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鋒

（平頂山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席慕容是臺灣著名女畫家，舉辦過數十次個人畫展，繪畫作品亦多次獲獎，但在華語世界，詩人才是大家對其最熟悉的身份。作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為華人大眾所熟知的詩人之一，席慕容深受兩岸三地讀者的熱愛，尤其是其愛情詩，在廣大青年讀者之間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席慕容祖籍內蒙古，一生卻從未停下漂泊的腳步，離家漸行漸遠的路上，路途之中的種種感受無人能懂，幻化作文字，成就詩篇。她的詩以主題的感傷、情感的真摯婉轉令人心動，詩行之間表現出字斟句酌、珠圓玉潤的風格，撥動了無數讀者的心弦。本文以席慕容的愛情詩為出發(fā)點，從其文辭表達、情感抒發(fā)和意境營造等三個角度試作分析，解讀詩人在現實和理想、世界和自我之間達成的相融相合的古典情懷。

一、古樸的文辭表達

古語云字如其人，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是語言運用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個人性情的體現。席慕容的言辭亦是其心性的體現，隱藏在平實古樸的用詞背后的，是詩人如荷塘月色般柔婉細膩的真摯情感。

曾有人說席慕容的詩歌 “在文字上很少晦澀難懂之處，也很少有情感幅度特別極端的辭匯。如同她在現實生活中相信制度規(guī)則一般，她在文字語言的世界也遵循一種古典?！盵2]在席慕容的詩歌里，尖銳冷僻的語詞和晦澀朦朧的意象絕少見到，相反，她的詩作用語簡單平實，如“新樂府”和柳永詞般平易近人，將情感寄予在簡潔的文字之上。那首傳誦一時的經典愛情詩作《一棵開花的樹》，為了讓你看見我最美麗的時刻，懷春少女幻想這是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結果，虔誠期盼和渴求感動了佛，于是化作一棵樹，不能動的樹，在陽光下慎重地開滿花，只是為了讓對方有靠近的機會，等待的熱情使“我”飽含希望。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之后，“我”心死如灰，朵朵期盼的花朵都已凋零，把凋零的花瓣比作碎裂的心更是想象超拔，凄美絕倫。短短一百多字，卻寫盡了一見傾心、期盼和幻滅的全過程，全詩語言明白如話，語詞輕省，沒有晦澀的字眼，沒有拗口的語音，是小溪流水般的純純告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深情的流露。意象單純、明晰，只要有最基本的文字功底，有一些愛的經歷，就會產生共鳴。一切都是那么美麗，美在那淡淡其實卻是很濃的情感里，真真切切的凄美的憂傷感覺，淡雅剔透，抒情靈動，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

即使讀者還年輕，情感經歷很少，同樣能夠聽得懂詩人的告誡。在《無怨的青春》里，她告訴了年輕人對愛情的誠信：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因為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即使不得不分離，也要彼此珍重好聚好散，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多年以后在驀然回首的剎那之間，我們才會明白，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就如通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一般燭照我們的青春歲月。這平實的語詞，似是鄰家大姐姐的促膝談心，諄諄教誨，詞平淡而意無窮。誠如她自己在《七里香·后記》里所言：“我一直相信，世間應該有這樣一種愛情；絕對的寬容、絕對的真摯、絕對的無怨和絕對的美麗，假如我總能享有這樣的愛，那么就讓我的詩來作它的證明，假如在世間實在無法找到這樣的愛，那么，就讓它永遠地存在我的詩里，在我心中?！盵2]

老子有云：“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盵3]簡約并不是簡單，沒有斧鑿之氣并不是沒有匠心，只是已到了無形之境，而有形的是詩人心中早已習慣的古典情懷。

二、含蓄的情感抒發(fā)

“發(fā)乎情，止乎禮”是孔子教授弟子處理男女關系的原則。對中國歷代文人而言，這一原則不止于男女之情，更是滲透到了做人作文的點點滴滴。從最早的只有一兩個字的上古歌謠到大篇幅詞的盛行，文人的情感越來越得到充足的抒發(fā)，但詩詞中的“禮”始終不失。這是古代文人恪守封建禮法的一種自我節(jié)制，更是古代文人慎獨的一種情懷。這種節(jié)制與情懷造成的結果就是中華民族在情感表達上的含蓄。而情感抒發(fā)恰到好處的節(jié)制，言有盡而意無窮，恰是我們閱讀席慕容詩歌另一個重要感受。

席慕容詩歌情感的自我節(jié)制首先表現在將豐富的情感壓縮在極其短小的詩句中。恰到好處的字句使詩篇如圓潤的珍珠一般、透出玲瓏剔透的質感。詩人對愛情有著超乎一般人的執(zhí)著?！妒难浴分谐兄Z將所有無法形容的渴望與期盼凝聚成一顆孤獨的種子播在來世；在《新娘》中，她甚至明確提出愛無需借口，理由只是因為我將與你為侶共度人世的滄桑；在《伴侶》中她又表現得情深依依：“我”是你天長地久不變的愛人，生生世世是溫柔的妻。在她筆下，愛情是她用心在慢慢體會自己所有的快樂、幸福。世間有什么樣的海誓山盟能抵得過生生世世相濡以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浪漫？這才是愛情的永恒。

含蓄之美不僅僅因為平實古樸的文辭，還體現在理性的表達上?！懂嬚埂分挥卸潭痰奈逍?，詩人認定凡是美麗的總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所以“我”即有一個大膽的舉動，把愛情和憂傷掛在墻上展覽，并且出售?！?，愛情和憂傷被物化定格在畫家的畫布上，一并等待著“出售”。沒有過多的鋪陳，曲折。詩人把對愛情的理解——愛情伴隨著憂傷，與態(tài)度——“出售”，展現了出來。同時也透著詩人的思考，因為詩人將之出售的原因是“凡是美麗的總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那么如果有人愿意為之停留又會怎樣呢。情感節(jié)制，言簡義豐，渾然天成，讓詩人的詩情在有限的空間里得到無限的宣泄。另外從詩人的態(tài)度中也是我們看到了她隨性自然的名士心態(tài)。

