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蓮,李桂生
(黃岡師范學(xué)院,湖北黃岡438000)
晚年寓居湖北麻城芝佛院的李贄有一部兵學(xué)著作《孫子參同》。一般認(rèn)為《孫子參同》成書于山西大同,這幾乎成為定論。著名的李贄研究專家張建業(yè)在發(fā)表于《山西師大學(xué)報》1980年第1期的論文《明代思想家李贄在山西》中說:“明代進(jìn)步思想家李贄,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至萬歷二十五年(1597)曾到山西一游。在這次為期一年的客游中,李贄寫下了《道古錄》、《孫子參同》兩部重要著作?!庇衷?“在大同期間,李贄重要的工作是修訂了《藏書》世紀(jì)八卷、列傳六十卷,并編著了《孫子參同》十三篇?!秾O子參同》是李贄為《孫子》一書所作的評注?!逼涓鶕?jù)是《續(xù)焚書》卷二《老人行敘》云:“故至坪上,則有《道古錄》四十二章書;至云中,則有《孫子參同十三篇》書……又有《藏書》世紀(jì)八卷、列傳六十卷,在塞上日,余又再修訂。”在《李贄文集》第七卷之附錄《李贄年表》中云:“萬歷二十五年(1597)夏,赴大同依梅國楨;秋,住北京西山極樂寺。著述《道古錄》、《孫子參同十三篇》。”此后的李贄研究者沿襲此說,幾乎沒有人提出過異議。
李贄《孫子參同》的主旨乃是文武并重,以《六經(jīng)》與《七書》合二為一,反對重文輕武。李贄說:“吾恨不能以《七書》與《六經(jīng)》合二為一,以教天下萬世。”[1](孫子參同序)并闡釋說:
蒙溪張鏊先生序《武經(jīng)七書》,其略曰:‘文事武備,士君子分內(nèi)事也。姬鼎奠,而尚父之勛可紀(jì);群雄角,而孫吳之略稱強。天不生仲尼,則斯文之統(tǒng)以墜;天不生尚父,則戡亂之武曷張?《七書》、《六經(jīng)》,固仁義一原之理,陰陽貞勝之符也。[1](孫子參同序)
李贄指出,張鏊雖主張文武并重,但仍未得文武合一之深義。李贄繼而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云:
此言固知武事之為重矣,然猶不免與文士為兩也。猶以治世尚文,而亂世用武,分治亂時世為二也。猶以太公似未可以繼斯文之統(tǒng),而孔子似未可以謀軍旅之事也。夫軍旅之事,雖孔子且未嘗學(xué),而可責(zé)之鯫生小子乎?且世儒之不知郭令公、諸葛武侯者固眾也,而獨我也乎?我能通經(jīng)學(xué)道,四六成文,即可稱名士,不愧名儒矣,彼吳起、淮陰諸人,有才無行,又況皆非我之所屑者,則蒙溪此言,未免使人以不信也。[1](孫子參同序)
萬歷八年(1580),李贄辭去姚安知府職位,來到三年前與耿定理等相約之地湖北黃安(今湖北紅安)??墒窃诳途狱S安不久,李贄與耿定理之兄耿定向在思想上發(fā)生激烈沖突。萬歷十三年(1585),耿定理死,李贄便離開耿家。在友人周柳塘、周友山的幫助下,移居麻城維摩庵,而打發(fā)妻女回泉州。萬歷十六年(1588),李贄又移居好友們?yōu)橹陆ǖ凝執(zhí)逗シ鹪?。李贄七十五歲時記載移居麻城之事云:
余自出滇,即取道適楚,以楚之黃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聰明好學(xué),可藉以夾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沒,友山亦宦游中外去。余悵然無以為計,乃令人護(hù)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親,只身走麻城芝佛院與周柳塘先生為侶。柳塘,友山兄,亦好學(xué),雖居縣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頻頻接膝,然守院僧無念者以好學(xué)故,先期為柳塘禮請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飽唯僧,不覺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為楚,身之為孤,人之為老,須盡白而發(fā)盡禿也。[2](釋子須知序)
