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中

審美直覺帶領我們進入美的世界，在審美中我們體驗到真切的自由，因而審美直覺是審美自由的發(fā)動者和推進者。一個完善之人的標志就在于他是自由的和能夠自我決斷的?？档抡J為，“人的內(nèi)在完善性就在于：他在他的權力范圍內(nèi)使用他的一切能力，使這些能力服從于他的自由的任意?！雹倜恳粋€自由主體都是意志和道德自由的主體，他能擺脫干擾和束縛并最終實現(xiàn)自我超越。對主體來說，自由是永遠的進取和不妥協(xié)，是不斷地抗爭和行動。自由就是無限和超越，因而我們需要不斷解放自身、發(fā)掘潛能，從而邁向無限。杜威指出，“更多地給予個人以自由，把個人的潛力解放出來，這個觀念和這個理想是自由精神永遠存在的核心。”②自由是說不盡的期待和夢想，而審美恰好實現(xiàn)了這一夢想——審美的起點和終點都是自由。不過從基本的審美方法來看，審美直覺則是審美的前提和出發(fā)點。沒有審美直覺將不可能實現(xiàn)審美，也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自由。在審美中我們所感受和積淀的一切審美經(jīng)驗都是一種“直覺”，它是自由的初步。準確地說，“審美經(jīng)驗是一種直覺，但這種直覺不是對對象的形象的最簡單感知，其中也浸透了對對象的領悟，也彌漫著自由的想象”。③因之，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始終是交織與互逆的關系，也是共存共生的關系。

一、交織與互文

一切藝術都是感覺的描述，也都是自由的凝聚。藝術作品作為一種自在自為的存在，它時刻彰顯感性與自由精神。恰切地說，“藝術作品是感覺的一種生存物，而不是任何別的什么：因為它自在地存在”。④審美是對美（的事物）的回應，是重新發(fā)現(xiàn)藝術家沉潛的感覺和思想。藝術作品有其自在性，不同的閱讀者能夠讀出不同的意味。不同的審美直覺會帶來不同審美感應，但它所帶來的愉快和自由感是一致的，也是不分高下的。在藝術和美那里，我們體驗到最敏銳的直覺和最深刻的自由。“美是直觀形式中的絕對，是有限中的無限，是特定表象中的觀念”。⑤因之，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是交織和互文的。

在各門藝術中，音樂突出體現(xiàn)了這一點。英國藝術批評家瓦爾特·佩特（WalterPater）說：“藝術是美的表達和方法。無論在詩中還是任何其他方法中，全部藝術總是在尋求音樂的條件。”⑥克爾凱郭爾甚至近乎偏執(zhí)地認為，一切藝術都以音樂為終結。在他看來，“音樂始終以其直接性表現(xiàn)直覺”，而“反思對直覺來說是致命的”。⑦反思是在語言中進行的，它是內(nèi)在的。音樂以其直接表現(xiàn)性反映和體現(xiàn)直覺，而它在直覺中直接顯現(xiàn)了自由。在音樂中，一切理論的評述都是贅余。音樂本身就是美，它是難以窮盡的直覺和自由。它既給我們帶來優(yōu)美的旋律，也帶來無限的美感。準確地說，音樂通過其旋律的起伏、和聲的張弛與音色的變化直接表達了情感的藝術樣式，而這是任何其他藝術不可比擬的。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它提供一種動態(tài)和“生成”的美感，故而人們把音樂稱為“流動的建筑”。在直覺中，我們體驗到深度的美與自由，因此音樂家李斯特說“音樂能直接表達感情的內(nèi)容和深度”。如此說來，在所有藝術之中，音樂最為突出地展示了直覺和自由的契合。無論在創(chuàng)造（或演出）還是在欣賞（審美）中，這種直覺與審美自由的交織感溢于言表。而在音樂（審美）欣賞中，它表現(xiàn)得異常突出。美學家德索說：“我們在審美方面所體驗到的東西從我們的動物性延伸到我們神圣的天性（所以藝術創(chuàng)作植根于肉體狀態(tài)、預感、情緒、朦朧的聲音和形狀中；它從深層上升為純凈與明晰）?！雹嗤ㄟ^審美直覺，我們在審美中最終達到一種近乎神性的自由感受。反過來說，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就是把（審美）直覺加以明晰化并使之自由體現(xiàn)。

