這么說你見到他了?”田徑隊在放學后有例行訓練,閆景埼邊聽邊踩在爬梯上系鞋帶,做了幾個伸膝?!拔覀冞€挺熟的,他也是個免體,貨真價實的。雖然基本沒有老師惹他,但那個趙老頭一直看他不順眼?!?/p>

        “太不可思議了?!蔽翼樋谡f。

        “什么?”

        “你和他啊?!蔽医忉尩馈?/p>

        “什么???”再度反問,他似笑非笑地望一眼夕陽。

        身為半個青梅竹馬,我深知閆景埼從小就被仰慕者圍聚著,身邊從不缺伙伴,實在想不出他和邊緣人物在一起的動機。何況這個麥安杰,實在是個冷漠的家伙,只要是與其眼神相交,就不免覺得自己好似陷入空洞。他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教室里,在靠窗第二張桌子后。只有偶爾注視窗外某個方向時,才露出一絲笑意。他的手放在一本封皮無字的厚書上。他對人屏蔽了自身,倒讓人想要探尋他的究竟。

        轉(zhuǎn)學去十三中的消息讓人驚呆了。

        媽媽把印制粗糙的薄紙拍在我面前時,我甚至沒當一回事。拿起它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十三中的補錄名額。這正是平常不過的晚飯時間,媽媽的神情和姨的微笑成了鮮明的對比。

        爸爸呼嚕呼嚕大口吸著面條。原來,友人那病秧子兒子不上學的原因是打算出國,之前千方百計得到的插班名額于是就落在了爸爸的手中。說不定當初那句“十三中如何”就已然不是玩笑話。

        “這個,”我彈著紙片上煞風景的一個大印章,“這‘免體’是什么意思?”

        “叔叔的孩子是免體啊?!卑职终f,“雖然也要參加補錄考試,但免體的錄取率會比普通學生要高一點?!?/p>

        “可我不要作為免體被人家收留,感覺像被施舍似的……”我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中嗡嗡回響。媽媽滿心期待我的開懷,如今只見一臉陰霾。

        “顏一啊,不說你上這么個破學校讓我們有多丟人。我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你免體,這名額咱們根本用不上!”

        什么時候起,免體也成為一種武器了?我張口結(jié)舌。

        轉(zhuǎn)學的事情摻進日常生活,好容易才平定下的心緒,一下子又變得不安穩(wěn)。每天早讀結(jié)束后,走廊中響起的一聲聲“起立”,最后的絕對是六班,麥安杰的聲音清晰冷靜。目中無人自有他的資本,麥安杰月考時與第一名只差兩分。

        而我卻再次考砸,和一貫不及格的閆景埼被叫去挨訓?;貋頃r半個樓道的人都已經(jīng)去操場上體育課,經(jīng)過六班時,只見麥安杰在他的座位上看書?!皢眩步??!遍Z景埼順手用揉皺的卷子砍他,我想起曾經(jīng)丟在他頭上的橡皮,本想發(fā)笑,但見他沒看我,便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我忽然意識到,對于麥安杰我所知甚少,而且要是轉(zhuǎn)學成功的話,恐怕將來也沒法知道更多了。

        實驗樓重新裝修那天,所有男生被叫去搬桌椅,午飯時的餐廳只剩下女生在吵嚷著。然而麥安杰竟泰然自若地出現(xiàn)在餐廳里,他端著兩盤飯菜坐下,一手撐在桌面上看手機。這副淡定樣子讓我都要替他尷尬了,于是便走過去將自己的盤子擱在他的對面?!安蝗]事嗎?”

        “嗯。”他沒有抬眼。

        “不會是借口吧?!?/p>

        麥安杰的眼神微微有些波動。事已至此,我索性坐了下來,等待這句話挑起他的反駁。沉靜片刻,他將兩只胳膊都撐在桌上。不露聲色,我細嚼慢咽地吃下幾口飯,再偷偷瞥他,只見對面人早就把目光投向窗外松枝上的兩只喜鵲,而舉著手機只是為了擋住我!挫敗感不禁勝過惱火,于是我便加重了語氣,穩(wěn)穩(wěn)放下勺子說道:“你可真是啊,太狂妄了。”

        他忽然轉(zhuǎn)過臉,筆直地注視我?!笆前 彼坪跏钦J同地說著,重回冰冷的目光讓我嚇了一跳,“真是太狂妄了!”

        閆景埼知道了這件事。每天放學我都搭他的自行車回家,往常我們都是開心地聊天,今天卻格外沉默?!暗拇_不應該那么過分。”我嘆口氣對他說了軟話。

        “你了解他嗎?”原以為小學舊友會不了了之,誰知閆景埼頭也不回,看來是真的生氣了,“不知道就別那么嘴欠。”

        “他哪兒有病,心臟少一塊?”我賭氣說。

        “就是心臟病,先天的?!?/p>

        玩笑話成真,這三個字震動我一下。“哦,那又怎樣?”然而,我的話還是暴露了不愿認輸?shù)谋浴?/p>

        “下來。”自行車停住了。我想狡辯,可對方的語氣強硬得像命令,“下,來!”

        我讓健康的腿先著地,弱弱地說:“你慢點啦閆景埼,我腿疼。”

        “哦,”他推著車向前走,“瘸點又怎么樣,跟上來啊?!?/p>

        帶著無限感傷,我緩緩坐在地上,他也在五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了。晚霞映著我們,經(jīng)過的學生也投來詫異的目光。好一陣后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閆景埼望著的是我身后。他張口,卻因為被制止而抿住嘴巴。

        “動不動就坐到地上了,你還真是和體考的時候一模一樣?!蔽业纳砗?,一雙手扶住我。麥安杰一用力,溫暖而陌生的皮膚接觸在手臂上,短路的記憶一剎那連通。

        原來,我以前見過他。

        體育中考那天我的境遇,在其他人眼中,只是站在松樹旁邊捂著膝蓋黯然落淚的樣子。而這之前的絕望,就只有將我從水泥地上拽起的他看到了。

        我初中時因為體育不錯,很受老師的照顧。就算在我免體后,她也體諒地將我編進一支體考小隊,為的是我可以進場為同學加油。那次中考安排在海濱一中,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這所總彌漫著海水咸味的學校。然而當天,我和隊里其他三個孩子卻闖了警戒線。在檢錄之前到處游逛無可厚非,可偏偏另外三人是客校老師的孩子,他們以為在哪所學校都能隨心所欲,正在嬉笑打鬧的時候,有海濱一中的老師來制止。主任女兒帶頭逃跑,而我因為腿傷落在后面,很快就摔了跟頭。我痛苦地捂腿坐在地上,直到監(jiān)考組長把那三個跑遠的帶回來。

        “記下他們的考號,”他聲音威嚴,“直接取消考試資格。”

        主任女兒這才一臉慘白,哭著請求,得到的回應卻是監(jiān)考老師們的面不改色。正僵持著,小隊里另一個男生忽然指著我說:“她是免體?!?/p>

        我的腿仍然沒法動彈。我沒有反駁。接著,所有人看我仿佛看稀有動物?!懊怏w你瞎湊什么熱鬧?!彼麄冚p輕嗤笑。

        遠處,跑過來的體育老師仿若是救星。

        “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誰知她停下來后責備地拍了我的腦袋,“明明免體了還不安分,硬要跟來不說,還帶著準備考試的同學違紀亂跑?!?/p>

        主任女兒瞪大了眼睛,同我一樣驚異。她剛要辯解,就被剛剛說過話的男生拽緊了衣袖。我頓時明白了,原來我就是替罪羊——簍子是免體生捅出來的,理所應當。

        監(jiān)考組長果然擺擺手作罷,其他人也紛紛朝檢錄區(qū)走去。我只得被轟趕著瘸腿走向警戒線外的一棵松樹,坐倒在地。周圍的學生全部忙著自己的考試,腿傷的疼痛折磨著我,我哭了。這是我頭一次感受到免體生遭受的不公對待,背叛,甚至毫無價值。

        也就是在這時候,走過來的他彎腰將紙巾包放入我手中。“我拉你起來,別讓大家笑話了?!彼穆曊f,淚眼中我只有點頭,只記得他和一個散開長發(fā)的女生同行,后者始終冷眼站在遠處。我看不到他的臉,但那雙手留在胳膊上的觸感,卻牢牢印在了心里。

        “我再也不想中考了?!蔽衣貙λf。

        那件事的確成為我和麥安杰之間的小小契機,隔閡我們的堅冰開始融蝕。某個午休,我和他坐在操場旁卷起的毯子上,遠遠看著閆景埼和一伙人打籃球。

        “現(xiàn)在想想,是那老師最初就計劃好了吧。怪不得看你會覺得眼熟,你那個時候就是穿著海濱一中的校服吧?”

        麥安杰低頭搓著粘在毯子上的一根麥稈,忽然有些欲言又止?!捌鋵嵨沂鞘械?,”他說,“初三才轉(zhuǎn)到這兒?!?/p>

        “轉(zhuǎn)到這兒”聽起來有點咬牙切齒?!笆泻脝??”我問。

        “討厭免體生的人是不會喜歡那里的。那兒很多人都不上體育課,老師也不管。市重點嘛,考試第一,很正常?!?/p>

        “看來我要是真因為腿傷才免體反倒要被笑話了。他們一定會說,”我清清嗓子變個音調(diào),“‘嘿,你可真夠下心思的啊。’”我拍一下麥安杰讓他繼續(xù),他沒忍住,笑場了。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淡淡地微笑。心中仿佛竄動著溫存,他那份驕傲與不可親近,盡在這短暫的溫暖中崩塌著。我舒心地盤起腿:“說到底,你是差了多少分才從十三中掉到這兒的?你不會是考場上暈過去了吧?!?/p>

        麥安杰搖搖頭,仿佛要把阻塞喉嚨的話咽回去,氣氛頓時又冷淡下來。并非自負,這次他的語氣只是在陳述事實?!爱敵踔粓罅撕I一中一個志愿,我就是現(xiàn)在也想考回去。”

        “就是現(xiàn)在也想考回去”,這雖然只是平淡的一句,我卻能聽出壓抑在其中的苦澀。他剛才的搖頭似乎已經(jīng)超越對問題本身的否定,一股強烈的情緒奔騰于胸,竟然反令我自己頭腦中的焦慮止息了。

        我的話不受控制就脫口而出:“我正好有個名額。”

        見我突然爽快答應備考,爸爸立即神經(jīng)兮兮地給十三中打電話確認名額無誤。他完全沒必要著急,因為想讓名額單變作最后的入學證明,還要經(jīng)過明年五月的補錄考試,只有被選拔出的最優(yōu)三十人可以入校。換作任何人,這時候都會歡天喜地地準備考試吧,何況手里還有辛苦得來的人情卡。最初央求爸爸的是我沒錯,可是,不是免體。我絕不要貼著“免體生”的可憐標簽被市重點收留。

        只是媽媽并不知道,她還以為我終于跟上潮流了。天氣進入十一月,中考后她頭一次問我需要些什么。

        “買條圍巾吧,好冷?!蔽艺f。

        其實,爽快答應備考的人是麥安杰。補錄考試面向所有的新高一學生,當他報名后進行復習時,我的日子如常,就等到考試那天胡答一氣。當難以直視的糟糕成績公布,我無法入學時,我再說服爸媽把名額單轉(zhuǎn)讓給麥安杰。這可能有點幼稚,但等到那時候,爸媽大概也不會吝嗇了。

        媽媽買來一條純白的羊絨圍巾,我卻沒法領(lǐng)情。“不是說我最討厭白色嗎?”

        “不想要就扔一邊?!眿寢層圃盏刈叩?。

        我把白色圍巾繞過麥安杰的脖頸,當作合作見證。作為回禮,他將一塊眼熟的橡皮交還在我手中。有點羞愧,我們碰了碰手背說道:

        “合作愉快?!?/p>

        就這樣,我和他能在走廊相遇時打招呼,下課后一起去辦公室問題了。體育課上我們看參考書,對比歷年十三中自出題的考試卷,假如這是第五節(jié)課的話,我們就提前溜掉,去食堂刷三份蓋飯等著閆景埼下課。穿過操場時能看到趙老頭在遠處的惱怒目光,但就如其他人對心臟病心懷距離感與避忌,他再也沒有向麥安杰找過碴兒。

        一天,我們正向食堂走著,忽然身后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一個從未見過的女生向我招招手,麥安杰和她打了個招呼。我走向她的同時,不禁直直地注視著。她比我高,而且很漂亮。黑色的長發(fā)散在后背,雖然是很普通的發(fā)型,卻因無視校規(guī)而變得惹眼。她目光冰冷地瞪著我。

        “聽說你和閆景埼是小學同學?”

