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偉
三十多年前,把農(nóng)民湊到一塊干活的生產(chǎn)隊,終于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寫這話,突然有一種歷史的壯闊感,“退出歷史舞臺”,對生產(chǎn)隊來說,似乎詞用大了。但不管怎么說,生產(chǎn)隊在當時決不可小覷,它可是當時最低一級的鄉(xiāng)村政權建制??!它符合政權的基本特征:從隊長、保管、會計、組長、記工員、婦女隊長、一般勞動力社員,等等,人分成了不同的高低等次。真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是一般勞動力社員,其余的幾乎是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橫晃”的一干閑人,是絕對的上等人。
土地開始承包后,各家各戶有了自己的土地,號稱“承包田”。從分田、分果樹、分車馬牛具開始,隊長、保管、會計、組長、記工員、婦女隊長等各種名目也隨之消失,都恢復了同所有勞動力社員一樣的農(nóng)人的本色:勤勞,下力,各自忙活自家的。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橫晃”了。生產(chǎn)隊解散,不養(yǎng)閑人,滿足了農(nóng)人“等貴賤,均貧富”的古老追求。
我記得那時的父親,對承包到戶、解散生產(chǎn)隊流露出的是輕松歡喜的神情。父親本來就是農(nóng)人,當然對生產(chǎn)隊解散沒有感到任何失落,而且常常對母親念叨:“好啊,再也不用開會了??!”或者感慨道:“生產(chǎn)隊真能扯淡,老愛用戰(zhàn)爭打仗的詞,早晨吃飯前干活,渾身露水都濕透了,起個名,叫‘早戰(zhàn)’。晚上吃完黑飯,黑燈瞎火,摸黑干活,也起個名,叫‘晚戰(zhàn)’?!蹦菚r我總愛刨根問底:“那中午干活呢?”父親便一下子酸楚起來,目光中顯出疲憊,回憶道:“別提了,正晌午頭,日頭足足的,吃完飯撂下筷子,剛想躺炕上瞇上一覺,可好,隊里就敲起了角鐵,‘鋼鋼’地響,開始招呼‘晌戰(zhàn)’啦,‘晌戰(zhàn)’啦。大毒日頭底下,拔麥子、割谷子,難受死了!”可以想見,生產(chǎn)隊的早中晚“三戰(zhàn)”給父親留下的心理陰影是多濃重??!每到這時,父親苦笑,說:“生產(chǎn)隊就那樣,非造你個人心惶惶不可,早干、多干那么點活,其實一點用也不頂,白出多少力啊!”
出力,從來是農(nóng)人的本分,可是“白”出力,消磨的就不光是力氣和身體,關鍵是叫人喪失了生活的興味兒。我想,世間萬事,不管什么事,不管出于何種名目,冠以何種目的,只要叫人“白”出力,絕對不是人性的,也注定是要消亡的,且被人恥笑。
話說生產(chǎn)隊解散,小屯人心似乎渙散了。這時,父親脫穎而出,按照“允許一部分人先富”的精神,串攏起原生產(chǎn)隊里幾個有手藝卻不得施展的勞動力哥們,組成了一個小屯鄉(xiāng)土泥瓦隊。
如果也用戰(zhàn)爭術語來比照,這支曾活躍于屯里屯外、十里八村的鄉(xiāng)土泥瓦隊根本不是打陣地戰(zhàn)的正規(guī)“野戰(zhàn)軍”。連“武工隊”、“民兵”也算不上,至多算無建制的游擊小隊。
隊伍之中,如我父親,絕對算得是“老大”。單從年齡看,是最大的;另外主要是以手藝論,父親也當之無愧。他與德正大叔、權萬大叔算是鄉(xiāng)村泥瓦匠,在生產(chǎn)隊時也常干生產(chǎn)隊的泥瓦活,算是“熟手”。其余的都是原生產(chǎn)隊里的基本勞動力,對于泥瓦活,是純粹的“生手”。誰也不懂得什么建筑力學、結構、材料,更別提建筑美學了。當然,在鄉(xiāng)下,這些文縐縐的東西,用鄉(xiāng)人的話說是“頂個屁用!”這倒使我想起恩格斯的名言:社會需要會比十所大學更能將社會推向前進。鄉(xiāng)人那時建的房子,清一色的是木頭、石頭、秫秸、水泥、沙子、黏泥,根本不需要什么建筑力學、結構、材料、美學,甚至這些名堂連聽都沒聽過呢!
