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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產(chǎn)式離婚

        2013-10-23 06:16:04曹多勇
        清明 2013年4期

        曹多勇

        第一章

        1

        上半夜,張根立跟蘇雅睡了一覺。自家的男人,自家的女人,自家的房屋,自家的床鋪,一切都熟門熟路。夫妻倆相隔幾天睡一睡,就像例行公事,只是在行動上有些松垮,步調(diào)不一致,一點合不上拍,他倆都顯得有些分心分神。窗外是陰天,房間沒開燈,黑暗無邊無際的,房屋無邊無際的,床鋪無邊無際的。蘇雅睡下面,張根立睡上面。蘇雅摟著張根立的腰身,張根立扶著蘇雅的肩膀,兩個人一起一伏地漂浮在黑暗里,漂浮在房屋里,漂浮在床鋪上,像是兩個隨波逐流的溺水人。蘇雅問,聽說陶瓷廠真是要破產(chǎn)?張根立說,不是聽說,是真事。蘇雅問,陶瓷廠破產(chǎn),我倆怎么辦?張根立說,陶瓷廠破產(chǎn),廠里的學(xué)校又不破產(chǎn),廠里的醫(yī)院又不破產(chǎn),你還當(dāng)你的護士,我還當(dāng)我的老師。蘇雅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張根立問,那你說的是什么意思?蘇雅撒嬌一般“嗯”一聲說,我的意思你還不知道?張根立“噢”一聲說,我知道了,你是說那件事。蘇雅“噓”一聲說,我不要你說出來嘛。張根立說,這種事我怎么好說出口呢?蘇雅問,這么說你同意啦?張根立說,你愿意,我還能不愿意?蘇雅說,你對我真不賴。張根立說,看你說的,你是我老婆,我當(dāng)然要對你好。蘇雅的兩只手一下子抱緊張根立的腰身,把下半身努力地往上頂了頂說,你用點力氣嘛。張根立的兩只手一把抓緊蘇雅的肩膀,力氣就大起來,動作頻率也快起來。

        蘇雅“媽呀”一聲快活地叫出聲。

        張根立問,你真這么快活嗎?

        蘇雅閉著眼“嗯”了一聲。

        張根立問,明天我倆真去辦那件事?

        蘇雅繼續(xù)閉著眼說,真去!

        這件事,他倆欣喜地期待著,又不得不去做。痛苦并快樂著,快樂并痛苦著。到底是一件什么事,這么令人鼓舞,這么催人奮進呢?

        2

        陶瓷廠破產(chǎn)的消息,就像一個人檢查出來的腫瘤細胞,雖說還沒有擴散開來,雖說離生命的盡頭還遠著呢,可這個人的精神面貌率先癱瘓掉了,這個人的生命活力率先衰竭掉了。說起來,陶瓷廠走到破產(chǎn)這一步,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陶瓷廠是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建立起來的,最初是由一家磚瓦廠和一家日用瓷廠,公私合營兼并在一起。磚瓦廠生產(chǎn)磚瓦蓋房屋,日用瓷廠生產(chǎn)碗盤吃飯用。到了大煉鋼鐵那一年,磚瓦廠多出一樣新品種——耐火磚;日用瓷廠多出一樣新品種——衛(wèi)生瓷。耐火磚專門砌高爐煉鋼鐵。衛(wèi)生瓷品種少,就一種坐便器,安裝在套房里,人們大小便就不用去公共茅廁了。有了這么兩種產(chǎn)品,陶瓷廠就可以“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磚瓦廠繼續(xù)生產(chǎn)耐火磚,煉鋼的小高爐不存在了,鋼鐵廠卻每座城市都有一個。煉鋼就需要高爐,砌高爐就需要耐火磚。日用瓷廠繼續(xù)生產(chǎn)碗盤,有一種藍邊粗瓷大碗專門供應(yīng)廠礦機關(guān)食堂。白胎,白釉,外沿勾畫上兩道藍邊,俗稱藍邊大碗。這種碗的樣式蠢笨,做工粗糙,“刷碗戴手套,吃飯戴口罩”,算是對它質(zhì)量低劣的一種諷刺吧?!拔母铩苯Y(jié)束進入新時期,日用瓷的品種多起來,衛(wèi)生瓷的品種多起來,又新建一個建筑瓷廠,生產(chǎn)釉面磚,地板磚。那是陶瓷廠的黃金時期,全國各地建筑業(yè)蓬勃向上,運輸衛(wèi)生瓷、建筑瓷的卡車在廠區(qū)大門內(nèi)排著隊,托關(guān)系走后門開票買產(chǎn)品。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陶瓷廠開始一步一步走下坡路。山東淄博那邊的衛(wèi)生瓷搞上去了,陶瓷廠的衛(wèi)生瓷原地踏步還那樣;廣東佛山那邊的地板磚搞上去了,陶瓷廠的地板磚原地踏步還那樣??傊?,時代在前進,人民的生活需求在提高,陶瓷廠不前進,就顯得滯后了,就顯得落伍了。陶瓷廠也不想滯后與落伍,花巨資建一座煤氣站,燒氣替代燒煤,建一建,停一停,“嘩啦”一聲,荒廢去。陶瓷廠新上一個高壓電瓷項目,產(chǎn)量小,質(zhì)量低,爬一爬,停一停,“哧溜”一聲,滑下來。陶瓷廠開始產(chǎn)品滯銷了。陶瓷廠開始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了。陶瓷廠開始停發(fā)職工工資了。陶瓷廠真的是要關(guān)門倒閉了。

        陶瓷廠的破產(chǎn)之勢形成一股巨大壓力,無形地,有形地,壓在職工身上。那些脆弱者,脆弱到不堪承受的,脆弱到重負不起的,一副腰身彎彎彎,“咔嚓”一聲就斷裂了。有一個小媳婦,婆婆說她早上多喝了一碗稀飯,晚上就喝藥自殺了。家里再困難,也不到喝不上一碗稀飯的程度。一碗稀飯只是一根“嗤嗤”冒煙的導(dǎo)火索,“轟隆”一聲,不堪承受重負的生命就爆炸了。還有一對小夫妻,新婚半年,女人脖子上掛一條金項鏈去街上走一趟,返回家來,金項鏈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金項鏈是自個兒丟失的,還是被人偷去的,女人一點不知道。這個女人穿著打扮一番上街就是為了找工作。陶瓷廠停產(chǎn),過日子不能停,一日三餐不能停。女人上街一趟,沒有找見工作不說,一條結(jié)婚的金項鏈卻不見了。這下女人想不開啦,像是鉆進一條死胡同,黑咕隆咚的四周不見一絲光亮,越鉆越深,挨到下半夜,搭一條繩子懸梁自盡了。一連好多天,陶瓷廠不時傳出職工自殺的事件,自殺簡直就像瘟疫,在陶瓷廠蔓延開來。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人們臉色陰沉,行色匆匆,不管自殺遂與未遂,人們感受死亡的氣息是凝重的,也是匆忙的。

        面臨破產(chǎn),學(xué)校和醫(yī)院不會不受影響,學(xué)校是職工學(xué)校,醫(yī)院是職工醫(yī)院。陶瓷廠的每一家每一戶都面臨生活的困境,大人整天焦頭爛額,孩子上課自然大受影響,曠課的多,退學(xué)的多,上課不聽課打瞌睡的多,下課待在教室瘟頭瘟腦的多;相比較,職工家屬生病的比往常多,生病去醫(yī)院看病的卻不多。職工家屬生病進醫(yī)院看門診,口袋里掏不出太多的錢,住院一分錢報不掉。這樣一來,老師在學(xué)校給學(xué)生上課就可有可無了,醫(yī)生在醫(yī)院給病人看病就可有可無了。再說,廠里職工發(fā)不出工資,學(xué)校里的老師、醫(yī)院里的護士,照樣發(fā)不出工資。早在陶瓷廠半停產(chǎn)的時候,蘇雅就反復(fù)多次地問張根立,陶瓷廠破產(chǎn),我倆怎么辦?那個時候蘇雅提出來的“陶瓷廠破產(chǎn),我倆怎么辦”跟后來提出來的“陶瓷廠破產(chǎn),我倆怎么辦”不是同一層意思。彼時蘇雅問張根立“陶瓷廠破產(chǎn),我倆怎么辦”是指離開陶瓷廠重新找工作。廠里職工早已變成鳥散狀態(tài),眼看陶瓷廠變?yōu)橐豢每輼?,枝杈上待不住,職工還有不做鳥散的道理嗎?過日子,柴米油鹽是硬道理,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都不能顧及了。你說臨時掃馬路不體面,有人爭著去掃;你說去撿垃圾不榮光,有人爭著去撿;你說坐臺當(dāng)小姐失尊嚴,有人爭著去當(dāng)。這么多職工一下子流到陶瓷廠外面,不是說誰想掃馬路都能去掃,不是說誰想撿垃圾都能去撿,不是說誰想當(dāng)坐臺小姐都能去當(dāng)。

        張根立問,我去掃馬路?

        蘇雅說,就怕你沒別人有力氣。

        張根立問,我去撿垃圾?

        蘇雅說,就怕你不知道去哪里撿。

        張根立問,那我去坐臺?

        蘇雅說,就怕你沒那個姿色。

        蘇雅替張根立安排了一條出路,但張根立不就范。按照蘇雅的想法,一旦陶瓷廠關(guān)門破產(chǎn),生活門路被切斷,她就領(lǐng)著張根立去四川,到她大哥那里謀生路。蘇雅的大哥叫蘇生,高中畢業(yè)去四川參軍,當(dāng)?shù)氖且粋€養(yǎng)豬兵。退伍后留在當(dāng)?shù)亟Y(jié)了婚生了子,繼續(xù)養(yǎng)豬。豬圈設(shè)在一個山窩里,養(yǎng)的是野豬與家豬的雜交品種,豬出欄專門供應(yīng)成都的大飯店。蘇生依靠雜種豬在那里扎下了根,據(jù)說手上賺了不少錢。

        張根立問,你讓我去喂豬?

        蘇雅說,我大哥在電話里說,你不想去養(yǎng)豬場,可以去飼料廠。

        豬吃飼料,蘇生在四川既辦養(yǎng)豬場又辦飼料廠。張根立去飼料廠,和去養(yǎng)豬場沒有太大區(qū)別。

        張根立“哼”了一聲說,我寧愿不吃不喝餓死我自個兒。

        張根立有自己的想法。一個當(dāng)老師的離開陶瓷廠的學(xué)校再想當(dāng)老師就困難了,張根立不是想離開陶瓷廠的學(xué)校還要當(dāng)老師。說實話,張根立在陶瓷廠的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從來就沒覺得有啥了不起。一起當(dāng)老師的同事,有本事的,有能耐的,早改行去廠里的機關(guān)坐辦公室,或下分廠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改行去機關(guān)坐辦公室有面子,下分廠當(dāng)領(lǐng)導(dǎo)有實惠,哪一樣都比賴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強。早些年陶瓷廠正紅火,張根立沒門路去機關(guān),沒門路下分廠,只能老老實實地在學(xué)校趴著?,F(xiàn)在就算當(dāng)不成老師,自個兒選擇什么樣的職業(yè)自個兒總該做得了主吧?蘇雅讓他去大舅子那里養(yǎng)豬,他絕對不干。

        蘇雅說,你不去我去。

        張根立問,你去那里喂豬?