        她的眼神并不陌生,我忽然想起來了。

        “體考的時候你看夠熱鬧了?”我的話讓她眼中閃過一絲尷尬。這是事實,當麥安杰扶我站起來時,她那張臉上的嫌惡就寫得一清二楚。

        “我和閆景埼相當熟,怎么了?”我坦然說道。她的挑釁肯定只是個前奏,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對我挑明。

        “聽說你考到這兒的原因是腿傷。”果然,這就來了。她蔑視地笑兩聲,強調(diào)著,“就因為腿傷。你是覺得自己將來會瘸?”

        過于激烈的情緒和壓抑著的語氣讓她咳嗽起來。但她抬眼瞟我,極力掩飾著喉嚨的不適,似乎對此有點不滿。她很快便再度笑道:“勸你別打閆景埼的主意,他爸爸可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

        我捕捉她眼中的神情,不知為何,那分明是混雜的?!耙矂e以為你和安杰在一起就多厲害,只不過是個解悶的罷了?!?/p>

        我聳聳肩,同時感到心中升起的一股強烈的敵意。“我至少知道自己腿有毛病,不像你,”我望著她,終于決定揭她的軟肋,“你這個哮喘??!”

        開學典禮上,當所有學生在校長冗長的演講中昏昏欲睡時,新生隊伍里忽然有一個人咳嗽起來。那咳聲更像是咳喘,直到醫(yī)務室老師從操場角落飛奔而來,她才終于暫時止住了痛苦的聲息。

        “啊,安鵲又開始了?!庇袕暮I一中直升高中的學生搖搖頭,壓低聲音告訴身邊的人,“都成這副樣子了,還不老實待著。”

        那就是我第一次聽說安鵲這個名字。有關(guān)她的傳聞很多,但不少人對她初中時忍著哮喘跑步、為了年年爭三好生不放過任何一次出頭露面機會的世故表示嫌惡,可卻都心照不宣地避之不談。她可不是好學生,體育課上,她和在男生班附近扎堆的女生混在一起,罵罵咧咧,長發(fā)隨意超過校規(guī)尺度。這幫人是趙老頭也沒法管的,誰知道他們在校外又有什么勾結(jié)。

        而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卻是在月考的成績單上。我起先只看到了自己與麥安杰的距離,然而領(lǐng)先于他之上,緊貼姓名欄的第一行,卻清晰地印著“安鵲”二字。

        “她竟然問我有關(guān)祺祺的事?!?/p>

        食堂里飄散著辣豆腐皮和烤魚串的香味,這是提前下體育課的免體生的特權(quán),不用排隊便能買到的搶手美味。

        “祺祺是誰?”麥安杰重新圍了一遍圍巾。

        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竟然叫出了閆景埼最討厭的小名??墒强吹禁湴步芷诖哪抗?,知道自己只有解釋的份兒了。于是我告訴他,這是父母在最初視孩子為“寶貝”的心愿。閆景埼小時候,的確過了一段自在生活,只不過命運喜歡捉弄人,一件發(fā)生在他初中時的事毀掉了所有幸福。這也是我道聽途說來的,畢竟市區(qū)與海邊的長程將我們之間的音信全部阻斷。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啊……”望一眼不見葷腥的茄子蓋飯,麥安杰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他手背挨在下巴上,不再出聲。

        想要在下課的學生們沖進食堂前振作氣氛,我于是問道:“安鵲一直都叫你‘安杰’?”

        “怎么了?”

        聽起來好像那家伙的血親。我拽拽嘴角。躁動的人聲已經(jīng)接近餐廳門口,我雙手按住震動的桌面,鄭重其事地宣布:“那做好準備吧,麥安杰。以后你就是‘小麥’了?!?/p>

        麥安杰張了張嘴巴。

        “哦,你在給他起外號?”閆景埼跑了過來,他拽起袖子拉椅子坐下。沒影響到他的情緒,真是太好了。閆景埼剛要發(fā)笑,小麥回過神來,“祺祺?”他饒有興趣地說道。

        身子還沒靠上椅背,閆景埼已經(jīng)愣在原處。他眨了眨眼,接著無比羞惱地轉(zhuǎn)向我:“你干的好事吧?”

        傷腿后在市區(qū)醫(yī)院看病,兩次得到的結(jié)論都是“髕骨脫位,建議手術(shù)”。媽媽最后沉不住氣掛了昂貴的專家號,結(jié)果全家等到中午飯時間,換來的卻只是醫(yī)生的微微一笑?!胺凑茸鍪中g(shù)再說?!彼纱嗟亻_了住院單據(jù)去吃飯了。

        被折磨得焦頭爛額的爸媽,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去了海濱醫(yī)院。穿著舊白大褂的醫(yī)生反復解釋病情,就像小姨說的那樣無比耐心?!鞍朐掳搴煤玫模瑳]什么大事。雖然髕骨的傷留著不做手術(shù)是個隱患,等她考完試再做也不遲。”最后,我們?nèi)揖谷槐贿@番話說到信服。

        于是,我只是每個月去做一回穿刺,等到初三畢業(yè)時腿竟然奇跡般地不再疼痛了。手術(shù)的事暫時放下,醫(yī)院卻仍然每月都去。從小姨家散步到半山腰的白色建筑,有一次我甚至遇到了取心電圖回來的小麥。那正是十二月的陰冷天氣,他打開的病歷本上寫著“左心室間隔缺損嚴重”。然而令我止步睜大眼的,卻是他手中那一小袋呼吸類處方藥——吸入式沙丁胺醇,俗稱萬托林,專門緩解哮喘。

        “我可不覺得她跑步的時候有什么障礙?!蔽铱纯茨切┬∷{瓶,“干嗎和自己過不去?”

        麥安杰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一小會兒,而后,忽然笑了笑反問:“免體怎么得三好生?。俊狈路鸩唤饲榈氖俏?。

        從醫(yī)院回來,黃昏已經(jīng)迫近了,最后一點懶散的柔光慢慢爬過腳前的落葉。我手插兜走著,突然感覺有人跑過了身邊。運動衣,漆黑長發(fā)束成的馬尾隨步伐晃動,這幾乎是每天都能看到的風景。望著安鵲的背影,我的話脫口而出:“得了三好生又能怎樣!”

        安鵲的雙腳朝前走了兩步才停下。海水一波一波漫過遠處的沙灘,寒冷刺骨。轉(zhuǎn)身前她把口袋里揣著的天藍色小瓶拿到嘴邊吸一口。

        “被別人認可就能治好病嗎?”我追問。

        “我可沒空兒像你這樣瘸著條腿到處和人套近乎,我有必須要實現(xiàn)的事?!焙oL中安鵲回過頭來,“我早就受夠了?!?/p>

        三好生備選名額里沒有安鵲。似乎是出于安全考慮,學校還是把她劃分進了免體生。無論如何這消息都大快人心,我第一時間找到小麥時,他正在教室里看著什么東西,聽到腳步聲,連忙將手中的稿紙放在桌上。但我還是看到了,是一封手寫信。令人驚訝的是,開頭的稱謂明顯是遞交教育局的。

        麥安杰抬起頭,見我已經(jīng)看到,只好又把薄薄的信紙拿在手里?!斑@是安鵲姥姥的請愿書。寫給教育局,讓他們廢除免體制度?!?/p>

        我不禁愕然。

        “實際上,她姥姥一直不覺得安鵲身體不好,跑步也是她在強迫。”麥安杰的聲音不大,話里的意味卻很殘酷,“她認定安鵲都是裝出來的?!?/p>

        當我把這事告訴曾經(jīng)招呼我玩牌的兩人時,她們一致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此時體育課還未結(jié)束,我們走到操場角落的大柳樹下,遠處就是一幫女生和男生打鬧,安鵲的長發(fā)在其中尤為扎眼。

        “為了三好生不遺余力啊,”面面相覷,她們兩個眼中的鄙夷難以掩藏,“太搞笑了?!?/p>

        下午,安鵲的秘密就傳遍了海濱一中。緊接著,我聽說年級里有兩個女生被人打出了鼻血。雖然出手的家伙在平日里就是混混兒,但議論與推測在每個班級中流竄著。午休時我一個人悶坐在班里,忍了好久還是滿腔怒火,決定親自上樓找安鵲。

        樓梯口,麥安杰抱著一摞考卷走上來。他好像意識到不對勁的氣氛,欲言又止。然而我并未就此打住,三步并作兩步向上爬,使不上力的左腿顫得厲害。經(jīng)過轉(zhuǎn)角,安鵲就站在高處。

        “你使喚別人的時候也太不遺余力了吧!”我瞪著她。

        “輪不到瘸子教訓我。”安鵲抱著胳膊俯視這邊,“我不是說了嗎,別以為能和安杰說上話就覺得自己挺受歡迎。他啊,只不過是想考回十三中罷了。”

        斜下方趕來的腳步頓住了,卷子脫落幾張,我看見麥安杰靠在樓梯扶手上。然而安鵲似乎不知道他在一旁,仍然穩(wěn)穩(wěn)地說道:“這可是情商問題,你就看不出來他其實對你一點無所謂嗎?反正那時候也被人欺負成那樣,也難怪了,真是夠蠢的?!?/p>

        “就算很蠢,也比你背地打人好得多,我會把這些都向老師講的。”

        “說你被揍得更瘸了?”

        “等著瞧!”我轉(zhuǎn)身走下樓梯。

        不管她在后面罵著什么,我就是轉(zhuǎn)身走下去。雖然感覺心中并沒多少波瀾,可不太協(xié)調(diào)的步伐還是讓我險些摔倒,踉蹌時被麥安杰拉住,我掙開他的手加快腳步。聽到身后有卷子砸落在地的聲音,我沒有回頭。

        “顏一你給我站??!”聲音真的憤怒了。

        我不能理解他為什么幫著安鵲。他圍著的白色圍巾明明那么熟悉,他把我從松樹旁拉起的吃力動作也記憶猶新,可是……

        ——他在利用你。他啊,只不過是想考回十三中罷了。

        就像被人扎了一針,注入了說服力催化劑。原本不肯相信的話,通通在心中扎根蔓延。因此,當身后的手終于扯住我的袖子時,我?guī)缀醮蠛捌饋?。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早已記不清,只是最后,麥安杰的手松開了。我回過頭,目光交錯的一瞬,我的眼淚迅速筑成彼此間的堅冰。

        “嘭!”我推門走進自己班里。

        直到最后,老師也沒能得知事情的真相。那兩人雖不愿忍氣吞聲,但誰也沒膽量報復,被蒙在鼓里的主任們教訓混混兒一頓算作了事。畢竟被欺負的是免體生,免體生本來就該收斂點。

        學期末的總結(jié)大會上,年級第一的位置照樣印著安鵲的名字。我們在樓道中的一番吵鬧就像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她不僅奪冠,更是破格贏得三好生。頒獎時,她拖了很久才上臺,等著老師慌慌張張送來綁頭發(fā)的皮筋和校服外套。

        臺下起哄時,她用袖子捂著嘴巴和鼻子,跳動的眼神始終在尋找著……我知道找誰。閆景埼只是不露聲色地看著她,而后把眼神轉(zhuǎn)回同班的伙伴身上,若無其事地笑出聲。

        然而,年級里卻從沒有傳過他們兩個之間的流言。安鵲很漂亮,她的趾高氣揚在祺祺面前完全收斂了,誰都會猜出她對他懷著怎樣的心情。但后者卻很少接近她,甚至是心煩,又有些避忌。

        寒假中,我?guī)缀趺總€清晨都能在去學校補習的路上看到她晨跑的身影。她家在坡路上,如果我們在途中相遇的話,說明她起得要比我早很多。規(guī)律的步伐聲響在海浪里,夾雜著咳嗽,相遇時我們彼此視對方為空氣。身為免體生卻要折磨自己實在痛苦,不過這完全可以解釋為因果報應。除了活該,我不知還能怎么形容。

        安鵲就在操場上跟著閆景埼跑步。以她的成績卻還要來學校湊熱鬧,不禁讓我為專心訓練的祺祺感到窩火,因此我就算忍痛也要在課間去操場走一走,還要忍受她跑過我時的一番嘲笑:“你的智商終于連文化課都應付不了了?”