父親之為老大,也是德正大叔、權萬大叔這兩個“熟手”無法望其項背的。父親能壘墻,會吊線墜兒,用水平尺;能鑿出方方正正的石頭;能抹白灰墻;能做鋼筋混凝土的大立柱,通常立于正屋中間門兩側,還做上梅蘭竹菊的圖案,或者是雙喜字,或者是套梭、燈籠樣兒;最拿手的是壘鍋臺,高低大小算計得有經(jīng)驗,鍋灶燒起來才不往灶間反煙。有很多人家房子雖然不是父親蓋的,但是鍋臺無論如何得請父親親自去壘,幾乎成了小屯遠近的迷信了。據(jù)父親后來清點,這多年共壘了一百八十三個鍋臺。
另外,父親之為泥瓦匠人,還有一個本事,這是其他人所不具備的。父親會像模像樣地給蓋房人家忙活上梁立戶的事兒。蓋房動土,上梁安門立戶,這在鄉(xiāng)下也是了不得的事。
話說父親應了人家,早早就準備起來。頭天買來幾張紅紙,到晚上在飯桌上鋪展開,揮起毛筆,蘸墨,尋思,刷刷地寫下對聯(lián)、橫批。記得有好幾套,像什么“千祥云集安門日,百福并臻立戶人”、“上梁喜遇黃道日,樹柱欣逢紫微星”,這是古傳下來的,文縐縐的;而“太公昨日由此過,他說今天好上梁”,透著風趣;“木瓦二師齊努力,主顧一心蓋新房”,則完全是父親自撰,橫批大多是“紫氣東來”、“吉星高照”。凡此種種,給蓋房子的人家送去吉祥。另外還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人家畫先天八卦圖: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三橫三豎,標得清清楚楚。父親叨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還有一套順口溜,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兌上缺,巽下斷;離中虛,坎中滿。完全是陰爻陽爻的逼真畫像。到紅紙黑道的八卦貼到脊檁上,往往驚得陰陽先生連連咋舌。
那時單為人家上梁忙活這些,就可得到人家格外的賞錢,十塊,二十不等,外加四個大個兒白面饅頭。這一切,更是其他人所不具備的。
說來更奇,父親那一雙糙手,還能拉一手好胡琴,彈三弦在行,嗩吶也通,叫你很難和泥瓦活連在一起。這在小屯遠近首屈一指。
凡此種種,顯示著父親這個小屯匠人的“匠心”??!由此可以用得上兩個成語:一個是獨具匠心;一個是匠心獨運。
但這并不能改變父親“親手締造和指揮”的這支無名泥瓦隊的“土氣”,現(xiàn)在看來,父親的這支無名泥瓦隊應是屬于“幾無”的隊伍。
一是無十分固定的干活人員。若想稱隊伍,基本特征是有固定的人員,然而這支隊伍沒有,平時大家都忙活一些農(nóng)活,等修建的活來了,臨時緊急湊合。說湊合,絕不含有敷衍的意思。在選人上,父親盤算得細,說:“給人家干活,不能亂湊合人糊弄人家?!币虼耍瑏碚腋赣H干活的人家對父親帶去的隊伍很是放心。
比如蓋房子一類的大活,人多時達二三十人。腳手架上下四圍壘外墻的有六七個人,壘內墻,通常叫“補里子”,有六七個人。房場內外,搬石頭、運磚,挑水、和泥的,至少也得十來個人。當然,遇到小活,比如壘鍋臺、抹墻等,父親一個人就可以了。
二無施工許可資質。農(nóng)村的土建可算是“老土”。蓋房子,壘院墻,砌豬圈,抹墻,壘鍋臺,只是一般的生活日用,干活的質量全憑干活人自覺。值得歌頌的是,父親在遠近十里八村蓋房子、壘院墻、砌豬圈、抹墻、壘鍋臺等活,從沒有倒塌等質量問題。
三無固定的掙錢標準。那時剛從生產(chǎn)隊解放出來,生產(chǎn)隊的工分多低??!一天才掙幾毛錢,好年景掙到一塊錢。而父親組織的泥瓦隊,收入可比過去高多了。有時遇到通情達理的人家,趕上手頭寬裕,還付現(xiàn)錢,這對于過去只能在年底見著錢的農(nóng)人來說,誘惑非比尋常。
