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鳴(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吳文英的詞素來被認為是“七寶樓臺”,但詞體結(jié)構(gòu)儼然,情感線索融于其中,引人宛如走入了一個時空迷宮,繁花似錦,珠玉盈目,不得路而出。迷離恍惚的回憶線索與時空巧妙轉(zhuǎn)換的印痕,情感的眷懷追憶經(jīng)緯交錯,織成一幅圖案朦朧婉麗的織錦。下文對吳文英的《風入松》進行文本細讀。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聽”“過”分別是聲音和感覺,這里摻入了詞人的主體活動。風雨乃是外界的形象,是外來的隱約的力量,如“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詞人內(nèi)心敏感細膩,因而觸及了情思。就這一點來說,也是和中國古人神話思維相合:自然與人心是息息相關(guān)的。 “愁”字亦從風雨而得來,絲絲入扣。為何而“愁”,一為無邊風雨,二為雨中落花,這是南宋詞人的婉約細密之處?!安莜幓ㄣ憽?,惜花之情可見,宋人風雅可見。這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時空視點在清明風雨時分,居室之內(nèi)。
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紅稀”自然關(guān)涉“綠暗”,“綠暗”也有兩解:一為雨打花樹,花落葉暗;二是“暗”為動詞,指涉詞人內(nèi)心,綠暗之處正是與戀人分攜之處,心情黯淡但也柔軟。不僅如此,進一步指明“綠”為柳樹,多么循序漸進的寫法。這里已經(jīng)由居室之內(nèi)瘞花銘的活動進入到了回憶的時空。故事是什么并不點出,還是寫心情,摻入了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傲弊稚钣屑耐?,暗指分別,分離的場景,勾起了詞人回憶的思緒?!胺謹y”是此句之眼。一絲柳,一寸柔情。將不可感受之情真切形象地寫出來。這是回憶的第一層轉(zhuǎn)折之處。思緒已通過樓前的分攜路回溯到了過去和分攜之處。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回憶之門試圖在這里輕輕關(guān)合,卻留出了一道隱秘的縫隙,其實是可以推開的。我們由此進入到了詞境的第二層。寫分別之后的情狀。春寒料峭,又兼醉酒,內(nèi)心十分苦悶而不得排遣的。“交加曉夢”之句化用唐人金昌緒的《春怨》?!敖患印奔戎复汉患?,又指鶯啼之聲。詞人內(nèi)心愁情郁結(jié),本想借酒與睡排遣,但外界的春寒與鶯啼又干涉了詞人內(nèi)心。借酒消愁,可以追回到李白的“舉杯消愁愁更愁”,但這里詞人不勝酒力和春寒的影響,心理情緒是抑郁的,酒無法排遣苦悶;借睡遣懷,可追回到岑參的“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和李煜的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但鶯啼夢亂,借睡遣懷也無法得以實現(xiàn)。上闋就在這樣苦悶迷茫和不可釋懷之中劃上了句號。這是回憶的第二層轉(zhuǎn)折之處。在回憶的兩個層次里,詞人的情感達到了第一個高潮。未能說清說盡的情愫在春寒鶯啼病酒中落下了帷幕。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按照詞的章法,過片內(nèi)容需要與上片區(qū)分開來。這里有明顯的時空推移感?!皰吡滞ぁ卑抵盖迕饕堰^,“西園”指涉室外。中國古人寫戀情多半關(guān)涉園林,既有相戀人情之美,又有景色之幽芳,增添美致?!拔鲌@”亦多見于詞人其他詞作之中,如《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過西園”。“日日”乃時間之久,露出寂寥重復之意。“依舊”二字為機杼,依舊,即如舊,詞人想到賞新晴的日子了。這賞新晴是詞人與戀人分別前還是分別后呢?可以進行多種解讀。再往前走一步,新晴依舊,那么不再如舊的是什么呢?詞人留下了懸念。因為詞眼在后一句。
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此前的無數(shù)情感線索都是為了戀人形象的出現(xiàn),那么她的形象該怎樣定格成永恒呢?詞人用心構(gòu)思,很是花了一番功夫。西園掃林亭,賞新晴是寥落的。這句緊承西園寥落,寫寥落,寫遺憾,寫悵惘,寫哀情。詞人由黃蜂勾起了往事的思緒?!邦l撲”見有情。詞人說黃蜂而不說自己,保持緘默,但卻有千萬鈞重。用黃蜂來暗襯自己的情意,雖不寫自己,卻字字含情。接下來,時空的回溯開始定格——“有當時,纖手香凝”?!坝挟敃r”三字串起回憶的珠玉,“纖手”照應“秋千索”,“香凝”照應“黃蜂頻撲”,絲毫不亂?;貞浀乃季w轉(zhuǎn)到了當時秋千上的戀人?!袄w”與“香”有六朝脂粉氣,但“纖”見手之小巧,“香”有女性特質(zhì),“凝”字化俗為雅,見心緒,見時間推移。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寫物寫戀人,終歸要落到詞人自己的心事上?!般皭潯蹦嗽~人悵惘心情的概括。但還是不夠細化,因而會有下文?!袄w手”之外補寫“雙鴛”,雖然戀人沒有黛玉的似蹙非蹙的眉尖,似喜非喜的眼眸那樣無人間煙火氣,但還是離開齊梁宮體的俗艷?!半p鴛”暗指鞋,代指美人由來已久,如“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但詞人挑鞋上的刺繡雙鴛亦含有連理永結(jié)之意,顯得文雅?!坝碾A一夜苔生”寫境造境,寫境是指時間的推移情人不至,因而苔生幽階。造境是指細化“惆悵”心情,將無可把捉之惆悵形象化、感受化了,用通感的手法表現(xiàn),惆悵是感受,苔生是視覺,“幽”亦關(guān)涉感受。惆悵到何種程度?是如同一夜之間苔生幽階那樣寂寥落寞的悵惘,“生”字有綿延不盡之感,也是惆悵不可釋懷之感,使得詞境沒有停止,而是如同人的意識一樣在流動?;貞浀闹榄^聚攏又綿延散開。
總體看來,上闋的視點較難把握,更多涉及心理跳躍變化過程;而下闋,則有故事情節(jié),時間有明顯的推移感,空間較為固定在西園。視點包括兩個部分,一是詞人的視點,是隱含的,囊括全詞,是在此時,即寫詞之時,是固定的;二是讀者的視點,可以感觸到,是文本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與回憶的交替變換,是不固定的。因而,讀者是隨著詞人的心緒在閱讀,在體驗,在感觸,常常會有時空的恍惚感。
[1]趙慧文,徐育民.吳文英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7.
[2]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修訂版)[M].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