        我瞥她一眼:“閉嘴!”

        這樣安鵲雖然走開,可是她又會采取從別處擊破我的戰(zhàn)略。午休時麥安杰穿著大衣在看臺上翻書,她便坐在不遠的地方,將頭發(fā)安靜地捋過耳后。

        我現(xiàn)在可以認定,安鵲是在故意讓我不爽??墒切闹幸灿须[隱的擔憂,自己這樣下去會離小麥越來越遠。寒假之前我們忙于復習,我?guī)缀趺刻於己烷Z景埼被老師留下。寒假中,明明上學的路是同一條,我卻很少碰到他。他只有自己一個人住。所以當閆景埼開玩笑地讓小麥來學校玩時,小麥一口答應。仿佛是要擺脫寂寞似的,小麥總是夾著那本厚書在緊閉的校門口獨自等待,聲控路燈隨跺腳聲亮起一陣,然后是一片夜色。

        閆景埼整個冬天都把自己投入在訓練中。他一共參加了兩次市長跑比賽,一次破了紀錄,另一次卻因為失誤連銅牌也沒得到。趙老頭在責怪他波動太大的同時,把責任歸咎到我和麥安杰身上。“你和他們兩個在一起?你和免體生在一起有什么好結(jié)果?”

        閆景埼伸伸懶腰走到一邊。雖然我和小麥誰都沒有說話,但對他波動大的原因略知一二。

        靠近觀光區(qū)的那條馬路上,總有一個佝僂身軀的男人在巷口修自行車。那就是閆景埼的爸爸,頭發(fā)花白,與小學畢業(yè)那天送我去車站的樣子判若兩人。我一直記得他是小學的體育老師,和人打招呼時精神抖擻??墒乾F(xiàn)在他就算抬頭看到我,也只會含糊地笑笑。祺祺對此只字不提,抱著獎杯從攤子前走過時,也沒有對父親的一句問候。

        他爸爸握著焦黑的自行車鏈條笑著。

        “餓死了,”閆景埼打破沉默,“我們?nèi)コ詿締???/p>

        小路寂靜,只有自行車輪空轉(zhuǎn)著。

        “小麥說呢?”我轉(zhuǎn)過頭。

        麥安杰在后面搖搖頭。身體原因,他沒法隨心所欲地吃喝。為了不讓我們掃興,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可每到這時候,我還是不得不轉(zhuǎn)開眼神。我沒辦法看他。每當他和我們告別后一個人走進院子,我內(nèi)心的疑慮與責怪就通通止息。

        “現(xiàn)在你做出的一切……真的只是為了去十三中嗎?”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

        閆景埼推來一輛自行車,我坐在后支架上。我們向著小吃街的方向出發(fā),經(jīng)過路邊葉子稀疏的道旁樹,出了巷口,視野立刻被大海填充,我用手擋住粼粼波光。

        “你想太多了。” 閆景埼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怼?/p>

        我放下手。

        “我是說,吃飯。小麥從來不出來湊熱鬧,我早就習慣了。據(jù)說心臟病不能吃太咸也不能太油膩……你是不是在生這事的氣?”閆景埼在問我。

        “我才沒有這么小氣。倒是你,干嗎裝出一副這么了解他的樣子啊?”

        “我可是知道他為什么要坐在靠窗第二個位置?!?/p>

        “為什么?”我追問了一句。

        “那是看到操場的最棒視野啊?!遍Z景埼頓了頓,“小麥一來海濱一中就坐在那兒了?!彼麚P起頭回瞥我一眼,“他喜歡看我跑步?!?/p>

        “你不害臊嗎?”我抱著胳膊,卻沒法不笑,“你怎么不說他是為了你才轉(zhuǎn)過來的?多貼心啊?!?/p>

        自行車歪歪扭扭地繼續(xù)向前,閆景埼卻忽然沉默了?!笆菫樗謰尅!彼χ奔贡瞅T自行車?!皩嵲捳f啊,我和他就是連一學期的同桌也沒坐過,一點也不鐵。他有個妹妹,身體很健康,他來海濱一中完全是被迫。所以他既不想交朋友,又不想被任何人看成朋友。我問過他,你怎么這么狂妄,他說什么呢……”

        缺油的自行車軸承吱呀作響,行至上坡路時再也無法行進。閆景埼跳下來推車的同時接著說道:“我沒有那個時間啊?!?/p>

        夕陽掉進海里。忽然,前方的坡道上出現(xiàn)一個老人。

        在那一片寒冷的黑灰色路面上,粗聲喘氣的臃腫老人讓我嚇了一跳。直覺告訴我那是安鵲的姥姥,她一雙瞇起的眼睛打量著閆景埼,手里緊攥著一條干毛巾。錯肩而過的時間只有短短幾秒,我回頭望望,四下里找不到安鵲孤單的身影。

        等到我再轉(zhuǎn)身看時,老人已經(jīng)走下了坡路,她回頭時,目光還聚在閆景埼臉上。

        我雖然因安鵲的話黯然,但是想要幫助小麥的心情卻沒有改變。那時候,恐怕是我把考十三中的事想得太天真了。海面的冬霧散去,連同水鳥的叫聲漸移北方后,三月的一場雨讓春意迅速蔓延。然而整個三月,我都沒再見到麥安杰。家里出了情況他不得不回去,等到四月份再見時,正好趕上一年一度的運動會。

        仗著腿傷,我連入場式也沒參加。麥安杰錯過排練,走上只有我一個人負責看包的看臺,閆景埼跟在后面,將我手中的參賽名單抽走。

        “安鵲報名八百米長跑了?!蔽姨ь^告訴他們。

        閆景埼哼了一聲:“她自己看著辦?!边@反應似乎太激烈了。麥安杰坐在與我一人之隔的水泥臺階上,淡淡說道:“讓她跑吧?!鼻罢咛ь^看他,但是小麥的眼睛停在厚書的某一頁上,直到對方無趣地走開。

        我合上名單紙,感受到了由心而生的尷尬。想想那副了然于心的信任表情,我垂落目光瞥見無字的書的封皮。

        “你回市區(qū)好久啊?!蔽覇柕?。

        “給妹妹復習數(shù)學,她這個月要參加市區(qū)比賽。”

        “就為這個,也太過分了吧?”

        代替麥安杰回答的是一陣忽然而至的風。風在吹亂他頭發(fā)的同時,也讓沒壓住的書頁翻飛,幾張畫有圖案的紙掉了下來。小麥彎身去撿,整本書便摔落在地。

        泛黃發(fā)脆的扉頁上寫著“心血管疾病學”。我撿起一張紙,用藍色圓珠筆摹繪的心臟剖面圖赫然入目。我瞪大眼睛:“你將來要當醫(yī)生?”

        麥安杰猶豫了一下,接著他拿過書,“是安鵲,”他說,“不是我?!?/p>

        八百米準備檢錄了??磁_后的小通道附近,傳來叫麥安杰的聲音,一個從沒見過面的染發(fā)男生拍拍手笑著。

        “我去一下?!丙湴步軒狭怂暮駮?/p>

        十分鐘后還不見他回來。我身后的看臺上堆滿了書包和外衣,與只隔一道扶手欄桿、正練習加油口號的高年級看臺比起來,仿佛設置了靜音的電影畫面。突如其來的空曠讓我在恍惚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遠處的賽道旁邊,祺祺正和幾個男生推搡著。

        通往后院的樓梯處傳來惡劣的嬉笑聲。

        我起身丟下外套。視線逐漸遠離了陽光,我看清在轉(zhuǎn)角處的通道里,幾個同年級的學生圍聚著。剛才笑罵的男生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善意?!澳阒览蠋熃o我什么處分嗎,嚴重警告。就因為你旁邊那女生的閑話。”

        “話是我說出去的,”小麥的聲音接著響起,“這事和顏一沒關(guān)系?!?/p>

        “你說該怎么辦,安鵲?”男生回過了頭。

        視線中出現(xiàn)了安鵲。她在最外圍抱著胳膊,自然彎曲的長發(fā)擋住眼睛。其他不良學生極力憋著笑。最后我才看到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小麥,他夾著書的手臂插在口袋里,背朝看臺。

        八百米喊了第三遍檢錄。

        “聽說你還想考到別的學校,嗯?”男生又回過頭打量著麥安杰,“你到底有點自知之明吧,都免體成這德行了還想怎么混啊?我看你要是裝得殘廢一點還能……”話音未落就變成了喉嚨里一聲悶叫。

        麥安杰用厚書角最堅硬的部分揮過去。幸虧后者躲得及時,不然臉上絕非留下兩道紅痕那么簡單。男生抓住麥安杰的領(lǐng)子把他摔在地上,重重的一聲,我猛地加快腳步,恨不得立刻沖過去。

        那伙人恐怕被突然出現(xiàn)的我嚇了一跳,有個女生驚呼:“那個瘸子!”我給她一巴掌。旁邊的人一拳報復回來,我被撞倒了,與此同時麥安杰爬起身,借著慣性將厚書揮向那男生的臉。他自己不可能有打贏的勝算,但擲出的書卻給出沉重的一擊,對方頓時鼻血涌出,接著咒罵鼓動耳膜。我還沒回過神,麥安杰的身子就又一次撞在堅硬的地面。這次比較重,他按在地上的手攥緊了。

        “你找死??!”有女生尖叫起來,“他有心臟??!”

        麥安杰想站起來。

        就在下一秒閆景埼幾步跑上來,迅疾得像憤怒的獅子,拳頭下落的同時,幾個男生已倒地上。

        隔著空氣我都能感覺到麥安杰心臟的胡亂蹦跳,可我的眼睛卻盯在閆景埼身上無法移動。他擊打?qū)κ謺r,臉上的表情異常的平靜。

        安鵲撿起地上的書,轉(zhuǎn)身跑掉。

        “安鵲!”我氣憤地大聲喊叫,“你那三好生比人命還重要??!”

        她果然轉(zhuǎn)過身來,走回幾大步,推了我一個踉蹌?!拔也皇钦f了嗎,”她緊緊抱著麥安杰的書,“你這種為一點小傷就放棄中考的人,沒資格管我的事!”

        “開什么玩笑!”我也反手抓住安鵲的胳膊。她比我高一點,但我不想在氣勢上輸給她,“你以為我是在為腿哭鼻子嗎?你知道我傷腿后什么時候才哭了嗎?不是去醫(yī)院看病,排隊,也不是被父母埋怨……告訴你,是在上扶梯之前!當我疼得邁不開腿,差點趴在地上的時候,旁邊兩個人竟然就笑著看著我?!?/p>

        不知是寒冷還是氣憤,安鵲的身體微微發(fā)抖。

        “可是我從扶梯上下來了。我知道我受了傷,所以我就踏踏實實地免體,我才不會沒頭沒腦地逞強,像個笨蛋一樣!”

        這些話,我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

        “你給我道歉,你去對小麥道歉!”我站在原地憤怒地喊道。

        安鵲沒有答復我,此時,我兜里的手機卻震動起來。

        “你準備做腿的手術(shù)吧,十三中已經(jīng)錄取你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讓媽媽竟能在補錄考試前敲定這件事。

        我措手不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和閆景埼去了趟醫(yī)院看小麥。他被診斷為心動過速,在病床上輸液。他的厚書躺在床頭柜上,書皮臟兮兮的。安鵲肯定來過了,她安然無恙,閆景埼卻因為打人遭到處分。

        “下次不要這樣了?!?/p>

        小麥對閆景埼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隔簾另一邊,手腳冰涼。我能看見潔白被單的一角,和他粘著膠布的手背,吊瓶中的液體以相當緩慢的速度滴著,他的聲音很平靜。“我自己有把握,嚇嚇他們罷了。他們不敢把我怎么樣……顏一也是?!?/p>

        我硬著頭皮掀開簾子,接著吃力地為他當時替我說話而道謝,小麥卻安慰我說:“別自作多情了,好嗎?就當這是報答吧,考十三中的報答?!?/p>

        他笑了,我有點驚訝,隨即眼淚溢滿了眼眶。

        這之后的一個月,十三中的校服和學生證送到了家里。我才知道,讓我免除考試這件事早在得到免體名額起就開始運作了。

        然而我在海濱一中上學,家中的事我無法看到:爸爸不止一次很晚回家,醉得東倒西歪的,家里的私藏也不停地向外送。

        等到招生辦終于滿意地破格收留我,媽媽便進行下一步計劃,不由分說地推我上了手術(shù)臺。

        依照她的意思,手術(shù)恢復期只有三個月,九月初我正常上學的時候,雖然還要再多免體一學期,但是融入群體是遲早的事??墒?,我卻沒法掃去心頭的陰霾。

        “我要是跟不上進度,就把名額給我們學校那個男生吧,他真的非常非常想考過來?!?/p>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媽媽頭也不回。

        手術(shù)后小麥代替暑假集訓中的閆景埼看望我,我爸媽那時都在病房。上下打量麥安杰捧著花束的樣子,媽媽笑著說:“顏一,你瞧瞧人家,一看就是好學生,你高二可得開個好頭啊?!彼趾吞@地轉(zhuǎn)向麥安杰,語氣卻異常冷淡:“你也是,誰不想上好學校,是不是?”