萬歷二十四年(1596),李贄應(yīng)保定巡撫劉東星之邀,離開湖北麻城到劉東星的故鄉(xiāng)山西上黨與之相晤。劉東星,字子明,號晉川,山西上黨沁水人。隆慶二年(公元1568)進(jìn)士,歷任右僉都御史、吏部右侍郎、工部尚書等職。李贄與劉東星相識,始于萬歷十九年(1591)游武昌遭到耿定向雇傭的打手圍攻。劉東星當(dāng)時任湖廣左布政使,對李贄的才氣膽識早有耳聞,于是出手相救。劉東星記述云:
予西鄙之人也,拘守章句,不知性命為何物。入楚期年,而暑患作,思親之念轉(zhuǎn)亟。欲息此念則不能,欲從此念亦不能,真令人彷徨無皈依處。聞有李卓吾先生者,棄官與家,隱于龍湖。龍湖在麻城東,去會城稍遠(yuǎn),予雖欲與之會而不得。又聞有譏之者,予亦且信且疑之,然私心終以去官為難,去家尤難,必自有道存焉,欲會之心未始置也。會公安袁生,今吳令者,與之偕游黃鵠磯,而棲托于二十里外之洪山寺,予就而往見焉,然后知其果有道者。雖棄發(fā),蓋有為也。嗟夫!此身若棄,又何有于家,何有于官乎?乃區(qū)區(qū)以形跡議之,以皮毛相之者,失之遠(yuǎn)矣。嗣后或迎養(yǎng)別院,或偃息宦邸,朝夕談吐,始恨相識之晚云。[3](書道古錄首)
李贄在上黨與劉東星常于夜晚切磋學(xué)問,談?wù)摗洞髮W(xué)》、《中庸》深義。劉東星之子用相與侄用健亦參與其中,他們的問答語錄就編成了《明燈道古錄》。劉東星記載在家中與李贄相與探討學(xué)問之事,云:
別后宦游燕趙,雖聞問不絕,而欲從末由。比者讀禮山中,草土余息,懼有顛墜,特遣兒相就龍湖問業(yè),先生欣然不遠(yuǎn)千余里與兒偕來,從此山中,歷秋至春,夜夜相對。猶子用健,復(fù)夜夜入室,質(zhì)問《學(xué)》、《庸》大義。蓋先生不喜紛雜,唯終日閉戶讀書。每見其不釋手抄寫,雖新學(xué)小生不能當(dāng)其勤苦也。彼謗先生者,或未見先生耳。倘一見先生,即強暴亦投戈拜矣。又何忍謗,又何能謗之耶?相與健等,既獲錄其所聞之百二,予遂亟令梓行。雖先生之意,亦予意也,亦相與健等之同意也。[3](書道古錄首)
萬歷二十五年(1597)夏,李贄受大同巡撫梅國楨邀請,前往大同。梅國楨是湖北麻城人,字客生,號衡湘,歷任固安知縣、右僉都御史、大同巡撫、兵部尚書等職,與李贄相知甚厚。李贄在大同,與梅國楨談禪論道,游覽勝景,并在此時最后修定編成《讀孫武子十三篇》之書,并更名為《孫子參同》。其實,李贄《孫子參同》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便已基本完成。這年李贄寫信給好友方讱庵云:
《征途與共》一冊,是去冬別后物,似妥當(dāng)可觀,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讀孫武子十三篇》,以六書參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繼之論著,果系不刊之書矣。夏來讀《楊升庵集》,有《讀升庵集》五百葉。升庵先生固是才學(xué)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fā),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瑣瑣別錄,或三十葉,或七八十葉,皆老人得意之書,惜兄無??膳c我共讀之也……我雖貧,然已為僧,不愁貧也,唯有刻此二種書不得不與兄乞半俸耳。此二書全賴兄與陸天溥都堂為我刻行,理當(dāng)將書付去,然非我親校閱入梓,恐不成書耳。兄可以此書即付陸都堂。”[4](與方讱庵)