泥瓦工是按照技術拿錢的。干多干少,拿多少錢,每個人心里大致是有數(shù)的。像父親,是隊伍的總頭兒,能攬著活,負責和人家談價,干活時掌管技術,干完活管工錢,算賬分錢,一場活下來,有時平均一天能掙到十多塊,而小工則三四塊不等。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不肯多拿一點。每一場活工錢總賬是多少,怎么分的,每個人出了多少工,分多少,父親都仔細地寫在本上,清清楚楚。分錢時,有時母親嘮叨幾句:“你傻不傻?給人家分那么多。活是你攬的,力又是你出得最多?!闭谥割^蘸唾沫點錢數(shù)錢的父親總是叫著母親的名字,慨嘆道:“都出力?。∧憧匆粋€個曬得!”確實,從春天到秋天,父親領著他們騎著自行車,走南屯,串北屯,蓋了一處又一處新房子,他們在風中、在日光下全都風化成了“黑人”。
父親常把我們小算術本或者牛皮紙“工作手冊”當做記工本,詳細地記錄隊伍里每個人的出工情況:在哪兒干活,哪一天,都誰參加。從沒有差錯。
但偶爾也會有一些小爭執(zhí)。那年是德正大叔攬著一個活,也是蓋房子。父親的一伙人都參加了,到干完活分錢的時候,照例由父親統(tǒng)一來分。父親會打算盤,是這個隊伍里的明白人。父親、德正、權萬都是大工,三個人拿一樣的工錢。往常也是如此。但這次德正媳婦不高興了,某日傍晚就到我家來“興師問罪”了。
她個子矮,說話仰著臉,一張嘴就自帶有挑釁的神情,面皮僵硬,紅著臉,說:“我來呢,也不為別的,就是想問問這次到底誰是掌尺?”我過后才知道,“掌尺”就是泥瓦匠的大師傅、一把手的意思?!盀槭裁催€是大哥管分錢,這回是俺家德正攬的活兒,應該是俺家德正管分錢?!蔽抑两襁€能記起德正媳婦的不依不饒的那股勁頭。
天地良心!任何時候父親在分錢的時候也沒有多占一分錢!
聽了德正媳婦的話,母親特別不高興,語氣也硬起來:“往常干一百場活都是你大哥攬的活,大家都是平分的錢,你沒說叫你大哥多拿一分,這次你們可攬著點活了,就得管分錢?就多分?”
德正媳婦的邏輯其實就是小屯文化中最惡劣的成分之一:譬如有一個人,你對他十次好,他都覺得應該,但凡有一次不好,他連那十次的好都都忘了,弄不好還成了仇人。學名也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究其原因,我想根源在于貧窮和愚昧。
不管怎樣,父親的泥瓦隊興旺了四五年之久,匯聚了小屯一大批泥瓦匠和半吊子泥瓦匠,在南北二屯干活。吃百家飯,有肉有酒,半上午還有間食。間食有的是餅干,有的因地制宜,攤雞蛋白面餅。記得父親回來總夸隊伍中的于氏老三:“力氣大,能吃,中午大米飯一個人能吃上尖三大碗?!?/p>
人們多以能入伙為榮,泥瓦活畢竟比種地來錢快,來錢多。更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活,只要能和“手藝人”沾邊,盡管也是累活、臟活,也總覺得體面。
說泥瓦活是累活臟活,我父親最有發(fā)言權。
那時,他帶領泥瓦隊,起早貪黑,兩頭不見太陽。記得總在夜色濃黑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才騎著自行車,從外屯回到小屯。到家門口時,車鈴按得響脆,跳下自行車,洪鐘大嗓,絲毫沒有倦怠。進院子,放下自行車,拎著毛巾,到菜園里的井邊,脫下兩根筋背心,撩著大鋁盆里的水,噼里啪啦洗了起來。大鋁盆里的水曬了一天,溫乎乎的。夜色里,可以模糊地看到父親身上被背心遮的皮膚仍然泛白,痕跡鮮明,像背心沒脫一樣。
每到這時,母親、我、弟都不免心疼起來。我和弟幫父親擦后背,問:“疼不疼?”父親這才不無凄楚地對我和弟說:“好好念書吧,孩子,可別像爸這樣??!”
