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要知道,越是難解難分的謎,越有吸引力,越是眾說紛紜的謎,越耐人尋味。謎在未解之前,那朦朦朧朧的,模模糊糊的一二體會,那神神秘秘的,影影綽綽的印像碎片,那感覺得到,可捉摸不住的浮云流水,那接近破解,然一縱即逝的吉光片羽,不也是一種難得的美之享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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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很重要,就文人而言,尤其重要。
文人的感覺,分兩類,一是為文時的感覺,二是做人時的感覺。前者很重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實,后者更重要,卻未必是很多文人真正知道的。
從文學角度看,前者壓倒一切,再正常不過,你連文學感覺都沒有,即使加入作家協(xié)會,也不過徒有虛名,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而已。至于扎一錐子放不出一個屁來的文學感覺遲鈍者,麻木者,或者根本連一個文學蟲子也算不上的湊熱鬧者,盡管非常努力,寫作品多少部;盡管非常刻苦,出文集若干卷,說了歸齊,在文學史的眼光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菜鳥一個。
我從來相信,一個作家,沒有迅捷靈敏的文學感覺,沒有舉一反三的聯(lián)想能力,沒有豐富充沛的反射思維,沒有望風撲影的虛構(gòu)功夫,這四個“沒有”統(tǒng)統(tǒng)付之闕如,哪來靈感迸發(fā),哪來創(chuàng)作沖動呢?一句話,文學這個職業(yè),還真有點特殊,大概得有一點天賦。這樣說,頗有點唯心論,但事實擺在那里,每朝每代都有存諸史冊的皇帝,但不等于每朝每代都有垂譽千秋的作家。說得吊詭一些,能捧文學這碗飯吃,三分努力,七分天賦。沒有天賦,你十分努力,十二分努力也白搭。所以,想搞文學和能搞文學,是兩回事,愛好文學和擅長文學,是兩回事,從事文學工作(哪怕你當上了文學總司令)和從事文學寫作,也絕對是兩回事。而不能混為一談的道理,其實也很簡單,你有沒有文學天賦?你有沒有文學感覺?這是為作家最起碼的剛性需求。
因此,擁有好的文學感覺,能夠?qū)懗龊玫淖髌罚瑩碛胁畹奈膶W感覺,大概也就只能寫出濫竽充數(shù)的作品了。至于那些文學大師,無不因為擁有超好的文學感覺,才寫出存世不朽的超好作品。然而,翻開文學史,擁有好的文學感覺者,未必擁有好的做人感覺。結(jié)果,為文甚佳,為人失敗,這樣的例子實在很多很多。曹丕在短短的《典論》里,還說到兩位東漢文壇大佬,班固和傅毅掐架的故事?!拔娜讼噍p,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p>
什么叫“不自見”,就是對自己失去感覺,麻木不仁;就是用放大鏡看自己的長處,用顯微鏡看他人的缺失。“自見”者,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別人幾斤幾兩,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不自見”者,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光看到別人的不足,看不到其實自己更狗屎,搖頭晃腦,神氣活現(xiàn),感覺失靈,貽人笑柄。這種“不自見”的現(xiàn)象,顏子推在其《顏氏家訓》中,舉了不少例子:“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yōu);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楊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quán)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zhì)詆忤鄉(xiāng)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兇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夸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疎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p>