        我張口結(jié)舌,沒動彈。麥安杰把鮮花輕輕放進媽媽懷中。“我知道了?!彼f,“謝謝?!?/p>

        新學期,我頭一次成了令家長舒心的孩子,可對小麥的許諾卻成為夢話,整個假期我都沒有聯(lián)系他。

        “我就是現(xiàn)在也想考回十三中”,這句話中的含義仿佛被無限放大,深邃如黑洞。

        教我的班主任曾經(jīng)是麥安杰班的數(shù)學老師,戴眼鏡,樣子斯文,知道我認識小麥后,便隨口感嘆了兩句:“真是可惜啊,十三中的政策是畢業(yè)生保留直升名額,就算志愿單上不填,假如過分數(shù)線的話也會收到留校邀請?!币簿褪钦f,小麥是自愿放棄了這個名額,才如同拋棄自己一般去了海濱一中的。

        我沒法融入新環(huán)境中。

        我放學后獨自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一個人在食堂買飯,在圖書館看到落滿灰塵的厚本書時,思緒都會一下子被拉回海濱。

        我無數(shù)次忍不住想要回海邊,可又深知讓父母過分操勞的我早已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何況就算回去,要怎樣面對小麥呢?

        祺祺是唯一能帶給我寬慰的人了。田徑隊每周都會抽出兩天來十三中的塑膠跑道訓練,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心結(jié),所以每次都能帶來一些有關(guān)小麥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訓練后,他擰上水龍頭卻沒有動彈。

        連接操場和教學樓的通道里有水池和更衣室,每次他洗臉洗手時,我就拿著他要換上的干凈短袖衫等在一邊。清涼的水珠從發(fā)梢滴落,他一邊用毛巾搭在頭上一邊隨口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飯。

        “去食堂?”我知道這話并不隨意,故意反問。

        他點點頭。他轉(zhuǎn)身回來時竟然端著兩份蘆筍雞絲。

        “你……”我驚呆了,突然這樣清淡是怎么啦。我望著他,卻聽祺祺一邊分給我雙筷子一邊淡淡地說道:

        “初三我和小麥第一次見面,就是因為這個。我那天也在這里訓練,在食堂插隊,結(jié)果差點和人吵起來。小麥站在第一個,他就回頭問我要不要和他拼在一鍋炒?!绻悴唤橐獾脑挕?,他那么說著。于是我就吃了蘆筍雞絲,和他面對面坐著。我著急去操場,幾乎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走,這時候他忽然說‘我也要去海濱一中了’。好像我們有多熟似的。那只是他在自言自語吧。

        “我以為這事到此為止,結(jié)果比賽結(jié)束,我卻在操場邊上看見了他。小麥和他爸媽在一起,很生疏的樣子,他媽媽揩著眼淚。那時候剛過初三的國慶假期。他對我招招手,然后超大聲地喊一句‘我們將來是同學了’。我到現(xiàn)在也沒再聽見他那么大聲地說過話?!?/p>

        閆景埼開始吃飯了,風卷殘云,一盤清淡的蘆筍雞絲被他解決掉了。

        看他專注的樣子,原本平淡無奇的飯菜,一下子仿佛被賦予了什么特殊的神圣意義。

        “你也知道,我們這邊對市區(qū)學生本來就不友好,別人知道他是市重點來的,就更排斥他了。什么絆人、扎車胎這種事,那些渾蛋都干過。直到最后我看不下去,讓小麥高中考回市區(qū),他才告訴我這是他爸媽的決定,但是他絕對有一天會考回十三中的?!?/p>

        “是他爸媽要放棄他了嗎?”我一時間有些語塞,小麥被家人輕視的原因不說也能知道,都是因為該死的免體。和我不一樣,那免體是一輩子的。閆景埼放下筷子時,我才怔怔地回到昏暗的現(xiàn)實中。

        夕陽已經(jīng)落盡,食堂里不知什么時候只剩我們兩人了。

        就像麥安杰所說的,十三中是個免體生特區(qū),甚至可以說,是個免體生的圣地。這里的學生以免體當作不上體育的借口,而學校為了保持升學率,便也默許老師們占用體育課的時間補習。只有外人到訪的時候,大家才被轟出來在操場上站隊擺樣子。體育老師打開名冊點名,他們工資照拿,因此沒什么意見。而隊伍中的人便交頭接耳?!澳闶茄ち诉€是弱視呢?”互相打趣。而當我說我真的因為腿傷而免體時,他們便夸張地感嘆:“真的是?。 辈]有惡意的話讓我微笑了,可是,這些明明是單純形容身體狀況的詞匯,刺耳的余韻卻在耳畔揮之不去,心里的某個角落結(jié)出疙瘩。他們沒有切身體會過免體的絕望滋味。

        和我有同樣心情的,恐怕只有安鵲一個人了。我身在補錄班,每周末都必須參加校內(nèi)的補習。班上的學生在課間圍聚著討論補錄考試,順利入學的我可不想露餡兒,于是便走進樓道。在那些也來這兒補習的縮頭縮腦的外校生中,一眼就看到安鵲。

        她也看到我,但是很快便轉(zhuǎn)開眼神。她千里迢迢來十三中補課并不讓人吃驚,我在意的是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失去了曾經(jīng)的囂張。這美麗冰冷的樣子讓十三中的男生偷偷瞥她,然而其中一人說了句什么,其他人便大聲嘆息著一哄而散。

        “我就說啊,真的是哮喘病。沒意思了……”我聽到人群中的議論。

        大理石的靜謐走廊中,安鵲回身走進了教室。

        我猜,安鵲最近的日子很難過。假如問問閆景埼,一定能得到答案,可是我又擔心事情會被引向另一個方向,我不想讓祺祺再擔心什么了。爸媽關(guān)系不好,他平時不光要訓練還在暑假時兼職打工。還在海濱一中的時候,我就曾經(jīng)見到他拿著一碗澆菜的米飯,走到巷子里送給他爸爸。那時候他目光沉默地盯在那個笑呵呵的男人臉上。他心里一定因此而惱火,但在學校,卻還要假裝開心。只有在看到安鵲的時候,他才能顯露出面對父親時才有的沉默神情。

        學期要結(jié)束時,我找到了直面安鵲的機會。即將迎來最后一次補習班課程,安鵲卻在那個周五的傍晚出現(xiàn)在辦公室中,親手將一張假條遞給老師。那是為當義務講解員而開出的請假條,老師看后便望向坐在一旁幫忙登成績的我,問我海濱一中的事有這么多嗎。我說活動從來都是自愿報名,沒人強迫的。

        “要說原因,”我的眼神瞥著不遠處那串銀色的細小手鏈,“是為了得三好生嘛。”

        安鵲的頭發(fā)垂下來。她的手鏈隨著別發(fā)梢的動作而輕顫著。與此同時,我將記分冊交給老師,走出辦公室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我身后跟上了腳步。安鵲努力快走的身影經(jīng)過我身邊,忽然間,我打算和她講個明白。但我也極力快走起來,就這樣經(jīng)過空蕩蕩的教學樓走廊時,一把抓住了安鵲的背包帶。我扯動她的背包,直到腳下忽地一滑,里面的東西噼噼啪啪摔出來。

        “直說吧,你想讓我道歉嗎,我道歉你又能怎樣!”她沖口而出這句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松開了手。

        “反正你們所有人都在等著這一天吧?這下子,你不光和閆景埼關(guān)系那么好,還能看我在體育課上跑死了,高興了吧?”她和我隔開一段距離,接著用盡力氣說道,“我現(xiàn)在不再是免體了,你高興了吧!”

        “你胡說什么?!蔽乙矊λ暗溃山又憔o閉了嘴巴??諝庵袀鞒龅氖请[隱的哨音,安鵲的手放在喉嚨上,她彎下腰,呼吸時的哨音逐漸變成痛苦的喘息。她痛苦地咳嗽,一聲接一聲,像是要把內(nèi)臟咳出來似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她拼命喘氣,卻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她痛苦地倒下,長發(fā)散亂在地板上,她的眼睛大睜望著前方。

        “里……里……”艱難的聲音氣若游絲。

        我恐懼萬分地翻找地上散落的東西,好容易將萬托林塞了過去。我們的手碰在一起,她指頭冰涼。我聽見猛力的呼吸聲,喘氣終于被一陣咳嗽代替。

        我呆呆地望著她,不知自己是站是坐。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但總覺得看到了一些生命中令人無可奈何的脆弱。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紅著眼轉(zhuǎn)過頭來,先我一步站起身,樣子狼狽卻無比安靜地扶著墻壁繼續(xù)走向大門口。片刻后我機械地挪動腳步,還未出教學樓便看到了閆景埼。

        時值寒冬,他靠在水池旁,羽絨服的拉鏈卻敞著。一定很冷,他的手指節(jié)凍得通紅??墒撬麉s一動不動地盯著安鵲,一開口便聲音很大:“為什么不反對他們?”

        隔著門簾,我雙手扶在玻璃上??墒前铲o說的話,我還是一句也聽不清。哈出的白氣暈在玻璃上,讓閆景埼發(fā)現(xiàn)了我。他招手,我沸騰的情緒不知怎么就冷卻了。聽見安鵲憤怒地大喊:“是他們開的證明,他們找的醫(yī)生?!?/p>

        我快步走出門簾,我的雙腳不受控制地移動,等我意識到在追她時,安鵲已經(jīng)被我叫得回過了頭。我氣喘吁吁。她還在咳嗽。

        “什么證明?”我問道。

        十一

        公交車駛進終點站時,路燈燈光已經(jīng)成為夜色發(fā)亮的光團。算上堵車,時間至少九點了,重回熟悉的車站,時隔半年,廣告箱里卻還貼著那張海濱浴場的宣傳單。周圍下車的人匆匆消失,我和安鵲疲憊地走在這條唯一的小路上。小姨家黑著燈的房子出現(xiàn)在不遠處,等到順路停在這座舊宅前,我敲門卻沒有人響應。

        這之前,我一時沖昏頭腦送安鵲坐車回家,免得她半路上又咳嗽起來。然而這番好意卻讓自己落入無家可歸的窘境。一個人面門而立,我能感覺到安鵲沒走,我轉(zhuǎn)過身,見她站在柵欄門外,只是冷眼看著我,此刻她輕輕扭了一下頭,示意我跟她走。

        以前小姨就說過,海邊的房子都是外國人留下來的,這些嘎吱作響的陳舊房屋,由新住進的居民進行改造。雖然外表還是原樣,內(nèi)部已經(jīng)修葺一新了。然而當我站在安鵲家里,仰頭打量這間二層小樓時,卻仿佛處在已經(jīng)靜止的時間里,久未修整過的橫梁上,甚至有燕子的泥巢。安鵲的姥姥、姥爺在屋里看電視,漆黑的臥室里只有熒光屏幕閃爍。

        “他們不會出來的?!卑铲o一面圍上圍裙,一面把頭發(fā)束在腦后,“上樓等著吧,我來做飯?!?/p>

        她走進廚房,然后又回過頭來問,“你不給爸媽打個電話?”