在審美中，我們的一切雜念都將被摒除，唯有對該對象的直接覺知（即審美直覺）存在。因而朱光潛先生認為，直覺的特色尤在凝神注視。那么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我們將彌合自身與客體的界限，進入主體間性世界。在這一世界里，物我兩忘、物我同一。審美直覺的創(chuàng)造激發(fā)了審美同情，也直接促進了審美自由的呈現(xiàn)。即是說，“在審美同情中，主體分有客體的生命活動而不自知。自我與非我之間的界限（借用哲學家們的行話來說）完全消除，感覺、情緒和感情在主體和客體之間來回往返，成為交換的潮流，最終融會為一道和諧之流”。⑨由是觀之，在審美中直覺與自由相互交織、不分彼此，最終自由澄明之境向我們開顯。海德格爾說，作為正確性之內(nèi)在可能性，行為的開放狀態(tài)植根于自由。審美直覺就是這樣的行為，它是根植于自由，而且它還激發(fā)了更大自由的出現(xiàn)。審美直覺是行動也是創(chuàng)造，它甚至就是“智性直觀”。費希特將智性直觀看作絕對的自我創(chuàng)造，并且“它完全是從無中產(chǎn)生出來的，是一種‘自由之光的自我把握，因而是一種持存的目光與眼睛’”。⑩對費希特而言，自由不能運用概念進行演繹，而只能通過智性直觀來把握。因為自由是直接的活動，它是可以被直觀到的。

叔本華的在審美中“意志的暫時消滅不僅帶來表象的直覺，而且?guī)砻赖男蕾p”，[11]即是說，審美靜觀帶來意志的暫時隱退，但它卻以美的形象顯現(xiàn)。這一形象既是美的形象，也是自由的形象，于是審美靜觀就成了自由的直覺。喬治·迪基認為，叔本華首先把審美靜觀歸結為一種審美知（直）覺，審美靜觀是對“用以觀察事物的普通方式的放棄”。在審美靜觀中，（審美的）人“以他全部心力去知覺”，最終“他不再把知覺者和知覺相分離，而是合二為一”。[12]如此一來，知覺或感覺的靜觀（即審美靜觀）也就必然是一種直覺，亦即一種無利害的審美自由。換言之，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在審美中走向合一。馬利坦認為，“直覺系來自精神潛意識的靈光一現(xiàn)，所突然捕捉到的，使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物我之間的界限泯滅，而渾然一體”。[13]以此來看，直覺與自由是始終形影不離的。審美既是鑒賞也是創(chuàng)造，它是直覺與自由的交織與融貫，其目的在于實現(xiàn)自由——審美就是美感和自由的創(chuàng)造。費希特說：“美感創(chuàng)造不僅開始于對貌似不可解決的矛盾的感受……還結束于對無限和諧的感受。”[14]如此說來，審美就是一種發(fā)端于直覺的自由體驗過程。

二、互逆性

問題是，在審美中直覺是如何與自由交相輝映的？或者，自由是怎樣促進直覺生成的？我們知道，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就像事物的正反兩面，對審美來說二者缺一不可。不過具體而言，直覺是一種微觀的能力或方法，而自由則是宏觀或整體的精神力量。二者不屬同一范疇，因而看似不具可比性或融洽性。雖然直覺包含自由，但自由并不僅僅是指直覺的自由。進一步來說，自由的外延遠大于直覺。這難道不是一種矛盾嗎？當然，我們并不否認這里存在著邏輯困難。不過，在審美中這一困難將被消除。審美直覺和審美自由共同構建了審美，它將二者洽適地組織在同一層面并使之相互促進、和諧共存。直覺與自由在具體審美活動中已經(jīng)被規(guī)定，它們是主動與被動的交織體。費希特說：“獨立的活動由行動與受動的交替而被規(guī)定著（這是指通過相互規(guī)定而彼此互相規(guī)定著的行動與受動）；反之，行動與受動的交替通過獨立活動而被規(guī)定著。”[15]審美中的直覺與自由正是這種特點的體現(xiàn)；前者限定了后者的范圍，而后者也會限制前者的方向和運動軌跡。當審美直覺受阻時，它需要審美自由來激發(fā)。反之，當審美自由業(yè)已實現(xiàn)并陷入停頓之時，它需要審美直覺來激發(fā)。舉例來說，在觀賞一部影片時，我們的審美直覺會迅速綜合各種能力，從而近乎準確地預知和感應隨后的情節(jié)。在這一過程中，審美自由會激發(fā)直覺作移情和想象，也會引導直覺做出變更（當然它是以潛在和沉默的方式進行的）。在這一時刻，審美直覺是主動的，而審美自由則是被動的。再如，在閱讀小說時我們會陷入巨大的精神自由里；此時的審美自由正處于未定（即積極運動）狀態(tài)，而審美直覺則處于被動狀態(tài)。換言之，此時的審美自由正在醞釀和促進審美經(jīng)驗的生成，而審美直覺則暗自潛藏。不過它未曾遠離，它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強或削減自由感的強度。當我們心意狀態(tài)陷入自由實現(xiàn)之際，更需要審美直覺來激發(fā)新的自由感?？傊?，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是互動性概念，二者一般情況下都會處于積極能動的狀態(tài)之中——它們不分彼此，相互融貫。那么，直覺即自由，反之亦然。