顏子推正統(tǒng)一點,正派一點,因而對以上這些名流大家,責切言厲,刀刀見骨。這是當下那些紅包文學批評家,絕對做不到的,并非他們眼拙,也并非他們膽怯,而是有錢使得鬼推磨。批評家心中的那個鬼,看到人民幣,立刻沒了脾氣,立刻敬禮鞠躬,立刻伸出舌頭,立刻溜舔金主。顏老先生活著的南北朝時期,沒有作品研討會,推介會,首發(fā)式,沒有這個獎,那個獎,自然也就沒有飯局,沒有紅包,沒有整版唱贊歌的文章和大把大把的獎金。因而顏子推心中坦蕩,上溯秦漢,下至魏晉,批了一溜夠。還應(yīng)該看到,從上古到中古,文人并不太多,再加之造紙術(shù)很落后,印刷術(shù)不發(fā)達,作家相當有限,顏老先生就有可能綜觀上下數(shù)千百年,做出“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結(jié)論。要是顏子推從棺材里爬出來,看到如今作協(xié)的省市會員成千上萬,出版的文學作品成千上萬,發(fā)出的文學獎金成千上萬,養(yǎng)活的批評家也成千上萬,恐怕再寫《顏氏家訓》的話,對于當下那些分明狗屁不是,卻頗洋洋自得,“得瑟”沒完沒了,發(fā)飚無休無止,不知東南西北,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在話下的輕薄文人,要進行批評的話,就非上面那三百零五個字而是三百零五萬字也未必能概括得了的。
看起來,文人的這兩種感覺,非同小可,馬虎不得,缺一不可。
如果說文學感覺有高低之分,那么做人感覺則是優(yōu)劣之別。前者的高和低,不過程度上的差別,后者的優(yōu)和劣,則是本質(zhì)上的不同。文學感覺的高低,體現(xiàn)在作品上,無非好差之分,做人感覺的優(yōu)劣,表現(xiàn)在處世上,則是是非之別,這也是做人時的感覺要重要于文學感覺的原因。遺憾的是,很多古往今來的文人,文學感覺好了以后,做人感覺不知為什么就差,甚至很差?顏子推文中提到那位劉宋時期的謝靈運,中國山水詩的開山鼻祖,詩寫得那個好,好到無人敢貶一詞,人做得那么差,差到無人敢道他一個好。毛澤東讀其詩《登池上樓》,批注曰:“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晚節(jié)造反,矛盾達于極點。”可見這位詩人,其做人的感覺是多么差勁了。老子曾經(jīng)說過,“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難道人望高了,名聲響了,就一定要走向反面嗎?一些大佬,前輩,權(quán)威,要人,上了年紀以后,不顧令名,不拘小節(jié),不知輕重,不識大體,而為人詬病,而被人非議,無論過去,還是當下,都是文壇上斷不了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緣故。毛注中的“晚節(jié)造反”四字,雖系指詩人最后棄市廣州的結(jié)局,但言簡意賅,深意存焉,也許這是所有“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人士,值得記取的。
按《明史》所說,明代的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江蘇太倉人。也是一個在文學感覺上,為人感覺上,逐漸離譜的大人物。因此,歸有光“詆王世貞為庸妄巨子”,湯顯祖“至涂乙其四部稿,使世貞見之”地加以攻訐,而稍后的公安三袁,則“乘其弊而排抵之”,屢出不敬之詞……《明史》遂有“晚年攻者漸起”的貶筆。然而,按其畢生的聲望行狀,等身著作,不朽價值,深遠影響,在中國文學史上,堪稱有明以來的第一文人,這是當之無愧的。猶如我們談?wù)撐膶W史,說到唐朝,首先想到李白,說到宋朝,首先想到蘇軾,那么,說到明朝,首先就會想到王世貞。他不但是大家公認的文壇盟主,同時還是人所共允的史學巨匠;特別是在才俊輩出,云蒸霞蔚,文章璀燦,風流盡顯的明代文壇上,他成為一個擁護者甚眾,追隨者甚眾,反對者不少,詆毀者更多的焦點人物。
