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劍峰
筆者無力用此短文去闡釋改革轉型的戰(zhàn)略和步驟,只是想討論一下標準化答案中常常讓人犯錯誤卻不自知的三個傾向。
錯誤傾向之一:過度強調城市化
長期以來,國內外的經濟學界都接納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觀點:中國的城市化落后于(廣義的)工業(yè)化。筆者也曾經一直在宣揚這個觀點——之所以如此,起因于觀察到的兩個常用指標:中國的非農就業(yè)比重超過了60%,但城市人口比重剛剛過50%。因此,直覺很容易使我們以為城市化比工業(yè)化慢了10個百分點——但這是錯誤的。
以美國、日本、德國為例,這三個國家都早已完成了工業(yè)化,其非農就業(yè)比重一直保持在90%以上,而總人口中城市人口的比重遠低于90%。而作為一個常常被引為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案例,在2010年,巴西的非農就業(yè)比重和總人口中城市人口比重分別為83%和86%。
實際上,上述四個國家的案例僅僅是闡述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非農就業(yè)是關鍵,工業(yè)化應領先于城市化,這樣才能保證城市里不會集聚大量無業(yè)游民和貧民。
單純的城市化遠非我們想象的那樣可以成為經濟增長的動力。如果以美國非農就業(yè)比重/城市人口比重的值——0.83(2010年數(shù)據(jù),同年中國為0.71)作為一個不會發(fā)生大量城市無業(yè)游民和貧民的閾值,再假設中國的工業(yè)化停滯以至于非農就業(yè)比重維持在60%強的水平不變,那么,中國的城市人口至多只能達到總人口的53%——這只比目前的水平高2到3個百分點,按照過去城市化的速度,明年或至多后年我國的城市人口比重就會達到這個臨界點。
所以,在“三化”(工業(yè)化、城市化、農業(yè)現(xiàn)代化)中,城市化是依附性的,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必須以非農就業(yè)的增加為基礎,城市化不能、絕不能成為單獨的政策目標。
錯誤傾向之二:過度強調消費
這里,同樣存在一個似是而非的觀點:中國經濟是靠外需拉動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在中國GDP的支出結構中,過去十年中內需(國內消費和投資)的比重平均在97%左右。在內需中,除了2008年的危機沖擊和之后的擴張政策,消費的比重一般超過投資的比重達8到10個百分點。既然內需,尤其是消費一直是我國GDP構成中的主要成分,那么,如何繼續(xù)提高消費的比重呢?或者,反過來提問:過度強調消費主導會產生什么后果呢?
在回答上述問題前,再指出一個目前流行的錯誤觀點:消費是經濟增長的“動力”。
經濟增長的理論和現(xiàn)實告訴我們,增長只有兩個源泉:要素(勞動力、資本)投入和技術進步。我們知道,在封閉經濟環(huán)境下,如果沒有技術進步的話,消費的增長意味著儲蓄乃至投資的減少,投資的減少又意味著經濟的減速和可供消費的資源的減少。所以,沒有技術進步支撐的消費主導是不可能維持的。
在開放經濟條件下,GDP減去消費等于儲蓄減去凈出口,最后等于投資。因此,在不考慮技術進步的條件下,消費主導不會影響經濟增長的情形有兩個:第一,消費增長如果能夠伴隨凈出口的下降,即經濟從依賴國外消費轉向依賴國內消費,則投資驅動的經濟增長也可以維持;第二,進一步,如果能夠借用國外儲蓄,即凈出口為負,則更能夠支持消費主導的GDP支出結構。但是,縱觀世界,在過去幾十年中能夠持續(xù)借用國外儲蓄的國家只有美國,而美國的這種能力來自美元霸權及其背后的經濟、金融、政治、軍事實力。
所以,消費主導的GDP支出結構,只有在經濟從依靠要素投入的外延式增長轉變?yōu)橐揽考夹g進步的內涵式增長的基礎上才是可行的,只有在人民幣有能力成為關鍵儲備貨幣的前提下才是可以被大力倡導的。否則消費的增長只能維持在抵補外需、保持經常項目平衡的水平上,不能因此導致投資的趨勢性下降。
錯誤傾向之三:過度強調收入分配
一些激進的論者常常引用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觀點: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這次全球危機的主要因素。
對此,以危機的震源——美國為例。1999年,美國的基尼系數(shù)是0.399,危機全面爆發(fā)的前夜——2007年是0.394,基尼系數(shù)沒有顯著惡化。1999年,美國收入最高的20%家庭和5%家庭占有總收入的49.4%和21.5%,2007年這兩個指標分別變?yōu)?9.7%和21.2%,家庭收入分配格局也沒有發(fā)生顯著的變化。如果再考察歐洲國家,情況也大體如此。換言之,收入分配不公的問題的確存在,但絕非導致這次危機的主要因素,甚至不是危機發(fā)生的原因。
我國的收入分配問題要比其他國家嚴重,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與發(fā)展階段相關的??梢钥吹?,在全球216個人口在3萬以上的國家/經濟體中,發(fā)達經濟體的基尼系數(shù)較低,低收入國家和窮國的基尼系數(shù)與發(fā)達國家一樣低,中等收入國家的基尼系數(shù)較高,而中等收入國家中的上中等收入國家(如中國)又比下中等收入國家(如印度)具有更高的基尼系數(shù)。這種狀況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庫茨涅茨倒U曲線早就分析了收入分配先是隨經濟增長惡化、然后逐步改善的規(guī)律。
具體分析可知,城鄉(xiāng)差異、東中西部差異、部門收入分配問題是造成我國基尼系數(shù)較高的三個主要因素。其中,城鄉(xiāng)差異和東中西部差異需要通過繼續(xù)的工業(yè)化予以消解,政府部門收入占比過高需要通過政府職能改革予以解決。如果超越發(fā)展階段,回避政府職能改革這樣的難題,而是以財政手段和金融手段去簡單地追求公平,甚至行福利主義之實,那將很可能成為我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推手。不幸的是,如同所有國家一樣,這種追求在政治上是有誘惑力的,在輿論上是最能得到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