        蘇雅說,反正我大哥不會讓我餓死。

        張根立說,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你也愿意去,真是想不到。

        蘇雅說,我不去養(yǎng)豬場,待在家里你養(yǎng)活我?

        張根立說,我倆可以想別的辦法。

        蘇雅說,你能想到什么辦法?

        張根立說,暫時想不到,總會想到的。

        蘇雅說,你想吧,等你想到,我怕是已經(jīng)餓死了。

        張根立跟蘇雅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爭吵的。過去兩口子也負氣,也紅臉,也爭吵,但是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頻繁,這么認真,這么激烈。爭吵變成家常便飯,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一天不吃飯能過去,一天不吵架過不去。爭吵變成一種發(fā)泄渠道,張根立在學(xué)校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蘇雅吵一架;蘇雅在醫(yī)院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張根立吵一架。離開是一種對抗,爭吵更是一種對抗。在不能離開的條件下,爭吵就變成唯一的對抗方式。在爭吵中,張根立和蘇雅的內(nèi)心慢慢變得通暢起來,清澈起來,平靜起來。

        他倆經(jīng)常從天黑上床一口氣吵到天色微明。張根立和蘇雅并排睡在同一個被窩里,兩個人臉對臉吵一會子,又背對背吵一會子;背對背吵一會子,又翻轉(zhuǎn)過來身子,臉對臉接著吵一會子。很少有一個人的臉沖著另一個人的背爭吵的時候,那樣子吵架好像不方便,不公平,缺少章法與水準。如果是臉對臉爭吵,就各自把著各自一邊的床框子,盡可能離得開一點。但一張床能有多寬呢?再說還蓋著同一床被子,睡在同一個被窩里。所以這種體態(tài)的疏離只能表達一種不相融的決心罷了。如果是背對背爭吵,兩個人就相近多了。有時候,背對背,相離不到一只拳頭寬。有時候,背對背,一不留神就靠在一起了。這時候蘇雅就大聲地命令張根立,你的背不要挨著我的背。張根立輕聲慢語地回答說,要是你的背不挨著我的背,我的背自然不會挨著你的背。床頭有一道分界限,誰占誰的地盤,搭眼瞅一下,就一目了然。通常蘇雅會動靜很響地“呼隆”一下爬起身子,看一眼分界線。要是張根立過了界,她就會大驚小怪地說,你看看你都睡到什么地方啦?張根立不用爬起來看,輸理似的往他的那一邊挪一挪。要是蘇雅過了界,就會往她自己的那一邊挪一挪,無聲無息地縮進被窩里。這種情況下,蘇雅瞟一眼張根立,會在他的臉上看見一絲得意的笑容,那意思好像說,這下子你看清楚了吧?是你的背挨著我的背,不是我的背挨著你的背。這一刻,雙方都明白,爭吵不再是爭吵,變成一種成年人的游戲,有趣卻無聊,無聊卻實用。

        爭吵總會有停歇的時候。天色微明,爭吵必須結(jié)束。結(jié)束爭吵的最好辦法,就是兩個人激情澎湃地睡一覺。張根立和蘇雅依舊背對背。蘇雅的背往張根立的背蹭一蹭,張根立有意地躲一躲。蘇雅的背不罷休,繼續(xù)往張根立的背蹭一蹭。這一次,張根立的背不躲開,回敬一般地往蘇雅的背蹭一蹭。

        張根立警告說,你再往我背上蹭,我就要采取革命行動了。

        蘇雅問,你會采取什么樣的革命行動?

        張根立說,我采取什么樣的革命行動你是知道的。

        蘇雅眨眨眼說,我不知道。

        張根立說,你再往我背上蹭一下子就會知道了。

        蘇雅的背毫不含糊地就往張根立的背上蹭了那么一下子。

        張根立“嘩啦”翻過身子,手腳并用地脫去蘇雅的短褲。蘇雅躺在床上身子不動,嘴上卻問,你脫我的短褲干嗎?張根立說,過會兒你就知道了。張根立的兩只手把蘇雅的短褲褪到她的屁股蛋子下面,他的一只右腿蜷起來,伸開大拇腳趾頭,夾住蘇雅的短褲,一蹬一拉一扯,蘇雅的短褲就嘟嚕到腳脖子上。緊接著張根立的兩只手扳平蘇雅的肩膀,扳平蘇雅的上半身,一翻身就騎上去。

        蘇雅半推半就。張根立駕輕就熟。蘇雅半迎半合。張根立凌厲果斷。三下五除二,張根立就把蘇雅睡上了。蘇雅說,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男人,跟老婆吵架還要睡老婆。張根立說,就是因為我倆吵架,我才要睡你。蘇雅問,我倆要是不吵架,你就不睡我啦?張根立說,睡和睡不一樣。蘇雅問,怎么不一樣?張根立說,吵過架睡你就表示我倆和好如初了。蘇雅還要問什么話,張根立一張大嘴就把蘇雅的小嘴堵個嚴嚴實實。親吻是張根立制服蘇雅的看家法寶,也是蘇雅致命的情感軟肋。不一會子,蘇雅的身子軟起來,熱起來,活起來,不要命地動起來。

        夫妻間都一樣,越吵架越生分,越吵架越疏離,補救的辦法就是睡一覺。吵架過后睡一覺的夫妻,都是不會相離相棄的夫妻,這說明男人的內(nèi)心還需要女人,女人的內(nèi)心還需要男人。一場爭吵連接著一場爭吵,一場和解連接著一場和解。蘇雅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老婆那樣去做過激的行為——想著去喝藥,想著去上吊;張根立也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男人那樣去做過激的行為——想著去偷,想著去搶。張根立和蘇雅一覺睡過來,天色就大亮了。他倆不起床,休戰(zhàn),和好,接著睡覺。醫(yī)院里的班可上可不上,同樣,學(xué)校里的課也是可上可不上。

        蘇雅說,你抱緊我,我害怕。

        張根立說,我抱緊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剛剛失散的孤獨與恐懼重新朝兩個人的內(nèi)心潮水一般席卷過來。

        這一天,張根立跟蘇雅破天荒沒有吵架。沒有吵架的原因,是張根立跟蘇雅說出一件事。張根立跟蘇雅說,我想去深圳。我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在深圳辦公司,他讓我去他那兒。蘇雅問,你去深圳我怎么辦?張根立說,你不是要去你大哥的養(yǎng)豬場嗎?蘇雅說,我去養(yǎng)豬場也不是現(xiàn)在去,我等陶瓷廠破了產(chǎn)再去。張根立說,我也一樣,等陶瓷廠破了產(chǎn)再去。

        蘇雅愣了愣神,問,你去深圳我倆怎么辦?我倆天南地北相隔那么遠還是兩口子嗎?

        張根立說,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深圳。

        蘇雅搖搖頭說,我不去深圳。

        張根立問,那你說我倆該怎么辦?

        蘇雅說,看來我倆只有一條路可走。

        張根立問,你說我倆走哪一條路?

        蘇雅說,你是明白的。

        張根立“噢”一聲說,我明白了。

        這一夜,張根立跟蘇雅破天荒地沒有睡上一覺。

        3

        下半夜,張根立兩眼大睜,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興奮得睡不著覺。蘇雅兩眼大睜,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也興奮得睡不著覺。夫妻倆一起等著天亮。原來人生是可以這么選擇的,原來在生命不堪重負時是可以撂挑子的,喝藥是一種辦法,上吊是一種辦法,去偷去搶是一種辦法,他倆天亮要去做的也是一種辦法。面對人生的諸多選擇,很難說哪一種辦法好,哪一種辦法差,但都是生命的一種期待。期待一種全新的人生,期待一種輕松的人生,或者說期待一種能夠承受的人生。生活真的可以這么選擇嗎?生活怎么不可以這么選擇呢!

        “嚓啦”一聲,天就大亮了。張根立爬起床,蘇雅也爬起床。他倆穿戴整齊,相互仔細地看了一眼。蘇雅問,現(xiàn)在就走?張根立說,現(xiàn)在就走!蘇雅問,太早了吧?張根立說,不算早,我先到廠里轉(zhuǎn)一圈。蘇雅說,一個破廠有什么好看的?張根立說,我想再看看。蘇雅說,你到陶瓷廠轉(zhuǎn)一圈,那我就到土壩孜轉(zhuǎn)一圈。陶瓷廠北邊的一大片地叫土壩孜。蘇雅就出生在那里,成長在那里。張根立說,那我倆就走吧。蘇雅挎上張根立的一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往門外走。張根立問,我們家的門不鎖啦?蘇雅說,鎖門不鎖門一個樣,哪個賊能看得上這里?張根立說,還是鎖上心安。蘇雅說,那你就鎖上吧。蘇雅松開張根立的胳膊,望著黑洞洞的房門。兩間瓦房,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里間擺著一張床、一只大立柜。外間擺著一張桌子、一張沙發(fā)。燒鍋在門前的偏廈里。他倆結(jié)婚十年,沒有金銀,沒有存款,就是這么兩間廠里分配的空空蕩蕩的房屋。張根立掏出鑰匙,“咔嚓”一聲鎖上門,愣了愣神,遲疑一下子,又“咔嚓”重新打開門。蘇雅問,不鎖啦?張根立說,不鎖了。伸手把兩扇門推個大開,轉(zhuǎn)身說一聲“我倆走吧”,那只開門的右手很自然地摟向蘇雅的腰間,他們倆就一起恩恩愛愛地離開家門。蘇雅一邊走一邊扭頭去看那個越來越遠的家門。張根立不扭頭,右胳膊使勁地摟著蘇雅。蘇雅在張根立的挾持下,扭頭很吃力。一拐彎,一遮擋,蘇雅眼里的家門不見了。張根立的胳膊卻一點松懈的意思都沒有。

        他倆走上一條向北的路。沿著這條路走上三百米,被一條東西向的鐵路攔截住,沿著鐵路再往東走上五十米,陶瓷廠的西大門就到了。兩個人就在這暫時分手,張根立往廠區(qū)走,蘇雅往北去。往北是一條大路,走上五百米往西一拐就是土壩孜。張根立站住腳,松開緊摟蘇雅的胳膊,蘇雅站直了身子,兩個人臉對著臉。