記得二十多年前的六月,我從城里領著一個女同學回到小屯家里,興奮異常。此刻天藍,樹綠,風輕,正是小屯絕好風景。我對這女同學說領你去看看我爸,順便看看我爸是怎么給人家蓋房子的。父親正在屯里不遠的一戶鄰居家抹墻。
我們去的時候,父親正忙著。左手端著泥板,右手執(zhí)著泥抹子,在墻上左右涂抹著白灰。父親穿著開口露趾的黑色塑料涼鞋,腳上沾了灰泥;卷著褲腿兒,藍色的粗布褲,很臟;半袖的背心粘在身上,前胸后背還露著窟窿眼兒;戴著帽子,藍色帶檐,防著白灰落到頭發(fā)上。這是我多么熟悉的穿著?。?/p>
我們見面時,父親的眼睛一瞥,一亮,似乎又閃過片刻的難為情。介紹之后,父親憨憨地,小半對著我,大半對著我的女同學,說:領同學來,看看叔叔出苦力??!
女同學從沒有見過這種勞動場面,也從沒有想過眼前的這個人是我的父親,在干這樣的活。她只是笑,說挺好的啊!倒是胖胖的鄰居六大娘接話快,也是對著我的女同學:還出苦力?你這叔叔可是俺們小屯的匠人?。?/p>
六大娘忙不迭地端來一瓢杏子,紅得多,綠的少,直往我的女同學手里送,說:農(nóng)村的,新鮮,剛下樹的。又說,看看人家城里的,又漂亮又干凈,不像俺們。這個話題轉移,給所有人結了尷尬,使我的女同學感受到了小屯人的厚道,甚至受寵若驚。
那時,在九月或者十月份,父親偶爾趁了活閑的一兩日間隔,到城里串親戚并順便看我。留下的黑白照片一例清瘦,眼睛顯得大一些,沒有別的。
記得那天父母領我到城里一個名叫星海的公園去游玩。其實只是去走一走,買三根雪糕,叼著,咂著,嗅著海腥味,漫無目的地看著來往的游人。靠海的涼亭下,滿是看起來就舒服的雅座兒,潔白的桌椅,擺有啤酒,旁邊是一盆盆蟹子、蝦爬、扇貝、海螺等,在水里蠕動。我們咋舌于驚人的價格,一走而過。心中的奢侈念頭早被海風吹得無影無形了。我至今仍記得在伸入海中的水泥棧橋上,父親,這個小屯的匠人海浪般地對母親說,要是咱有錢多好??!給兒子甩二百,花唄。說這話的時候,父親每天的工錢最多五塊錢,那還是要等到秋后才能要回來。
無邊的海浪,頂不過父親這一句話。雖然直到今天,質樸敦厚的父親也沒有親手“甩”給我二百塊錢,但是,我卻記住了在那個棧橋上,那個無所事事的秋日下午,父親清瘦的臉龐,和他的海浪般的話。
父親那時剛到中年,長得結實,胳膊粗,手掌厚大,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父親活多,主要的還不是力氣,是因為人實在,起早貪黑,干活不藏奸,還常替東家著想。最主要的是父親面子矮,活干完了,不好意思要工錢,要不回來就拖著,以致于有的人家拖了幾年都不付,弄得跟父親干活的弟兄們急得干瞪眼。
其實,在鄉(xiāng)下,泥瓦隊的收入和大田的收成是相關聯(lián)的。年成不好,錢不湊手,沒攢夠,鄉(xiāng)下人就不會“大興土木”,泥瓦隊也就沒活可干,沒錢可賺。那時,每到連雨天,不能出工干活,父親在家里望著窗外的落雨,總擔心說:“不知道他們家房場蓋沒蓋好,才壘個半截墻?。 庇植粺o企盼地說“有個好年成吧!”
