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宏杰
曾國藩的京官生涯,僅從升遷角度看,是一帆風順的。在京期間,他十年七遷,傲視群曹,很快從一個普通進士成為副部級官員,這在道光年間是極為罕見的。
傳統(tǒng)時代,人生的全部價值似乎都濃縮在升官發(fā)財四字之中。剛剛步入政治高層之際,曾國藩十分興奮。他寫家信說,“由從四品驟升二品,超越四級,遷擢不次”。他不無自負地在書信中對陳源兗說:“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數(shù)人,亦不敢為此不近人情之稱許?!币簿褪钦f,不但我當初沒想到自己會升得這樣快,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們,也沒有人敢做這樣大膽的預期。得意之態(tài),溢于言表。
然而,翻檢曾國藩在京期間的詩文,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一路飛黃騰達之時,曾國藩的許多詩文中卻充滿了失望、不滿和頹喪之語。比如這一首:
我雖置身霄漢上,器小僅濟瓶與罍。
立朝本非汲黯節(jié),媚世又無張禹才。
似驢非驢馬非馬,自憎形影良可咍
……
這是寫給好友劉蓉的。意思是說,別看我現(xiàn)在身居廟堂之高,其實只是廟堂之上一個沒用的小擺設。我既無法像漢代大臣汲黯那樣不顧性命直言進諫,也無法像張禹那樣,甘言媚世,謀取高位。天天這樣不上不下,非驢非馬地混日子,只覺得自己面目可憎而已。
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四,也就是他升位實職“副部長”后十個月,他在家信中竟然表示:“吾近于官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愿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志歸養(yǎng),以行吾素。”
用大白話說,就是他這個副部長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補于國計民生。如果幾個弟弟有誰能夠出來做官,家里生計不至困窘,他就打算辭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跡于官場了。
是什么讓他如此郁郁寡歡呢?
是道光晚年的政治低氣壓使曾國藩喘不過氣來。
道光年間的大清王朝是一個病勢危急、行將就木的病人。外部,鴉片戰(zhàn)爭讓中華帝國的臣民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顛覆性的打擊。內(nèi)部,腐敗已經(jīng)滲透入帝國機體的每一個細胞,四肢五臟,無不腐爛,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起義正在醞釀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大清朝的政治家們卻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皇帝在歷史上以儉樸聞名,從故宮現(xiàn)存的畫像看,他確實節(jié)儉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其能為也就到此而止了。道光皇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茍且偷安。道光朝先后出任首輔的曹振鏞、穆彰阿、潘世恩等人,也都是“多磕頭,少說話”的角色。他們謹遵道光“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針,山雨欲來風滿樓,滿朝卻昏睡如醉,大家如同坐在一輛老舊破車里的乘客,眼看著它奔向深淵,卻都噤口不言,如同不涉己事。
只有曾國藩郁懷如焚。早在道光二十四年,太平天國起義六年前,曾國藩就敏銳地預感到,一場席卷全國的大動亂正在隱隱醞釀之中。那一年他結(jié)識了后來的名將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時,他對朋友說:“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當以節(jié)義死。”“時承平日久,聞者或駭之”??梢娝阎髞y之不可避免。
身居翰林之時,他只能讀書養(yǎng)望,對國家政治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及至位列卿貳,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卻發(fā)現(xiàn)“當了部長,才知道官小”。很多看上去很崇高的職位,并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可以呼風喚雨。曾國藩發(fā)現(xiàn),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氣氛下,自己雖貴為副部長,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動大清王朝進行根本改革,沒有任何可能。他在禮部副部長任上,一天到晚雖然沒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對國家大政絲毫無補。偶爾提一些革新主張,也都被部長大學士們棄置一旁,根本不予考慮。
這種污濁混沌的官場風氣,讓曾國藩感覺喘不過氣來。因此,他的書信文章中,充滿了牢騷、憤懣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