        張根立說,我進廠了。

        蘇雅說,我去土壩孜。

        張根立說,過一會子見。

        蘇雅說,過一會子見。

        先說說陶瓷廠的廠區(qū)布局。走進西大門,往東是一條廠區(qū)大道,二百米遠處被一座五層大樓攔截住。大樓的前面是一座太湖石壘就的駱駝峰假山,大樓的下面是通道,往東先連接日用瓷車間,后連接耐火磚車間,再連接衛(wèi)生瓷車間,再往東就到陶瓷廠的東大門。大樓內(nèi)部的南端連接兩條燒制產(chǎn)品的隧道窯。每一條隧道窯都有六七十米長。大樓的后面豎著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煙囪。大煙囪是大工廠的象征。不說附近工廠,就是放眼全市,恐怕也只有發(fā)電廠的煙囪比陶瓷廠的煙囪高,比陶瓷廠的煙囪粗。若是站在樓上朝遠處看,離得遠遠的北邊是倉庫,南邊是鐵路專用線貨場。

        這座大樓坐落在工廠區(qū)的正中心,東半邊是生產(chǎn)區(qū),西半邊是辦公區(qū)。緊挨西大門的北邊是多種經(jīng)營公司大樓,南邊是職工大禮堂。沿著廠區(qū)道路往里走上十幾米,北面是一座兩層行政樓,南邊是一座四層黨政樓。行政樓的北面是幼兒園,幼兒園的北面是職工醫(yī)院。幼兒園、職工醫(yī)院的東邊是廠區(qū)花園。花園的名字叫雅園。雅園里有一座八角亭,名叫陶然亭。黨政大樓的南邊是一座四合院,四合院的西邊是職工大禮堂的東墻,北面是黨政大樓的南墻,南邊是一座兩層后勤樓,東邊是職工食堂,職工食堂的南邊是職工浴池。沿著廠區(qū)大道再往前,北邊是機修廠,南邊是煤場、鍋爐房。煤場與五層大樓之間有一條南北路,往北是產(chǎn)品倉庫,往南是鐵路專用線貨場,此外沿著一條彎道一繞兩繞的就到陶瓷廠的東大門了。緊挨東大門內(nèi)側(cè)的北邊是科研所,南邊是供運科。張根立就是沿著這么一條道從陶瓷廠的西大門往東大門走。

        陶瓷廠停產(chǎn),一下子就變成一個僵死的廠子,沒有一絲活絡(luò)的氣息,偶或在廠區(qū)遇見幾個留守職工,也縮頭縮腦、失魂落魄的,跟孤魂野鬼差不多。張根立慌張地走著,恐懼地走著,告別地走著。他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從廠區(qū)穿過了。

        走出陶瓷廠的東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大路的西邊是廠子的圍墻。大路的東邊是廠子的家屬房。紅磚紅瓦,矮矮趴趴的,是陶瓷廠最早的一批家屬房。后來家屬房就蓋在張根立他們居住的地方,在陶瓷廠西大門的西邊,大部分是樓房,少部分是平房。東大門的家屬房北面,是搬運站(后來改叫搬運公司)。搬運站的西邊正好是土壩孜街的東頭。土壩孜街由街道、商鋪、民房構(gòu)成,從西往東排,由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劃分開。五馬路一過就屬于搬運站的地盤了。土壩孜街,加上搬運站,再加上附近這么一大片地方,都叫土壩孜。

        更確切地說,搬運站才是蘇雅的出生地和成長地。在蘇雅的記憶里,她對這么一大片地方最深刻。在蘇雅的情感里,她對這么一大片地方最動情。他倆約定好在這里碰面。這里有通往區(qū)民政局的公交站牌。蘇雅比張根立早到。張根立問,你怎么會比我還早到?蘇雅說,我沿大路一直走過來的。張根立說,你怎么不拐進土壩孜街看一看呢?蘇雅說,不用拐進去,我閉著眼都知道哪條道彎哪條道直,哪塊石頭絆腳哪塊石頭滑溜,舊房扒倒蓋新房,舊模樣都在我腦子里……張根立問,你對陶瓷廠是不是也有這么深刻的印象呢?蘇雅搖頭說,我屬于土壩孜,不屬于陶瓷廠,我對陶瓷廠一點印象都沒有。張根立說,看來我也不屬于陶瓷廠,我從廠區(qū)走一遭什么都記不住。蘇雅和張根立從老地方走一遭,都是在心里默默告別的意思。只不過蘇雅的告別和張根立的告別不一樣。張根立告別陶瓷廠的目的是忘卻,蘇雅告別土壩孜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去記憶。

        蘇雅說,我倆現(xiàn)在就去辦那件事?

        張根立說,走!

        最后張根立和蘇雅一起坐車來到區(qū)民政局。兩大間辦公室,一間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一間辦理離婚手續(xù)。張根立和蘇雅毫不猶豫地走進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那間辦公室。他倆手拉手,喜氣洋洋的。

        工作人員疑惑地問,你們倆沒有走錯門?

        蘇雅點頭說,我們沒有走錯門。

        工作人員直接地問,你們倆是來辦理離婚手續(xù)的?

        張根立說,我們倆就是來辦理離婚手續(xù)的。

        第二章

        1

        從表面上來看,張根立和蘇雅離婚與陶瓷廠這么漫長的幾十年歷史沒有關(guān)系,只與陶瓷廠的破產(chǎn)結(jié)果有關(guān)系??蓪嶋H上卻不是這樣子,他們倆小時候就與陶瓷廠有了千絲萬縷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先說一說蘇雅。蘇雅的父母都在搬運站上班。搬運站是大集體單位,早年主要負責(zé)拉架子車,搬運站的工人也就是搬運工。搬運站附近有煤礦,有鋼鐵廠,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單位,不愁拉架子車找不著活。后來各單位有了汽車,一家一戶的依舊離不開架子車。搬運站離陶瓷廠最近,可以說單位挨著單位,家屬區(qū)挨著家屬區(qū)。蘇雅小時候就經(jīng)常跟著哥哥他們那幫男孩子去陶瓷廠偷東西。偷石膏做粉筆,一分錢一根賣給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陶瓷廠的廠區(qū)里有不少石膏,做碗的模子需要石膏,做坐便器的模子也需要石膏。蘇雅哥哥他們就去偷廢棄的碗模子,或者坐便器的模子回家做粉筆。他們不做學(xué)校老師使用的那種粉筆,而是用石膏泥一根一根搓出來,又粗又長,像一截一截扒掉皮的柳樹棍子。那個時候,人們喜歡在大街小巷的墻面上亂涂亂畫。大人在墻面上刷標(biāo)語口號,張貼大字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誓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曹四眼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權(quán)威,把他打翻在地還要踏上一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孩子學(xué)大人的模樣,拿粉筆在墻面上亂涂亂畫,卻有所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什么樣的污穢語言都敢寫,什么樣的污穢圖形都敢畫?!按虻箯埗?!”“張二狗是王八蛋!”“打倒張二狗”上面肯定要打上一個大叉叉。“張二狗是王八蛋”旁邊肯定要畫一只大烏龜。

        蘇雅頭一次在墻面上寫字,是上小學(xué)二年級。蘇雅不寫“打倒某某某”,不寫“某某某是王八蛋”,稚嫩而認真地寫“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毛主席說的這句話,就張貼在教室黑板的正上方,每個字寫在一張方塊紙上,紅紙黑字,半圓形地排列開來。蘇雅把這么八個字寫在自家的墻上,也是按照半圓形排列,伸著胳膊,欠著腳,一筆一畫地往高處寫,寫出一頭一臉的汗水。爸爸媽媽上班,哥哥在外面玩,蘇雅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站在這么八個字的前面,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自豪感、莊嚴感、成就感。蘇雅跟自個兒說,我一定要聽毛主席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我一定要拿班級里的第一名。

        其實那是一個不注重學(xué)習(xí)的年代,蘇雅面對領(lǐng)袖語錄說一說,也只是說一說,只要聽見哥哥的一聲號令,就又跟隨一幫男孩子去陶瓷廠偷東西了。實際上,那又是一個偷東西成風(fēng)的年代,蘇雅的哥哥沒有覺得去陶瓷廠偷東西有什么不好,蘇雅的父母同樣也沒有覺得孩子去陶瓷廠偷東西有什么不好。搬運站里的孩子去陶瓷廠偷東西,土壩孜街的孩子去陶瓷廠偷東西,陶瓷廠的孩子一樣去陶瓷廠偷東西,全民皆賊,防不勝防,陶瓷廠的四周圍墻被扒開無數(shù)處豁口,形同虛設(shè)。

        一幫男孩子翻圍墻去陶瓷廠偷石膏,蘇雅站在圍墻外面放風(fēng),接贓物。有時候,蘇雅哥哥他們偷陶瓷廠的破銅爛鐵,直接拿到土壩孜街的廢品收購站賣錢,比偷石膏做粉筆換錢更便捷,更容易。幾個孩子偷東西賣錢,不是平分,是下館子。去土壩孜街的心中樂飯店,吃油果子,吃油鱉子,吃糍粑,喝雜燴湯。幾十年過去,蘇雅依舊記得這些吃食的價格,記得這些吃食的味道。那個時候買吃食需要糧票,一斤糧票折合兩毛錢,一兩糧票抵二分錢。一根油果子,一兩糧票,六分錢;沒有糧票,八分錢。一只油鱉子,一兩糧票,八分錢;沒有糧票,一毛錢。一塊糍粑,二兩糧票,八分錢;沒有糧票,一毛二分錢。雜燴湯,不要糧票,一毛五分錢一碗。糍粑貴,油果子泡,油鱉子實。哥哥喜歡吃油鱉子,蘇雅喜歡吃糍粑。哥哥一頓飯,兩只油鱉子,一碗雜燴湯,三毛五分錢吃下肚子,吃個圓飽。蘇雅一頓飯,一塊糍粑,一碗雜燴湯,兩毛七分錢吃下肚子,吃個半飽。蘇雅還要吃一塊糍粑,哥哥舍不得再掏錢。蘇雅說,你吃一頓飯花三毛五分錢,我吃一頓飯花兩毛七分錢,不公平。哥哥說,你要是吃兩塊糍粑,就得花三毛九分錢,這就公平啦?蘇雅知道吃虧在吃食的選擇上,可她就是喜歡吃糍粑。哥哥說蘇雅是個南蠻子。蘇雅說哥哥是個北侉子。

        蘇雅爸爸是北方人,媽媽是南方人,蘇雅隨媽媽,哥哥隨爸爸。蘇雅跟媽媽一派,是南蠻子派。哥哥跟爸爸一幫,是北侉子幫。南蠻子派與北侉子幫經(jīng)常在家吵嘴鬧矛盾。比方說一頓飯菜不向心,原因是蘇雅媽媽燒菜喜歡加糖加醋,燒出來的菜是南蠻子口味,酸溜溜的,甜絲絲的。蘇雅爸爸吃菜是北侉子口味,喜歡咸和辣,正好跟蘇雅媽媽的口味相反。按理說,一家子人在一個飯鍋里伸勺子,應(yīng)該照顧到彼此的口味差異。蘇雅媽媽若是燒上兩個菜,一個加糖加醋,一個放鹽放辣,蘇雅爸爸就不會鬧矛盾。但蘇雅媽媽偏不這樣做,兩個菜全部加糖加醋。蘇雅爸爸就指責(zé)蘇雅媽媽有意搞家庭分裂,就像蘇修帝國主義一樣破壞社會主義大本營。

        蘇雅媽媽說,你在家吃一頓飯菜不向心,就上綱上線,搞大批判啊?

