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巴金說南國的一棵榕樹是“鳥的天堂”,寫盡了榕樹的美和鳥的生命力。我沒去過南國,當(dāng)然沒看過巴金筆下的那棵榕樹,也沒領(lǐng)略過歡騰喧鬧的鳥的世界和聲情并茂的鳥的歌唱。
而我去過三臺山。那里沒有峭拔的山體,沒有兀立的危峰,沒有嶙峋的怪石,卻有很多樹,相擁相依,親密無間。的確,樹木龐大的陣容,蓬勃的長勢,及其營造的幽深、靜謐的意境,讓我覺得,一身蔥郁的三臺山就是南國的榕樹了。還有那居在林子里的鳥,其數(shù)量之眾,種類之多,鳴聲之美,著實彰顯出這個極富聲樂天賦的家族的興盛。登上三臺山,入了林子,撲面而來的,定是鳥們極具穿透力且錯落有致的鳴叫。這是鳥呈給造訪者的天籟。
我以為,三臺山就是北方的鳥的天堂。
人類對生命的源頭充滿臆想,制造出匪夷所思的生命神話。鳥沒有人的智慧,也沒有探尋生命源頭的天賦和執(zhí)著——大抵是鳥認(rèn)同了生命來自大自然,大自然是它們的母體,所以,才有從骨子里對大自然的親近和皈依。山林和天空是鳥生命的載體,但天空只是鳥的旅途,山林才是鳥的歸宿。鳥心無旁騖地駐守在山林里,咀嚼林間的陽光,吮吸花果的汁液,品味澗水的甘洌。在生命流動中,鳥以清麗柔婉的鳴叫來表達(dá)對母體的感激,來回應(yīng)生命的律動。
當(dāng)然,山林并非鳥唯一的家園。但凡有樹,有林,就有鳥,就有鳥聲。鳥的隨遇而安讓人驚嘆。人類出于某種功利之心,大張旗鼓地植樹造林,讓一片片荒蕪變得生機勃發(fā)、綠意盎然。鳥不期而至,感恩戴德了,紛紛立于枝頭,引吭放歌,以此消解人類的寂寞和憂愁。
緊隨文明的推進(jìn),是欲望的膨脹。人們開山毀林,大砍大伐,試圖把一切自然資源置換成一筆筆財富,其熱情和力度,遠(yuǎn)勝于當(dāng)年的植樹造林。鳥的家園開始淪陷。困厄的境遇讓鳥流離失所,浪跡天涯。于是,我們穿行在城市或鄉(xiāng)村,我們看不到鳥影,也聽不到鳥聲,那淹沒在喧囂的車流聲里的城市,那裸露在殘陽下的沉寂的鄉(xiāng)村,讓我們深深地失落和惆悵。我們會為城市上空路過的一只鳥而驚喜,也會為村莊里一只孤獨的鳥巢而喟嘆——簇?fù)碓谥︻^的鳥拋棄了鄉(xiāng)村,還是砍去樹木、該換容顏的鄉(xiāng)村拋棄了鳥?或許,那孤獨、空寂的鳥巢,是對鄉(xiāng)村里流失的澎湃鳥聲的祭奠!
