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如許
梁子說:“我們做情人吧,我每周去看你,你想我了也可以來看我?!?/p>
說這話時夏薇正在挑起一根長長的粉絲,送進嘴里。她的嘴巴呈一個半圓,張在半空,仿佛一條正在水中呼吸的魚,跳到岸上。桌上的羊肉火鍋還在冒著熱氣,幾絲煙氣裊裊而升,飄過來蒙住夏薇的眼睛。
待到那根粉絲在嘴里糾纏,夏薇才含糊不清地說:“哈,好啊,你可真坦率!”
梁子唧唧咕咕地笑,說:“我是紳士呀!”一邊笑一邊用眼睛撩她,夏薇正低頭努力咽下那根粉絲。
梁子一直認為自己是紳士,他說,欺騙是可恥的,不是紳士所為,坦率才是美德,他從不欺騙女人。
梁子說,我們做情人吧。
情人。
夏薇來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一年多,將近三十歲的女人,有著深深淺淺的寂寞。只是她不知道這種寂寞來自何處,也許是上次情感的失敗,一直讓她找不到安全感。后來她遇到梁子。
第一次遇見時,梁子穿著咖啡色外套,背著黃色小包,站在一棵榕樹下,微笑地看著夏薇走過來。那天的夏薇有些窘迫,穿著黑毛衣,黑仔褲,加上一雙運動鞋,顯得有些臃腫。
梁子說:“嗨?”
夏薇說:“嗨?!?/p>
然后兩個人并肩,走在深圳的林蔭道上,紫荊花在身后落了一地。
精品店的櫥窗前。梁子從后面抱著夏薇,將頭俯在她肩膀上搖啊搖,一邊輕笑:“夏薇,我們像不像一對戀人?”
夏薇也笑。里面映照出兩張生動的眉臉,男的劍眉星目,鼻子高挺;女的彎彎的眉毛下面一雙桃花眼。真像是一對戀人呢!可是,梁子是個紳士,他不欺騙女人。梁子說,這個冬天太冷,我們做情人吧!是的,情人。
梁子從夏薇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她不快樂,一邊低低地問她,一邊在她耳邊纏綿。
每當(dāng)這時,夏薇就抵制不住梁子的誘惑,早笑得打成滾兒到床上。梁子跟上來,躺在她身邊,一邊摟她,一邊吻她,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兩個人開始糾纏。
梁子今年二十七歲,在一家公司做企劃,在這個城市打拚四年,早就嚷嚷著要買房。夏薇問:“現(xiàn)在樓市低迷,為什么不買?”
夏薇在私立學(xué)校做教師,在心中已經(jīng)計劃好梅林關(guān)口的房段。梁子笑嘻嘻地說,他沒找到合適的女朋友,即使找到了,兩個人一起付房,這樣壓力少些。夏薇聽著,心中黯然,于是便不再說什么。只是梁子對她的身體越發(fā)纏綿起來。
每到周末,梁子開了車來看她,她那時租住在梅林關(guān)口的單身公寓。在夏薇二十平方的房間,兩個人做飯,做愛,看書,聊天,倒也快樂。那天晚上他們竟然奮戰(zhàn)兩個多小時,梁子在夏薇的身體里依然輕輕地笑,抑制不住地快活和呻吟,像個快樂的小男生。
怎么會呢?夏薇想。他說他在這個城市里曾經(jīng)認識很多女人。她們都像她一樣,讓梁子在自己的身體里快活地笑嗎?
早上醒來,陽光燦爛。夏薇的心有些雀躍,她推推梁子:“今天我們?nèi)スP架山公園好不好?”
筆架山公園離他們只有一公里。梁子翻了個身,說:“親愛的別吵,我還在睡呢!”夏薇溫柔地吻了吻他的臉。中午,她到超市買了排骨和胡蘿卜,這是梁子愛吃的。
梁子還躺在床上,看到夏薇回來,有氣無力地說:“親愛的,我生病了,好像感冒了?!?/p>
夏薇摸了摸他的頭,有些熱。梁子又看著她輕笑:“可能是感冒了,親愛的,昨天晚上你太貪了?!?/p>
夏薇猛然想起昨晚情景,臉騰地紅了一下。把東西放到廚房,急急的又到樓下公寓門口醫(yī)藥房買藥。
藥店的醫(yī)師有一抹濃黑的小胡子,一口夾雜著港味的普通話,像極了香港劇里的男人。夏薇說:“朋友感冒了,買藥,是男性?!?/p>
她把男性這兩個字特意叮囑一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師深深看她一眼,問什么癥狀。
夏薇想了想,卻說不出來,“他好像是嗓子有些痛吧?!?/p>
醫(yī)師遞給她一盒雙氯芬酸,叮囑她晚上兩片白天一片。夏薇點點頭,付了錢匆匆離開。回到樓上,梁子還在床上躺著,身上蒙著厚厚的被子。夏薇倒了一杯開水,梁子嚷嚷:“你還沒給我買杯子?。俊?/p>
夏薇不好意思地笑,“梁子,你先用我的杯子好不好?”