一致看好的作家,未必真好;一致看壞的作家,未必真壞,這大概也稱得上是真理了。王世貞的文學成就,如日中天,但王世貞的為人處事,卻臧否不一,惟其有人贊,有人彈,有人捧,有人棒,才是值得刮目相看的真作家。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里也持這樣的觀點:“王世貞與李攀龍齊名而才實過之,當時婁東歷下狎主文盟,奉之者為玉律金科,詆之者為塵羹土飯,盛衰遞易,毀譽迭興,藝苑紛呶,終無定說。要之世貞初時議論太高,聲名太早,盛氣坌涌,不暇深自檢點,至重貽海內(nèi)口實。逮時移論定,向之所力矯其弊,以變?yōu)槔w仄,破碎之習者已為眾所唾棄,而學者論讀書種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是其才雖足以自累,而其所以不可磨滅者,亦即在此。今其書具在,雖未免瑕瑜雜陳,然舉一時之巨擘而言,亦終不能舍世貞而別有所屬也?!?/p>
而王世貞能夠到達《明史》所稱的“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nèi),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的名望高度,乃形勢造就,乃潮流推動。也是蒙元帝國摧毀中原文明,滅而不絕,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深厚淵源,將他推涌到這樣一個尊崇的位置上。中國文化之起復(fù)興衰,多因入主中原的邊夷民族,自身文化低下,而生出的弱勢心理,勢必要采取黑暗至極的野蠻手段,對先進文化的地區(qū)和人民,實施其恐怖統(tǒng)治。蒙元征服中原后,除了進行掠奪,搶劫,蹂躪,踐踏外,人分十等,九儒十丐,屠滅文人士子之斬草除根,抵制文明文化之不余遺力,根除傳統(tǒng)思想之干凈徹底,否定歷史淵源的全面虛無,實施全面的反文化,反文明的精神荒漠化運動,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試想一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文革”浩劫,僅僅十年工夫,造反派和紅衛(wèi)兵,將整個國家搞到瀕臨破產(chǎn)邊緣的地步。由此可知,從公元1206年到公元1368年的一百六十二年間,蒙元統(tǒng)治者等于一口氣進行了十六次文化大革命,能不造成華夏崩毀,神州陸沉,文化斷絕,一劫不復(fù)的下場嗎?
民國初年的柯劭忞,著《新元史》,在《文苑傳》中寫到:“然蒙古初入中原,好問之學不甚顯于當世?!边@是對野蠻民族殺滅文化的委婉說法,其實,這一百多年的統(tǒng)治,使整個中國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非命。公元1109年(北宋徽宗大觀三年)全國戶數(shù)為兩千零八十八萬,人口約一億一千二百七十五萬,到公元1265年(元世祖至元二年)全國戶數(shù)為一千五百萬,人口約七千五百萬。在遍地尸骸,觸目血腥,朝不保夕,殺人如麻的日子里,中國人(特別是文化程度較高的漢民族)都快死光光了,文學還能有一絲生氣嗎?所以,明代出現(xiàn)中國歷史上繼唐、宋以后的又一次文藝復(fù)興運動,乃時與勢的必然,既是中國文化生命力屢興屢滅的強韌,也是中國文人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堅定。結(jié)果,時代的造就,形勢的必然,王世貞應(yīng)運而生。
如果不是朱元璋這個心理變態(tài)的農(nóng)民,也許輪不到弇州先生享此殊榮。在中國,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所有在意識領(lǐng)域中,在文化狀態(tài)上,處于劣勢的民族、階層、群體、個人,對于文明,會有一種心靈的恐懼,對于文化,會有一種情感的拒絕,對于文人,會有一種偏執(zhí)的忌畏,對于所有上過學的,讀過書的,有知識的,有學問的士人,會有一種非我族類的隔膜。朱元璋就是這樣一類冥頑不化者,一旦擁有權(quán)力,必然要泄憤,要報復(fù),要整肅,要收拾,等到君臨天下,坐穩(wěn)江山,唯辟作威,唯辟作福,必然要焚書坑儒,大開殺戒。這個流氓無產(chǎn)者,不但殺盡了一大批在元蒙統(tǒng)治下勉為其難的知識分子,也殺光了一大批與新朝合作并且賣力奔走的知識分子,最后,連與他一起打江山比他多識幾個字的革命同志,也被他消滅殆盡。有一個最說明問題的例子,在中國非正常死亡的全部文人中,只有兩個人受到腰斬極刑,一為秦朝的李斯,一為明朝的高啟,李斯只被攔腰鍘了一刀,而高啟卻從頭到腳,鍘成八段。文學這東西,膽小,怕驚嚇,哪禁得起朱重八這種將文人剁成肉糜的歹毒?于是,本應(yīng)在明初出現(xiàn)的這場文藝復(fù)興,一直到正、嘉、隆、萬,才姍姍來遲。