席勒曾提出“游戲本能”的概念，而它也被赫伊津哈稱為“游戲功能”?；谙?，游戲本能來自于“精力剩余”的“沖動”，藝術正由此產(chǎn)生。雖然這一解釋失之淺陋，但它表明了游戲的巨大而本質(zhì)的功用。通過游戲，人成為真正的人，他將體驗和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事實上，“游戲”發(fā)端于“直覺”，其結果必然是“自由”。在（審美）“游戲”過程中，“直覺”與“自由”交相輝映、交互反饋，從而促生更廣泛和更深刻的意義。審美“直覺”與“自由”就像一雙互相握住的左右手：每一只被握住的手，同時也是主動（或被動）的手。這就是梅洛-龐蒂著名的“互逆性”理論，它從“身體”主體間性角度解釋了主體與客體、主動與被動、自我與他人之間的交織、回返與互逆狀態(tài)?！盎ツ嫘浴钡淖畲筇卣骶褪腔橹骺腕w，審美的直覺與自由就是“互逆性”最佳說明。

從美感角度說，美感經(jīng)驗既是審美直覺的結果，也是自由的體現(xiàn)。朱光潛先生指出，美感經(jīng)驗就是形象的直覺。重要的是，“美感的感覺，可以說是一種自由的感覺。感覺的自由性，是產(chǎn)生美感的一個重要原因”。[16]在美感經(jīng)驗（即審美）中，我們將憑借直覺到達一種無功利的自由之境。準確地說，“美感經(jīng)驗就是凝神的境界。在凝神的境界中，我們不但忘去欣賞對象以外的世界，并且忘記我們自己的存在”。[17]這種審美自由的實現(xiàn)來自于審美直覺，審美意（形）象就是直覺與自由的綜合體。就審美直覺而言，費希特認為“智性直觀”是創(chuàng)造也是自由，這一創(chuàng)造“不是一個自上而下的觀看所發(fā)現(xiàn)的自在的事實（Faktum an sich），而是作為絕對行動的‘觀’（Sehen）本身，因此這種創(chuàng)造，就其作為一種‘觀’而言，正是一種自為的智性直觀的絕對自由”。[18]總之，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共同促生了美感，二者必然是互逆性的協(xié)調(diào)與配置關系。在審美過程中，二者不斷創(chuàng)造和構建，最終相互促進、協(xié)同共生。

三、越界與共生

1、越界與構建

審美的最大特征在于使人走出自我，越向無限并實現(xiàn)自由。藝術作品是感覺之物，但它已擺脫自身的“物性”，從而具有了“無限性”。謝林認為，“藝術作品的根本特點是無意識的無限性（自然與自由的綜合）。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除了表現(xiàn)自己以明顯的意圖置于其中的東西以外，仿佛還合乎本能地表現(xiàn)出一種無限性，而要完全展現(xiàn)這種無限性，是任何有限的知性都無能為力的”。[19]在藝術觀賞中，我們會體驗到無限和自由，那么審美就是一種超越性活動。準確地說，“審美是自由的生存范式，也是超越的體驗方式（理解與同情的充分體現(xiàn)）”。[20]審美自由是審美的必然結果，那么審美直覺呢？審美直覺是否具有必然性與合法性？它有沒有界限？在前面我們曾說，審美直覺是一種能力和方法。它是創(chuàng)造性行動，也是自由的超越活動。作為意識的一種，審美直覺是高級的綜合能力。它時刻處在運動中，它不斷越出自身界限；而每一審美直覺都會在最大程度上帶來主體的自由和超越。柏格森說，意識本質(zhì)上是自由的，意識就是自由本身。那么，直覺就是自由本身。直覺作為一種感性能力，它直接體現(xiàn)了思維和意識的確定性和明證性。這是因為，“純粹的感知與自由一樣，是純粹的思維存在”。[21]