穿過大街小巷,走過村頭阡陌,偶有一兩聲鳥鳴從頭頂上掠過,憂戚而蒼涼。叫聲碰落了我?guī)椎窝蹨I。我知道,這叫聲,是尋覓,是緬懷,也是指斥。我的心在顫栗。
在一個落葉飄零的深秋,我看到一塊很大的林子在電鋸聲中被夷為平地。林子沒了,愁了鳥們。在帶著安全帽、手執(zhí)電鋸的工人煞有介事地進(jìn)駐林子的時候,鳥就知道了他們的來意。鳥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要親眼看看挺拔的楊樹是怎樣倒在他們的腳下。鋸聲響起,鳥們驚心動魄,那是擊斃生命的槍響,是摧毀夢想的攻勢。樹接二連三地倒下,砸傷了鳥對人類的信任和依賴。鳥面對著失卻的林子,像居民面臨著拆遷。拆遷的居民可以拿到補償弄套安置房,失去林子的鳥將一無所有。它們將擇何處而居,它們會帶著怎樣的遺憾和失落遠(yuǎn)程遷徙,幾乎沒有多少人予以關(guān)注。
當(dāng)成片的林木淡出鳥的視野,當(dāng)曾經(jīng)披綠裹翠的山體變得滿目瘡痍,三臺山蔥郁了,繁茂了,那遼闊的厚重的綠,像一聲聲溫婉的召喚,撫平了鳥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整合了鳥碰碎的夢寐。
宿遷“生態(tài)城市、綠色家園”的城市定位,如一股春風(fēng),吹綠了三臺山。鮮亮凝碧的植被,豐潤了三臺山憔悴的容顏,還原了三臺山生命的本色。于是,流落異鄉(xiāng)的鳥又有了歸處,撲棱棱地飛向了三臺山,心里漾起重回故里的暖意。
三臺山是宿遷境內(nèi)唯一一座山,準(zhǔn)確地說,是一片丘陵,系馬陵山余脈。歷史上,三臺山曾是一個天然山林,滿坡皆為野生松柏喬木,各種灌木藤蔓纏繞其間。1958年建立林場,名為嶂山林場,栽植了黑松、側(cè)柏等多年生樹種,上世紀(jì)80年代末期,由于林場受到經(jīng)濟(jì)困擾,大量林木被砍伐,林場景觀遭到重創(chuàng),不堪入目。1997年,省農(nóng)林廳批準(zhǔn)建立嶂山森林公園,2001年,被批準(zhǔn)為國家AA級旅游景區(qū)。2012年10月,嶂山森林公園更名為三臺山森林公園,并承辦第四屆江蘇省森林生態(tài)旅游節(jié)。公園占地面積10480畝,森林覆蓋率達(dá)到了90%。公園的林木均屬生態(tài)公益林,主要林木種類有黑松、側(cè)柏、烏桕、麻栗、濕地松、刺槐等78個,長青樹種占據(jù)70%以上;林間的草本植物亦多,主要有虎耳、車前、益母、狗尾、蕨類等200余種。
一個容光煥發(fā)的三臺,一個綠意蓬勃的三臺,讓我看到了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和人類良知的復(fù)蘇。至少,對于鳥就是這樣。三臺山自然面貌的巨大改觀,景區(qū)層次的不斷提升,生態(tài)魅力和知名度的日益顯赫,歸功于當(dāng)?shù)卣纳钪\遠(yuǎn)慮、科學(xué)決策,以及三臺山人的矢志不渝、協(xié)力打造。1996年宿遷建市以來,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林場生態(tài)林的建設(shè)和保護(hù)工作,連續(xù)多年投入造林經(jīng)費用于森林公園的生態(tài)林恢復(fù),近 15年來累計栽植各類生態(tài)林木 30萬株,森林覆蓋率和木材蓄積量得以大幅度的提升。