        蘇雅爸爸說,我怎么上綱上線啦?你是我老婆,在家燒菜就應(yīng)該按照男人孩子的口味燒。

        蘇雅媽媽轉(zhuǎn)臉問蘇雅,你說我們家的菜合不合口味?

        蘇雅跟媽媽一派,說,合口味!

        蘇雅爸爸只好轉(zhuǎn)臉問蘇雅哥哥,你說你媽燒的菜合不合口味?

        蘇雅哥哥跟蘇雅爸爸一幫,說,不合口味!

        蘇雅爸爸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王雪梅我看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蘇雅媽媽不甘示弱地說,蘇大筐我告訴你,你妄想在我們家里擺什么地主老爺?shù)呐深^,想吃北侉子菜自個兒去燒!

        蘇雅爸爸把話往回說,你是我老婆,燒菜就得按照我的口味燒。

        蘇雅媽媽把話往前攆,我是你老婆,可不是你們家的傭人,更不是你們家的奴隸,我憑什么就得按照你的口味燒?

        蘇雅爸爸說不過蘇雅媽媽,只好拿桌子上的菜盤子撒氣。一只菜盤子摔地上,“嘩啦——”,碎幾瓣子。另一只菜盤子摔地上,“嘩啦——”,碎幾瓣子。蘇雅爸爸一邊摔菜盤子一邊說,我說菜甜,你說菜咸,我說菜酸,你說菜辣,這一下子什么都不是了吧?蘇雅媽媽看蘇雅爸爸摔菜盤子,也不甘示弱,伸手抓起飯桌上的飯碗跟著摔?!皣W啦——”,一只飯碗碎幾瓣子?!皣W啦——”,另一只飯碗碎幾瓣子。蘇雅媽媽說,這種日子,你不想過,我也不想過,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看一看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蘇雅爸爸語氣堅定地說,不過就不過,明天就去革委會打離婚。蘇雅爸爸命令蘇雅哥哥去鍋屋的碗櫥子里把所有盤子都端過來,繼續(xù)摔盤子。蘇雅媽媽命令蘇雅去鍋屋的碗櫥子里把所有飯碗都端過來,繼續(xù)摔飯碗。一陣更加激烈的碗盤子碎響過去,蘇雅家的碗盤子一只都沒有剩下來。

        蘇雅爸爸最先軟弱下來,像個孩子似的蹲在地上,蹲在一地碎瓷片上,嗚嗚地哭起來。蘇雅媽媽看見蘇雅爸爸哭了,兩腿一軟,也蹲在地上哭起來。

        蘇雅爸爸說,我下回吃菜就不說酸和甜了。

        蘇雅媽媽說,我下回?zé)司筒患哟缀吞橇恕?/p>

        蘇雅爸爸往蘇雅媽媽面前挪一挪,蘇雅媽媽往蘇雅爸爸面前挪一挪,夫妻倆擁抱在一起,算是和解。蘇雅爸爸先站起身,彎腰伸手攙扶起蘇雅媽媽,重新坐到吃飯的桌子邊。

        這場鬧劇發(fā)生在晌午。下午,蘇雅爸爸上班前說,晌午飯晚上再補吧。

        蘇雅媽媽說,晚上我燒兩個可口菜,再喝上兩杯酒。

        蘇雅爸爸低頭看看一地的碎瓷片,蘇雅媽媽臉上有了一絲羞愧的顏色。

        蘇雅哥哥說,下午放學(xué)后我去陶瓷廠偷盤子。

        蘇雅說,下午放學(xué)我跟哥哥一起去陶瓷廠偷碗。

        他們家的盤子和碗都是蘇雅跟哥哥一起去陶瓷廠偷來的。

        蘇雅不知道面對車間里那么多雙眼睛,哥哥是怎么把盤子碗偷出來的。每一次蘇雅跟哥哥去陶瓷廠偷盤子碗,都不進廠區(qū),而是找一處相對隱蔽的地方,騎在陶瓷廠的圍墻上,看哥哥從車間偷出盤子碗,就接在懷里抱著;哥哥空手翻越圍墻,接下蘇雅懷里的盤子碗,蘇雅再跳下圍墻。

        是個熱夏天,哥哥攀爬一棵樹翻進廠區(qū)里。蘇雅攀爬這棵樹騎在圍墻上。這棵樹比陶瓷廠的圍墻高,樹枝樹葉遮住太陽的強光,也遮住人們的視線。蘇雅躲避在一片樹陰里,一陣涼爽的風(fēng)吹過來,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蘇雅告誡自個兒不要睡覺,哥哥快要回來了。一條水泥路在太陽的烘烤下,彎曲起來,柔軟起來,像一根面條子,或者說像一截豬大腸。蘇雅的兩眼一點一點往一處黏,眼皮沉重,怎么撐都撐不開。哥哥從消失的方向跑過來,光著脊梁,褂子脫下來包裹著一包東西在手里提著。哥哥越跑越慢,越跑越近,氣喘吁吁地跟蘇雅說,你接住候著我,我再去拿碗。蘇雅知道哥哥褂子里包裹著的是一摞盤子。蘇雅把盤子提上圍墻,搭在圍墻上。哥哥朝另一個方向跑過去,不大一會兒,又馱著一包東西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這一回,哥哥用的是褲子。褲腰扎上,褲腿扎上,兩摞碗放在兩只褲筒子里,正好騎在脖子上。哥哥上身光著,下身光著,只穿一條短褲。蘇雅看著他,又好笑又好氣,又心酸又心疼。哥哥是個瘦子,瘦胳膊瘦腿瘦身子,奔跑中肚子呼哧呼哧地喘,肋骨咯吱咯吱地響。有一個光頭男人從哥哥身后攆過來。太陽照在光頭男人的光頭上,閃晃出一大片耀眼的亮光。哥哥的脖子上騎著兩摞子瓷碗,看不見后面攆過來的人。哥哥光有奔跑的動作,缺乏奔跑的速度。他倆的距離越來越近,遠遠地望過去,好像那個光頭男人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哥哥一般。

        蘇雅大聲喊,哥哥,你快點跑!

        哥哥聽不明白妹妹的喊叫。

        蘇雅大聲地喊,哥哥,你跑快點,后面有個光頭!

        哥哥依舊聽不明白妹妹的喊叫。

        蘇雅繼續(xù)喊,哥哥,后面有人攆!

        這一下子,哥哥聽明白了。哥哥有經(jīng)驗,不用回頭看那個光頭男人有多近有多遠,只見他“嘩啦”卸下脖子上的褲筒子,往地上一扔,空著兩只手一溜煙跑到蘇雅跟前,“哧溜”一下躥上圍墻,兩手一挨圍墻,身子就翻到圍墻外面。蘇雅坐在圍墻上不動,她不知道懷里的盤子怎樣處理。光頭男人頭上的一大片光亮閃爍著越來越近、越來越亮,蘇雅渾身發(fā)抖,兩腿打顫,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只覺褲襠里一團熱乎,蘇雅的一泡尿不爭氣地尿出來。“哇”一聲,蘇雅哭起來,啊、啊、啊……

        2

        再回過頭來說一說張根立。

        張根立的家住在這座城市的郊區(qū)。他們那里的土地不種糧食,專門種蔬菜。春天,地上長得最多的是西紅柿,一塊地上百畝,一棵一棵的秧苗子都搭著棚架子。西紅柿先是青,后是紅,一個一個摘下來,放在大筐里,一筐一筐地碼在馬車的車廂里,拉進城市。秋天,地上長得最多的是大白菜,一塊地上千畝,一棵一棵的大白菜長大就拿稻草繩子捆住,繼續(xù)寄養(yǎng)在地里。下霜天,大白菜一棵一棵砍下來,放在大筐里,一筐一筐地碼在馬車的車廂里,拉進城市。張根立父母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叫蔬菜隊。蔬菜隊的主要運輸工具是馬車。一匹馬拉一輛車,拉一泡尿,拉一泡屎,就把一車子蔬菜拉到所要搬運的地方去了。在那么一種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里,在那么一種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里,蔬菜隊種出來的蔬菜只能賣給蔬菜公司,再由他們分配給廠礦企業(yè)食堂,或由他們拿到菜市場憑票賣給一家一戶的城市居民。蔬菜隊的社員拿工資,吃商品糧,跟城市職工差不多。還有一種種莊稼的生產(chǎn)隊,叫農(nóng)業(yè)隊。農(nóng)業(yè)隊的社員與蔬菜隊的社員放在一起就沒有辦法相比了。不說農(nóng)業(yè)隊不種菜缺菜吃,就算他們種糧食依舊缺糧吃。農(nóng)業(yè)隊的社員一季莊稼忙過來,繳上公糧,就所剩不多了。一年的口糧半年吃下肚子,半年鬧饑荒吃救濟是正常的事。那個時候,煤礦扒塌土地賠償占地工,給農(nóng)業(yè)隊的指標(biāo),農(nóng)業(yè)隊的社員不敢跟煤礦講條件,一個個都下井。煤礦賠償給蔬菜隊的指標(biāo),必須是地面工,蔬菜隊的社員誰愿去下井?煤礦是一處什么地方呀?下一趟礦井,身上沒一處不沾滿煤灰,洗都洗不干凈。聽說大姑娘要是跟上一個煤礦工人,會一連尿三天黑尿。為什么會這樣子?你就放開頭腦,大膽想象去吧。

        工廠、煤礦、農(nóng)業(yè)隊、蔬菜隊,算是這座城市最主要的構(gòu)成要素。工廠和煤礦構(gòu)成這座城市的市區(qū),農(nóng)業(yè)隊和蔬菜隊構(gòu)成這座城市的郊區(qū)。