這樣，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是“越界”，也是一種“構建”。直覺與自由在審美中就是越出常規(guī)，走向創(chuàng)造。按心理學的看法，直覺只是認知或意識的初步，它并不能給人以確定的知識和信念；故而它只能循規(guī)蹈矩地感知，并且它很快會退出認知環(huán)節(jié)。不過，即便不尋求克羅齊來佐證，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看法對審美直覺而言并不恰當。這是因為，審美直覺是主動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它一直運行在審美整個過程之中。在審美直覺中，主體會將自我的諸能力融合并指向審美對象。同時，它還會不斷調(diào)整方向并隨時越出常規(guī)思維和界限，在一定程度上它就是“直覺思維”。柏格森指出，直覺如果可能有的話，它就是一種單純的行為。審美直覺拒絕分析，它要運用自身的創(chuàng)造來實現(xiàn)越界和創(chuàng)造：“分析所面向的往往是不動的東西，而直覺則把自己置身于可動性中，或者說置身于綿延中?！盵22]我們認為，一般意義的直覺看似主動實為被動。比如在觀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時，一般直覺只能瞬間感應到其抽象和難解，隨后主體需要借助背景知識來進一步理解。然如此一來，它就陷入“分析”，而直覺也就到此為止了。關鍵在于，審美直覺卻要在一般心理直覺的終點處開始自己的運動。當它看到這幅畫的難點后，它會激發(fā)想象和聯(lián)想，運用專注和移情越出畫面界限。它并不借助背景知識，而僅就這些抽象線條和色彩來推測一種可能性的存在。因此，審美直覺就是越界，就是自由本身。它將意識與對象的關系重新配置，并將自我融入到這種關系之中，而它最終將得到恰切的審美意象。柏格森說：“至少有這樣一種實在，我們都是運用直覺從內(nèi)部來把握它，而不是運用單純的分析。這種實在就是在時間中流動的我們自己的人格，也就是綿延的自我?！盵23]因之，審美直覺是徹底的意識和情感流動，也是越界和構建的過程。在一個完整的審美心理過程中，知（直）覺會對自身不斷作調(diào)整，它會在“超越”和“構建”中實現(xiàn)“完形”。準確地說，“在知覺階段，注意力轉移、超越和同構幾乎是同時完成的……同構發(fā)生在人的身體同知覺完形之間，同構中同時發(fā)生兩種相逆的活動，其一是刪除……其二是共鳴”。[24]在審美知覺中，直覺同構體現(xiàn)在審美對象的把握和創(chuàng)建上。審美是超脫的自由構建，這一活動會被直覺所“構造”。胡塞爾認為，“自我的自為自身存在是在不斷的自身構造中的存在，這種自身構造是所有那些所謂超越的構造、世界對象性的構造的基礎”。[25]這就是說，審美直覺不斷越出界限并整合各種能力，最終構建自由的意象。越界與構建既是審美直覺的行動本身，也是其重要特征。

當然，審美自由也是越界和構建，自由本身的特質(zhì)決定它不可能囿于規(guī)范。審美自由以不斷創(chuàng)造和構建新的審美意象為目的，也以自我超越為旨歸。不過，審美自由的實現(xiàn)卻離不開審美共通感。按照康德的說法，審美是一種依憑共通感的情感活動，而它又是與個體相連的。共通感的存在使審美自由成為可能，審美共通感接通了自我與他人，從而也實現(xiàn)了美的傳達。審美判斷是一種情感判斷，審美共通感與自身的相關就是與個體的狀態(tài)相關，而這就使共通感與情感發(fā)生了關聯(lián)。事實上，它就是通過這種情感來以情體情的，而主體則是通過情感來進行判斷的。沒有規(guī)則，也就沒有了限制，共通感依據(jù)情感傳達而獲得自身的內(nèi)在相同性。[26]從這一角度來說，審美共通感也是一種越界和構建。回到審美自由，我們發(fā)現(xiàn)它其實就是越界和構建的結果。自由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也是人自主的標志：“人類之為‘自由’，并不是說他保有一種‘自然的’性質(zhì)……他只是應該作為自由之主體一樣去意愿與行動而已?！盵27]審美自由就是主體自主自覺的體現(xiàn)，它超越自身限制，自主構建出美的形象。蔣孔陽說：“就在人類勞動實踐的過程中，勞動對象化，自然人化，人在他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對象中直觀到自身，直觀到他自己本身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這就是美的形象?！盵28]而這美的形象，就是自由的形象。美的形象除了帶來愉快感、幸福感與和諧感之外，還給我們帶來自由感。審美自由乃真正的自由，在直覺與自由的越界和建構中我們體驗到了美，也超越了自身。

