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棟
《大地之歌》共有111行,是張棗的雄心勃勃之作,他在這首長詩之中幾乎動用了他對詩歌的全部理解,也可以看作是他的詩學觀念的一次全面表達。但要想準確地理解這首長詩頗不容易,一是因為張棗的詩歌寫作遠遠超出我們的批評觀念,對張棗的任何一次解讀,都會是對批評家的嚴峻考驗;另一個原因是,張棗自己也深諳批評之道,但他提供的詩歌解釋,有時只會誤導我們,比如,“元詩”理論,如果我們朝著這個方向去看,我們極容易陷入馬拉美和瓦雷里的泥潭之中,而對給予張棗巨大影響、啟發(fā)的里爾克和特朗斯特羅姆,則會有較少的注意,在這一點上,我信賴弗洛伊德的說法,即作家并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作品。因此,對《大地之歌》的解讀,我愿意以普通讀者的角度來展開閱讀。
對于一個普通讀者而言,如何對一個詩人的寫作,作出最初的、有效的評估,這里有一個靈驗的試金石:那就是看這個詩人在認同、贊賞和暗中學習哪些詩人的作品和價值觀念,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大致知道詩人在借助何種詩歌原型來思考詩歌,以及詩人寫作的指向。熟悉張棗的讀者,會揣測到他詩歌寫作的幾個秘密來源,比如史蒂文斯、特朗斯特羅姆、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塔姆,還有里爾克,這幾位詩人是他詩歌中的主要對話者,在對話中,張棗大多扮演的是來自古老中國的一個天才詩人的形象,比如他在《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中所寫:“親熱的黑眼睛對你露出微笑,/我向你兜售一只繡花荷包,/翠青的表面,鳳凰多么小巧,/金絲絨繡著一個‘喜’字的吉兆”,而里爾克的意義絕不僅限于此,張棗1986年出國后的幾年的詩作中,里爾克幾乎充當著他的詩歌老師的角色,他這個時期所熱衷的“天鵝”的形象,即來源于里爾克,而不是像有人所說,是來自于葉芝,比如將張棗的《天鵝》和《麗達與天鵝》這兩首詩與里爾克《新詩集》的《天鵝》,《新詩集續(xù)編》中的《勒達》兩首詩相對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此時的張棗在里爾克的詩作面前,還只是學徒,但很快他就能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里爾克的精妙之處,我們以兩首《天鵝》的第一節(jié)為例:
尚未抵達形式之前
你是各種厭倦自己
逆著暗流,頂著冷雨
懲罰自己,一遍又一遍
——張棗《天鵝》
累贅于尚未完成的事物
如捆似綁地前行,此生涯之艱苦
有如天鵝之未邁出的步武。
——里爾克《天鵝》(綠原譯)
張棗的《天鵝》第一節(jié)是對里爾克的改寫,《新詩集》時期的里爾克以“詠物詩”而聞名,他在寫作中很少透露詩人的主觀情感,而是通過對“物”的結(jié)構(gòu)和理念的呈現(xiàn)來對應“真實”的法度,我對張棗閱讀的感受是,里爾克的“詠物詩”對他有很大的啟發(fā)。之所以談到這一點,是因為我認為《大地之歌》中隱藏著一個張棗試圖與之平等對話的里爾克。
