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西斯·德·托克

為什么經(jīng)濟繁榮，卻加速了革命的到來？為什么減輕負擔，卻激怒人民？為什么威脅整個歐洲所有國家的大革命會在法國爆發(fā)，而不是其他國家……這部托克維爾的經(jīng)典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既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經(jīng)典注釋，又依據(jù)海量史實資料，精心補充了大量譯者注。波普風格波普風格的原創(chuàng)插畫，提高了大眾化的、通俗的趣味。

德國于2012年發(fā)行的弗里德里希大帝誕辰300周年的紀念銀幣

大革命引起了整個歐洲的矚目，催生了一個模糊的信號——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到來。歐洲各國也模糊地感覺到了必然會有改變和改革，但沒人確切地知道究竟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這種模糊的預(yù)感使民眾的思想騷動起來，但各國的君主和重臣們卻沒有感覺到這種騷動，他們認為，革命是每個國家制度都有的慢性病，這場革命只是其中一場發(fā)作，結(jié)果只有一個，不過是踩著鄰居的尸骨在政治上向上爬。

各國的君主和重臣們不知道大革命的真諦，卻在無意中說了出來。1791年，德意志的主要諸王齊聚皮爾尼茨城堡（Pilnitz），宣稱歐洲各國都處于威脅法皇的危險之下，他們說的是真的，但實際上他們心里卻絕不是這么想的。當時的秘密文件證明，這個說法只是個巧妙的借口，用來掩蓋他們真正的意圖，在大眾面前偽裝起來。他們完全明白（或自認為完全明白）法國大革命不過是一場地方性的偶發(fā)事件，漁人得利即可。以這種觀點為前提，他們精心布局，充分準備，秘密締結(jié)聯(lián)盟，在戰(zhàn)利品出現(xiàn)之前就吵得不可開交了?？傊麄冞B橫合縱，為所有的可能性做好了準備，只是沒有準備好接受事實。

英國人有自己的歷史經(jīng)歷，所以明智，已經(jīng)長期享受政治自由的樂趣，所以透過重重迷霧看到了一場大革命的穩(wěn)步迫近。但他們沒看清它的形式，也沒看清它注定會對世界、對英國的命運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就在大革命爆發(fā)前，亞瑟·楊格正在游歷法國，已經(jīng)感到有場大革命迫在眉睫，但對它的實際結(jié)果卻判斷得非常錯誤，他害怕大革命會進一步增加特權(quán)階級的權(quán)力?！皩τ谫F族和教會，”他說，“如果這場革命提高了他們的優(yōu)勢地位，恐怕會弊大于利。”

自大革命爆發(fā)第一天起，埃德蒙·伯克滿腦子就被恨意點燃，但也曾一時有過懷疑。他首先得出推論：即使大革命沒有把法國夷為平地，至少也會削弱法國?！爱斚碌姆▏?，”他說，“從政治角度看，即將被排除在歐洲大國體系之外，很難判斷她重新躋身領(lǐng)袖大國的可能性。但現(xiàn)在我認為，政治意義上的法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而且非常確定的是，要重新恢復(fù)以前的積極狀態(tài)需要很長時間。這一代法國人將來評價起自己的國家來，會說：‘我們聽說高盧人也曾經(jīng)非常驍勇善戰(zhàn)。仿佛驍勇善戰(zhàn)的法國已經(jīng)成了古老遙遠的歷史?！?/p>

親身參與歷史事件的人們，判斷也很失準。大革命爆發(fā)前夕，還沒有哪個法國人知道革命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在當時的所有陳情書中，我只找到兩份似乎略帶著對人民的畏懼情緒。所有人害怕的都是皇族或者王庭（那時候還這么稱呼來著）繼續(xù)保持過分的特權(quán)。人們說三級會議太軟弱，為期太短。人們害怕自己會遭受暴力，貴族對此尤為不安，幾份陳情書堅決要求“瑞士衛(wèi)隊必須宣誓絕不攻擊平民，即使在暴動和暴亂中”。他們相信，只要三級會議能自由召開，就會糾正一切弊端。盡管必要的改革很多，但并不困難。

同時，大革命在按自己的步伐向前邁進，就如同魔鬼奇異恐怖的頭部顯現(xiàn)出來。法國大革命摧毀了政治制度后，又開始著手摧毀社會結(jié)構(gòu)、風俗習慣和法律體系，甚至要改變?nèi)藗兊恼f話方式。大革命在粉碎了政府機器后，開始搖晃法國的社會根基，甚至迫不及待地要攻擊上帝本身；它很快就越過了國界，開始用一系列前所未聞的手段、戰(zhàn)術(shù)和謀殺性的口號（皮特稱之為“輿論武裝”），打倒各個帝國的一個個地標，打碎一個個皇冠，壓迫所有的人民（說起來奇怪，民眾被革命爭取過來支持革命）……直到發(fā)生這一切，人們的思想才開始發(fā)生變化。君主和政治家們開始明白，大革命起初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歷史事故，但卻發(fā)展成了一場非常新奇的事件，和以往的所有經(jīng)驗都對不上號；它波及的范圍如此廣泛，帶來的變化如此恐怖，如此難以理解，甚至完全超出了當時人類心智的理解能力，怎么都解釋不明白。當時，一些人認為，一定存在某種未知的力量，它強大無比，沒有別的什么力量可以增加其分毫，也沒有別的什么力量可以使其減損毫厘。就連它自己也無法遏制自己，而且，這股力量會把人類社會引向最后的徹底分解。梅斯特爾在1797年評論道：“法國大革命有種魔鬼撒旦的特性。”而另一方面，有些人則在大革命中看出了上帝之手，并得出結(jié)論說：這是全知之主的恩澤計劃，要革新法蘭西民族甚至人類種族。當時的幾位作家被某種信仰恐慌所攫住，就像薩爾維初見野蠻人時感到的信仰恐慌一樣。伯克繼續(xù)自己的思想，他宣稱：“法蘭西被剝奪了政府，還完全喪失了社會秩序，法蘭西人民從帝國子民一下子墮落成了一堆旁觀者。在周邊的鄰邦強國看來，法國不再是一個威懾群雄的國家，而是成了一個值得被同情和侮辱的對象。君主制被謀殺，而從君主制的墳?zāi)估铮饋硪粋€巨大無比、力大無窮而且面目猙獰的幽靈，一個超出人類所有想象力、打破人類一切心理防線的可怕怪物。它直奔目的地，不懼危險，毫無忌憚，它無視一切常識和原則，蔑視一切常規(guī)手段。人們接受這個邪惡幽靈的存在，倒不是因為它符合人性，而是習慣了就好了。人們說服自己接受它，不是因為它的存在符合個人的幸福原則和日常行為模式，而是，誰不相信它可以存在，便被它摧毀?！?/p>

現(xiàn)在，我們回頭再看，它確實像當時的人們感到的那么不同尋常嗎？確實像他們想的那樣曠古絕今、摧毀一切嗎？那場奇異而恐怖的革命的真正特點和真實意義是什么？它到底摧毀了什么？又創(chuàng)造了什么呢？

這些問題可以支撐一個龐大的主題。大革命已經(jīng)過去，那些令革命家們目眩情迷的激情早已遠逝，但大革命離我們又不太遠，我們可以欣賞激活大革命的精神。再過些時間，討論這一主題就會很難了。因為革命一旦成功，革命的初衷就會消失，從而變得模糊不清，難以理解，這是個自動的過程?？磥?，現(xiàn)在提出和解答這些問題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我們今天所處的時期正好可以讓我們準確地研究和評判那個偉大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