斯其時也,明代文學史可謂興旺發(fā)達,花團錦簇,繼楊升庵之博,文征明之雅后,就是王世貞的風頭了,加上李攀龍的復(fù)古,李卓吾的異端,何心隱的俠游,唐順之的史著,歸有光的制藝,李時珍的本草,湯顯祖的驚夢,屠長卿的風流,徐文長的孤絕,吳承恩的《西游》……一直到萬歷年間《金瓶梅》問世,明代文藝復(fù)興運動,至此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文人寫作,心境很重要,而心境取決于環(huán)境,環(huán)境決定于氣候,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作家很難靜下心來執(zhí)筆為文。在這樣一個各展豐姿,各呈異采的氛圍里,王世貞異軍突起,獨領(lǐng)風騷。由于他出身官宦之家,受到良好薰陶,博覽群書,勤奮為文。所以,嘉靖年間,他是一個文章脫俗,令人一新耳目,議論出眾,左右社會輿情,唱和應(yīng)制,無不得心應(yīng)手,才華橫溢,目為一時之秀的時代先鋒。他這一生,雖說不上順風順水,一路鮮花,但也少有波折,無大罣礙。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父忬以灤河失事,(嚴)嵩構(gòu)之,論死系獄。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忬竟死西市”,受到打擊外,到了隆慶朝,他該有的全有,該得的全得。甚至連《金瓶梅》這部天下第一奇書,著作權(quán)也算到他的頭上。
這則奇談怪論,是發(fā)生公元2013年春天有關(guān)王世貞的最新新聞,我也不知道應(yīng)為王世貞喜,還是悲,同樣,我也不知應(yīng)為中國出版業(yè)喜,還是悲?
將《金瓶梅》的作者,認定為王世貞,猶如給斷臂的維納斯裝上另外一支胳膊,要多別扭有多別扭。我頗詫異中國的一些好事者,這種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行徑,所為何來?近些年來,《紅樓夢》被糟塌一個夠后,現(xiàn)在又來算計《金瓶梅》了。我也記不得哪位研究者,哪家出版社,在新出的《王世貞全集》中收進《金瓶梅》,并饒舌不已地,顛三倒四地,強詞奪理地,無中生有地,說蘭陵笑笑生即王世貞,將一個五百年來在文學史上給讀者留下無數(shù)暇想的謎坐實,真是太煞風景了。
本來,中國人就是一個不大具有想象力的民族,現(xiàn)在,連這一點點想象余地,也極其武斷地被扼殺,真讓人感到痛苦。退一萬步,如果《金瓶梅》確實出自王世貞手筆,至少也應(yīng)尊重他不署自己真名,而偏要署蘭陵笑笑生的本意吧;如果《金瓶梅》果然不是王世貞的手筆,而蘭陵笑笑生另有其人,那王世貞豈不是竊取他人知識財產(chǎn)的賊嗎?英國有個莎士比亞,我還曾到艾瑪河畔斯特拉斯福鎮(zhèn)上,參觀過他的故居。但一直不斷有消息傳來,英國很有些研究者相當認真地考據(jù),這個小樓里住過的莎士比亞,不是寫出幾十部戲劇的莎士比亞。人家那里在將實證虛的時候,制造無限的想象空間,我們這里卻將虛坐實,將讀者當作阿斗。
五百年來,至少有五十種關(guān)于蘭陵笑笑生,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推斷,這不很好嗎?至少說明在明代這場文藝復(fù)興的大潮中,有五十位可以寫出《金瓶梅》重量級文學作品的巨匠,留下這樣的群星閃爍的謎,何其令人神往,一定要解開嗎?有必要解開嗎?拿得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將蘭陵笑笑生和王世貞畫上等號嗎?我始終認為,一個能被王錫爵女兒曇陽子的邪教,迷得魂不符體的,簡直淺薄得可笑的王世貞,這樣的作家人格,與蘭陵笑笑生筆墨中那份冷靜,那份嚴竣,那份清醒,那份睿智,對于那個時代的深刻洞察,對于那個社會的辛辣批判,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如果,也許是王世貞在天才爆發(fā)的情況下,寫出這部不朽之作,他自己不愿坐實,五百年來無人坐實,那繼續(xù)讓維納斯斷臂下去,不也是一種殘缺的美,遺憾的美嗎?這又能礙著誰呢?