《大地之歌》在形式上是仿照馬勒的同名交響樂的結(jié)構(gòu),共分為六章,在這個六章當中,張棗設置了“馬勒”、“鶴”、“大上?!焙驮娙怂磳Φ?,代表著當下存在狀態(tài)的“那些人”四組形象,其中的“馬勒”,代表著交響樂《大地之歌》的部分主題,表面看來是詩人所參照的構(gòu)建未來的一份藍圖,其實在“馬勒”的背后站著一位張棗與之對話的詩人,這位詩人就是張棗極其偏愛的特朗斯特羅姆,特朗斯特羅姆有一首長詩題目為《舒伯特》,在形式和主題上與張棗的《大地之歌》都頗為相近,我相信張棗在某些方面受到了《舒伯特》這首詩的啟發(fā),張棗在《大地之歌》中正試圖通過“馬勒”與特朗斯特羅姆通過“舒伯特”所構(gòu)建的現(xiàn)實和未來的主題來對話;《大地之歌》中的第二組形象“鶴”,是令張棗極為癡迷的一個詩歌形象,考慮到“鶴”在張棗詩歌中復雜的語義結(jié)構(gòu),我們也可以說,“鶴”幾乎可以算作是張棗詩學觀念的最準確和最充實的表達,正是“鶴”這一形象,才統(tǒng)一和連貫了全詩的主題和結(jié)構(gòu),關于這一點我后面會做詳盡的解釋,在此,我想先提出的是,“鶴”這一形象背后,也站著一位張棗與之對話的詩人,這就是里爾克,“鶴”在張棗詩歌中的地位,相當于“天使”在里爾克詩歌中的位置,兩者都是詩人在各自的文化系統(tǒng)中提煉出來的,可以概括為詩人對世界認知的詩歌模型,張棗通過“鶴”與“天使”的對話,而使得這一詩歌模型趨于豐富完滿;《大地之歌》中的第三組形象,“大上?!保@個形象一方面是用來指認馬勒交響樂中所表現(xiàn)的,收養(yǎng)我們而又埋葬我們的“大地”,另一方面,是用來指認我們所面對的破敗的現(xiàn)實,而在這一形象里,張棗要與之對話的詩人則是他的好友、上海詩人陳東東,詩中出現(xiàn)的“我們”,即是指詩人和陳東東,正如張棗在《大地之歌》的贈詞中所寫的“贈東東”字樣所標明的;第四組形象,“那些人”,所對話的主體較為模糊,或者說較為廣泛,但在這廣泛的群體中,也有一個當代詩人的形象,就像詩中所寫的:“那些把詩寫得和報紙一模一樣的人,并咬定/那才是真實,咬定諷刺就是諷刺別人/而不是抓自己開心,因而抱緊一種傾斜/幾張嘴湊到一起就說同行的壞話的人”。
《大地之歌》中四組形象和四個對話者的交織回旋,再加上與之相匹配的四種樂器的結(jié)構(gòu)性連綴,比如“長笛”、“雙簧管”、“號音”、“大提琴”,使得這首長詩極為精妙、豐富、恢弘,但也非?;逎蛷碗s,幾乎難以清晰地解讀,自新詩以來的眾多經(jīng)典長詩中,還很難找到一部作品,在結(jié)構(gòu)上與張棗的《大地之歌》相匹配。《大地之歌》在張棗所有作品中也是我最為喜歡的,我對這首長詩的閱讀有十幾遍之多,但自認為無法充當這首詩的最好的詮釋者,一方面是因為我思考的詩歌路向和張棗不同,另一方面是因為張棗在德語或英語中的閱讀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這使得我無法全面把握他詩歌寫作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所以,對《大地之歌》的閱讀,我主要是從“鶴”這組形象來展開。
逆著鶴的方向飛,當十幾架美軍隱形轟炸機
偷偷潛回赤道上的母艦,有人
心如暮鼓。
而你呢,你枯坐在這片林子里想了
一整天,你要試試心的浩渺到底有無極限。
何為“鶴”?為何“逆著鶴的方向飛”?《大地之歌》第一句中出現(xiàn)的“鶴”,因為這語義叢生的悖論式句法,而恍惚莫測。
我無從知道,張棗在多大的意義上認同,史蒂文斯對詩歌的表述:詩是生活的最高虛構(gòu)。詩中這恍惚莫測的“鶴”,和這個表述其實并不完全相符,但是我想,張棗一定會同意這個表述背后的觀念,即“詩是通過詞語表達的詞語啟示錄”。因此,我想說的是,張棗的“鶴”并不是再現(xiàn),而是啟示,它和我們熟知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駕鶴西游”、“梅妻鶴子”、“白鶴展翅”等“鶴”的意象沒有直接性的對應或再現(xiàn)關系,就像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的“天使”,雖然是以《圣經(jīng)》中的“天使”為藍本,但是在《哀歌》中脫穎而出的“天使”形象與藍本中的,并無直接性的關系,而是在“天使的陣營中”增添了一個新的形象,“正如詩人在其被多次援引的信中向于勒維所解釋的,它與《圣經(jīng)》的觀念不再相干;確切地講,它是整個近代演變史的證人,在這場演變中,世界脫離了上帝的啟示”,張棗的“鶴”與里爾克“天使”即在這種同構(gòu)的意義上構(gòu)成了對話。