        這是一座因煤礦而建立的城市,張根立他們村里的土地緊挨著一座國有大煤礦,還有陶瓷廠的一座小煤礦。小煤礦的名字叫焦寶石礦,說是要扒制陶瓷的一種原料——焦寶石,其實扒出來的都是黑黝黝的煤炭。一來扒煤炭好賣錢,二來扒煤炭運進廠區(qū)好燒窯,哪一樣都比扒焦寶石的經(jīng)濟價值高。陶瓷廠說扒焦寶石是幌子,不打這個幌子,國家不讓陶瓷廠開煤礦。扒煤炭就避免不了要扒煤炭的伴生物——煤矸石。煤矸石一點一點堆起來就叫矸石山。一幫子閑人去矸石山撿拾煤炭,就叫拾炭。煤礦上有閑人去拾炭。陶瓷廠有閑人去拾炭。農(nóng)業(yè)隊有閑人去拾炭。蔬菜隊有閑人去拾炭。社會上有閑人去拾炭。這里是各種各樣閑人的競技場所。這是淘金者的樂園。

        小時候,張根立就跟姐姐一起去焦寶石礦的矸石山拾過炭。

        拾炭分兩種,一種是拾塊炭,一種是拾碎炭。拾塊炭,叫拾大炭。拾碎炭,叫拾炭末子。拾大炭,一塊一塊的都是炭。拾炭末子,則是碎煤炭與碎矸石混雜在一起了。小時候,張根立跟著姐姐去焦寶石礦拾炭,只拾大炭,不拾炭末子。別人家拾炭的目的,是為了賣錢。張根立家拾炭的目的,是為了燒鍋。目的不同,對拾炭的要求就不同。炭末子里煤矸石多,燒火不容易燒得著。一座煤礦有兩個井口,一個叫主井,一個叫副井。主井上下人,副井往下運材料,往上運煤炭和矸石。從副井運上來的煤炭堆放在煤場里,從副井運上來的煤矸石堆放在矸石山。一條鐵軌連接副井和矸石山,一組四輛礦車堆滿煤矸石,從副井拉上來再往矸石山上拉,拉到矸石山的頂部,“嘩啦”一聲倒下來。幾百個拾炭人黑壓壓地圍著礦車一起往矸石山上爬,一起往矸石山上擠,誰都想占據(jù)最有利的位置。占據(jù)一個好位置,就能撿拾最多最好的炭,那樣子很像一群禿鷲圍擁著一頭行將斃命的動物。雖說這頭動物殘留著一口氣,但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死亡氣息,禿鷲早聞見了。一群禿鷲緊緊地跟隨著,只等這頭動物轟然倒下的那一刻。井下也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那是煤炭的氣息,那是煤矸石的氣息,那是瓦斯的氣息。猛然地,有一個男孩子在追逐的人群中尖厲地叫喊起來:

        ——我的腳趾頭!

        ——我的腳趾頭沒有啦!

        男孩子的喊叫像一鍋滾開的熱油潑向人群。人群轟然一下躲閃開來,驚恐地望著這個男孩子,望著這個男孩子的一只腳。男孩子躺在地上,一只腳緊緊地抱在懷里,五個腳趾頭齊刷刷地沒有了,露出白骨,流出紅血。男孩子的腳趾頭到哪里去了呢?被礦車的輪子碾軋掉了。原來他在礦車運行在半道上時,就早早地爬上了礦車,兩只腳站在礦車的車框上,跟隨礦車一起往矸石山的高處走。矸石山的另一端固定著一輛絞車,一只巨大的轉(zhuǎn)輪牽動一根鋼絲繩,把礦車從矸石山的底部拉上矸石山的頂部。要是絞車平穩(wěn)地牽拉礦車,或許這個男孩子就不會從礦車上掉下來;要是礦車的車框上不站滿擁擠的人們,或許這個男孩子就不會從礦車上掉下來。牽引礦車的鋼絲繩一抖,身邊的人們一擠,這個男孩子的兩只腳一下子從車框上滑下來,一只腳站在矸石山上,另一只腳落在鐵軌上。礦車的輪子義無反顧地從腳面碾軋過去,男孩子的五根腳趾頭變成一團肉醬,粘在輪子上。

        這個男孩子十四五歲,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兩個人長相一模一樣,別人很難分清楚。兄弟倆一個叫大熊,一個叫二熊,在矸石山上拾炭是一霸,真就像是兩頭熊。大熊、二熊拾炭一起上,罵人一起上,打架一起上,可謂心狠手辣。在矸石山上拾炭,沒有人是他們倆的對手,沒有人不躲著他們倆。這一天,受傷的是二熊,那個慌慌張張地跑向副井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是大熊。救護車很快開過來,幾個人一起抬走二熊。那天,二熊在矸石山上喊得撕心裂肺,簡直不成個人的腔調(diào)。矸石山上空落落的,拾炭的人們都躲得遠遠的,只留下四輛裝滿煤矸石的礦車,黑乎乎的,冰涼涼的,陪伴著二熊在那里哭喊。大熊沒有跟醫(yī)護人員上矸石山抬二熊,獨自癱軟在副井口那里,一并被抬上救護車。

        這一天,張根立跟姐姐一塊在矸石山上拾炭。拾炭的地點就在二熊從礦車上掉落的地方。張根立年齡小、個頭小,只能站在擁擠的人群之外,只能在別人撿拾過的煤矸石里撿拾煤炭。姐姐比他大五歲,不甘心在別人撿拾過的煤矸石里拾炭,跟著人群擠在礦車的周圍。二熊一屁股坐在張根立的面前,大聲地喊叫說,我的腳趾頭!我的腳趾頭沒有啦!張根立不明白,一個人好端端的,怎么會沒了腳趾頭?姐姐扔下拾炭的鐵抓鉤,扔下拾炭的籃子,一把抱住張根立的腦袋,緊緊捂住張根立的眼睛。張根立不知道害怕,卻能感覺到姐姐的整個身子在簌簌地發(fā)抖。姐姐就這么摟抱著張根立一步一步走下矸石山。

        這一天,蘇雅跟哥哥在矸石山上看堆。所謂看堆,就是不上矸石山拾炭,只坐在矸石山下的一處平溜地,負責(zé)看管哥哥他們撿拾過來的大炭。一幫男孩子有些集體主義的樣子,一塊拾炭,一塊賣錢,一塊消費。星期天一塊拾炭賣錢,或買鉛筆橡皮,或買餅干糖果,或去土壩孜街吃一頓。蘇雅要是不去矸石山看堆,就沒有她的一份。蘇雅安靜地坐在哥哥指定的地方,遠遠地張望著矸石山,等候哥哥他們把撿拾的大炭送過來。猛然間,矸石山上拾炭的人群炸開窩,亂喊亂叫,東奔西跑。蘇雅不知道矸石山上的人群慌亂什么,是爭吵,是打架?土壩孜街上經(jīng)常這樣子,人們在街上爭吵或打架,街上的人群就慌亂地炸開窩。人群慌亂不一定是害怕,或許是興奮地看熱鬧,或許是積極主動地去參與。蘇雅不能離開看堆的地方,只能遠遠地靜觀與猜測。一個姑娘摟著一個小男孩走過來。小男孩的腦袋緊緊地埋進姑娘的懷里,不見頭臉。蘇雅迎面問,這個小哥哥的頭是不是爛掉了?張根立從姐姐的懷里把腦袋掙脫出來,大聲地回答,你的頭才爛掉了呢!

        這是張根立與蘇雅第一次見面。

        3

        張根立與蘇雅再次見面要過十八個年頭。

        這一年,蘇雅從衛(wèi)生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陶瓷廠職工醫(yī)院當(dāng)護士,張根立從師范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陶瓷廠職工學(xué)校當(dāng)老師。1989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所有大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生都要面向基層,加強鍛煉。張根立的家在蔬菜隊,不算地道的農(nóng)村,也不算純粹的城鎮(zhèn)。畢業(yè)分配時,那些家住城市的孩子分到農(nóng)村中學(xué)鍛煉去了,張根立卻陰差陽錯地分到城市里。蘇雅他們學(xué)校位置偏僻,遠離市區(qū),學(xué)校沒人組織上街游行,是一個“干凈”的學(xué)校,是一個“放心”的學(xué)校。蘇雅他們那一屆畢業(yè)生就全部留在市區(qū)里。雖說張根立與蘇雅同一批分到陶瓷廠,但他們彼此間依舊不認識。

        一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一年將逝,一年將至。元旦這一天,廠職工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別出心裁,要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搞一個聯(lián)歡晚會。廠職工醫(yī)院由一個四合院組成,緊挨陶瓷廠的西北角。12月31日這天下午,大家就開始往院子里的樹枝上掛燈泡,掛拉花,掛猜謎紙條。幾棵樹挨著圍墻往天空里長,掛燈泡,掛拉花,掛猜謎紙條,不用爬上樹,一架梯子靠在圍墻上,站在圍墻上更方便。一個男醫(yī)生爬上去,另一個男醫(yī)生爬上去,第三個男醫(yī)生卻怎么都不敢爬,說有恐高癥。一個男醫(yī)生爬上去,顯得人手少;兩個男醫(yī)生爬上去,顯得人手不算多;三個男醫(yī)生爬上去,人手才算正適合。第三個男醫(yī)生,真有恐高癥,梯子爬一半,就臉色煞白,直冒虛汗。當(dāng)時在場的就這么三個年輕的男醫(yī)生,年齡再大一點的男醫(yī)生爬圍墻不合適,再說他們也不一定愿意爬。

        蘇雅說,我上去掛。

        小時候,蘇雅跟哥哥一起爬過無數(shù)次陶瓷廠的圍墻,那時候練就了一身爬圍墻的功夫。要說蘇雅跟著哥哥一起頑皮,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xiàn)在蘇雅出落成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姑娘,出落成一個說話臉紅的女孩子。一個說話臉紅的女孩子,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姑娘,說一聲爬圍墻,噌噌噌,沿著梯子就爬上去了。醫(yī)院的同事直愣眼,住院的病人直張嘴。蘇雅兩只腳爬上圍墻,站直身子就往樹枝上掛東西。她兩只腳站在圍墻上如履平地,整個身子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兩只手想往哪里掛東西就往哪里掛東西,從小練出來的技藝,這一刻駕輕就熟,輕松而隨意。蘇雅的兩只腳在圍墻上挪來挪去,兩只手在樹枝間伸上伸下。要是忽略往樹枝上掛東西這件實事,單看蘇雅就是在圍墻上跳舞,一種原始的舞蹈,一種挪腳伸胳膊的原始舞蹈,一種站在圍墻上帶有原始勞動意味的舞蹈。

        張根立就是這樣欣賞蘇雅跳舞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張根立就待在陶瓷廠西北角的雅園里,就坐在雅園的陶然亭里。不要說蘇雅忙著手上的活,顧不得往雅園里張望,就算蘇雅忙里偷閑向雅園張望那么一眼兩眼,稠密的花草樹木遮擋著,也不一定會看見張根立。稠密的花草樹木遮擋住張根立的身子,卻遮擋不住張根立的眼睛。蘇雅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蘇雅。蘇雅在明處,張根立在暗處。蘇雅的位置在西邊,張根立的位置在東邊。蘇雅呈現(xiàn)在張根立的眼里是一種原始舞蹈的剪影,是一種夕陽下的原始舞蹈的剪影。