要知道,越是難解難分的謎,越有吸引力,越是眾說紛紜的謎,越耐人尋味。謎在未解之前,那朦朦朧朧的,模模糊糊的一二體會,那神神秘秘的,影影綽綽的印像碎片,那感覺得到,可捉摸不住的浮云流水,那接近破解,然一縱即逝的吉光片羽,不也是一種難得的美之享受嗎?我想到梁啟超怎樣去讀李商隱的《錦瑟》了,他說:“義山的《錦瑟》、《碧城》、《圣女祠》等詩,講的什么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保ā讹嫳椅募ぶ袊嵨膬?nèi)所表現(xiàn)的情感》)
后來,我悟到了一些,也許,一部足本的對性描寫未加任何刪節(jié)的原本《金瓶梅》,用這種附帶有獎贈品的方式打開圖書市場,其商業(yè)行銷促售的苦心孤詣,我也只好無語。
回到萬歷朝的王世貞,他的同年張居正,當上首輔兼帝師后,對他而言,當然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在旁人眼里,這可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雖然《明史》說“張居正枋國,以世貞同年生,有意引之,世貞不甚親附”,但實際上,從張的文集中所收錄的給這位大文人的回信來看,還是關(guān)照有加的。而王世貞寫給張的信,在其全部著作中只字未留,可以理解的理由,因為張居正最后完蛋了,清算了,怕沾包,怕惹事,偷偷地銷毀了。我們不能就此斷定王世貞小人,至少他在做人上,有點不夠意思。無論如何,嘉靖二十六年,王時年十九,張時年二十,相差一歲的兩人,如兄如弟似的聯(lián)袂應(yīng)進士試。榜發(fā)俱中,張居正為二甲第九名,王世貞為二甲第八十名,這份情誼,何等難得。同年,在科舉社會里,可比如今同學會、校友會的關(guān)系更鐵。王仰仗這位年兄,張拉扯這位年弟,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張一任首輔,馬上就提拔他為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張是政治家,王是文學家,張從來不染指文學,王卻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不但想在文學上開一片天地,在政治上也要大踏步前進,而且迫不及待。因此兩人常常尿不到一個壺里去?!熬诱e不能堪”,就對他說,老弟,你是一把莫邪干將式的寶劍,可不是隨手可使的大刀片子,金鑲玉嵌的寶劍,應(yīng)該存放在錦匣里,只供賞鑒,不能使用,那就只好請閣下恕我敬謝不敏了。
兩人從此分道揚鏕。不久,到了萬歷十年(1582),張居正積勞成疾,一病不起,起初臥床還要處理政務(wù),后來實在支持不了,熬到六月,嗚呼哀哉。隨后,神宗朱翊鈞這條白眼狼,對自己老師發(fā)起滿門抄斬式的清算,所有張居正的敵人也趁此跳出來踩上一腳。在這場大清洗中,王世貞對他的同年有沒有落井下石,不得而知。但是,他絕不厚道,他不夠朋友,是可以肯定的。對于張居正病根在“得之多御內(nèi)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fā)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的緋聞透露,對于張居正巴結(jié)大太監(jiān)馮保,竟在帖子上卑稱自己為“門生”的嘲諷揭發(fā),口誅之,筆伐之,相當不講義氣。這與他對待張居正前任首輔高拱的輕薄,如出一轍。因為高在隆慶年間,任首輔,權(quán)高位重,說話算數(shù),但遲遲不給他父親王忬一案平反昭雪,讓他記恨在心,等到他撰寫《嘉靖以來首輔傳》時,字里行間,足足將他丑化了一頓,因而頗為時人疵議?!暗诖斯淖?,雖俊勁有神,然所可議者,只是不確。不論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此豈足當鉅家?”“凡請弇州作傳志者,雖中才亦得附名,未請傳志者,雖蓋代勛名節(jié)義,亦所不載。后之耳食之言,未可以為之定案云云”……但是,時已五十八歲的王世貞,認為即將一甲子的人,真正的老爺子,允許自己可以不在乎,或者,不必在乎了。