        蓋著繡花布的電話在茶幾上。吃過飯后,我給媽媽撥了電話。安鵲在廚房收拾。我轉(zhuǎn)身時經(jīng)過安鵲姥姥的旁邊,她神經(jīng)兮兮地打量我:“你們這些孩子真奇怪,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告訴你,康復證明可是醫(yī)生開的,跟我說沒用?!?/p>

        我咧一下子嘴。而對方咯咯地從嗓子眼擠出笑聲,又僵硬地坐在了沙發(fā)上,小聲笑道:“這樣她可就離不了我了。讓她再想把我這孤老婆子拋在這兒,這下她可得死心塌地啦……”

        我吞了口口水站在原地,安鵲姥姥平靜又木訥地呆坐著,豆大的雙眼瞪得我后退一步。她繼續(xù)笑著朝我招招手:“來,告訴我那男孩是誰?”

        我回頭卻只看到幽暗中的二層樓梯。

        “那男孩,”她說著攥緊了沙發(fā)的皮料,聲音變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語,“嗬,他是不是心臟???”

        安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從沙發(fā)拽向樓梯。

        二樓的比想象中要狹窄一些,除了安鵲的臥室,就只有一件堆滿雜物的儲物間。寒夜的風無休止地灌入盡頭關(guān)不嚴的窗子,走廊冷得像間冷凍室。沒有沙發(fā),安鵲便拉開柜子,把多余的一床被褥鋪在地上。接著,她把自己的被子也從床上搬下來。我連忙推辭,誰知她熟練地抻平床單,說道:“姥姥半夜會進屋來看,讓你一個人睡地上的話,她又要罵了?!?/p>

        “你姥姥總是這樣?”

        “她就是不想讓我上大學,離開海邊?!?/p>

        我站在一旁看了她一會兒。我聽出了怨恨的語氣,問道:“康復證明的事……是真的嗎?”

        安鵲用力拍拍蓬松的枕頭,脫掉外衣和長褲,不慌不忙地鉆進被子里,關(guān)燈躺下。接著,她的聲音才從枕頭上傳來:“你覺得我有哮喘病嗎?”

        她剛才差點在地板上喘到死掉的樣子還歷歷在目。想到那副悲慘樣子,我沒作聲。

        “她是在逼我。我姥爺有病,媽媽又不帶他們到市里住,她就賭氣,就想把我拴在這里。當初她逼我免體,現(xiàn)在又給我開出康復證明。連你都懷疑我是裝出來的,海濱一中那些人知道這事后,只會覺得我更惡心吧?”安鵲翻了個身,手機咔嗒一聲滑到地板上,“等我在體育課上跑出點什么事,學校讓我退學的話,她的目的才算實現(xiàn),我就永遠輟學伺候他們兩個了……”

        安鵲的語氣很平和,甚至有些云淡風輕。一個人要在心里掙扎多久,才能最終笑著對別人講出悲哀的事呢?我穿著衣褲將棉被蓋在身上,屋里的溫度對我來說還沒法像在家一樣安眠。我看看她,安鵲的眼睛被窗外的路燈映照得發(fā)亮。

        她翻了個身,留給我一個長發(fā)攪纏的背部?!皣樐阋惶桑恐皇怯X得有點辛苦。”

        “還有人關(guān)心著你啊。”我望著天花板,直直地躺在氣味陌生的被褥里。

        安鵲枕在胳膊上的頭埋進了枕頭,她的聲音籠罩上一層模糊的睡意,“是啊,謝謝你,顏一?!彼捳f到末尾已經(jīng)聽不清楚,這下子徹底安靜了。長久為敵之人的感謝,讓我百感交集。忽然,一陣沉悶的震動聲從地板傳來,手機亮了。我抬頭看屏幕,發(fā)件人的名字就是在黑暗中也靜靜地陪伴著溫柔。

        麥安杰的生日正好在寒假的第一周,我還記得。去年他沒有說,我也沒問,就讓這天過去,只是在日記中寫道:明年補償。

        今年我回頭看這句話,卻感到一陣苦澀和尷尬。送什么呢?掛件,或是文具?原本設定的是些更親密的禮物,在整整一個學期都沒見面的情況下,最后的決定是送一套心血管圖書。再沒有什么好過這個的了。得知這套書的下冊已經(jīng)斷貨,而且價錢也稍稍令人吃不消,和閆景埼商量一下,決定一人出一半錢。

        “只送上冊是不是有點惡搞???”他在電話里說道。

        “這樣下次送禮也敲定了,一舉兩得嘛?!?/p>

        閆景埼笑起來:“你是怕他明年沒盼頭了?”我的嘴角也露出笑容,不經(jīng)思考便順口說道:“我就擔心下冊是被安鵲買走了?!?/p>

        他的笑聲一下子停止了。我連忙抬起頭,說道:“我是說,我之前在她家里住的時候……”

        “她爸媽在嗎?”閆景埼的聲音很冷靜,我一時想不好怎樣回答,眼光投向書店對面的購物街。

        忽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闖入視線,手中提著兩只小巧的專賣店口袋,兩眼完全沒有流連兩旁的商鋪,步伐卻不快不慢顯得從容。雖然不知道應不應該如此,我還是不顧電話線那端的閆景埼,提著沉重的大紙袋走出了書店。

        “小麥!”

        我想,除了我和閆景埼,恐怕沒有第三個人再這么稱呼他了,因此當他轉(zhuǎn)過頭時,眼中的驚訝完全大過了煩惱,一點不尷尬地叫了我的名字。麥安杰脖子上的圍巾掩在大衣領(lǐng)子里,是我送他的那條。

        “你一個人嗎?”看他停步等我,我開口便笑了起來,“你在給誰買禮物?”

        “妹妹。”小麥把其中一個袋子里的東西拽出一角,是緋色浮雕城堡的手機殼。

        “真不錯。”我說了這句話,然后,真該死,居然沉默了。街上人來人往的,我倆杵在原處望著對方,尷尬之外顯得太蠢。

        后來我聽見他說道:“上學還能適應嗎?十三中?”

        我轉(zhuǎn)頭望著他,小麥也轉(zhuǎn)向我,他無比坦率地笑了,卻悄悄地把手中袋子的封口粘住,與另一只稍沉的合攏在一起。

        “我最近在想,去那里的話,還是你比我更合適?!?/p>

        十二

        將書送給麥安杰的同時,我和祺祺也收到了對方的禮物。那正是我回到海濱的寒假第一天,中午剛過,近乎白亮的天光下,我們?nèi)齻€站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交換包裝著彩結(jié)的禮物,極目便可窮盡湛藍的海天一線。

        小麥一直保持著饒有興趣的神情看我倆拆開禮品盒,當鮮明的商標圖案呈現(xiàn)在眼前,閆景埼簡直嚇了一跳。

        “這也太燒了吧?!彼爸?。

        “你們自己分吧,”看著一白一粉的兩個精品隨身聽小盒子,麥安杰慷慨地攤手。這幾乎沒有懸念,我把白盒遞給閆景埼,誰知他喉嚨鼓動一下,一把抓緊了手中明艷的粉色盒子。

        “我要這個了。”

        只見祺祺無比認真地不肯再松手,我和麥安杰嚇了一跳,我移開目光,麥安杰的雙眼里倒映著一片清澈的粉紅,說道:“你是變態(tài)嗎?”

        “我就是喜歡這個啊!”閆景埼也挺了挺后背。

        接下來就是我比較苦惱了。我不喜歡白色,但我要他知道,我喜歡他送的禮物。

        “沒有人送你下冊吧?”我眼睛看著別處,“沒有就好。”

        中午飯是一起在餐館里吃的,迎著寒風朝回走時,閆景埼有些肚子疼。于是,我們在避風的轉(zhuǎn)角稍作休息,旁邊就是安鵲的家。然而越不愿見到的人,越是要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只見門口那棵樹下,安鵲一身運動衣瑟瑟發(fā)抖。這有點反常,她剛跑步回來,卻空著手被鎖在門外了。

        “姥姥可能出去了,”安鵲兩手合在口鼻上哈氣,“我沒拿鑰匙?!?/p>

        我和小麥輪番敲門,的確是無人回應,打電話也沒有人接?!澳憷褷旊y道一起出去了?”我拉緊大衣,對她的默默搖頭感到無能為力。汗水浸濕的發(fā)梢被冷風吹干,她一定冷得夠嗆。

        “窗子開著啊?!丙湴步苎鲱^望著樹杈間半開的窗子。

        閆景埼忽然開始脫外衣,他連手套也摘掉,只見他擼起袖子后退幾步,接著向前猛沖,借著慣性幾步便躥上了樹,看起來輕而易舉。接著他兩手扒住最近的那枝樹杈,將身子悠上去,手腳并用再爬向更高處,他稍有些搖晃地站起身,隨即挪向窗子。他剛要扒住窗臺,便仿若受到震懾般停在了原地,喃喃說道:“這……不是有人嗎?”

        道路盡頭有車子駛來,一輛灰色的小轎車戛然停下,一個中年女人氣勢洶洶地走下來,隨即下來的是駕駛室鐵青著臉的男人。

        安鵲叫他們爸媽。

        他們卻顧不上安鵲,那男人把安鵲從自己的必經(jīng)之路上推開,趕在女人前用雙手猛力地拍擊屋門?!胺孔邮俏业模 彼舐暫爸?,“不接電話就算了,不想見我們有本事搬出去!”

        “一面白住著一面還盤算著把房子租出去,你們別以為拿著安鵲就能制住我們,告訴你,把她留在這兒是讓你們別太孤獨!”

        我和麥安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被這吵罵聲嚇呆了。忽然老人的身子從二樓探出來,聲音不大卻十分冷硬地罵道:

        “狗屁,你現(xiàn)在說得好聽了,當初因為這孩子的身體原因才把她留在這兒,別以為我們老兩口不知道,她在這兒就得伺候我們,我愛怎么管她是我的事!”

        “你以為康復證明是鬧著玩的?”男人發(fā)狂一般指著空空的二樓,“到時候鬧出人命你進了監(jiān)獄,我們可不待見你……”

        女人和男人輪番上陣,但門就是紋絲不動。我有點被嚇住了,又覺得有必要說點什么,麥安杰卻抱著閆景埼的外套碰碰我,十分鎮(zhèn)定地搖了搖頭。我無奈地看安鵲,她遠遠地一人站著,我忽然覺得她好單薄。

        “太過分了,”女人終于累了,她面朝緊閉的大門,從牙縫里擠出每個字,“我告訴你,自從那件事過后,我們早就不在乎安鵲的死活了!”

        男人拉著她朝轎車走去,女人卻執(zhí)拗地邊走邊回頭,忽地驚叫起來。

        閆景埼忽然從樹上跳下來,著地后身子前傾,索性一把揪過了那女人的頭發(fā)。男人見狀一拳打在閆景埼身上,后者回身推他一個踉蹌,雙眼瞪著女人嚇傻的臉:“你有種,把最后那句再說一遍。”

        憑他壓抑這么久的憤怒,照面揍一拳是理所應當?shù)?,閆景埼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卻猛然扔開她,拼命揪住了男人的衣領(lǐng)。

        “你覺得那是白救的嗎,那是白救嗎?你想看她死在那兒才好嗎?!”

        我很快意識到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一定會超出我的想象,因為男人看著閆景埼,眼中是認出熟人的復雜神情,他掙脫對方的手,護著女人走進車子,因恐懼而僵硬的臉上閃過一絲扭曲的輕蔑笑意?!笆悄惆?,原來是你啊……你爸爸還好呢?”他閃進車子點燃發(fā)動機,車子開始起步。

        閆景埼拔腿上前,走上前,由走變跑,狠狠砸了一下后備廂蓋。輪胎尖叫一聲,隨即車子加速。片刻后,男人伸出腦袋大聲說道:“滾開?!?/p>

        閆景埼也加快了步伐,終于追上車子,不由分說拉開了后車門,女人尖叫不斷。安鵲也撒腿追過去,只是一張口便咳嗽起來,痛苦的聲音響遍整條冷徹的午后街道。我和麥安杰連忙追上去,身邊忽地閃過一個蹣跚的身影——安鵲的姥姥緊緊攥著藍色小藥瓶跑向安鵲。

        “你給我記著,下次有你好看!”閆景埼幾乎在咆哮。

        車子戛然停下,跑下來的男人幾乎做好拼個你死我活的準備,接著卻發(fā)出一聲驚呼。因為閆景埼摔倒在他面前,緊緊捂著肚子。

        “別說那種沮喪的話啊,寒假我回海邊,我們四個一起玩吧,叫上安鵲,我們四個?!泵鎸湴步艿膼澣蝗羰覜]有沉默。

        誰知,麥安杰的神情卻更加傷感了:“安鵲是不會和閆景埼在一起的。”

        我露出的表情比我想象中的更驚訝。這之前,我猜過安鵲和閆景埼從小便認識,我也猜過他們之間一定有什么沒法妥協(xié)的牽絆。我曾經(jīng)想問他,每次卻都以擔心他會因此煩心而就此作罷。只是這次,在喧鬧的購物中心,在獨自面對麥安杰的時候,我想知道。

        麥安杰搖了搖頭。搖頭并不代表著他不知道,他是在問我真要聽嗎?