由一個默默無聞的荒山禿嶺,一躍成為省級森林公園、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在宿遷生態(tài)景觀塑造上,無疑是一個重大的開拓和挺進(jìn)。對三臺山,是一種拯救;對良知,是一種救贖;對鳥,則是一個善舉。
三臺山讓鳥有了歸屬,鳥也讓三臺山靈動了。
每次去三臺山,看樹,賞花,但終歸是去聽鳥,聽鳥唱給山的歌,唱給樹的歌,唱給時光的歌。當(dāng)然,也去捕捉鳥聲里山的靈氣。沿著蜿蜒的石徑,走過隆起的石橋,就入了林子。如果是初春,陽光尚不潑辣,羞澀而矜持地照著待放的蓓蕾和初生的葉芽。還不是草木葳蕤的時候,山上那片水杉林,也可能是烏桕樹,疏疏朗朗的,像一種刪繁就簡的思想,高舉在那里;堅硬的枝干,布滿冬天苦旅般的疲憊和冷峻,在陽光里靜默。風(fēng)裹著料峭春寒,在林間穿梭,踩踏著一朵花,或一根草的夢境。沒有疊著的葉叢,沒有纏繞的枝椏,林子簡單得毫無層次。鳥似乎依舊瑟縮在巖石的罅隙里,或蜷縮在某個角落,春天已經(jīng)來了,鳥還停留在冬天的感覺里。我踟躕在林間,摩挲著樹干,搜尋著鳥聲。驀然,一只鳥從一棵樹梢飛到另一顆樹梢,仰望過去,鳥“啾啾”地叫了兩聲,似乎提醒我誤闖了它的領(lǐng)地。鳥歪著頭審視我,我用善意的微笑回應(yīng)了它。
若是盛夏,情況就迥然不同。從坡下望去,滿山都是樹,都是枝,都是葉,厚厚地堆積著,簇?fù)碇?,看不到一點縫隙。那一堆濃綠里,鋪著厚厚的鳥聲,不同的音色,繽紛地交織,宛如斑斕的聲的畫面。撥開幽徑邊伸過來的一枝桃花,緩步走進(jìn)林蔭深處,淹沒在涌動的鳥聲里。鳥聲在陽光里躍動、奔跑、流淌,像生命的煙花綻放在濃蔭里。一陣風(fēng)起,鳥聲和葉子在飄,那是搖曳的舞姿,那是樹與鳥的互動,那是聲與影的應(yīng)和。炎夏的燥熱在鳥聲里被稀釋,滿心的惆悵在鳥聲里被置換。
一只畫眉趕場似地飛過來了,加入了這個多聲部的樂隊的合唱。畫眉生得清秀,歌聲清澈如泉,洗濯了林的污濁和山的靈魂。畫眉叫得純凈、自然,沒有凡間歌手那種刻意迎合和忸怩煽情,這是畫眉的風(fēng)格和品性。所以,這闊大的林子只能屬于畫眉,屬于和畫眉一樣癡心于至純至美境界的鳥們。
竹林婆娑中,梨花圣潔里,一對情侶款款而來,將一腔情愫絲絲縷縷地纏繞在醉人的時光里。鳥在枝頭上端詳,也可能在閱讀那舒展在竹林、梨花雨里的愛情章節(jié)。鳥就唱了。山與林,花與草,還有那牽手奔跑的情侶,都醉倒在鳥的歌聲里。
喜鵲是留守村莊的鳥,村頭的槐樹或者柳樹是它的家園。喜鵲的叫聲短促,沒有韻味,模樣也不中看,像是鳥中安貧樂道的老太太。但村莊的槐樹、柳樹或苦楝樹被砍去了,喜鵲失卻了家園。村莊拋棄了喜鵲。喜鵲帶著淚痕,揣著委屈,離開了村莊,帶著微薄的向往和希翼,蒞臨了三臺山。你看,青蔥的竹林,挺拔的麻栗間,喜鵲在環(huán)繞,在飛旋,在放歌,用脆亮的但并不雅致的鳴叫表達(dá)對三臺山的赤誠和喜悅。喜鵲是熱鬧的制造者,它的介入,壯大了林中歌手的陣容,也蓬勃了三臺山的生機。
白云在山頂上飄蕩,朝霞夕陽映照悠悠歲月,風(fēng)聲鳥語燦爛秀麗三臺。山坡上的水杉、黑松、側(cè)柏、翠竹和無邊的灌木叢,把收集的陽光雨露回贈給蒼莽的三臺山和熱情奔放的鳥兒們。林間空地上,一群蝴蝶正在嬉戲一只熟睡的狗,禁不住笑聲的鳥在林間雀躍,不小心碰落了幾片陽光、一串露珠,落在一片花草上,激起一層微浪。