那么,如何理解這作見證的“鶴”?它是如何從古典的情境中脫穎而出的?對于這個啟示性的而不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意象而言,任何尋求精確、準確的回答,都會犯下武斷的錯誤。我們試著從這樣一條線索給以最基本的理解,在張棗所有談論詩歌的文字中,有一行文字應該得到格外的關注,這就是他在《<野草>講義》中,對魯迅《一覺》中的一個句子的閱讀,他對其大加贊賞,幾乎是毫無保留地,而只要細心體會,就會發(fā)現(xiàn)張棗的贊賞其實是為自己的詩歌做的一個腳注,所以我們要將這個句子和張棗《祖母》中第一節(jié)對照來讀:
漂緲的花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是使人神往的罷,然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太漂亮了,文字天才,只有魯迅能寫出來,第二個人寫不出來。
她的清晨,我在西邊正憋著午夜。
她起床,疊好被子,去堤岸練仙鶴拳。
迷霧的翅膀激蕩,河像一根傲骨
于冰封中收斂起一切不可見的儀典。
“空”,她沖天一唳,“而不止是
肉身,貫滿了這些姿勢”;她驀地收功,
原型般凝定于一點,一個被發(fā)明的中心。
——張棗《祖母》
我所引用的第一個段落是魯迅《一覺》中的原文,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里面設置了兩個平行的世界,一個是“奇境”一般的逍遙的世界,另一個是充滿“流血和隱痛的魂靈”的現(xiàn)實人間。兩個世界遵循著不同的法則,對于魯迅而言,“奇境”的世界不過是在偶然一瞥中,所看到的古典世界的“幻美之境”,但這個“幻美之境”卻只是古典世界的殘余物,或者說剩余物,它碎片一樣的,鑲嵌在我們的現(xiàn)實里,雖然偶爾能夠發(fā)出令使人神往的光亮,雖然在這光亮里,我們可以看到正義的比例是多么完美地被分配,但終究是幻覺;現(xiàn)實人間則是另一個法則所支配的,它黑暗、傾斜、粗暴、“鮮血淋漓”,它需要被改造,它應該符合正義的比例,它應該有合理的制度性安排,而這一切是如此的迫不及待,是如此的為時已晚,因為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此時此刻的當下,作為“歷史中間物”的這個當下,連接著過去和未來,如果我們不能整頓好這個當下,過去和未來都不能在此時此刻到場,所以,我們要批判它,要懲惡揚善,但不是依據(jù)古典世界的“幻美之境”,而是現(xiàn)實分配的利益法則。這兩個相互映照的世界,自新詩誕生以來,就內(nèi)化為其語言的秘密根莖,成為新詩發(fā)展的動力,我們的新詩史上有太多的互相反對的吵吵鬧鬧,而不是嚴肅的對話,更多時候是這兩個世界之間淺薄的反對。