梁子扭過頭不理她。夏薇頗有些歉意,不是她忘記了,只是她不想買。她的房間不想有屬于男人的物品,而梁子,或者只是一個過客。
夏薇在案板上努力地切著胡蘿卜,把它們一齊丟在電飯煲里,香氣躥出來,彌漫整間屋子。
吃飯時有電話打過來,是胡春的。胡春是夏薇同事,杭州人,有爽朗的笑和潔白的牙齒,一直對夏薇有好感。只是不是夏薇喜好的對象,她對胡春有種莫名的排斥,她不喜歡他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這是為什么?夏薇想不出原因。
胡春問她,在家里干什么呢?夏薇說,正在吃飯。
胡春哦了一聲,說周末了,也不出來玩?
夏薇說懶得出去。自認識梁子后,她變得越發(fā)懶散。每到周末只想呆在房間,看時光靜靜流退。有時侯兩個人談起杜拉斯,梁子說,杜拉斯寫得多好啊,兩個人就在房間里做愛,連城市外的喧囂也聽不到。夏薇,我們也關(guān)在房間里做兩天兩夜的愛好不好?
夏薇正在出神,她在想,假如父母知道她這樣跟男人交往,會怎么想呢?她跟梁子做愛時往往會想起家人。一這樣想的時侯,她的身體就拼命起伏,迎合梁子。而梁子在這個時侯會興奮的大叫,一邊叫一邊在夏薇的身體里做劇烈運動。這讓夏薇產(chǎn)生無可抑制的快感。
放下胡春電話,夏薇看梁子正把一片雞蛋殼小心地夾出來。那是一片小小的,呈三角形的,似小拇指甲一半大的雞蛋殼,不小心弄到湯里。
梁子說:“這種雞蛋殼不能吃,上面帶有細菌呢!以后做飯的時侯不要放進去?!?/p>
夏薇覺得有些委屈,不過她并沒說出來。她走到廚房,把垃圾簍端過來,放到梁子腳邊。看梁子慢慢吃著,細心地夾出骨髓。
梁子說:“我很慢哦,吃排骨最麻煩,怕里面有剁碎的小骨髓?!绷鹤右贿呎f著,眼睛一邊盯著電視,正在播放新聞半小時。夏薇往電視里瞟了一眼,播音員正一本正經(jīng)地說近段時間有流感來襲。
夏薇沒好氣地想:邊看電視邊吃飯,怎么沒卡住???
待到夏薇洗完碗筷出來,梁子又躺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該中國哲學(xué)登場了?》。夏薇輕伏過去,捧著他的臉,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親愛的,胡春向我求婚,或者,我們要回杭州結(jié)婚了?!?/p>
梁子的眼睛仍舊看著那面書頁,說:“好啊,你什么時侯走?”