設(shè)若月夜,或者細(xì)雨霏霏的時候,三臺山的鳥也會鳴叫,那是一種細(xì)弱短促、零零碎碎的鳴叫,被月光浸潤、被細(xì)雨打濕的鳥鳴,輕輕地那么一閃,就收去了,岑寂的山發(fā)出了回響,清清的湖水泛起了漣漪。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意境,只有佛家,只有寡欲的心才能抵達(dá)。
晚秋猶如一個陰森的面具,嚇得鳥都禁了聲,登山入林,滿目蕭然,鳥聲連同枯葉簌簌而落,嚴(yán)實地掩埋在落葉深處……
除了林子,三臺山上的古剎佛塔,比如菩提寺,比如天和塔,鳥有時也會飛臨。但鳥明白那是佛門圣地,那是祈福超度之所,鳥用一顆卑微的弱小的心,在揣度紅塵內(nèi)外的一些事,一些道,甚而至于,鳥比人悟得更深更透。深居山林的鳥,從不與麻雀為謀,去偷食莊稼的籽粒,去爭啄農(nóng)家的剩飯殘羹。山里的鳥拒絕對身外之物的攫取,拒絕對紅塵喧囂的打探,它們總是選擇僻靜的山林,把生命與心交給山,交給林,唯有那樣才顯得妥帖,才有了慰藉。鳥立在菩提寺翹起的檐角,或立在天和塔的風(fēng)鈴處,虔誠地審視著,探尋著,沉思著,而絕不會隨意地?fù)淅馄鸪岚颍蝽б獾伉Q叫,生怕弄出一絲聲響,驚擾了籠在裊裊梵音和縷縷檀香里的寺和塔。這是鳥的靈性,也是生命的頓悟。基于此,山就有寬闊的胸襟容留鳥,人就有足夠的理由對鳥起敬。
鳥是山的喉嚨,沒有鳥,再美再靈的山,亦無以表達(dá)那份交給大自然,交給入山者的心情。草木有色,山澗有形,群鳥有聲,有色有形有聲,方為山的全部。
三臺山是健全的山,是有聲有色的山,再綴以人文古跡和神乎傳說,三臺山自會豐滿靈動,卓爾不群。
太陽像位仙人,只吹出幾口熱氣,就把滿湖的麥子吹得焦黃。熱浪一次又一次從過了青春期的麥子頭上滾過,倘有輕微的聲音響起,那是風(fēng)在麥子的琴弦上奏出的旋律,抑或麥子為農(nóng)人唱起了歌謠。
這時,有一兩聲鳥鳴從遠(yuǎn)方飛來,穿過云朵,掠過樹梢,在大片的麥田上空縈繞。那鳴聲從陽光閃耀的空中劃過,在熱浪奔騰的麥子上回旋——輕柔、婉轉(zhuǎn)、清亮,宛如茂林修竹對風(fēng)的應(yīng)答,又似洞簫里滑落的顫音。
這是布谷的鳴聲。它像銀幕上的畫外音,像一場演出前的序曲?;蛟S,人們早就明白了布谷的來意,從它的鳴聲里聽到了沉寂已久的麥子的召喚,聽到了惆悵了一個春天的日子的歡笑。布谷一叫,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演出就要開始了。油菜桿上掛著的果實像孕婦的肚子一天天的豐腴;身子日漸肥碩的春蠶昂首等待桑田里蠶婦的歸來;滿湖的麥子幾天前還青著,經(jīng)一個晌午的風(fēng)一吹,就老了。
總之,和麥子長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同麥子有著同樣的命運——被風(fēng)吹著,被日烤著,被雨淋著,經(jīng)過短期的收獲的喧鬧,便轉(zhuǎn)入又一輪漫長而寂寞的等待。在布谷飛來的時候,人們才抬起頭,看那白亮亮的太陽、軟綿綿的云朵,卻找不到布谷的蹤跡。但只需聽一聽就夠了,人們就忽然想起了麥子,想去看看湖里長著的希望。
而布谷的叫聲對于我,就像回旋在記憶里的一首老歌,憂傷又凄婉,總讓我想起一些事情。它有時從我的夢中滑過,碰落了我?guī)椎窝蹨I。當(dāng)這鳴聲抵達(dá)耳畔,我就立即撿起遺失在記憶里的、已經(jīng)褪色的生活碎片。于是,對著天邊的聲聲鳥鳴,我憂傷地笑了。
布谷叫著的時候,莊稼人就感動了。湖里的麥子熟了,在饑餓中的等待就有了著落——寂寥而空虛的嘴將得到溫暖的撫慰。但布谷叫著的時候,莊稼人開始煩躁而不安——他們要對付這殘酷的日頭,對付這遼闊的麥子。他們要度過一年中最苦的日子,要流出儲存了一個季節(jié)的汗水。
