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信/文
品鑒精品
——讀朱建忠近作
陳孝信/文
APPRECIATION OF FINE WORKS——ON RECENT WORKS OF ZHU JIANZHONG
我常為此感嘆:功利與貪欲的驅使,使得當今的書畫乏善可陳,形同垃圾的東西比比皆是。相反,值得我們去認真品鑒的精品可謂是鳳毛麟角。
剛出爐不久,置于我書案上的這本《朱建忠畫集》正屬于“鳳毛麟角”的一類。
我被分配到南藝教書時(1981年),朱建忠尚未畢業(yè)離校,可再次相識,卻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那年,我去南通策劃展覽,初次走進了他的畫室,讀過他的不少作品后,不覺眼前一亮。后來,又多次讀到他的作品,印象便漸漸深刻起來。
在我的心目中,朱建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真畫者”。他為人低調,不喜應酬,不玩文字,沉靜寡言,只是一門心思地畫他的畫。他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畫不到“位”的作品絕不示人。凡可以示人的作品則幾乎件件是精品。
唯精品值得品鑒。
古人云:文章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李文饒語),繪畫亦如是??v觀朱建忠的創(chuàng)作,真正做到“光景常新”的應是兩大類作品:一類為“以漬染帶寫”的新山水,另一類為幡然出新的“青綠山水”。其中,尤以前一類最是奪人眼球。
創(chuàng)作以漬水、積墨為主的山水,無異于“走鋼絲”——經歷一次次的歷險過程。原因是在宣紙上反復多遍,且是正反兩面漬水、積墨,“三礬九染”,不斷地“破壞”宣紙的承受力,讓它達到一個極致。如此這般,最后出來的效果已無法預測。盡管如此,朱建忠仍是義無反顧地一次次冒險,奇跡也終于一次次地出現(xiàn)(廢畫亦是難免)。誠如貢布里希所言: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方面總是強烈沖突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是作者更強烈地配合和控制這種沖動的結果。
左 寂寂絕埃塵 紙本 68cmx45cm 2009年 朱建忠 右 松風系列 紙本 45cmx68cm 2013年 朱建忠
順便指出:漬水、積墨與20世紀大行其道的潑墨、潑彩之法有所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大異其趣。朱建忠之所以非如此不可,深層理由有三:一是為了求變,求自我。求變是為了從“文人畫”的寫意傳統(tǒng)中疏離出來,創(chuàng)作出一種更富有時代感的新型“山水”;求自我乃是石濤留下的一筆寶貴遺產,所謂“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滿構圖、通幅漬染、積墨正是朱建忠所確立的“我之須眉”。二是為了求醇厚,求蘊藉豐富?!八^厚者,以其神厚也,氣厚也,味厚也?!保ㄙR貽孫語)亦正所謂“詞若蘭芳,含吐蘊藉”。再往深里看,這種反復渲染、層層疊疊、光影閃爍的效果,猶如當年黃賓虹所悟到的“月移壁”的效果——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乃是將空間的深度和時間的流逝(長度)結合在了一起,穿越了特定的時空,從而達到了一種不確定的恒久感。三是為了求氣韻。古人向以為“氣韻非師”,“系得乎天機,出于靈府”(郭若虛語)。朱建忠的反復漬、積,似乎就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最終浮出的卻是一種清氣,固自迥絕塵囂,并且做到了氣韻流麗而不濁滯,厚重而不失雋秀,有創(chuàng)見而不陳腐。正所謂:氣韻既高,生動不得不至。
畫作始終是圍繞著“松”來做“文章”(間或也有人物),開始為松林,繼而是幾棵松,最后竟減至一棵松,且一律以簡筆、小寫意之法勾勒,顯得筆筆空靈、自然,別具一種風致。緣何會對“松”情有獨鐘?個中原因畫家本人雖有所交代,但也似乎無須深究。理由是畫家對它早已是心有別寄,無關風月。