        一連下一個月焦寶石礦,張根立已經(jīng)骨軟筋松,疲倦不堪,今天上井在廠里澡堂泡了一個熱水澡,而后進雅園打算放松一下。

        上個月上面下文件,留在城市的大中專畢業(yè)生,要補上下基層鍛煉這一課,時間是一個月。分配的單位不同,“補課”的方法不同。張根立他們分在陶瓷廠,下車間或下礦就算下基層。醫(yī)院里護士人手短缺,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跟廠領(lǐng)導(dǎo)一交涉,蘇雅就沒有下基層。廠領(lǐng)導(dǎo)說,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要經(jīng)常下各個車間、單位、礦里巡診,你們就派蘇雅下基層巡診吧。廠領(lǐng)導(dǎo)這樣說話,是給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一個臺階下,也是給別的大中專畢業(yè)生一個說法。蘇雅身背藥箱跟醫(yī)生一塊下了幾次車間,算是補上下基層鍛煉這一課。張根立卻要按點下礦,按點上礦,在井下實打?qū)嵉馗V工一塊干活。不說在井下干活多累,就算下一趟井,上一趟井,都要腰酸腿疼好多天。張根立本可以選擇下車間,不下礦。但張根立選擇了下礦,尤其是下焦寶石礦,說起來這還跟那一年二熊在矸石山軋掉腳趾頭有關(guān)。雖說那天張根立沒有看見二熊腳趾頭被軋掉的一副慘狀,但后來還是聽說了。在不同人的嘴里,在不同人的描述中,二熊腳趾頭被軋掉這事,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傳說。傳說二熊的腳趾頭不是礦車軋掉的,是礦井下附著在礦車上的一種惡煞啃掉的。惡煞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礦井下可以制造各種各樣的事故,躲藏在煤矸石里跑上井口依舊可以制造各種各樣的兇案。一個佐證的例子就是,二熊的五個腳趾頭被軋掉后,又有五個拾炭的頭臉受傷。受傷的部位不相同,但受傷的原因都一樣,同一天同一時刻被五塊不明來歷的煤矸石砸傷。五塊煤矸石像五只俯沖的燕子,從五個不同的方向俯沖下來,朝著五個人的頭臉準確而有力地擊打過來。五個人發(fā)出五聲大小不一的慘叫,頭臉很快被傷口流出來的鮮血覆蓋住。為什么受傷的是五個人,不是六個人,也不是四個人?因為二熊被軋掉的腳趾頭是五個;因為二熊被軋掉的五個腳趾頭,在惡煞的手里,變成了五塊煤矸石。

        張根立自然不相信這謠傳,想找受傷的二熊當(dāng)面問個究竟。二熊的家住在新莊孜煤礦的勞動村。新莊孜煤礦是一座國有大煤礦,在土壩孜北面的五里路外。張根立去那里查找真相,卻得知二熊死掉了,后來大熊也死掉了。張根立心里的疑問沒有解開,卻變成各種各樣的噩夢。在夢中張根立被各種各樣青面獠牙的惡煞追逐,他驚恐地奔跑著,失聲地喊叫著。那惡煞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在噩夢中,惡煞總是出沒在一口黑乎乎的洞里,又總是消失在昏暗不明的半空里。顯然,夢中的黑洞,就是焦寶石礦的井口。在被惡煞折磨得筋疲力盡時,張根立專門去過一趟焦寶石煤礦。礦門能進去,礦井能挨近,就是不能下去。沒有礦上允許,不穿下井的工作服,不戴下井的礦燈帽,怎么下井呢?張根立也沒想著下,就是想挨近井口,看一看黑洞洞的礦井,看一看這個惡煞出沒的地方。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噩夢中的惡煞是從這里出來的,他必須不斷地來這里,惡煞才能從夢中消失。過去沒有機會,現(xiàn)在機會總算來了,可以名正言順地下井。張根立每天都下一趟井,反正下基層鍛煉,不固定干什么或不干什么,他就什么都干或什么都不干,其目的就是跟著不同的班組去礦井下的每一處地方,去扒煤,去運料,去維護,去閑逛。惡煞容易躲藏在哪里,他就去哪里。惡煞容易出沒在哪里,他就去哪里。張根立不怕噩夢中的惡煞會在礦井下對他怎么樣。要是惡煞想對他怎么樣,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惡煞追趕上。一個月結(jié)束,張根立一身輕松地走進雅園,坐在陶然亭里看風(fēng)景,看一個姑娘站在圍墻上舞蹈,他覺得有一種鬼魅的感覺,有一種不現(xiàn)實的感覺。

        隔年元月份,也就是張根立看見蘇雅在圍墻上跳舞的半個月后,紅娘從中間牽線,他倆見了面。張根立見到蘇雅愣了愣神,蘇雅見到張根立同樣愣了愣神。張根立說,我見過你。蘇雅問,你在哪里見過我?張根立說,半個月前你站在圍墻上掛東西。蘇雅笑一笑說,我也見過你。張根立問,你在哪里見過我?蘇雅說,不記得了,但就是覺得見過。

        一年后,張根立與蘇雅結(jié)了婚。

        第三章

        1

        問:你們沒有房子嗎?

        答:沒有。

        問:你們沒有孩子嗎?

        答:沒有。

        區(qū)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有些不相信地望著眼前的張根立和蘇雅。

        問:你們結(jié)婚幾年了?

        答:十年整。

        張根立和蘇雅去區(qū)民政局打算協(xié)議離婚。按照規(guī)定,事先要擬定一份雙方認可的《離婚協(xié)議書》,最關(guān)鍵的兩條是注明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和財產(chǎn)分割問題。眼下,夫妻離婚的不少,協(xié)議離婚的卻不多。因為孩子和財產(chǎn)實在不好分。張根立和蘇雅算是不多的走協(xié)議離婚這條路的一對夫妻?;蛟S是因為他們沒有房子,離婚才顯得簡單;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孩子,離婚才顯得容易。其實都不是。許多沒有孩子、沒有房子的家庭,夫妻雙方吵吵鬧鬧,動手動腳,依舊很難離得痛快。試想一下吧,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沒有房子,沒有孩子,說一聲分開就分開了,女人光禿禿的一個人,男人光禿禿的一個人,兩手沒抓沒落,心理能平衡嗎?凡是這樣的夫妻,不反反復(fù)復(fù)糾纏個三年五年,大多離不成。張根立和蘇雅是例外,兩個人一團和氣,喜氣洋洋,就像十年前手牽著手一起去區(qū)民政局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一樣。

        工作人員說,你們回家等電話通知吧。

        張根立和蘇雅問,等什么通知?

        工作人員說,通知你們過來辦理離婚手續(xù)。

        張根立和蘇雅問,今天不能辦?

        工作人員說,今天不能辦。

        張根立問,要多長時間?

        工作人員說,半個月。

        蘇雅問,能不能快一點?

        工作人員說,規(guī)定是半個月。

        張根立問蘇雅,那我倆走吧?

        蘇雅輕聲地回答說,走吧。

        他倆一走出區(qū)民政局,兩只手就自然而然地分開了。彼此的手心還有對方的余汗,彼此的手心里還有對方的余熱,但在彼此的眼睛里,對方瞬即就顯得陌生起來,快得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得像是一閃電的瞬間。陌生來自彼此的眼睛,更來自彼此的內(nèi)心。

        先說一說他倆沒有房子的事。

        陶瓷廠的住房分兩大片。廠東門一大片,廠西門一大片。廠東門一大片全部都是舊房子,是陶瓷廠建廠初期蓋起來的。一排一排的瓦房,紅磚墻,紅瓦頂,從南往北排下來,差不多有三四百家那么多。幾十年風(fēng)雨侵蝕下來,墻上的紅磚不紅,房頂?shù)募t瓦不紅,一副黑不溜秋的樣子,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一副快要散架的樣子。廠西門一大片住房,有老的,有新的。老的多是平房,新的多是樓房。樓房多具有明顯的時代感。最早的是筒子樓,一共兩層,中間是走道,兩邊是房屋。房屋里住人,走道里燒鍋,煙熏火燎的,黑咕隆咚的,大白天都要開著燈。最新的叫典式樓,講設(shè)計,講采光,講戶型,六層高,一共三棟,算是陶瓷廠最好的樓房。有一年,陶瓷廠蓋了兩棟特殊的樓房,圖紙上是按照三室一廳設(shè)計出來的,到了施工的時候,改成一室一廳的兩戶人家。這樣子一來,相鄰的兩戶人家,一戶沒有廚房,一戶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廚房的人家在門前的走道里湊合著燒鍋。沒有衛(wèi)生間的那一戶人家去哪里解手呢?只好在廚房邊辟出一塊地方,臨時加一間不足一平方米的衛(wèi)生間。陶瓷廠這樣做,是為了緩解職工住房壓力,最起碼,一室一廳比三室一廳多住一倍人家。這不能不說是當(dāng)年陶瓷廠領(lǐng)導(dǎo)的一個偉大創(chuàng)舉,這不能不說是當(dāng)年陶瓷廠的一種無奈現(xiàn)狀。

        這么兩棟特殊的樓房后來有了一個新名字,叫光榮樓。光榮樓的含義有兩條:一是說這樣的樓房只適合一對夫妻帶一個孩子居住,暗含有符合計劃生育國策的意思;二是說那一年參加廠里大學(xué)生集體婚禮的十幾對夫妻,每家特別安排上一套這樣的住房。廠里住房緊張,按照雙職工單職工,按照職務(wù)工齡,綜合打分排序分房。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按照工齡排不上分房,按照職務(wù)排不上分房,廠領(lǐng)導(dǎo)就想出一個辦法,讓廠工會、廠團委出面,組織等候住房結(jié)婚的大學(xué)生參加集體婚禮,優(yōu)惠條件是每戶人家能分一套一室一廳的樓房。那是一個注重知識分子的年代,這樣一種特殊分房的辦法,全廠職工沒有什么大意見。人家一個從外地分配來的孩子,沒有房子怎么在陶瓷廠結(jié)婚呢?沒有房子結(jié)婚怎么能安心在陶瓷廠工作呢?參加集體婚禮移風(fēng)易俗是一種光榮,參加集體婚禮分一套住房更是一種光榮。后來這兩棟樓房干脆就叫光榮樓了。

        張根立和蘇雅進陶瓷廠晚了幾年,沒能趕上集體婚禮這一茬。不過大學(xué)生結(jié)婚優(yōu)先分房的這么一股子風(fēng)氣,卻一直呼呼地刮動著。張根立和蘇雅結(jié)婚那一年趕上廠里蓋了幾排瓦房,他們倆就分到兩間。巧得很,幾排新瓦房就在光榮樓的北面,典式樓的西邊,雖說是新房,還是有那么一點雞立鶴群的樣子。他們搬進去沒住一年,夏天里的兩場暴雨過后,地基就開始下沉,房子就開始開裂。下雨天,雨水順著房頂?shù)牧押弁坷锵?。外面大下,里邊小下;外面小下,里邊滴答;外面不下,蘇雅的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蘇雅哭著說,這是兩間什么房子呀?還不如在露天地里搭一頂帳篷過日子呢!