月夜里,女人蹲在院子里磨刀,月光在刀鋒上閃著,映著女人秀氣而憔悴的臉;男人躺在橫于院中的門板上,看著閃閃的星星,想著沉沉的心事。在割麥的頭天晚上,幾乎家家院子里都響起了磨刀聲,相互應(yīng)著,像是一陣會心的應(yīng)和。夜里,人們都揣著一種臨戰(zhàn)的悲壯和興奮入夢。
隊長好像一夜都沒睡,一直在等待指揮千軍萬馬的時刻。天上的星星還看得很明朗的時候,隊長就在村子里鼓起腮,猛吹哨子——那是沖鋒的號角嗎?這尖利的哨子聲像風(fēng)灌進(jìn)家家戶戶的門,腰斬了人們的夢。于是,村里就亂了。驚醒的女人從孩子的嘴里拔出乳頭,飛腳踹醒夢囈中的男人。男人裸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坐起來,呵欠不止地瞥著女人。
人們披上衣服,摸起鐮刀,被哨子趕著沖向麥田。
晌午的太陽白花花地照著麥子和男人剝?nèi)ス幼印⑸钌顝澫碌募贡?。人們在奮力地收割,任陽光在背上燃燒,讓汗水在臉上流淌。他們不敢看天,不敢回頭。他們的腰彎著,與麥子保持前所未有的親近,誰也看不見誰。他們像蝸牛一樣地行進(jìn)。割到地頭,他們都像被麥浪吞沒了又吐出來,一陣風(fēng)給他們帶來瞬間的撫慰,笑就在被汗水浸著的臉上漾開了。旋即,他們又沒入無邊的麥海里。
割麥的日子里,老人和孩子也不閑著。父親一出門割麥子,就撂下話:趕緊下湖拾麥,大忙里閑不起人!我提著籃子,赤腳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走在布谷的叫聲里。到了湖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拾麥子的老人、孩子黑壓壓一片,如一塊墜落的云。脖子一律伸著,向麥地張望。只要隊長一聲“放行哩”,拾麥的隊伍就勢不可擋地壓向麥地。麥地的沖突時有發(fā)生,比如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支麥穗,兩人就紅著眼各不相讓,如非洲草原上兩頭爭食獵物的雄獅。這樣的爭斗沒有調(diào)和者,因為人們的注意力和心思全被麥穗牽了去。
赤腳走在麥地里,我的腳常常被鋒利的麥茬刺得鮮血淋漓。在別人都滿載而歸時,我只有拐著受傷的腳,路過雷區(qū)似地小心地從麥茬上走過??吹讲]有裝多少麥穗的籃子,父親就慍怒了。母親端上一盆能照著屋頂?shù)南★垼仪宄乜吹脚枥锘蝿又赣H那張悲哀而無奈的臉。我一共喝了5碗稀粥,肚子高高地挺著,像是浮腫,手一拍,“咣咣”地響。幾泡尿后,肚子吃飽喝足的假象不攻自破。
在逃離饑餓的追殺中,有一個女人曾經(jīng)守護(hù)過我羸弱的生命。
她是鄰村的一個弱智女人,常和我一起拾麥子。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知道她是一個苦命女人。進(jìn)麥地拾麥前,她很安分地坐著,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像僵了的蛇。有時,她看頭頂上掠過的飛鳥,或清點從身邊路過的蟻群,往往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滯留在嘴角。但在她木然的外表內(nèi),包裹著一顆善良的心。我觸摸到人性的溫暖。一次,我餓昏在田埂上,她把我馱到一棵樹下,從懷里掏出干裂的玉米餅,掰成小塊,塞進(jìn)我的嘴里。嚼著又香又硬的餅,我看到了她那張笑著的臉。感動,融化了我對一個弱智而丑陋的女人的歧視。我掐下苜?;ú逶谒念^發(fā)上,蝴蝶不期而至,繞著苜蓿花翩翩起舞。我甚至以超常的勇氣趕走圍著她嬉戲的孩子。