文字點到即止、情感無盡無窮，是席慕容愛情詩歌中控制的另一重要表現?！跺e誤》中用一種假設情況來處理遠去的年華和愛情：如果愛情可以解釋、誓言可以修改，而時光倒流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生活就會比較容易。其實我做不到能將你忘記，否則一切都會像隨便傳說的故事或者明天才要上演的戲劇，可惜，我無法輕易地像撕掉稿紙一樣找出原稿，將你將你一筆抹去。詩是對一段逝去的愛情，一段無奈的生活歷程的回憶，詩人想起曾經的種種意識到錯誤，但無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改正，因為那是過去，記憶是不容改變的。你我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生命附加給我們的東西不可能一筆抹去?；貞涍^去的經歷，詩人不知有多少感慨，尤其是自己曾經的愚蠢，多么想可以重來，但理性的詩人，豁達的心性讓她只是緬懷了生命中曾有的純真和美好：“一層是一種掙扎/一層是一次蛻變/而在驀然回首的痛楚里/亭亭出現的是你我的華年。”（《給你的歌》）過去的就過去吧。詩人是過去了，但對讀者而言，由詩句誘發(fā)的自身經歷已漲潮般涌上心頭，不知何時能夠退去。

三、氤氳的意境營造

“意境”是指文藝作品或自然景象中所表現出來的情調和境界。文學作品中的意境則主要指文藝作品中運用相關意象營造出能更好的突出主題的情境。意象的使用，對意境的無上追求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古人對意境的營造可謂“不擇手段”。這種天馬行空的意象選取從另一面表現出古代文人的浪漫主義情懷。在席慕容的作品中，這種情懷亦頗多顯現。用氤氳意象營造愛情詩凄婉的氣氛是身兼詩人、畫家兩重身份的席慕容對意境之情景交融的境界的理解。

《蓮的心事》中，單純的意象使少女懷春之心有所寄且率意自然，表達輕松。作為一朵盛開的夏荷，“我”多希望你能看見現在的不憂不懼亭亭玉立的最美麗的時刻，可是風霜侵蝕、秋雨滴落，青澀的季節(jié)又已離我遠去，重門卻已深鎖，在芬芳的笑靨之后看不出世事的滄桑，“我只能”感嘆無緣的你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 蓮即是“我”，“風霜”“秋雨”的感覺有誰沒有經歷過。在生命最美麗的時候卻奈何重門緊鎖，那有關無緣的你不能如期而來的感慨在蓮花的心事陳述中自然真切，清新飄逸，水到渠成。

通過氤氳的意境營造，《溶雪的時刻》中通過冰塊互相撞擊的河流、疲倦的花瓣表達著愛情的朦朧美，從中可以看到席慕容對愛情與距離的理解。詩歌試圖表達一種對身在異地的愛人的思念，所欲抒發(fā)的是主人公真摯熱烈的愛情。這是一種兩兩相望的愛情主題，男女主人公可能都在思念著對方，但距離、時間讓對方變得模糊，朦朧。恰如雪花由晶體融化面目全非的過程，群星點點斑駁的閃現的夜空，冰雪交融的凄冷在男女主人公的熱烈相思中氤氳出團團霧氣，呈現在畫布上，暈出凄美、朦朧。

再來看《樓蘭新娘》中有關婚禮的意境構建，席慕容設身“新娘”幻化出凄美的憧憬：愛人曾含淚親自將她埋葬，用珠玉和乳香將新娘光滑的身軀包裹，還用顫抖的手將鳥羽插在她如緞的發(fā)上，然后他輕輕闔上新娘的雙眼，把鮮花灑滿在她胸前。將愛人的疼惜和不舍通過一系列具體的飽含撫愛的動作表現出來，留下了繁華落盡的蒼涼和凄美。據說此詩記載了在羅布泊考古發(fā)掘出一具千年木乃伊，發(fā)間插有鳥羽，埋葬時應該是新娘?？粗@美麗的新娘，席慕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葬禮，一個偉岸的男子將自己的新娘入葬，那是一種凄美的哀傷?！爸橛瘛薄ⅰ叭橄恪?、“鮮花”、“夕陽”和“黑暗”種種意象簡單，卻又閃光，氤氳成詩人眼角心疼的淚水，傷感而唯美，這應該是詩人夢想看見的新娘下葬的模樣。

在亙古流芳的愛情主題下，席慕容用平實古樸的文辭表達，含蓄的情感抒發(fā)，氤氳唯美的意境營造等藝術特質，不經意之間透露出詩人深切的古典情懷。這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自覺的繼承和發(fā)展。正如吳奔星所認為的席慕容的詩歌之所以廣受歡迎，一個非常重要的深層次原因就是席慕容“能在首先消化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揚傳統(tǒng)”[5]，詩行之間跳躍的不僅僅是詩人醇美的詩情，更有醇厚的古典意蘊，讀者很容易在古典與傳統(tǒng)之中找到詩意的契合點和情感的共鳴。這是氣質古典的席慕容的魅力，更是中國古典文化蘊涵的魅力。

[1]席慕容.河流之歌[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2:5.

[2]席慕容.七里香[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7.

[3]老子（41）[M].北京：中華書局，2006.9.

[4]吳奔星.臺清三家詩精品·序[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