        兩口子相比較,張根立是個過日子樂觀的人。張根立見蘇雅哭,不知道怎么相勸,就把接雨水的臉盆端過來一只,放在蘇雅的面前說,你哭吧,看能不能哭出一臉盆。蘇雅不再哭,破涕笑起來。

        就是這么兩間開裂漏雨的瓦房,到房改那一年,因為不是套房,不夠房改條件,房產(chǎn)依舊屬于廠子里,不像住樓房的人家,象征性地交一點錢,就把房子劃歸自個兒的名下。他們是無房戶,離婚離開陶瓷廠,兩間瓦房要么交給廠子里,要么關(guān)門扔在那里,既無權(quán)轉(zhuǎn)讓也無權(quán)出售。要說房子是拴住一對夫妻的根的話,張根立和蘇雅在陶瓷廠就是一對無根的夫妻,離婚也就顯得無牽無掛、無阻無礙。

        2

        再說一說他倆沒有孩子的事。

        剛結(jié)婚時張根立和蘇雅都不想要孩子。張根立不懂避孕,蘇雅懂。每次張根立跟蘇雅睡覺,她都要他戴上避孕套。大號小號,蘇雅從廠里的計劃生育辦公室拿回好幾種。蘇雅有耐心,每種型號都讓張根立試一試,看哪個型號最適合。這種東西就是麻煩,小一號,緊巴巴的套不上;大一號,又容易滑出來。負責(zé)發(fā)放避孕套的是個老女人,也不知哪次去醫(yī)院打針的時候蘇雅得罪過她,關(guān)鍵是蘇雅得罪她自個兒還不知道。蘇雅紅著臉去領(lǐng)避孕套,老女人問,你要什么型號?蘇雅說,我不知道。老女人說,你們家張老師我見過,家伙跟著個頭長,人有多高,家伙就有多大,這兩種型號應(yīng)該差不多。老女人拿給蘇雅兩種型號的避孕套,一種是特大號的,一種是特小號的。結(jié)果張根立站在床下套來套去,弄得一點激情都沒有了。蘇雅平躺在床上一臉無辜地等候著,張根立卻抱著一床被子要去睡沙發(fā)。張根立說,我不挨你身子,你總不會懷孕了吧?

        蘇雅改吃避孕藥。避孕藥不用去廠計劃生育辦公室領(lǐng),花錢去土壩孜街的藥店里買就成。按說藥店里同樣會賣避孕套,但蘇雅不敢再讓張根立胡亂試戴。夫妻間的事,夫妻倆最清楚。張根立一天比一天冷淡,蘇雅剃頭挑子一頭熱也熱不起來呀。有幾次,夜里睡在床上,蘇雅的身子想往張根立的身子上蹭一蹭,張根立卻翻一個身,離她遠遠的。一張床能有多大?再寬不過幾尺,就算夫妻倆各自睡到床沿邊上,中間也不會閃出多大縫隙。張根立這么做是一種姿態(tài),更是一種拒絕。蘇雅委屈得流出眼淚。張根立更加委屈地說,我又不是磨道里的驢,每一次都要套上套子。避孕套與驢套子有什么共同特點嗎?既然張根立這么認為,蘇雅不好反駁,只好默認。蘇雅說,我明天就吃避孕藥。

        避孕套是物理避孕,避孕藥是化學(xué)避孕。物理避孕,損傷的是張根立的感覺?;瘜W(xué)避孕,損傷的是蘇雅的身子。使用避孕套,張根立不舒服。服用避孕藥,蘇雅不踏實。過去戴不戴避孕套是一種兩難境地,現(xiàn)在吃不吃避孕藥又落入兩難境地。夫妻間睡覺原本是一件情感的事,一件激情的事,現(xiàn)在變成一件理性的事,一件措施的事。措施是什么?是一種防范,更是一種拒絕。漸漸地,張根立對蘇雅的身子就不像當(dāng)初那樣迷戀了,跟蘇雅睡覺的次數(shù)越來越稀少,最后蘇雅甚至連避孕藥都不用吃了。為了籠絡(luò)張根立,蘇雅只好改用安全期避孕法。每個月只要避開排卵那幾天,就是安全的,就不用吃避孕藥。蘇雅避開排卵期有一個有利條件,就是留在醫(yī)院值夜班。這樣一來,張根立一個人睡在家里安心,蘇雅一個人睡在醫(yī)院里更安心??扇瞬皇莿游?,有時候避得開,有時候避不開。要是動物,避開發(fā)情期,雌雄就相安無事了;人的兩性相吸相悅卻是不分時間地點的。有一次,蘇雅晚上值班,早上下班回家,打掃衛(wèi)生,上街買菜,燒中午飯。蘇雅每次值班回家都一樣,上午忙家務(wù),吃罷中午飯,下午補一覺。這天晌午,張根立在外面喝酒,回到家的時候,蘇雅吃了刷了,都躺在床上睡覺了。張根立借著酒勁,呼一下子就把蘇雅弄醒了,呼一下子就把蘇雅睡上了。蘇雅驚醒與驚慌。蘇雅掙扎與反抗。

        蘇雅說,你快從我身上下來。

        張根立說,我剛上去怎么會下來?

        蘇雅說,我沒有吃避孕藥。

        張根立說,吃不吃避孕藥是你的事。

        蘇雅說,你快點戴上避孕套。

        張根立說,我不會戴。

        蘇雅說,那懷孕怎么辦?

        張根立說,懷孕就生下來。

        蘇雅說,生下來是一個酒娃子。

        張根立說,酒娃子就酒娃子。

        張根立一身酒氣。張根立又兇又蠻。蘇雅掙扎無效。蘇雅反抗無效。

        俗話說,怕鬼有鬼。蘇雅真就懷上了。蘇雅傻眼了,張根立傻眼了。張根立再無知,也知道一個酒娃子很可能就是一個傻孩子,不能要蘇雅肚子里的這個孩子。蘇雅說,我就是要生下這個孩子。張根立說,萬一是個傻孩子怎么辦?蘇雅說,你不是說生個酒娃子就生個酒娃子嗎?張根立沒了那天的酒勁,也就沒了那天的蠻勁與狠勁。張根立站在蘇雅面前,蔫頭耷腦,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張根立說,我錯了,我向你賠禮道歉不照嗎?蘇雅像一個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不照!

        蘇雅懷孩子反應(yīng)得厲害,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一會子“哇啦哇啦”吐幾口酸水,一會子“哇啦哇啦”心里煩得直哭。一連好多天,蘇雅不能上班,專門在家懷孩子。這一下可苦了張根立。蘇雅在家專門懷孩子就是專門懷孩子,不買菜,不燒飯,不洗衣服,不刷鍋不刷碗。張根立下班回家,買菜,燒飯,洗衣服,刷碗刷鍋。張根立在家干這些家務(wù)活,蘇雅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故意挺著大肚子耀武揚威地走過來走過去。蘇雅懷上的是一個不能生下來的孩子,她不愿去醫(yī)院把孩子打下來不說,還整天待在家里拉臉子,擺架子,不上班,不干家務(wù)活,這就有懲罰張根立的意思在里邊了,甚至有專門跟張根立作對的成分在里邊。張根立想發(fā)火不敢發(fā),想生氣不敢生,像個太監(jiān)似的整天一臉奴才相,百般討好地圍在蘇雅身邊轉(zhuǎn),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讓蘇雅早一點回心轉(zhuǎn)意,早一天去醫(yī)院把孩子打下來。

        這一天,蘇雅折騰得不能再折騰了,就想放張根立一馬算了。

        蘇雅問,這下你知道隨便睡老婆的厲害了吧?

        張根立接連點頭說,領(lǐng)教了,領(lǐng)教了。

        蘇雅問,下一次睡我知道戴避孕套了吧?

        張根立再一次接連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蘇雅說,你現(xiàn)在就給我套上。

        張根立問,干什么?

        蘇雅說,你說套上避孕套還能干什么?

        張根立立馬明白了蘇雅的意思,差不多有三個月他倆都沒有在一起睡覺了,猛然間冷戰(zhàn)轉(zhuǎn)親熱,張根立的頭腦有些轉(zhuǎn)不來彎。蘇雅跟張根立說上述這么一番話的時候,是晚上,原本就躺在床上。蘇雅的臉上布滿溫柔,布滿嫵媚,可張根立還是有些不相信。

        張根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真睡?。?/p>

        蘇雅說,你想睡不想睡?

        張根立說,想!

        張根立不再猶豫,不再猜疑,一下子撲上去。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兩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在一起,很快達到同一種呼吸,同一種心跳。此前所有的不合都化為烏有,此前所有的芥蒂都蕩然無存。張根立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蘇雅像一只發(fā)情的母貓。張根立工作一半停下來。蘇雅問,你停下來干什么?張根立說,我聽說,女人懷孕的頭兩個月不能同房。蘇雅說,人家那是說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張根立問,這么說這個孩子你不留了?蘇雅說,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市人民醫(yī)院做人流。張根立感激地說,我明天一定陪你去。

        第二天張根立陪蘇雅去市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做流產(chǎn)手術(shù)。排隊,掛號,繳費,等候,檢查。蘇雅上手術(shù)臺做檢查時傻眼了。醫(yī)生說她根本沒懷孕。蘇雅問,沒懷孕我怎么會兩個月不來月經(jīng)呢?醫(yī)生說,那是經(jīng)期紊亂。蘇雅問,沒懷孕我怎么會有妊娠反應(yīng)呢?醫(yī)生說,那是心理問題。蘇雅再問,沒懷孕我的小肚子怎么會長大呢?醫(yī)生說,這種情況叫假孕。醫(yī)生說,假孕是一種主觀臆想,就是你主觀上覺得懷孕了,其實客觀上并沒有真的懷孕。蘇雅從醫(yī)院回到家,上茅廁里尿一泡尿,屙一泡屎,一個圓鼓鼓的小肚子就癟下去了。蘇雅一把抱住張根立哭起來說,我的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了。蘇雅一副痛苦的樣子,真像是去市人民醫(yī)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張根立果斷地推開蘇雅說,是假孕,你肚子里哪有什么孩子?蘇雅再一次抱住張根立說,我要跟你懷一個孩子,我要跟你生一個孩子。