        我深吸口氣算是回答。

        “那還是初一的時候了。閆景埼和人比賽游泳,游到了離岸邊很遠的地方。他爸爸擔心他們游不回來了,跳到海里去營救。那是深秋,海里幾乎沒人,浪非常大。他爸爸本來就發(fā)著高燒,等把兩個孩子帶回岸上,神智就已經(jīng)不清醒了,大病一場,后來就再也沒有好過。至于另外一個孩子,也因此咳嗽不停,得上了哮喘。”

        那就是安鵲。我有十分的把握麥安杰會點頭。我于是低頭沒有看他,沒想到閆景埼還有如此不幸的過往。原來那就是閆景埼生命中翻天覆地變化的開始。我想起他爸爸修車時愚鈍的微笑,想起小學時他肩膀能扛著我們兩個人去海邊吃烤魚的模樣……新年的商店街,到處都洋溢著節(jié)日氣氛,店員要是注意到我們兩個,絕對會大跌眼鏡的。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自言自語,麥安杰卻還是聽見了。

        “就像是被拋棄了一樣?!?/p>

        十三

        身為將來的運動員,說不定切掉闌尾也不是件壞事。閆景埼被送到醫(yī)院后,當天就做了手術(shù)。聞訊趕來的是他的爸爸媽媽,他媽媽慌張地闖入了安鵲媽媽靜靜守候的病房,門關(guān)上了,我從窗口看到樓下一刻鐘前還氣焰囂張的男人,他汗水黏住發(fā)絲,大口吸煙,有意避開閆景埼的爸爸。后者老實地呆坐在一張石凳上。

        趙老頭也來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邁進病房,而是直接走到我和麥安杰面前,兩手無奈地塞進褲子口袋。對此我和小麥沒有抬頭。他對免體生的不屑與輕視人人皆知,就像最初那次他經(jīng)過教室時的瞪視,曾經(jīng)我和小麥下課前溜進食堂,他也總一副恨不得抓到我們的表情。而這次,他卻面露倦意,倒退著坐在走廊對面的長椅上。

        “知道嗎?你們是免體生?!壁w老頭的手仍蜷縮著,他打量著我們,“你們兩個永遠賴在班里不上體育課,我也從沒有說過你們。我不知道你倆因為什么免體,但是很快就高三了,閆景埼是體育生,他將來考的學校和你們不一樣……”

        “我和顏一沒有妨礙他?!毙←湸驍嗔粟w老頭,冷靜地解釋,但對方抱起雙臂,明顯不吃他這套。

        “你能把學分給他嗎?”他輕輕地說,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他得靠跑出來的成績考學,比你們困難得多。你們討厭體育課,還得熬多久?最多一年。他可得跑到高考,還要兼顧學習。身為老師,我太知道這最后一年半對他來說多重要了?!?/p>

        趙老頭說話的時候,胸前的銀哨子隨他有些拖長的呼吸微微晃悠,折射出暗淡的光。沒有醫(yī)生護士經(jīng)過,走廊里只有我們?nèi)嗣鎸γ妗?/p>

        “現(xiàn)在是在上學,你們好歹堅持一下……別耽誤了他?!?/p>

        我拿著小麥送的禮物回了遠在外地的姥姥家,沒想到,春節(jié)期間收到的新衣也是白色的?!斑€以為你開始喜歡白色啦,什么啊,原來是送錯顏色了?!眿寢尯屠牙训男β曌屛倚闹袩灒瑢嶋H上,我也不知道祺祺為什么會搶走那只粉色的。我只能和海邊的三人電話聯(lián)系,閆景埼為了開春的統(tǒng)考幾乎沒有一天休息,安鵲和姥姥的爭執(zhí)還在繼續(xù),這是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命運。

        春天來到時,她終于贏得了勝利,不光康復證明被駁回,她父母也終于妥協(xié),答應把兩個老人接到市區(qū)。于是,現(xiàn)在安鵲和小麥一樣,都只有自己一人住了。我原本說好開學前看望他們,但十三中的補習班卻把計劃打亂,我提前回到了那群優(yōu)越的市重點生當中,聽著他們拿免體打趣的笑話。

        “沒想到他在海濱一中都混不好啊,真慘,被家里人逼走,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海邊,太遜了……”

        “他不是被妹妹逼走的嗎?聽說是真的心臟病?!?/p>

        “唉,騙的就是你這種人啊。我看他是假裝高調(diào),不信我們?nèi)柸惩扰?,他要是在那邊還在免體才怪呢?!?/p>

        “問什么,誰在乎他啊。”一群人笑起來說道。

        那天放學后,我被班主任留了下來,原因是課間對本班同學動手。老師摘去眼鏡一臉困擾地搓著鼻子,“你怎么能肯定就是在說麥安杰?”

        “不會有錯。”

        “就算這樣,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本人又不在,你還為他辯解什么呢?”

        遠處的哨聲響起來,是體育老師象征性地表示下課,其實學生們早就懶洋洋地朝教學樓走了。我低下了頭。是啊,所有老師都知道,他們的學習都比我好,他們就算免體也是假的,只有我才是那個真正被當成笑料的蠢蛋。

        四月底,我逃學回海濱一中參加體育節(jié),沒有請假。小麥告訴我的時候稍帶幾分罕見的興奮——閆景埼破天荒參加了四百米接力跑。趙老頭因此氣得夠嗆,因為他五月份就要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全國越野賽,現(xiàn)在不去山地練習,卻還在塑膠跑道上瞎玩鬧。但是閆景埼不以為然,高三很快就要來臨,這可能是高中最后一次體育比賽了,他所做的是為讓小麥高興一點。

        事實的確如此,麥安杰那天拿著相機,比賽還沒開始就等在看臺上,正午的太陽耀得地面晃眼,他的白T恤像是由內(nèi)到外散發(fā)著光芒。“他來這兒真的是因為妹妹嗎?”我不禁這樣想。

        閆景埼做了幾個擴胸伸展,他剛聽完我講述在十三中的遭遇,同我一起望著麥安杰的方向?!叭绻麃砗I一中是因為妹妹,也沒什么說不通的?!?/p>

        “父母有了第二個孩子,他一定會被冷落的吧。”我也靜靜想。遠處的人群已經(jīng)聚集起來了,穿著可愛春裝的學妹們迫不及待等著比賽開始。

        關(guān)于那場奔跑,我的印象中剩不下什么。只記得閆景埼自從最后一棒上場,就博得了女生們一致的尖叫。場面有點傻,我想在最外圍抱臂的安鵲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如果投入其中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就像自始至終一個姿勢站在我身邊的小麥,只是指頭按著相機,注視錄像中的屏幕。他專注地垂著眼睛,我能看到他睫毛下的小小陰影。我好想拍拍他,可他的心思已經(jīng)飄到了遠處。

        一陣歡聲雷動,比賽以閆景埼領(lǐng)先第二名半圈毫無懸念地結(jié)束了。他高興地舉起雙手拍了拍,浪潮隨他而陣陣涌動。天氣被比賽攪得燥熱,但學妹們?nèi)允蔷o緊裹著短款外套,遠處一片跳動的粉色。

        領(lǐng)獎的過程中,我和麥安杰都沒能靠近他,直到相機的閃光燈平息下去,閆景埼才興沖沖地朝我倆跑來。頒獎領(lǐng)導在背后微笑著,就連攝影老師也瞇眼將鏡頭再度對準了他。小麥把礦泉水瓶遞了過去,閆景埼二話不說便把金牌掛在了對方脖子上。這一行為讓還在注視他的人嚇了一跳。

        “你不是一直想體驗下這種沉甸甸的感覺嗎?”閆景埼拍拍他。

        麥安杰又是驚訝又是不甘,接著忽然抬手掐他一下,讓閆景埼捂著胳膊朝后跳了幾步?!澳愀蓡幔磕氵@是祝賀方式嗎?”我們都笑了。

        “我在想,要怎么樣才能像你這樣跑步?!毙←溦f。

        “閆景埼你反應太過了吧,”我挖苦他,“小麥將來戴的可是和人類醫(yī)學有關(guān)的獎章哦,才不是這種汗臭味的呢?!?/p>

        小麥想把金牌從脖上摘下來,卻被閆景埼一把擋了回去?!爸辽傧日找粡埌。闭f著便招呼來旁邊一個男生,后者接過小麥的相機,閃光燈閃過一下。

        十四

        越野賽那天天氣陰沉,閆景埼隨著參賽者的人潮走向起跑點,我和小麥回頭朝他招招手。

        發(fā)令槍響在身后。轉(zhuǎn)過緩坡,再沒有人能看到我們了,當然我回頭也不見隨隊伍沖出跑道的閆景埼。麥安杰沒有向后看,只是邁步走著,朝著我們和祺祺約好見面的地點——行程一半的小樹林旁邊。

        “這是抄近路嗎?”我問道。

        “當然了,他們要繞整個山才能跑回來。初中時他在這兒比賽,當時我就走的這條路,但是沒見到,走到一半的時候撞上了志愿者……”

        “別告訴我!唉,到時候我說不定又說漏了,還要添麻煩?!?/p>

        “你是擔心我還是他?”麥安杰鼻子哼一聲,不知是嘆氣還是笑。

        麥安杰踢開了腳前的一枚松果,蹦跳聲回響在空谷間。“他知道我是強迫轉(zhuǎn)到海濱一中的,也知道我爸媽怎么對我,一直覺得我可憐。就算我從來沒有把他當朋友看待……我知道這樣讓人難過,可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這副樣子,怎樣都無所謂了?!?/p>

        我們撥開草叢,在曲折的山路上慢慢走著。

        “我媽媽懷我那陣,和我爸整天吵架,沒日沒夜地抽煙,盯著電腦。醫(yī)生說心臟病一多半是那時候造成的。她后來哭了一場,我小時候也從來沒少過什么。我理解她,但是不能原諒啊,你知道嗎?她對我好不是因為愧疚,她只是在感謝我。她覺得多虧了我得病,才能讓爸爸良心發(fā)現(xiàn),決定回家?!毙←溈罩氖州p輕撫過野草,“即便這樣我也沒說什么??墒呛髞硭€是變了。他們兩個重歸于好,生下妹妹,這次懷孕時她好好養(yǎng)著,只是當我的面不停地哭。‘沒有你我就沒有今天啊,’我還記得她那么說。實話說,那個孩子,我一直沒覺得自己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他們把好東西全都給了她,甘愿掏錢讓她上私立學校,到后來甚至覺得我礙事,把我趕到海濱了……”

        “你只要做個手術(shù)就會好起來的!只要做了手術(shù),一切都會沒事的?!蔽掖舐暤馗嬖V他,“等你把病治好了,一定會比妹妹還要優(yōu)秀的。你看,我的腿就是啊?!?/p>

        “那我早就沒可能了吧?!毙←溩呱狭艘惶幘徠拢跋忍斓那闆r就比同樣疾病的人糟糕,這種病,反而是年齡越大手術(shù)風險越高。最佳治療時間是出生后的三個月,而那段時間,我媽只顧哭我爸,根本管不上我的死活。雖然現(xiàn)在他們定下了手術(shù)時間,就在高考完??墒钦f到底……我還是被拋棄在海邊了。”

        小麥說著腳步緩慢下來,撐著斜坡坐下。一聲雷滾過,紫色的小花在風中撕攪著。他抬眼看到我,我想我那時候的表情一定萬分悲傷,不然他不會笑的。

        “這么站著是要做什么?也沒有這么悲慘啦,比起安鵲已經(jīng)好很多了。她初一那年掉進水里,接著就被她爸媽嫌棄,才真是可憐呢。她爸媽覺得辛辛苦苦養(yǎng)她這么久卻攤上了治不好的哮喘病,干脆徹底丟掉她,讓她伺候老人去了……可能最初就不喜歡女孩子。”

        我腦中閃過的是閆景埼追車的樣子。

        “所以她才想當醫(yī)生嗎?”