2、共存與共生

在審美中，“直覺”與“自由”既是方法與手段，也是目標和內(nèi)容。二者相互促進、交互反饋，甚至形成同化與順應。直覺促進審美自由的生成，而審美自由又進一步催生審美直覺的誕生——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以至于無窮……在一定程度上，（在審美中）直覺即自由，自由即直覺！

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共同越界與創(chuàng)建，二者共生與共存。審美直覺在引發(fā)審美的同時，也實現(xiàn)自我重塑并最終使自身與對方和諧統(tǒng)一。在二者的綜合作用之下，審美越向更遙遠的界外。直覺和自由使我們感知那可見的事物，也引領我們感知那不可見的事物。所謂“不可見之物”，便是“那種人們無法停止觀看的東西，即永不止息在使自己被看到”。[29]事實上，這才是審美直覺和審美自由合力所致的最完美效果。審美直覺作為審美的原動力，它是審美的關鍵能力。馬利坦說：“脫離開詩性直覺——任何自由表達精神自由的創(chuàng)造性和揭示創(chuàng)造性的奧秘的努力，都要逐漸歸于失敗?！盵30]由此可見，審美自由的獲得離不開審美直覺，反之亦然。事實上，審美每一步都暗含二者的相互交織與合作。審美直覺是遠離概念與分析的，它并不需要形成“自覺”。即是說，“純粹的直覺中都沒有自覺，自覺起于物與我的區(qū)分，忘記這種區(qū)分才能達到凝神的境界”。[31]這一境界就是自由的境界，審美直覺最終要達到的就是“物我兩忘”。物我兩忘就是物我同一，這就意味著直覺將引領我們到達自由澄明之境。如此說來，直覺與自由切實體現(xiàn)在審美的每一步驟中。它們合作協(xié)同、相互促進，從而也共存共生。

在審美鑒賞中，康德“把審美這個純粹的直覺領域置于自然王國和理性王國之間，作為知解力和理性之間的橋梁。這樣，雖然康德賦予審美判斷以獨立的地位，并確立了其獨立的先驗原則，但審美判斷卻事實上處于理性和自由的不斷的爭斗之中”。[32]克羅齊和柏格森用“直覺”化解了這一矛盾，還原了審美直覺的真實和獨立，從而也超越了康德。為了構建其哲學體系，康德將情感（審美）當作橋梁，而克羅齊和柏格森則不需要這些。他們所做的工作用梅洛-龐蒂評述柏格森的話來說，就是“致力于回到一種前人類的關聯(lián)”。不過，相對于審美自由的普遍認同，審美直覺卻飽受非議——人們要么將其貶低，要么將其泛化?，F(xiàn)在，需要改變“成見”，恢復其原初性地位。通過康德，審美直覺的地位得以提高；而經(jīng)過克羅齊與柏格森，直覺成為近乎靈性化的能力。排除此中夸大其辭的成分，我們認為（審美）直覺是自由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和推動力。正因如此，有研究者指出，“直覺的可貴性在于作為創(chuàng)造活動的核心、轉換中樞，能將個體的內(nèi)心意象和體驗以及個體的思維和精神，躍遷地轉換為可傳達的各種符號體系，從而使個體的意念的東西通過形式的轉換成為社會性的東西，為科學藝術以及其它各類創(chuàng)造活動和交流提供了非常簡捷而高效的途徑”。[33]

