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淘
我第一次聽到聚斯金德的臺灣譯名,一下子想到了《手機》里的牛三斤。不怪我想象力太發(fā)散,而是臺灣譯法著實頗具喜感——徐四斤,比牛三斤還多一斤。堂堂德國牛人,從德文折騰成漢語,立馬沾上了百家姓的光,好像某位姓徐的大哥,帶著家長里短式的平易近人。而其實,人家是《香水》的作者,作品光怪陸離,離庸常的人間煙火非常遙遠,所以,為了表示對其嚴肅的尊敬,我還是拋開他老徐的名號,正統(tǒng)地稱呼他為聚斯金德吧。
聚斯金德的作品我只看過兩部,先看的不是讓他名聲大噪的《香水》,而是那部封面可愛,乍看疑似漫畫的《夏先生的故事》。彼時,一位兒童文學作家懷著近乎悲愴的心情把它推薦給我,因為這薄薄一本書摧毀了她多年的經驗。一度長時間覺得兒童文學就是“太陽太空照,花兒對我笑”的她,被聚斯金德刺激了。她在一個本該喝茶逛街的下午,強迫性地向我宣講人性中的沉重和感傷。于是,我也被夏先生打動了……后來,我又被《香水》驚到,由嗅覺引領的故事,本應難免單調寡淡,卻繁花似錦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一個自身沒有氣味的味覺天才,出生……死亡。我很難確鑿地用詞語填充掉那個生死之間的省略號,聞香?制香?殺人?抑或更復雜的什么。他被鼻子牽引的一生雖然簡單直接,卻難以形容。
格雷諾耶降生在法國最臭的食品交易大街,那是全年最熱的日子之一,他的母親隨隨便便把他生在魚攤旁。這已經是她第五個孩子,在她眼里,“生下來的血淋淋的肉,同擱在那里的魚肛腸沒有多大區(qū)別”,她輕描淡寫地把它塞在那兒,以為他會和前幾個一樣,被鏟走,隨便扔到哪里。然而,他的一聲啼哭救了自己,也送了母親一個死刑。他輾轉孤兒院、皮革店伙計,少言寡語其貌不揚,仿佛必將開始在底層掙扎的勞碌、悲慘、乏善可陳的人生。然而,靈異的嗅覺將他引向靈異的人生。他被味道吸引擺脫了疲憊而渾噩的勞動生涯,隨著那個賣水果的姑娘,走向了仿佛宿命的殺戮歲月。因為迷戀她身上的味道,他殺了他。電影里是驚慌的錯手,小說里倒是懵懂坦然得多??傊?,他輕巧巧弄死了那個姑娘,并沒為她早夭的生命悵惘,卻為自己留不住她獨一無二的體香而痛心疾首。他被味道吸引,苦于味道的消散,如此而已,生命于他仿佛輕飄飄的什么,并沒有值得思索的余地。氣味于他,才真正不同凡響。他可以輕易分辨出萬種以上的味道,仿佛精密的計算機,經過鼻腔,自動分揀,生出精準可靠的參數。這個沒有任何體味的人,從狹義和廣義上都可以用沒有人味來形容。
沒有任何自省,他反而通過女孩的死明白了自己頑強活著的意義,氣味,保存氣味,再無其他。為了保存氣味,他尋訪巴黎最著名的香水制造大師巴爾蒂尼,靠異乎尋常的天賦挽救了事業(yè)進入瓶頸的大師,順理成章成了他的學徒。他虔誠地遵從師傅的教誨,蒸餾、提取香料、配比,他體力腦力并用,兢兢業(yè)業(yè)樂此不疲。仿佛人生走向了規(guī)范,他將如同師傅一樣,以制香賣香為事業(yè),完成自己為人民服務的輝煌人生??墒秋@然,他對金錢、利益、甚至輝煌的成就都并無興趣,他有更駭人聽聞的野心,他要憑借天賦異稟的嗅覺和也已爐火純青的技巧提純出無與倫比的氣味,徹底掃清之前的晦氣,依靠芳香當仁不讓,成為駕馭人喜怒哀樂的王者。“他會設計出一種不僅是人的,而且是超人的芳香,一種天使的芳香,妙得難以用文字形容,充滿活力,誰聞到這香味就會入迷,必定會從心底里愛上他,格雷諾耶,這香味的載體?!倍鴼馕兜脑弦膊煌岔憽倥捏w香。