在張棗身上,不存在這種分裂式的沖突。我們看第二段引文,張棗所贊嘆的是魯迅呈現(xiàn)出來的,作為古典剩余物的“幻美之境”,他還做了一點點的改寫,把這段文字變成純粹的“奇境”?!板羞b,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在這個句子中,主語消失了,“人間”也消失了,事物在神秘的氛圍中輝光流轉(zhuǎn),正是這個改寫,使得這個句子發(fā)生的位移,而把古典剩余物的碎片,變成了一面我們可以照見自己的鏡子,“鶴”才從古典的情境中脫穎而出,“鶴”就是那樣一面鏡子,只有在觀照中才發(fā)生,它從“幻美之境”起飛,就像張棗咒語的一般的詩句,“飛呀,鶴”,它所召喚的正是這種“觀照”,這“召喚”的潛臺詞則是,“看吧,奇境”,在這“奇境”當中,“不只是這與那,而是/一切跟一切都相關”。因此,我讀張棗的詩,時常會想到阿什貝利《凸面鏡中的自畫像》中的情境,在那面凸面鏡中,一切事物都被重新發(fā)明,重新關聯(lián),也可以說,張棗1984年的詩作《鏡中》即開啟了這樣一面鏡子,他之后二十多年的寫作,所描繪大多是這“鏡中之物”,就像米沃什所說:“未來永遠是通過一面鏡子被昏暗的看到的”。我們立刻就可以想到,作為詩人的張棗與作為畫家的帕米加尼諾是如此相像,“他將自己/最完美的技藝傾心描畫鏡中所見”。
而魯迅筆下的另一個世界,則被“幻美之境”所收編,被重新發(fā)明和重新關聯(lián)。在張棗的《祖母》第一節(jié),他所寫的是祖母在清晨的河岸練習仙鶴拳,這原本是我們在日常生活場景中熟知的一部分,而在詩句中,“鶴”再一次降臨,練拳的祖母變成了一只鶴,她鶴唳一聲地“沖天一唳”,被置身于“一個被發(fā)明的中心”。這只降臨的“鶴”,不過是仙鶴拳中殘留的古典剩余物之碎片的回光返照,但是可以改變我們所處身的“現(xiàn)實人間”。
《大地之歌》第一句中“鶴”的形象,與“十幾架美軍隱形轟炸機”之間的對照,即是“幻美之境”和“現(xiàn)實人間”的互相詮釋,在“鶴”的奇境中,“隱形轟炸機”,不過是“鶴”在現(xiàn)代世界中的異形,只有“逆著鶴的方向飛”,才可以看到。
人是戲劇,人不是單個
有什么總在穿插,聯(lián)結(jié),總想戳破空虛,并且
仿佛在人之外,渺不可見,像
鶴……
但是,“鶴”的意義并不僅限于此,它在張棗的詩歌中扮演著詩歌模型的角色,這意味著,在“鶴”的身上隱藏著詩人的整個世界觀,因而這節(jié)詩中出現(xiàn)的“鶴”,被陡然放大,“渺不可見”。我們知道,任何一個一流的詩人,都會在自己的寫作中找到一個與世界相對應的詩歌模型,在這個模型里詩人獲得了,“一個全面的、堪稱正確的視角,以觀察世界和人對世界的安排”。也就是說,張棗在從古典的碎片中,重新發(fā)明“鶴”的同時,也發(fā)明了“鶴的內(nèi)心”,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古典—現(xiàn)代世界觀。在這一點上,張棗與寫作《華夏集》時的龐德在同一條道路上,但要比龐德走得遠得多。兩人所做的工作,有一點是非常一致,就是把古典詩歌中的“過去時態(tài)”變成此刻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在時態(tài)”,而促成這種改變的發(fā)生,除了要為“原作”重新賦予一個現(xiàn)代抒情主人公外,還要為其添加新的價值編碼,我們以龐德對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后兩節(jié)的翻譯與張棗對《何人斯》第一節(jié)的改寫為例:
始向蓬萊看舞鶴,還過茝石聽新鶯。
新鶯飛繞上林苑,愿入簫韶雜鳳笙。
——《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
他走向蓬萊池,去看仙鶴振翅,
他經(jīng)茝石歸來,為的是傾聽新鶯的鳴唱,
上林苑的花園已遍布新鶯,
它們的生息與這簫聲相融
——龐德《江中吟》
彼何人斯?
其心孔艱。
胡逝我梁,
不入我門?