        此后兩年間,張根立和蘇雅想盡各種辦法懷孩子,可蘇雅的肚子一直沒鼓起來。他倆睡覺不再避孕。張根立不戴避孕套。蘇雅不吃避孕藥。兩個人睡覺敞開了睡,沒有顧忌地睡,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想睡幾次就睡幾次。張根立在蘇雅的身子上面一邊忙活一邊說,我就不信你懷不上一個孩子。蘇雅在張根立的身子下面一邊扭動一邊說,這幾天正好是排卵期。過去蘇雅害怕懷孕,趕上排卵期肯定要與張根立分開睡,肯定要去醫(yī)院值班?,F(xiàn)在是反過來,趕上排卵期這幾天,蘇雅肯定要從醫(yī)院請假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自己,好吃好喝地伺候張根立。趕上排卵期這幾天,蘇雅就像一頭發(fā)情的母羊,張根立就像一頭配種的公羊,一天不落地睡覺,一天不落地配種。張根立趴在蘇雅的身子上面像一臺永動機,不停歇地上上下下地忙,不停歇地前前后后地忙。蘇雅躺在張根立的身子下面像一臺播放機,不停歇地喊,不停歇地叫。過去蘇雅的喊叫,是一種愉悅的喊叫,是一種不能自制的喊叫;現(xiàn)在蘇雅的喊叫,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喊叫,是一種鼓勵加油的喊叫。

        蘇雅說,你再多用一把力,這次肯定能懷上孩子。

        張根立說,那我就多用一把力,這次肯定能把種子種進去。

        張根立嘴上說多用一把力,卻力不從心地一瀉千里。

        蘇雅一連半年沒懷上孩子,張根立一連半年沒種上種子,他倆猛然一下子意識到可能身子出毛病了。先是蘇雅去醫(yī)院查,查來查去,查不出毛病。接著張根立去醫(yī)院查,查來查去,也查不出毛病。他們倆的身子都沒有毛病,怎么就是懷不上孩子呢?張根立和蘇雅開始到處求偏方。俗話說,偏方治大病。比如說,張根立吃過種豬的肉。理由是母豬一窩能下十幾頭豬秧子,公豬的種子肯定好。比如說,蘇雅喝過母豬的奶。理由跟張根立吃公豬肉一個樣。張根立吃公豬肉和蘇雅喝母豬奶的偏方是同一個江湖郎中開出來的。

        又是一年過去了,張根立和蘇雅對懷上孩子這件事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過去那么戀床的一對夫妻,現(xiàn)在開始拒絕彼此的身子。張根立覺得多睡一次還是少睡一次反正都下不出種子。蘇雅覺得多睡一次還是少睡一次反正都懷不上孩子。

        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還叫夫妻嗎?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還能往下過日子嗎?自然不自然地,他倆就想到了離婚這件事。只不過礙著情面,兩個人都開不了這個口。陶瓷廠破產(chǎn)給他倆離婚提供了機會。她讓他去四川,他不愿意。他讓她去深圳,她不愿意。這下可好,別人家的夫妻為陶瓷廠破產(chǎn)發(fā)愁,他們倆反倒變得恩恩愛愛,彼此的情感又甜蜜起來,彼此的身子又柔軟起來。他們倆去區(qū)民政局交上離婚協(xié)議后,就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等通知了。

        3

        半個月,說長就長,說短就短。這些天他們倆連家門都不輕易走出去,珍惜他們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他們倆相親相愛的每一次機會,整天在家不做任何事,吃過睡,睡過吃,食與性,性與食,變成兩個純粹的飲食男女。除了這兩樣,他們倆幾乎沒什么話。就算說話,好像說的也是一些無聊話無用話。比如說,有一天,張根立跟蘇雅說起這么一個話題。張根立問蘇雅,你可知道陶瓷廠為什么破產(chǎn)?一個擺在人人眼面前的破產(chǎn)結(jié)果,真要說出原因,蘇雅一時半時還真說不出口。是市領(lǐng)導(dǎo)不重視、廠領(lǐng)導(dǎo)沒本事?是廠子里的設(shè)備落后、產(chǎn)品質(zhì)量差?是職工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是,好像又不全是。蘇雅只好說,我不知道。張根立說,你不知道,我知道。蘇雅說,那你說來聽聽。

        張根立說,你還記得那年元旦的前一天,你站在職工醫(yī)院圍墻上掛燈謎嗎?

        蘇雅問,廠子破產(chǎn)跟我掛燈謎有什么關(guān)系?

        張根立說,跟你掛燈謎沒有關(guān)系,跟我坐在陶然亭里看你掛燈謎有關(guān)系。

        蘇雅說,越說越玄乎,你看我掛燈謎把陶瓷廠看垮臺的?

        張根立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坐在陶然亭里嗎?

        蘇雅搖頭說,不知道。

        張根立就說出他在廠里的職工浴池洗完澡后,去陶然亭打算放松一下的往事。那一天他在焦寶石礦下井整一個月。他去焦寶石礦下井,從表面上來看是廠里安排的下基層鍛煉,實際上他有其他目的,就是要化解夢境里的惡煞——那惡煞曾經(jīng)齊刷刷地軋掉二熊的五個腳趾頭,后又砸傷五個在矸石山上拾炭人的臉,再而后就潛入張根立的夢境,逼張根立下焦寶石礦井。

        蘇雅說,我還是不明白廠子為什么會破產(chǎn)。

        張根立說,陶瓷廠破產(chǎn)就是惡煞干的事。

        蘇雅說,照你這么一說,我們倆離婚也是惡煞干的事?

        張根立說,信不信由你。

        面對一件超越人們生活經(jīng)驗的事,張根立這么說似乎也能成立。很多事情無法解釋,但人們總要找一個信得過的理由,生活才能變得心安理得。

        一對飲食男女,真要整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吃過睡、睡過吃,一天一天的日子是很難往下過的。在這方面,人比不上一頭豬,不能像一頭豬那樣子去生活。這一天,張根立和蘇雅一并排躺在床上,兩雙眼一齊直愣愣地盯著房屋頂。屋頂上有漏雨時留下來的一塊塊痕跡,痕跡的圖案是斑駁的、扭曲的、痛苦的,又是多變的、妖冶的、鬼魅的,任由人的想象。你想象成一個人在哭,就是一個人在哭。你想象成一個人在笑,就是一個人在笑。你想象成一匹四蹄飛奔的駿馬,就是一匹四蹄飛奔的駿馬。你想象成一頭青面獠牙的惡魔,就是一頭青面獠牙的惡魔。想象需要一種精力,也需要一種情緒。張根立“啪嗒”一聲關(guān)閉上雙眼。蘇雅也跟著“啪嗒”一聲關(guān)閉上雙眼。

        蘇雅說,我想讓老天下大雨。

        一連好多個晴天,老天一滴雨沒有下。

        張根立說,我們家的屋頂漏雨,老天下大雨有什么好?

        蘇雅說,我就是不想好。

        張根立說,那我就讓老天下大雨。

        張根立一骨碌爬起床,興沖沖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只水龍頭,水龍頭上套著一截皮管。張根立把皮管拿在手上,打開水龍頭。往常張根立常做這種事,拿自來水沖刷院子的地面。但這一次,張根立不是沖院子,而是把皮管高高地舉起,往自家的屋頂上澆水。

        張根立大聲地喊,老天下大雨了,蘇雅你快點往屋外跑!

        老天下大雨怎么能往屋外跑?張根立說的原本是一句荒謬話,但此時此刻在他們家一點不荒謬。屋外晴天,屋內(nèi)下雨。蘇雅爬起床,不往屋外跑,卻高高地撅起屁股,彎腰伸手,一副想往床下鉆的樣子。那里有大的盆、中的盆、小的盆、搪瓷盆、塑料盆、鋼精盆,大盆套中盆,中盆套小盆,一摞子好幾只。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蘇雅把一摞子盆端在手上,興奮地在屋內(nèi)尋找漏雨的所在。過去就這樣,屋外一下大雨,蘇雅就要在屋內(nèi)擺開一摞子盆接雨。漏雨的地方在床上,蘇雅就把一只盆放床上。漏雨的地方在柜子上,蘇雅就把一只盆放在柜子上。床上漏雨漏得多,蘇雅就把一只大盆放床上。柜子上漏雨漏得少,蘇雅就把一只小盆放在柜子上。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大盆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小盆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大盆小盆混雜出來的雨滴聲響,時疾時緩,錯錯落落,像天籟。張根立放下皮管,走進房屋,見到蘇雅赤腳站在地上,屏息凝聽,一動不動,臉上流滿喜悅的淚水。面對蘇雅一副苦中作樂的樣子,張根立嗓子哽咽說不出一句話。

        天明天黑,一天過去。天黑天明,一天又臨。這一天,電話鈴猛然間“丁零零”地響起來。張根立望一望蘇雅,蘇雅望一望張根立,沒有人愿意去接這個電話。顯然是區(qū)民政局打來的,叫他倆去辦離婚手續(xù)。

        蘇雅問,我們倆真要離婚了?

        張根立嚴肅認真地點頭說,我們倆真要離婚了。

        蘇雅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蘇雅說,我倆離婚前再睡一覺吧。

        張根立說,或許是我倆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睡覺了。

        他們倆的行李已經(jīng)各自收拾好。去區(qū)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xù),他們倆就各奔東西了。蘇雅去四川她大哥那里。張根立去深圳他同學(xué)那里。

        他倆離婚的同一年,陶瓷廠正式宣布破產(chǎn)。

        結(jié) 尾

        一轉(zhuǎn)眼,陶瓷廠破產(chǎn)十年,張根立和蘇雅離婚十年。這十年,張根立一直在深圳,蘇雅一直在四川。這期間,他們倆很少有聯(lián)系。開頭一段時間,哪一個人想起對方,還打一個電話過去問一問情況。不是夫妻,還是朋友。只不過這一對朋友越來越陌生,問候的時間間隔越拉越大,問候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們倆離婚第五年,張根立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那一天,張根立想起給蘇雅打一個電話。張根立說,我結(jié)婚了。蘇雅說,恭喜你們,祝福你們。張根立緊跟著解釋說,我們倆同居兩年,她懷孕了,我只好跟她結(jié)婚。蘇雅說,我也結(jié)婚了。張根立在電話那一端反應(yīng)有些遲鈍地問,什么時候?蘇雅說,兩年前,我兒子都三歲了。這么說,蘇雅也是未婚先孕的。張根立在電話里不說話,不是不想說話,是不知道說什么好。蘇雅問,你猜我給兒子起了個什么名字?張根立在電話這一邊使勁地搖頭說,我不知道。蘇雅說,叫根子。一下子,張根立的眼淚流出來。張根立哽咽地說,我早已經(jīng)想好了,不管我老婆生男孩生女孩,我都起名字叫張雅。雅致的雅。典雅的雅。蘇雅接話說,也是蘇雅的雅。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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