銳不可當,格雷諾耶像一只兇橫的豹子,不計后果地捕捉著獵物,一個,兩個,三個……他一絲不茍地處理著她們新鮮的尸體,削發(fā)、裹尸、提煉油脂……他不知疲倦,夜以繼日,以最毛骨悚然,最具專業(yè)精神的方式,將她們最芳香撲鼻最風華絕代的氣息壓縮進一個個精致的小瓶。他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瘋狂的殺戮,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著,搜集著含苞待放的生命。他從來不懂倫理,亦未理會過道德,像小時候一樣,“他記不住這些詞,常?;煜饋?,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歡運用這些詞,并經常用錯: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等——它們究竟表達了什么,他不明白,永遠捉摸不透?!彼廊サ纳倥谒麩o足輕重,她們無非挑選出的原料,與植物并無區(qū)別,好似廚子手中的芹菜、土豆、洋蔥,面包師手里的白面、酵母、黃油,無非合適的材料,合理利用方顯價值,經過萃取,她們蒼白僵硬的軀體才宣告真正的死亡,登時毫無意義。
他已迅速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連環(huán)殺手,城中少女人人自?;袒滩豢山K日,而他唯一的心心念念,就是混合少女體香的巔峰之作,不在乎戒備森嚴也不計較長途跋涉。很多人用香水是為了遮蔽體味,而他卻恰恰相反,想方設法要保存別人的體味,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已經將二十五個少女的精華裝入瓶中,只待最后一瓶極品便大功告成。他喪心病狂地繼續(xù)著非常罪非常美的終極狩獵——紅色頭發(fā)綠眼睛的十六歲少女洛爾。他鍥而不舍地與洛爾的父親里希斯展開你爭我奪的角力,里希斯預感到兇手對洛爾的興趣,千萬百計地逃離、躲避,試圖將女兒藏匿,甚至聲東擊西放出背道而馳的口風。然而沒有人騙得過格雷諾耶的鼻子,他不靠消息,不必打聽,便出神入化一路嗅到洛爾的窗前。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取了她的性命和體味,看都沒有多看一眼。美對他來說,多余而模糊,少女的形象與他無關,他要的僅是香味。
大功告成,少女的體味終于湊齊。這個氣味世界里有理有據的自大狂終于實現了癲狂的理想。他被捕、入獄、被宣判死刑,卻顯然沒有任何擔憂。懷揣最神秘的芳香,他預料自己可以自由掌控一切,隨心所欲。行刑的廣場上,他搖身一變,散發(fā)出迷人到爆的氣息,輕易將情勢逆轉。激憤、怒吼的人群瞬間轉性,被那無與倫比的味道征服。沒有人相信他是一個殺人犯,他們難以自控地愛慕他,敬仰他,被震撼,被打動,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們對他的向往。甚至里希斯,被喪女之痛折磨得近乎崩潰的里希斯亦懺悔著向他跑來,激動地諂媚地熱情洋溢地流著淚訴說著溫存和敬慕。
他完全達到了目的,卻瞬間喪失了興致。所謂夢寐以求的萬人敬仰,竟也如此不堪。他看著人們愚蠢蒙昧的嘴臉,涌起的是洶涌的恨。他一直恨他們,他在臭魚堆里出生,險被像垃圾一樣扔掉,從母親開始,所有與他有交集的人都飛來橫禍般地死掉,他與這個世界所有的溝通都與恨或者厭倦有關,對于恨他再熟悉不過,而那臆想過千萬次的愛,其實一直很陌生。煩透了,用至高芳香換來的愛竟是如此倒胃口。這個單純執(zhí)拗得令人發(fā)指的家伙,終于將那苦心提煉的香水兜頭澆向自己,被瘋狂熱愛他的粉絲們撕碎、吃掉,尸骨無存。出于熱愛,人民爭搶地吃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靶腋J且环N靈魂的香味?!边@是羅曼·羅蘭說的,這么詩意的形容,此刻想起來超級可怕。甚至我矯枉過正地覺得,每一個天賦異稟的人,都有一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