這種感覺錯位,同樣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學生涯上。他未中進士前,即以詩文聞名,出道后,則更與李攀龍、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徐中行相唱和,繼承“前七子”復(fù)古理論,史稱“后七子”。據(jù)《歷朝詩選》,起初,有一個叫李伯承的舉子,在京會試期間,組詩社,邀同好者參加?!安形吹跁r,詩名籍其齊魯間,先于李于鱗(李攀龍)。通籍后,結(jié)詩社于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于于鱗。”后來,“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嚙齒,不歡而罷?!北緛?,王世貞年輕時得以儕身詩壇,其引路人為李伯承,與李攀龍結(jié)識,其介紹人亦為李伯承,然而,作為詩壇新秀的王世貞,進得詩社,拉幫結(jié)派,聯(lián)手才氣并不高,野心卻很大的李攀龍,將創(chuàng)社元老李伯承擠兌出詩界。接下來,又將當時詩名勝于他倆的謝榛,逐出這個圈子。據(jù)《明史》:“迨嘉靖朝,李攀龍、王世貞出,復(fù)奉以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李攀龍、王世貞輩結(jié)詩社,(謝)榛為長,攀龍次之,后攀龍名大熾,榛與論生平,頗相鐫責,攀龍遂貽書絕交,世貞輩右攀龍,力相排擠其名于七子之列。”據(jù)稱,謝榛眇一目,凡有這等身體缺憾的人,俗稱獨眼龍,都有強烈的自尊意識和挑戰(zhàn)心理,后唐的李克用,那個沙陀人非要把黃巢趕盡殺絕的狠勁,即是一例。于是,謝李之間,產(chǎn)生齟齬。
文壇,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江湖。而按江湖的規(guī)矩,第一論胳膊,第二論輩份。胳膊代表力量,輩份代表資格,謝榛有理由不買李攀龍的賬,你算哪根蔥,你來當一把手。但王世貞愿意這個虛榮心重,而才氣有限的李攀龍為首,卻不愿意那個獨眼龍領(lǐng)袖群倫,于是,王世貞聯(lián)合他人抬李壓謝,從此,謝榛只好成為離群的孤雁,云游天下,老死他鄉(xiāng)??赏跏镭懸膊⒉灰虼烁呖蠢钆数?,清人朱彝尊說過,“元美才氣十倍于鱗”,他也許覺得自己百倍于這位同行,他奚落李的作品,“于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并者,則似臨摹帖耳”,極盡挖苦之能事。明代詩壇的這份亂象,明代文人的這份德行,不覺眼熟,似曾相識。敢情,五百年前一臺戲,五百年后接著演,看來,文人的感覺,無論古今,無論中外,大概是有一些共同點的。
紀昀在《四庫總目提要》里說過:“當太倉(王世貞)歷下(李攀龍)壇坫爭雄之日,士大夫奔走不遑,七子之數(shù),輾轉(zhuǎn)屢增。一時山人墨客,亦莫不望景趨風,乞齒牙之余論,冀一顧以增身價,詩道之盛,未有盛于斯時者;詩道之濫,亦未有濫于斯時者?!爆F(xiàn)在,攀龍歿世,王世貞?yīng)毑傥谋?,此刻,可是真正的老太爺了。?jù)陳繼儒的《狂夫之言》,萬歷十三年(1585),乙酉閏九月重陽,在他的弇園里縹緲樓請客,應(yīng)邀者甚眾,終身不仕的陳繼儒,也在座。這個有點體制外意思的文人,對王世貞,崇拜是有的,但不迷信;朋友是做的,但不佞從。他是松江華亭人,王是太倉人,同鄉(xiāng)之誼使他敢于口無遮攔。
“酒間,座客有以東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嘗敘東坡外記,謂公之文雖不能為我式而時為我用,意嘗不肯下之。余時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東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余曰:‘東坡生平不喜作墓志銘,而先生所撰志不下四五百篇。較似輸老蘇一著。先生大笑。已而偶論及光武、高帝,先生云還是高帝闊大,余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后,枕宦者臥,光武得天下后卻與故人子陵嚴先生同臥,較似輸光武一著。公更大笑,進三四觥,扶掖下樓?!?/p>
席間閑話,概屬戲言,但看似無心的話,就怕有心人聽,文學感覺和做人感覺雙輸?shù)耐跏镭?,也就只好借著酒喝得高了點的理由,退席。
由此可鑒,文人的感覺,相當重要,而對于上了年紀的文人來說,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