此“松”可以從三個角度察之:一、自然的物態(tài)化?!昂蠡始螛洹?、“生南國兮”,縱覽其松,說不上枝繁葉茂、高大挺拔,在有松一族之中,許是平凡到了不起眼的地步,可這也正是它和它們的可貴之處(畫家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二、自然的人格化?!吧罟屉y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閑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愿歲并謝,與長友兮”(屈原《橘頌》),在畫家的精神世界中,此“松”不可或缺,甚至就是唯一。畫中的松和松林皆靜若處子,樸樸實實,似玉一般晶瑩剔透,純粹已達極致。其姿其狀,其形其態(tài),既是孤寂、獨立、自在、逍遙的人格寫照(代碼),也是畫家與遠古之高士、賢人精神溝通(神交)的媒介。借此,畫家的精神世界便可以自由地遨游于歷史的時空之中,顯得何其充實,何其自由!三、禪意?!靶娜绻ぎ嫀煟墚嬛T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一行禪師)朱建忠畫松亦如參禪(體悟內心)。雖其過程中動作不斷,但最終營造出的境界卻是一派閑靜、清空、簡妙、幽微,若真若幻,暗藏禪機和詩意,不免讓人想起了倪云林的一首畫跋詩:風雨蕭條晚乍涼,兩株嘉樹近當窗;結廬人境無來轍,西山青影落秋江;臨流染翰摹幽意,忽有沖煙白鶴雙。畫中偶而可見禪定中的高士,抑或又與臺榭同在,則猶如是點睛之筆,將禪機微啟,引人入定。
松龕岳色侵 紙本 45cmx68cm 2007年 朱建忠
朱建忠畫中的禪意自然不限于畫松,幾乎是隨處可悟禪。但并非強加,而是發(fā)自肺腑,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禪意盎然。這既是他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特色,也是畫面內涵的一個主要支撐點。往深里說,向往禪境,達到內心的平和、自在、超脫乃當代人的集體無意識。
“青綠山水”遠在盛唐便已趨于成熟,然因士人的無端排斥,成了宋以后山水畫領域中的一個“冷門”,少有人敢去碰它,故其頹勢延續(xù)至今。朱建忠反其道而行之,在近幾年中,此類佳作連連,幡然出新,把它推到了一個令人矚目的時代高度,令人嘖嘖稱奇。
朱建忠創(chuàng)作“青山綠水”的成功之道首推立足點。立足點高,品格、境界自然也就高。具體而言,這個立足點就是:不能僅僅把“青山綠水”當作描摹自然的媒介,并一味地追求“金碧輝煌”的藝術效果,而是要返回內心世界,站在一個精神至高點上,去返照自然,大膽取舍。故而朱建忠的“青山綠水”并非“寫真山水”或“全景山水”,而是一再地做減法,求簡約,將“自然”的因素從反向上推到了一個極致。在此同時,又在精神層面上,將“少許許”擴量為“多許許”。于是,他的“青山綠水”便從圖真自然的層面上“解放”出來,成為了精神性的載體。若從精神性的層面來考量,“青山綠水”與前一類的“黑白山水”并無二致(許是略有遜色),實乃殊途同歸。
其次,是語言層面。背景處理仍以漬水、積染為主。雖為薄染,但層次多變,蘊藉豐富,氣韻超乎其表。主體山水則一變唐人的“勾斫”之法,而以“沒骨法”或“空勾無皴”兼用渲染法完成,使山水平添了一層嫵媚之態(tài),顯得虛靈儒雅,再無一種俗氣。松石點綴,則簡賅而生動,俊爽、疏朗而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一位西方學者曾說過,簡單是靈魂的精髓,秩序、和諧是靈魂的明晰澄澈(沙拉·班·布瑞斯納)。此話用在朱建忠兩類山水新作的品鑒上,豈不是十分允當?
朱建忠的上述兩類山水作品在總體風格上十分近似,只是在用墨、用色、方法、細節(jié)上略有不同而已。所以,“黑白”、“青綠”現(xiàn)已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思路上的“雙槳”。意欲做到“雙管齊下”、齊頭并進,或許就是他真正的藝術追求。
朱建忠一貫給人以既不激進,亦絕不保守,既不刻意追求“當代”,亦不甘于陳腐的姿態(tài),并始終做到了不慍不火,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拓進——這種漸進的姿態(tài)對當今的藝壇而言,難道不是一個有益的啟示?
唯精品能為我們提供上乘的精神食糧。愿朱建忠能為我們提供更多、更好的精品!
松風系列 紙本 45cmx68cm 2013年 朱建忠
2013年2月10日至3月3日
撰于南京草履書齋
幽松 紙本 220cmx124cm 2010年 朱建忠
日色冷青松 紙本 136cmx68cm 2009年 朱建忠
泣露 紙本 136cmx68cm 2010年 朱建忠
寂然安不動 紙本 136cmx68cm 2010年 朱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