父親在別人家的新房場干泥瓦活,多是春夏開始之后的晴朗時節(jié),土建有雨是不能干啊!
通常是從打地基開始,手執(zhí)鐵锨挖出尺把深的土溝,挖的時候,還不停地往手掌心里吐唾沫,發(fā)狠,用力;搬大塊石頭,鋪到溝里,抹上水泥,平整,此為打地基;壘墻,一層石頭,一層沙子水泥灰;到腰高時,砌上一層磚,叫腰線;這時候,木匠參戰(zhàn)了,設計擺布溜窗口,安木窗。
安窗的時候能騰出一天兩天的空閑。這時,父親便轉戰(zhàn)另一戶人家,開工另一片新房場。也是如此:從打地基開始,手執(zhí)鐵锨挖出尺把深的土溝,挖的時候,還不停地往手掌心里吐唾沫,發(fā)狠,用力;搬大塊石頭,鋪到溝里,抹上水泥,平整,此為打地基;壘墻,一層石頭,一層沙子水泥灰;到腰高時,砌上一層磚,叫腰線;這時候,木匠參戰(zhàn)了,設計擺布溜窗口,安木窗。
多的時候,父親領著小隊伍同時開工五家新房,如此南征北戰(zhàn),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母親這時不無心疼地說:“干起活就像是傻子,給別人干活倒把自己急得夠嗆。”這時父親總是憨憨地應道:“人家更著急?。《祭嚮纳w房子,不容易??!”
拉饑荒,這是鄉(xiāng)人哭窮的一個特有名詞。話外之意是房子蓋得不容易,沒錢,即使現(xiàn)有的錢也是東挪西借來的。究其實,說這話的未必沒錢,沒錢怎么蓋房子呢?然而父親心軟到軟弱,總是陷于這個近于謊話的哭窮中?,F(xiàn)在可以想見父親那時替人家干活的心情:你一邊干活,他那邊一邊哭窮,說沒錢。干了活不等于能掙來工錢,真的是很郁悶。
另外一層郁悶是帶隊伍之難。父親的建筑小隊最多時能達到四十多人,分散在房場里外、上下,和泥,搬石頭,搬磚,壘砌。在一片如火的陽光之下,難免懈怠。人干活到了極限時,就想偷懶。鄉(xiāng)人偷懶的方法也多:上廁所,溜溜達達,磨蹭一會兒;喝水,到井邊,找水桶,搖轆轤,提上來,探頭喝,抹嘴,再往頭上揚一捧水,磨蹭一會兒;抽袋煙,從掏煙口袋,取煙紙,卷煙,擰幾下,點火,吧嗒吧嗒抽,磨蹭一會兒;或者干脆幾個人講講晚上和老婆睡覺的種種打情罵俏的葷嗑,又磨蹭一會兒。這些都難管,對此,父親面子更矮。此刻大家磨蹭之時,只有父親,一個人站在破木桿、草繩扎成的手腳架上,在太陽底下,捍衛(wèi)著“老大”的尊嚴,是匠人的勤勉。
說真的,泥瓦活兒的累和臟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像一頓飯能吃上尖三大碗的于氏老三,干了沒半年再也不干了,說:“操,原來還覺得這活多了不得了,能把人累死!”后來轉行在家放馬,在屯邊北河樹林一帶濃蔭下溜溜達達,有時老遠地和父親他們打著招呼。
龍萬也是,累得不干了,自己跑到海邊倒騰賣海蠣殼??磥硎杖氩诲e,晚間乘涼時,大講自己的來錢道,對我父親說:“大哥,別干泥瓦活了,干點啥也比這個來錢,累個賊死!”
西街龍鳳也是,干不了轉行騎自行車走街串巷賣魚,早晨從海邊買新鮮魚,一整天叫賣,說好的時候一天能掙三四十塊,這要比干泥瓦活多三五倍呢!