        “醫(yī)生啊……”麥安杰睜大眼睛,又低下頭,“說起來,她要是當了醫(yī)生說不定會更好,就像你去十三中也比我要合適似的。當初想考十三中,的確是想過要利用你來著,真是對不起。我將來恐怕……”

        “你現(xiàn)在坐在這兒,將來也能好好的。”我喉嚨發(fā)堵,不知不覺便哽咽住了聲音。隨著沉默一同降至的是雨水,還有頭頂小路上傳來的哧哧喘氣聲。我們兩個嚇一跳,還以為是領(lǐng)先的運動員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然而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失魂落魄地看著我們。安鵲的爸爸。麥安杰撐開傘,我們起身。

        “你們看到這兒的引路志愿者了嗎……”男人用我們能聽到的嘀咕聲詢問。他竟然沒認出我們,捂了捂雨點打落的頭頂,便匆匆忙忙地朝遠處跑去了。

        男人剛走,穿著明黃色衣服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小路盡頭。安鵲舉著志愿者專用的雙人傘,飛濺的泥水打濕她的褲腿??辞逅谟曛信軄淼臉幼?,站在原地的小麥和我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她會在這兒當志愿者,而當安鵲看到我們后,表情也染上了驚慌。

        “你們看見我爸爸了?”她還沒有靠近我們便急促地問道,“剛才有人從這兒經(jīng)過?”

        我一指遠處的那片林子——所有選手賽跑的必經(jīng)之路:“他在找你?!?/p>

        “糟了,他不知道我換了路線。這里信號太不好,完全聯(lián)系不上?!卑铲o急忙打著傘轉(zhuǎn)身跑向林子,幾步后又轉(zhuǎn)回身,這次問出了重點:“你們怎么在這兒?”

        男人一聲嘶啞的呼號響在前方的林子里。小麥立即拉著我朝那方向跑去,而我的大腦卻在腿邁開后幾秒才反應出她那話中的暗藏殺機——閆景埼正從那邊的林子里跑過來。

        “你們根本就不把她當一回事!我爸當年救人反倒多此一舉了?”

        等我和麥安杰喘著粗氣趕到現(xiàn)場,安鵲爸爸已經(jīng)被撲在了泥濘的地上。雨這會兒下大了,在偏離賽道,長滿荒草的泥土上,男人踢腿掙扎,兩人從坡上滾了下去。陸續(xù)從遠處經(jīng)過的選手沒有注意到這邊,雨點打在頭頂?shù)膫闵?,似乎就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p>

        “你要是自己厭世的話,我現(xiàn)在就能把你揍醒。我爸當年救她,可不是看你們兩個撒潑耍無賴的!”閆景埼身上的運動衣濕透了,有一段距離,我和麥安杰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看不到緊貼地面的男人的神情。隨后只聽男人聲音憤怒地說道:

        “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要怪去怪那臭老婆子!是她把安鵲扣下的!”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她被當作道具來用?”

        領(lǐng)子被人揪著,男人終于惱羞成怒:“反正我當年又沒讓你爸救人,他就算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和我們無關(guān)!”話音剛落就狠狠地撞在地上。

        “安鵲!”男人叫喊著,“你快點報警!”

        安鵲搖頭著,她一動沒動。這場面簡直像是她和閆景埼兩個人正在設法置這男人于死地。只聽安鵲說道:“你啊,早就不打算理我了吧?!彼樕系谋砬楹芄郑袄牙芽壑??你知不知道,我這么多年來一直一個人硬撐著。你們討厭我姥姥,就把我扔去陪她,你們甚至都沒有帶她看一次病,開過一次藥!別總是說,身體都成這副樣子了,還有什么好努力的,我倒要說,你們這種人身為家長,簡直不如直接殺掉我,真是太丟人了!別以為攤上我這種孩子是你們的委屈,我也不想有你們這樣的家長,滾開??!沒有誰對不起誰,是你們活該!”

        安鵲顫抖地后退一步,男人的雙眼震驚地圓睜著。片刻后,安鵲雙手緊緊攥住了傘的把手,“閆景埼,給我狠狠打他!把你心里所有的生氣都打給他!打他!打他!打到警察都來了才好……”話的尾音變成了哭聲,安鵲蹲在地上,滿臉淚水。

        “打啊!”她大聲說道。

        閆景埼的拳頭已經(jīng)捏緊了。望著男人虛弱的樣子,他松開了攥著他衣領(lǐng)的手?!爸喇敃r我爸為什么要救她嗎?”

        “當然是怕出人命……”男人的嘴角擰出怪異的弧度。

        閆景埼以同樣的表情回敬:“就是要證明這世上不全是你這種渾蛋?!?/p>

        他的拳頭揮動。這揮拳的動作,仿佛被雨水牽絆了一般漫長。

        拳頭捶進泥土里,狠狠地,距離男人的眼睛只有幾寸。“給我撤銷康復證明?!彼f。

        閆景埼站起身,拳頭血流不止。

        接著,他脫掉了鞋、襪子扔在一旁,望了望遠處的賽道。已經(jīng)差了太多,他不可能追上其他的選手,就算跑回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麥安杰向前跑動幾步,踉蹌地追上了閆景埼,然后張開胳膊抱住了他。安鵲就在旁邊,把傘朝我的方向移了移。

        十五

        這就是最后的日子了。

        高二的暑假,我至少有一個月過得格外開心,甚至心情從沒有如此舒暢過。安鵲終于重回了我們的行列。她雖然不是免體生,但終于不用進行危險的長跑了。當我和閆景埼都在關(guān)注她的秋季運動會報名,并說什么也要加以阻攔時,麥安杰卻更加在意她將來想當醫(yī)生的愿望。

        “如果只是為了我的話,不要這樣?!?/p>

        只是當他說出這話時,卻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自從那次淋雨后,他大病一場,接著便陷入了無休止的熱傷風中,心跳快的時候只得留院觀察。我們?nèi)私Y(jié)伴看護他,他身邊永遠放著那本厚皮書和那份生日禮物,這次,他把它們推到了安鵲面前。

        “如果派得上用場你就拿去看,反正現(xiàn)在是暑假?!?/p>

        “你送她了?”我指著那份生日禮物。

        “再看就差不多背下來了,”麥安杰抬起頭說道,“你們兩個啊,我可等著下冊哦?!?/p>

        “我會還給你的?!卑铲o卻低頭收下了珍貴的書本。

        “謝謝,我先收下了。”安鵲垂著眼,始終沒有和他四目相接。

        開學后,我回到了十三中。市重點的高三氣氛緊張,閆景埼就算一周有三天都來訓練,我被扣在教室里和大家做題,等到結(jié)束時他早就跟校車走了,很難再見上一面。他之所以比以前收斂多了,也是那場越野賽所致。連終點也沒能跑到,氣得跳腳的校領(lǐng)導差點把他開除。多虧趙老頭一個勁說好話,他才勉強沒把海濱一中的校服脫下來。他說十月份有一場能扭轉(zhuǎn)局面的全國賽,到時候讓我們?nèi)齻€一起為他加油。我答應了。

        我差點告訴爸媽,我想回海濱一中上學。我想高三在那兒度過。然而,一想到爸爸曾經(jīng)付出的努力,我就差點掉淚,在心中罵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

        于是,在私立高中隆重舉辦田徑賽的那個周末,我冒死從補習班上逃跑,和等在校門口的小麥會合。閆景埼已經(jīng)入場做準備了,只有我們兩個留下來苦等安鵲。離比賽開始還有最后五分鐘,她仍然沒有出現(xiàn)。

        并且這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假如事情只是這樣,或許我對她的憎恨不會如此深重?,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真不應該只讓麥安杰一人留在門口。這所學校就是他妹妹上學的學校,他并沒有對我們說。在我去找閆景埼時,他也只是叫住我一下,然后便搖搖頭作罷。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無從得知,只是當比賽開始十五分鐘后,我再去找他,發(fā)現(xiàn)校門口站著的那個制服女生正與她的朋友們輕松地說笑。

        風攪亂小麥的頭發(fā),望著光鮮亮麗的妹妹,他幾乎失魂落魄。

        “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上十三中啊,哥哥?都已經(jīng)高三了,你還準備賴著復讀嗎?”他妹妹說。

        我把他從校門口拽走,由抓著的手所感受到的遲鈍步伐,我知道他就像我一樣,也把無知少女的話深深記在心里了。

        安鵲消失了。消失不是失蹤,她沒有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打招呼,就徹底離開了我們的生活。她突然退學,電話打不通,連她在海邊的房子也變賣出去。老師們只知道她去市區(qū)了,可是城市那么大,有那么多所學校,我找到她的可能微乎其微。

        安鵲將我們一起度過高三的夢想擊潰了。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認定她才是導致接下來發(fā)生每件事的元兇,是第一枚多米諾骨牌。我認為,假如那天她出現(xiàn)的話,我們就不會等在門口,小麥就不會遇到妹妹,就聽不見那句令他傷心絕望的話,也不會病倒。她不光自己溜掉,也把那兩本書——連麥安杰最珍視的厚本書也一并奪走了。

        淋雨后,感冒病毒入侵身體,心情也不好,麥安杰的病很難痊愈。在新學年里,麥安杰斷斷續(xù)續(xù)地上學。寒假來臨之前我終于向爸媽提出回到海濱一中。十三中有全程補習班,說出這句話需要百倍的勇氣。我也講了小麥的事,就連媽媽聽后也陷入了沉默。

        “回去的話,”媽媽有點疲倦地削著蘋果,“這是高三,你一定會后悔的。”

        我堅持了。

        那一年小麥的生日禮物,是我和閆景埼共同送的心血管醫(yī)書下冊。安鵲帶走了另外兩本書,這冊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柜上,躺在整套的習題卷中,十分突兀。整個寒假我們幾乎都待在一起,我們經(jīng)常去他家,他媽媽也來照顧他。偶爾他會自言自語地說:“高考結(jié)束再做手術(shù)吧,考不上十三中至少能考上好大學?!?/p>

        時好時壞的病情拖到了寒假的尾巴。春節(jié)后的一天傍晚,我接到了閆景埼的電話。

        直到我趕到巷子轉(zhuǎn)角停下腳步,救護車的頂燈在空氣里閃爍著,我看見了站在車旁的閆景埼,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了從沒見過的小麥爸爸,他像是從市區(qū)趕來,他們在哭。

        我高中的故事,便戛然結(jié)束了。

        十六

        “顏一,你大概什么時候能回到學校?”

        老師打電話要我參加開學典禮的時候,我正在尋找一套合適的衣服換上。我不認識她,那也不是我的新學期。她可能曾經(jīng)是我的班主任,可能不是,我記不得了。海濱一中的時光就像柜子里那套校服一樣,在高三下半學期就皺皺巴巴的。

        “我需要準備演講稿嗎?”

        “不用,”老師頓了頓,“實話說讓你回來,是看在你學校不錯的分兒上。好運氣是沒什么‘經(jīng)驗’可談的吧。”

        的確,沒參加十三中寒假補習的我,一開學就掉到了班級的最后。然而在志愿填報時腦中靈光一現(xiàn),最后又攤上好運氣,擴招的商學院正好新開辟了一門專業(yè),而我就順利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貴重請柬,成了全十三中唯一去澳門上大學的笨蛋學生。聽上去顯赫的成績,讓半個母校的海濱一中邀請我回去演講。沒什么好拒絕的,因為閆景埼也受邀其中。高三下半學期他以勢如破竹的事態(tài)奪得一場又一場比賽的冠軍,簡直像打了雞血,我都是聽說的。

        “我看閆景埼的學習心得都比你多?!崩蠋煹男β暩裢庵t虛。

        “當然啊,他當然是有心得了。”我一邊提上鞋子一邊說。

        關(guān)于開學典禮上的演講內(nèi)容,閆景埼事先與我商量過很多,甚至連穿什么衣服都苦惱地思考一番。最后我們決定還是穿校服回去。“不知道老師能不能接受?!彼渤3_@么感嘆一句,然后拿出他的隨身聽。

        “你的還帶著嗎?”他問。

        我點點頭拿出來,兩只白色的拼在一起,打開就是我們在體育節(jié)上的合照,戴著金牌的人在陽光下困惑地望著鏡頭。

        我還記得,在遙遠寒假里的某一天,祺祺遞出醫(yī)學書下冊后,小麥遞來的潔白色隨身聽方塊。

        “算我們交換了,不要用粉色的了,好嗎?”