伊誰云從?
維暴之云。
——《詩經(jīng)·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
為何你不來找我,只是溜向
懸滿干魚的木梁下,我們曾經(jīng)
一同結(jié)網(wǎng),你鐘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
你此刻追蹤的是什么?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張棗《何人斯》
龐德的翻譯基本上是忠實于原作的,他只是在詩歌中增添了一個“他”的形象,便改變了我們進入這首詩的通道,我們很容易受到龐德的暗示,將這個“他”讀成一個現(xiàn)代人,他生活在充滿現(xiàn)代景觀的都市中,也忍受著景觀中的嘈雜和虛無,但他的選擇是,穿過城市的重巒疊嶂走向蓬萊池,看遺世獨立的仙鶴振翅,而后從茝石歸來,只是為了傾聽新鶯的鳴唱,因此,我們也很容易把李白的這首詩讀成一首現(xiàn)代詩,龐德的成功之處在于為這首詩增添了現(xiàn)代英詩的句法和一個新的抒情主人公。
而張棗的改寫只是保留了原詩的場景,其余全部被偷偷替換,專業(yè)的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張棗是用德語中的里爾克的句法,重新詮釋了這首詩,重點是為這首詩重新塑造一個“存在論”的地基。“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聲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這兩句是這節(jié)詩的主題句,而這個主題也是里爾克的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即一個絕望的現(xiàn)代人,對那個圓滿的、自足的、不受現(xiàn)代世界法則支配的愛者或天使的傾聽。我們來看里爾克是怎樣書寫這個主題的,比如:“那些時日,我曾是怎樣一個人,/什么也沒呼喚過,什么也沒把我泄露”(《鐘情人》);“你來了又走。大門/悄然關閉,文風不動。/你是一切中最悄靜的,/穿過了悄靜的房屋。”(《關于僧侶的生活》;“但是,在明亮的出口前面,遠得看不清,/站著一個什么人,他的面貌/不可辨認。”(《俄爾普斯?歐律狄刻?赫爾墨斯》);“那現(xiàn)實可能明天來,今天晚間/來,也許來了,只是人們把它藏匿;”(《鋼琴練習》)。在這種對照性閱讀中,可以看到張棗和里爾克是重合的。
張棗為《何人斯》確立的“存在論”地基,距離《大地之歌》并不遙遠,《何人斯》中的“幽深莫測”的心與《大地之歌》中的“鶴”也極為相似,那么我們要從這首改寫的《何人斯》,尤其是要關注其中的“存在論”角度,來閱讀《大地之歌》的這一節(jié)詩。
“人是戲劇,人不是單個”,這一句容易讓人想起,約翰?鄧恩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但張棗的重點是“戲劇”這個詞,它的第一層意思是人和所有事物都相關聯(lián),另外一層則是,戲劇性的,總會有出人意料,不在意料之中的事物出現(xiàn),也就是說,在這些關聯(lián)中,既有那些可見的布景和舞臺,也有不可見的光線和匿名的“什么人”,就像《何人斯》中所寫。柏樺在《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中,曾提及張棗早期的詩歌觀念,他說,張棗那時談的最多的是:“詩歌中的場景(情景交融),戲劇化(故事化),語言的錘煉,一首詩微妙的底蘊以及一首詩普遍的真理性?!苯裉炜磥?,這個觀念差不多可以為他的全部詩歌做腳注,他的詩歌都是在這個結(jié)構(gòu)里完成的,其中“一首詩微妙的底蘊以及一首詩普遍的真理性”,構(gòu)成了他詩歌寫作“存在論”的那部分。第二句的出現(xiàn),“有什么總在穿插,聯(lián)結(jié),總想戳破空虛”,就承擔了這個“存在論”的功能,它是對“幻美之境”中的“浩渺之物”的傾聽,同里爾克一樣,這個“浩渺之物”也是圓滿的、自足的,不受現(xiàn)代世界法則支配的愛者,這里出現(xiàn)的“鶴”只不過對它的指認和代稱,相對于郁悶、苦悶、空虛、平庸的現(xiàn)代人來說,“鶴”,“仿佛在人之外”。