前街誠忠二叔、西鄰杜氏也不干了,開始在家養(yǎng)長毛兔。給兔子剪毛,外面就有來收兔毛的,一個月能攢半斤,能賣八九十塊。
對此,父親均有評價。說于氏老三,干不了手藝活,祖?zhèn)骶褪欠派诘?。說龍萬,干活凈?;パ蠊?,不干拉倒。西街龍鳳,好耍小脾氣,臉急,好算計,變臉快。誠忠二叔、西鄰杜氏,父親說,可惜那身板,舍不得出力。
如果說于氏老三他們棄了泥瓦活不干,更多的是因為手藝不行,可是格長大叔的放棄,決不是因為手藝不行。他在隊伍里是標準的大工,鏨石頭、壘墻、砌磚,幾乎也與父親齊名。他確是因為想多掙錢。他先是編蘋果籠子賣錢,買來棉槐條子,泡軟,劈開成細條,坐在自家院子里編。后來又倒騰雞蛋、鴨蛋、地瓜、蘋果往城里賣,走上了“包圍城市”的道路。最遠的都賣到長春、哈爾濱。算是致了富,有兩年被村里推薦到鄉(xiāng)里獲得“勞動模范”稱號,披紅戴花,上臺領獎。據(jù)說獎品是一床被套和一把鐵锨。
父親聞知,頗有些不屑:“他算什么勞動模范?在過去他這叫投機倒把。”
到這時,父親的泥瓦隊已經(jīng)徹底解體了,只剩下父親、德正大叔、權萬大叔三個大工了,小工已經(jīng)難找了。
父親五十歲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了縣城。自然,父親和德正大叔、權萬大叔最后的“小組”也終于散伙了。
和父親散伙后,德正大叔舊業(yè)仍操,給人干泥瓦活。不過,沒有我父親在,他再也攬不到“大活兒”了,即使有活兒,也不過是些零活。
父親后來聞知,懶懶地說:“他自己挑起大梁難?。 ?/p>
權萬大叔則索性撂下泥瓦手藝,開始專心侍弄自家的蘋果樹。在自家承包田里栽了一百多棵紅富士蘋果樹,施肥,澆水,修剪,收果,賣出,賺錢,忙活得不亦樂乎。沒幾年,賺了不少錢。
父親后來聞知,也有評價:“沒想到他能把果樹侍弄得那么好,是比干瓦工省力、賺錢?。 ?/p>
三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來,父親的泥瓦隊,是再地道不過的一群農(nóng)人。關于他們的辛勞,他們的隱忍,痛苦也好,快樂也好,或許還存留在各自微薄的記憶里。而在我的文字中,記述的只是些零星的碎片?;蛟S連這都算不上。
我想,他們在烈日下,在腳手架上干活的場景,如果能留有哪怕一張照片,也足以生動地記錄小屯農(nóng)人生活的艱辛,求生的艱難和生活的無奈、樂觀。然而,沒有一張照片。
在我的意念里,我給父親他們的泥瓦隊曝光了一張照片。
那幅照片應該是全景黑白的:背景是白色的,表明這是晴明澄澈的天空,太陽一點遮攔也沒有。灰黑色的是景物:一處農(nóng)村的建房現(xiàn)場,雜亂而繁忙的景象。木桿、木板皮草繩、鐵絲擰架搭成的腳手架,倚在一人多高的石墻上。腳手架上面站著父親、德正大叔、權萬大叔,他們戴著布帽,臉上滿是汗水,沾著泥灰,穿著兩根筋背心,彎背,弓腰,搬石頭,撮灰。有些結巴的權萬大叔,也可能沖著鏡頭張揚地咧嘴笑,畫外音冷幽默地自嘲:“操,大、大叔這個熊、熊樣,你也給照??!”墻內的腳手架上,是龍鳳、格長伸脖看鏡頭的笑臉,也戴著布帽,臉上滿是汗水,沾著泥灰,腰下身體被石墻擋住。龍萬、于氏老三等一干小工正搬磚、提水桶、和泥,臉上也有笑,卻分明是為照相擺出來的……
補白:上文提到的我的那個家在城里的女同學,現(xiàn)在早已成了我妻子。列位看官須知:俺怎么也算是“匠”門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