收下的麥子并不能拯救莊稼人于饑餓中的煎熬,只是讓他們幾近麻木的腸胃恢復(fù)了饑餓感。人們望著曬場上小山一樣堆著的麥子,心里似乎踏實了。但,那畢竟是隊里的麥子,它帶給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莊稼人只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而絕不是食欲上的滿足。莊稼人或許知道這是麥子對自己的欺騙,但他們依然對麥子報以空前的熱情。因此,在這一年最艱辛的勞作中,他們是如此的投入,而毫不懈怠。他們流盡了汗水,耗盡了體能的時候,隊長差人挑來兩桶綠豆茶。人們抄起木瓢,插進(jìn)桶底撈綠豆,然后仰起脖子向嘴里猛灌,喉結(jié)伴著一種愜意的聲音,在脖子上滑動。這是打著飽嗝的隊長對社員們的賞賜。他們滿足地躺在田埂上,嘴里銜著麥秸聽那婉轉(zhuǎn)的鳥鳴。
饑不擇食。這讓饑餓中的中國百姓刻骨銘心。吃是本能,也是享受,鐘鳴鼎食者往往看重的是后者。因此,他們常常在食物的選擇和吃法上殫精竭慮。而被饑餓困擾的人就不行了,他們對食物的擇取盲目而悲涼。在饑餓將他們圍困的時候,他們沒有資格對吃什么作出選擇。記得隊里還沒將麥子分到家庭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就放棄了對父母的依賴,開始為生存而奔波,讓食物培養(yǎng)我們的智慧。我們游蕩在村口路旁,看到苜蓿上落著蜜蜂,就用褂子包住,輕輕一擠,擠出一滴蜜,伸舌頭舔了,有時嘴唇反被蜜蜂蟄一下,嘴立即腫脹起來。設(shè)若捉到青蛙,我們會“哧啦”一聲扯去它的皮,露出血紅的裸體,擱在火上烤,吃得忘乎所以。如果聽到村里有豬嚎叫,我們會興奮地奔去,是獸醫(yī)在閹割仔豬。主人提起豬的后退,獸醫(yī)用棉球蘸了酒精,在豬卵上擦幾下,一把攥住,用刀子盡力一劃,再擠,兩顆豬卵露出來,再割下,扔在地上。我們貓一樣撲過去,用兩個指頭拎著血淋淋的豬卵,尋幾片蓖麻葉包了,放在火里燒。撕開蓖麻葉,一團(tuán)熱氣裊裊升起。吃著這樣的美食,我覺得世上最善良的人是獸醫(yī)。
隊長是村里擁有絕對權(quán)力的人,也是從未被餓著的人。人們在樹陰下歇著的時候,隊長就走過來,坐在女人中間。有時兀自放一個響屁,但音質(zhì)遠(yuǎn)遠(yuǎn)不如哨子聲。女人嚇得連滾帶爬地躲到遠(yuǎn)處,捂緊了嘴和鼻子,恨隊長不得好死。隊長咧著嘴笑,一口黃牙一覽無余。至于捏女人的大腿或和女人做有實際意義的事,自不必說?!贿^,受辱的女人很快就會從隊長那里得到補償:家里多了糧食,會計的賬本上多記了工分……
在多年以后的夏季,鄉(xiāng)村麥田已沒有被布谷的叫聲追趕的人群,沒有拾麥者的背影,麥茬上也不見赤足者的血跡。莊稼人不必在月下磨刀,不必在麥地里拼命地角逐,也不必對著烈日狂飲清涼的綠豆茶。隊長的權(quán)威連同那把哨子早已銹蝕。
今年的布谷似乎來得有些遲了,聲聲鳴叫蒞臨麥田,清澈,婉麗,深情。
也許,在村莊和農(nóng)人心里,布谷的鳴聲已不再是一個季節(jié)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