        小麥靠著窗子旁邊,隨手把小粉塊擱進了一旁的抽屜?!罢f吧,那天你到底為什么拿這個?”

        閆景埼支吾起來,“我是……”他又泄了氣似的垂下手,“不想讓你得逞嘛。她不喜歡白色啊。”

        麥安杰睜大眼睛笑起來,似乎又有些無可奈何。我吃驚地看看閆景埼。

        “不好意思?!遍Z景埼扭過身輕聲嘟囔著。

        “不好意思的話,就下樓給我們買點飲料上來吧?”麥安杰的眼里閃著得意,他拿起一塊祺祺帶來的點心吃掉。

        印象中的他,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吃很多,其實都是故意做出來的樣子。后來小麥的媽媽見到我們,說每次一等我和祺祺走后,小麥就要去吐。在我們面前極力保持著良好狀態(tài),直到他后來因為病情加重,不得不在醫(yī)院住幾天的時候,也不忘安慰我們?!芭懿降臅r候可別想著我,分神了。”“顏一還是早點回十三中補課吧!”

        我們說服小麥答應提前手術(shù)。然而正是因為病情的稍微穩(wěn)定讓人松心了,當他回家的第二天,他媽媽出去買東西,小麥就從書桌前的椅子上摔了下來。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一定非常難過,而且孤獨到難以忍受吧?醫(yī)生說,如果他自己想要活下去的話,一定有辦法搶救的。

        那天我和閆景埼站在救護車燈光閃爍的房子門口,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就是這些。

        田徑隊的人對閆景埼崇拜不已,畢竟他考上了首體這種令人難以企及的學院。他被一群學弟學妹圍聚的時候,我在旁邊打開了他的演講稿。只見紙上的手寫字跡非常認真,卻短短的只有半頁紙。

        實話說,老師叫我這種人回來,我實在覺得諷刺。設置在看臺中心的話筒離操場很遠,也看不到排隊學生的表情。夏天的尾巴拖在蟬鳴的樹梢上,滔滔不絕講著應試技巧的優(yōu)等生我并不認得。安鵲和小麥離開后,海濱一中的前三名仍在不斷慘烈地更替著,而我就是即興發(fā)揮也只有給學弟學妹提點用不上的建議,或者告訴他們怎么去免體。

        “顏一,”閆景埼忽然把頭側(cè)向我這邊,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再見到安鵲,你要怎么辦?”

        這問題好怪,我皺了皺眉,沒法坦率地說出心中所想。的確,她從最初就妨礙著我們,始終游移在敵友不清的界限之間。事到如今,還帶著小麥最心愛的東西跑掉了。

        “如果我說她是去準備出國,要考那邊的全額獎學金才退學呢?”

        “你在說什么?”我看著閆景埼仿佛與他不曾相識。忽然,優(yōu)秀畢業(yè)生名單中出現(xiàn)了安鵲的名字。很清晰的,考取的是一所美國醫(yī)科大學的預科生。接下來便是閆景埼,然后是我。我聽臺下一片躁動和嘩然。

        “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在閆景埼走向話筒前問他。但他沒回頭。

        我愣愣地看著他調(diào)高一點麥克風的角度,耳邊的聲音逐漸擴散為一陣陣遙遠而模糊的回響。

        那天閆景埼真的去樓下買飲料了。他說著就把白色的小方塊揣進兜里,離開了呆呆望著他的麥安杰和我。這下子,反倒是我們兩個有些尷尬了。我轉(zhuǎn)過頭來,坐在他的床邊,他盤腿坐著,腿上攤開的是那本書。孤零零的下冊。

        “要是沒有你們兩個,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辦了?!?/p>

        “媽媽就是到現(xiàn)在也沒有讓你回家嗎?”

        “我不愿意回去啊,”麥安杰低頭說。“他們覺得給我找到最好的醫(yī)生做手術(shù),就是對得起我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想考十三中嗎?”

        不等我回答,他就嘆口氣回答道:“因為不想死在這兒。”

        他即便說著這樣的話態(tài)度也仍然堅定,身子向后傾,兩手撐住了枕頭。

        “等到安鵲回來,我一定要……”

        “安鵲有她的辦法的。她想考醫(yī)科大學,就當是把那些書送給她了吧……”

        “我就知道,你們不論做什么,都比我更合適?!丙湴步芎盟普J輸?shù)匦α耍^續(xù)笑著,仿若錯覺,在冬日近乎白亮的天光下,忽然親了親我的臉頰。

        “上天拿走的,將和我得到的一樣多,至少將來要再見你一面。”

        閆景埼的演說稿讀到了結(jié)尾。但是他沒有離開話筒,反而握住了它。我們這一屆的學生早就各奔東西,操場上認識他的兩個年級中,也恐怕沒有幾個知道他為什么忽然沉默下來。真實中,有人氣的永遠是長跑少年,而不是少年身邊的病秧子。

        “……但是,給我最大動力的人,”閆景埼握著話筒說道,“我至今都沒有說過謝謝。雖然這可能只是一句話,但是,我其實沒有機會了。我真的很想告訴他,其實有人在乎他,他也有朋友。大家都是真心和他交往,現(xiàn)實也并不是……并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如果他能夠知道這些就好了。所以,在這里我想說……”閆景埼深深呼吸一口氣,然后垂下了拿演講稿的手,連帶T恤的袖口下垂。

        “小麥,我愛你?!?/p>

        全場轟動了,閆景埼站在原處,保持剛才的神情望了一會兒底下的人。然后,把麥克風的話筒按了下去。音響里聽不到他的喘氣聲了,然后他讓過身打算和我交換位置。他走過來,但是邁了一步便停下了。我望著他。

        這幾秒變得格外漫長。我好像在等待什么,但又不確定,因為連流動在四周的風都像是在昭示著某種——

        預言般的變化。吱呀一聲,我們兩個都很明確地聽見了,老舊窗子被人推開的聲音。三樓靠樓梯的第一間教室,最靠窗子一排的第二個座位,看田徑場的最佳位置。

        我感覺到瞳孔中的跳動,想起了曾經(jīng)那個被陽光擋住的約定。我和閆景埼以極快的速度對視一眼,然后,我拔腿沖向了看臺下。人群還停留在熱烈聯(lián)想的氣氛中,除了老師,我突然沖下來的動作幾乎沒有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靠墻的賽道上擺放著四輛嶄新的山地車,這是獎勵給我們這些回校演說的優(yōu)秀生的禮物。我跨上其中一輛,讓顛簸中的風鼓動著我的衣服,拼命地騎向教學樓。

        還是太慢了,我怕那點渺茫的希望也轉(zhuǎn)瞬即逝。于是我開始提氣,稍微嘗試著,像五毫米釘鞋刺穿賽道的力度,竟然奔跑起來。我的胸腔幾乎要炸掉,我每一個步伐都彰顯著我雙腿肌肉的完美配合,柔韌,堅強,沒有一丁點免體生的痕跡。經(jīng)過日光中裂開的水泥地,曾經(jīng)在午休時令人昏昏欲睡的轉(zhuǎn)交平臺,經(jīng)過終日陰冷的背光樓道,那間跳閘時嚇死人的開水房……最終,最終的最終,停下了腳步。

        在盡頭那扇雙開門外,安鵲站在三層教室的第一間。

        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依然是烏黑的頭發(fā),垂順的發(fā)絲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只不過,末梢只能微微掃到襯衫領(lǐng)子。潔凈的套裝穿在身上,她看到我,連發(fā)呆時那點平靜也煙消云散。我的眼淚一下子便浮上眼眶,緊咬牙齒,用盡全身力氣把她撲倒在冰冷寂靜的樓道里。

        “你他媽的!”獻出我的問候。

        在沒有人看到的校園里,我們就這么近乎搏斗地滾作一團。彼此都沒有手下留情,甚至被滿心的憤怒驅(qū)使著,想要置對方于死地。為什么她在反抗,難道她一點都不愧疚嗎?就這么走掉,甚至連小麥離開后也沒有露面,她哪兒來的力氣?我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直到臉頰被她抓傷一道才松開手。

        安鵲的頭發(fā)難看地糾纏在臉上。我們氣喘吁吁地靠墻坐下,她這才將緊攥的手機摔進我懷里。“你知道些什么!”

        我猛然低頭,查看手機短信。

        ——回來吧,安鵲不要再為我而浪費自己的時間了。

        我怔住了。發(fā)信時間正是那晚的一個小時之前。

        “所以我才必須這么做!你們安慰他再多有什么用,只不過是滿足自己罷了,沒有人幫他,那么我就去實現(xiàn)他的愿望!沒有別的選擇,你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心情!”安鵲一邊說一邊任由眼淚流下,根本無須抹掉,因為淚水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我從沒見人哭得如此傷心。仿佛把這輩子積蓄在心里的苦痛都化作眼淚流出來了。

        很久后,我才聽見自己喉嚨里嘶啞的聲音:“書呢?”

        開學典禮結(jié)束的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接著麥克風一陣嗡鳴,趙老頭整隊時的口令帶著回音。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安鵲費力地起身,拍拍套裙上的灰塵。她沒再抱怨也沒有回答,回頭看了我一眼。喉嚨里又嘶嘶地有些阻塞,她平靜地對我講了最后一句話。

        “在我成為醫(yī)生之前,我們大概再也不會見面了?!?/p>

        安鵲轉(zhuǎn)身自樓梯走下去,扭到的左腳踝讓她的步伐有些艱難。

        我爬起身朝反方向跑。沒有時間了,六班的門就在眼前,我伸手推開它。

        果然,在成排的緊閉窗子中,只有那一扇開著。周圍的空氣仿若凝滯,我一步向前踏去,斷定假如我觸摸到離我不到十米遠,靠窗第二張空白課桌的話,一定會發(fā)生些什么,實現(xiàn)我們的約定。

        “你在干嗎,為什么突然就跑掉???”

        可是,閆景埼的聲音卻在身后響起了。

        蟬鳴聲一下子就拉回耳邊,我忽然覺得好熱。我放下手轉(zhuǎn)回頭來,只見教室里只有我們兩個和靜靜敞開的這扇窗子。

        大概是我太渴望了。

        開學典禮就在我有點戲劇性的表演中結(jié)束了。我和閆景埼成了那天最轟動的人。校長把自行車給我們的時候,明顯有點不高興,但這與我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我只是推車和閆景埼走著,向著大門外我們各自的目的地。這里的事,已經(jīng)成為歷史。

        “我剛剛看到安鵲了?!蔽疫呑哌呎f。閆景埼嗯了一聲,并沒有再多的話。

        陽光太溫暖了,我抬手遮擋一下眼前。稍微有些模糊的眼里忽然閃進幾個鬼鬼祟祟的學生。

        “你還記得嗎?小麥父母來收拾他的東西那天,天氣就這么好?!遍Z景埼說道。

        我說我記得啊,那天中午我也在場。班主任很有心,把那位哭泣的母親帶進了辦公室。所以學生來往的溫暖樓道中,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一身西裝的男人蹲下身子,低頭從柜里掏著書本。而躲在遠處望著這一幕的我們兩個,就只有看著他的手腕上不斷反射著光芒。那樣的光芒,就像現(xiàn)在這么耀眼吧。

        “說起來,他爸爸那塊手表真是棒?!?/p>

        幾個學生走近了。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們,最前面的那個扭過頭兇巴巴地命令道:“你們被老師發(fā)現(xiàn)是假裝免體就慘了!給我裝得像一點啦……”就在說話之間,便與我們擦肩而過了。

        我好想轉(zhuǎn)頭看看他們,說不定能在他們身上找到曾經(jīng)自己的影子。不過這樣有意義嗎?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這一切皆與我無關(guān)。我說過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免體都在繼續(xù),不論是自愿還是被強迫,不論是因此受到折磨和傷痛還是以此為一項殊榮,免體生的存在永遠不會消失。雖然將來還會遇到難題,過來人卻因為經(jīng)歷這些,得到了成長。只是,我希望我們的成熟不要再建立在誰的悲傷上了。雖然這樣想著,但是……

        我的故事,已經(jīng)是過去的故事了。

        于是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與他肩并肩前行著,只不過放下了手扶住車把。為此,我不得不低頭閉上了眼睛。

        “是啊,名貴的手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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