柏格森認為直覺是“本能”，也是生命的“綿延”：“智慧朝著無機物質(zhì)，本能朝著生命……直覺能把我們引到生命的內(nèi)部，即本能是無偏向的，能自我意識，能思考對象和無限地擴展其對象?！盵34]柏氏之所以如此重視直覺，是因為他看到了直覺的創(chuàng)造力和自由性。直覺是意識的組成部分，意識是能動的，那么直覺也就必然是主動的。康德認為，意識包括“論證的意識”和“直覺的意識”兩個部分。如此說來，直覺正是我們智慧和知識的來源；而在柏格森那里，直覺與生命緊密相連。至于自由，它乃是人的生存之本和意義所在。問題是，（根據(jù)康德）自由不能被直覺認識，而只能被理性認識。自由就是“物自體”，就是那未知的或不可知的東西。德勒茲解釋說，“自由由一種權力來定義……自由的概念不能表現(xiàn)一種現(xiàn)象，而只能成為一種沒有被置于直覺中的物自體的表象?！盵35]自由其實并不神秘：審美意象完美地體現(xiàn)了直覺與自由的結合，真正的直覺和自由只體現(xiàn)在審美之中。在審美觀照中，我們就已經(jīng)在直覺，也已經(jīng)就是自由的了。因此之故，二者始終是互逆與交相反饋的關系。

根據(jù)叔本華的觀點，審美直覺與審美自由指的就是同一個東西。對他來說，自由是非理性的直覺，一種超越性的審美直觀，而它也是一種審美自由心境。叔本華追尋的是審美靜觀，它“是純粹的觀審，是在直觀中沉浸，是在客體中自失，是一切個體性的忘懷”。[36]無窮的直覺和無限的自由在審美中相互交織、交相反饋，共存共生。重要的是，直覺與自由在越界與構建的同時，也激發(fā)和養(yǎng)育了對方。在《物質(zhì)與記憶》的結尾，柏格森深情寫道：“精神從材料那里借用了那些養(yǎng)育了它的知覺，并且以運動的形式將知覺歸還給材料，而在這些運動上面，已經(jīng)帶上了精神本身的自由印記?！盵37]以此考量直覺與自由之關系，我們認為甚是妥帖！

①康德《實用人類學》，鄧曉芒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24。

②[美]杜威《人的問題》，傅統(tǒng)先，邱椿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100。

③彭鋒《完美的自然——當代環(huán)境美學的哲學基礎》，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47。

④德勒茲，迦塔利《什么是哲學？》，張祖建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434。

⑤[德]瑪克斯·德索《美學與藝術理論》，蘭金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19。

⑥[美]H·M·卡倫《藝術與自由》，張超金，等譯，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706。

⑦[丹]基爾克果《或此或彼》，閻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81。

⑧[德]瑪克斯·德索《美學與藝術理論》，蘭金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105-106。

⑨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57。

⑩李文堂《真理之光——費希特與海德格爾論SEIN》，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91。

[11]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36。

[12][美]喬治·迪基《審美的起源：審美鑒賞和審美態(tài)度》，

《美學譯文》（2），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美學室編，1982:19。

[13]姚一葦《審美三論》，臺北，臺灣開明書店，1993:66。

[14][德]謝林《先驗唯心論體系》，梁志學，石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266。

[15][德]費希特《全部知識學的基礎》，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70。

[16]蔣孔陽《蔣孔陽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295。

[17]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1），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17。

[18]李文堂《真理之光——費希特與海德格爾論SEIN》，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91。

[19][德]謝林《先驗唯心論體系》，梁志學，石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269。

[20]楊春時《中國美學的現(xiàn)代轉化：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湖北大學學報，2010（1）。

[21][德]曼弗雷德·弗蘭克《德國早期浪漫主義美學導論》，聶軍，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121。

[22]柏格森《形而上學導言》，劉放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21。

[23]柏格森《形而上學導言》，劉放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4。

[24]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82。

[25]胡塞爾《笛卡爾沉思與巴黎演講》，張憲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3-24。

[26]盧春紅《情感與時間—康德共通感問題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82。

[27][德]里夏德·克朗納《論康德與黑格爾》，關子尹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97。

[28]蔣孔陽《美學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10。

[29][法]布朗肖《文學空間》，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62-163。

[30][法]雅克·馬利坦《藝術與詩中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劉有元，羅選民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171。

[31]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1），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17。

[32]牛宏寶《西方現(xiàn)代美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245。

[33]陳大柔《美的張力》，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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