所以,“鶴”相當于一個拯救者的角色,它要將此時此刻的“現(xiàn)實人間”變?yōu)椤皝硎馈薄D敲?,“鶴”的存在論意義,就在于“來世”,一個借助“鶴之眼”在當下挖掘出來的“浩渺之物”。張棗早期有一首詩叫做《蝴蝶》,其中一句寫道:“燈光下普照的一切都像來世”。熟悉張棗詩作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詩人是多么看重和貪戀這句詩,在九十年代寫作的《護身符》、《孤獨的貓眼之歌》這兩首詩中,這句詩幾乎原封不動地被重寫:“燈泡,它阿諛世上的黑暗/燈的普照下,一切恍若來世”(《護身符》),“燈的普照下一切都像來世/呵氣的神呵,這里已經(jīng)是來世/到處摸不到灰塵”(《孤獨的貓眼之歌》),兩句詩歌中都有著反諷的態(tài)度,指認出此刻的荒謬。而在其他的詩作,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中,這句詩被改寫為:“她感到他像圖畫,鑲在來世中。”再比如《狷狂的一杯水》,“被這藍色角落輕輕牽扯的/來世,它伺者般端著我們”?!皝硎馈弊鳛樵娋渲械臉?gòu)成性力量,它并非是指那個將來的世界,而是描述在此時此刻綻出的“來世”時間,“幻美之境”,在此刻為昏暗的現(xiàn)實描畫藍圖。
“來世”,有時可與他的另外一個關鍵詞通用,“浩渺”。這個詞以及其變形,我們可以在張棗的詩句中找到很多,比如“邈遠”、“邈然”、“悠遠”、”悠悠”、“遙遠”、“浩茫”、“天邊”、“遠方”、“幻象”、“櫻桃之遠”、“渺不可見”、“萬里外一間空電話亭”、“烏托邦”等等,這些詞語在張棗全部詩作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幾乎可以用密集來形容,而“鶴”正是這些詞語的代理人或者說現(xiàn)實形象。套用瓜爾蒂尼對里爾克的分析,我們也可以說,張棗的“鶴”的形象,如同荷爾德林的“眾神”和里爾克的“天使”一樣,是從古典世界殘存的“幻美之境”吸取的一種內(nèi)在性,“憑借這種氣質(zhì),它以冷漠的莊嚴與地球的俗物相對峙”,以宇宙的整體去感覺 。
在我看來,“鶴”正是以這樣一種姿態(tài)和立場,連貫起整部《大地之歌》,通過“鶴”這組形象,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他幾組形象的含義,也才能更好地看清張棗的詩歌抱負和成績。
艾略特的《德萊頓》一文曾寫道:“德萊頓仍然是為英詩樹立標準的詩人之一,忽視這些標準將是十分危險的?!边@個判斷句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傳達了一個文學的普遍準則,即每種文學語言當中,都會有自己的文學立法者,后來的文學都要經(jīng)受它的考驗。在現(xiàn)代漢語詩歌這一文學系統(tǒng)當中,假如要列出這樣一份立法者的名單,則必然是飽受爭議和攻擊,即使這樣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但我們已經(jīng)可以想象這個局面了。當代詩人的寫作和對詩歌的判斷、評價,基本上是參照兩個線索:一是陶淵明、杜甫、李商隱、黃山谷、姜白石等這樣一條古典詩的線索,另外一條則是從波德萊爾到阿什貝利這樣一條西方現(xiàn)代詩的線索,幾乎沒有人會以新詩史上的詩人為榜樣,也不愿將自己的作品放到這些詩人的標準之下去衡量。我個人認為,即使從現(xiàn)在看,張棗也可以出現(xiàn)在這份立法者的名單上,他的寫作為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罕見的綜合能力和原創(chuàng)性,而這些需要我們認真對待他的作品時,才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