李贄在此提到的“此二書”當(dāng)是《征途與共》及《讀孫武子十三篇》,并不包含《楊升庵集》?!稐钌旨窇?yīng)是已經(jīng)刻行之書。此信之目的之一,便是請求好友方讱庵為之刻印此兩書。《征途與共》為李贄所著,萬歷二十三年(1595),李贄的女婿莊純夫到麻城,方讱庵亦從江西寧州(今修水)往湖北麻城與莊純夫相會,一同向李贄問學(xué)。臨別,李贄為他們所學(xué)之內(nèi)容題名“征途與共”四字,并作《征途與共后語》(今載《焚書》卷三)。然《征途與共》一書已亡佚。
李贄在信中又說,方讱庵官居五品,俸銀不菲,勸他若有余贏,可以分給宗親友朋之貧者,以積善成德,實際上亦委婉表達(dá)了分撥一點俸銀為其刻書之意。李贄信中謂方讱庵①曰:
知州為親民之官,寧州為直隸之郡,江西為十三省之首②。且五品之祿不薄,一日有祿,可以養(yǎng)吾積德累行之身……愿兄勿以遷轉(zhuǎn)為念,唯以得久處施澤于民為心。則天地日月,昭鑒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孫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誣飾之詞也。[4](與方讱庵)
從這封書信看,方讱庵當(dāng)時任寧州知州,有離開寧州并遷轉(zhuǎn)之意。
《孫子參同》成書于湖北麻城芝佛院,還可從梅國楨所作《孫子參同敘》得到印證:
余友禿翁先生,深于禪者也。于兵法獨取《孫子》,于注《孫子》者,獨取魏武帝,而以余六經(jīng)附于各篇之后。注所未盡,悉以其意明之,可謂集兵家之大成,得《孫子》之神解。余在云中始得讀之。云中于兵,猶齊魯之于文學(xué),其天性也。故為廣其傳,使人知古今兵法盡于《七經(jīng)》,而《七經(jīng)》盡于《孫子》。若善讀之,則《十三篇》皆糟粕也,況其他乎?[1](孫子參同敘)
從這段話看,梅國楨在山西大同才讀到了李贄的《孫子參同》一書。不然,何以言“余在云中始得讀之”?這說明,李贄赴云中之前,梅國楨便已知曉李贄著有《孫子參同》,只是沒有讀到而已。李贄在大同居住時間很短,大約三四個月,顯然《孫子參同》的主要內(nèi)容不是作于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只是在這里修定而已。故李贄《續(xù)焚書》卷二《老人行敘》所云“至云中,則有《孫子參同十三篇》書”亦非虛言,因為最后修定并更名為《孫子參同》則在山西大同,而此前題名為《讀孫武子十三篇》。
概言之,李贄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春在麻城芝佛院已經(jīng)編成《讀孫武子十三篇》,同年秋赴山西上黨客居于劉東星家,居住時間較長,約有八九個月。第二年(1597)夏即赴大同依梅國楨,在梅國楨官署只住了三四個月。同年秋便往北京,住西山極樂寺。故《李贄文集》第七卷《李贄年表》云李贄著述《孫子參同》,應(yīng)當(dāng)是修定并更名之意,而非真正“著述”。
注釋:
①方讱庵,即方沆,是福建莆田人,“讱庵”是其號。
②寧州即今江西省修水縣,而江西在明朝所置十三省(浙江、江西、湖廣、陜西、廣東、山東、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廣西、貴州、云南十三清吏司)中居第二,故李贄有“江西為十三省之首”語。
[1]李贄.孫子參同[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0.
[2]李贄.續(xù)焚書[M].北京: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
[3]李贄.明燈道古錄[M].北京: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
[4]李贄.續(xù)焚書[M].北京: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