夏薇說:“春天來臨的時侯?!?/p>
梁子說:“那我繼續(xù)陪你,這個冬天太冷,親愛的?!?/p>
房間的光線昏暗下來,罩著室內(nèi)兩個男女。
寒流來了,深圳的溫度驟然降下來,空氣中開始有冬天的味道。
夏薇百無聊賴地呆在房間,不停地轉(zhuǎn)換著手里的電視頻道。閃爍的電視屏光反射在昏暗的墻面,像一尾上岸的魚。
梁子幾個周末沒有過來,也沒有給她發(fā)短信?;蛘呤钦业胶线m的女朋友,兩個人開始一起付房了吧!夏薇嘴邊劃出抹嘲諷,想了想,給梁子發(fā)了一條短信:甚是掛念你,不知什么時侯再見面?沒有回音。
歲寶超市。夏薇在琳瑯滿目的超市,推著輛購物車。拎箱牛奶,又放回去,新聞上說中國牛奶標(biāo)準(zhǔn)被指最差。順手拿起一個杯子,一雙小人兒在上面微笑,正猶豫間,手機響了。她以為是梁子打來,慌忙摸出手機,手機一滑,“啪”,掉在地上,猶自打轉(zhuǎn):“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手機鈴聲在狹仄的貨柜上空回蕩。她蹲下去,不覺好笑,是誰打來的呢?一看,卻是胡春。
“小薇,我在你公寓樓下?!?/p>
“哦,你有事嗎?我在超市?!?/p>
“那這樣,我打車過去,我想見你?!?/p>
夏薇走出超市,陽光直射過來。在廣場上轉(zhuǎn)了一圈,方才看到胡春朝她走來,手里拿著一份花花綠綠的消費周刊,依然是那口潔白的牙齒,朝她笑了笑。夏薇也笑笑。胡春接過她手中的購物袋,說:“我們先去吃飯吧,今天中午我請你喝湯?!?/p>
餐廳是新裝飾的,幾對情侶,低頭看著餐單。夏薇想我們算什么呢?朋友?情人?她搖搖頭。
服務(wù)員走過來,遞給他們兩份餐單。
胡春示意夏薇點菜,低頭研究那份打折的消費周刊。他老早就說過要請她喝湯,福田區(qū)有家餐館的湯很好喝,大概就是這一家吧。
夏薇點了一道松仁玉米。
胡春問她為什么不點湯,今天打八折呢,要不要也來一個?夏薇搖搖頭。
兩個人靜靜吃著。餐館里有音樂,在兩人身邊流動??粗鴮γ孢@個低頭吃飯的男人,連吃飯的動作也那么慢條斯理,這樣的人,倒適合做老公呢!夏薇的心頭泛起些奇妙的感覺,那是梁子不曾帶來的。胡春拿起一張紙巾,低頭沾沾嘴角,再抬起頭,望著她忽然咧開嘴笑了。夏薇瞪著他:“你笑什么?”
“我就喜歡看你啊,你的眼神像迷路的小鹿?!?/p>
夏薇的臉紅了一下,莫名有些惱怒,再看向胡春,他正低頭喝湯,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夏薇終于明白自己不喜歡胡春的原因。原來不喜歡一個人,連他吧嗒嘴也不喜歡?。?/p>
她笑笑,剛要說什么,卻見胡春拿出一張請柬,“小薇,我要結(jié)婚了。這是給你的請貼。你也趕快找個人,嫁了吧!”
夏薇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茫然地看著放在桌上的請柬,燙金大字那么顯眼。兩人都沒說話,空氣開始有些尷尬的味道。胡春又低頭喝湯。
正在這時,手機響起,是梁子的號碼。夏薇趕緊起身,帶住桌上臺布,半個桌上的東西被挪到桌邊,夏薇匆匆說聲對不起。走出去接電話,眼淚就想掉下來,但是沒有。手機傳來一陌生男聲:“你好,你是夏薇嗎?”
“我是夏薇,你有什么事?”夏薇還在想胡春喝湯的模樣。
“我是梁子的哥哥。上午看到你發(fā)來的信息,因一直忙著梁子的后事,所以沒回?!?/p>
有如一陣霹靂,直擊夏薇心底。她“啊”了一聲,顫抖著,“梁子他,怎么了?”
“他前些時日染上流感,加上身體一直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已經(jīng)于前天離世……”
夏薇不知電話里還說些什么。她的手無力垂下來。想起那么優(yōu)雅的梁子,連吃飯都那么精細的梁子,怎么會突然離開這個人世?第一次,夏薇感到人生荒涼。生活是什么,無非是卿卿我我、生生死死的事。
再回到餐廳,胡春還坐在那里等她,服務(wù)員正在收拾桌上碗筷。東西臟了可以清洗,心若有塵該如何拂試?夏薇無力坐下來,仿佛剛參加完萬米跑步。胡春說:“我還以為你走了,不回來呢!”
夏薇沒有方向地笑了一下,勉強說了句:“我說過我出去接個電話!”想起梁子,眼淚終于流下,她掩面而泣。
春天,人們看見夏薇和一個小胡子男人一起去筆架山。那個男人說一口帶港味的普通話,輕攬夏薇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