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平
(中共平?jīng)鍪形h校,甘肅平?jīng)?74400)
王陽明“心學”是在對當時朱學流弊的矯正過程中建立的。在《答羅整庵少宰書》中,王陽明將朱學之流弊斥為“洪水猛獸”:“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獸何如也?”[1]172他這樣說,是以自己的親身體會為依據(jù)的。得道之后,他授學弟子黃以方時,講了自己年輕時候踐行朱熹“格物”說失敗的經(jīng)歷:“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圣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可以說,這次對朱學理論踐履的失敗,對王陽明的打擊是巨大的。他當時就表達了對“圣賢之學”的無比失望,“遂相與嘆圣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量去格物了?!蓖蹶柮髯杂讗酆梅鹄希瑢θ鍖W的失望,使他更加篤實于對佛老之學的鉆研,“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2]264一直到37歲,他被貶謫至龍場時,才對圣賢之學的體悟發(fā)生了質的飛躍。正如他在警戒篤好佛老的弟子蕭惠時所說:“其后居夷三載,見得圣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1]264這便是儒學史上著名的“龍場悟道”。王陽明對圣賢之學的追求,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正——反——合”[2]的過程?!罢笔悄贻p時對朱學的篤信和踐履,“反”是對朱學的否定和改求佛老,“合”則是對儒學的回歸,對朱學流弊批判和清算的同時,也吸收了佛老的一些思想,形成了自己獨具一格的新儒學理論體系——心學。所以,王陽明建立自己學術體系的過程中,一個重要的基點就是批判和清算朱學流弊。當然,他并不是完全否定朱學,正如他所說:“平生于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坏靡颜撸拦倘缡?,不直則道不見也。”[1]173踐行朱熹的“格物致知”說的失敗經(jīng)歷直接打擊了王陽明對圣賢之學的信心,了道之后,他對朱學的批判,也多從此切入。
“格物致知”說出自《大學》。但《小戴禮記》中的《大學》空缺著對“格物致知”之義的闡釋。朱熹認為這是在后世流轉的過程中佚失了,故“閑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其內容如下:“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盵3]8-9這段闡釋“格物致知”的文字所強調的是“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程頤也說過:“一草一木亦皆有理?!盵4]從這些話可以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程朱理學家們一致認為“理”在于物,人要知“理”,必須即物求知。那么年輕時的王陽明對著竹子苦思冥想,欲窮得竹子之“理”的行為,則是完全符合朱熹提供的“格物致知”之法的。但是,踐行先賢之言的結果不僅是沒有窮到竹子之“理”,反而積勞成疾,吃盡苦頭。這又是為什么呢?“理”究竟是不是在物?如果不在物,又在哪里呢?對此,王陽明提出了一個看似和程朱理學家們的根本觀點截然相反的看法:“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盵1]35“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盵1]169(在王陽明的“心學”體系中,“心”和“性”是可以互相代換的。他認為:“心也,性也,天也,一也?!盵1]這就是說,“理”并不在于“物”,而是先天的存在于人的心靈當中。并且他還從孟子的話“人之所不學而能者,良能也;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1]中,捻出“良知”二字,來命名人心所本來具有的天然之“理”。王陽明的“格物致知”理論,就在“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的基礎上建立了起來。
首先,王陽明認為對于每個正常的人來說,他們所具備的“良知”是無差別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1]116,“良知即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1]155。但是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愚夫愚婦之所以為愚夫愚婦,其區(qū)別在于“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1]116。所以“致良知”成了王陽明心學為學者提供的成圣成賢之道,而宋儒們用來窮物之理的“格物致知”,也被他改造成了致良知的手段和途徑,“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1]213。因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所以所格之物非外在的物,而是“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所要達到的效果是“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事事物物皆得其理”[1]169。同時,這也是一個發(fā)見人心本然之良知的過程。王陽明喜歡以“明鏡”來喻“良知”,良知純然,則“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1]53。于是,他以“磨鏡”喻“致良知”,認為“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1]30。其弟子徐愛深得先生“格物致知”說之旨,批評朱學“格物之說”,認為他們是“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而“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嘗廢照”[1]46。可見,王陽明的“格物致知”以發(fā)見人心本然的“良知”為目的。從形式上看,的確是對朱學“即物窮理”的“格物致知”說的一次反動。
其次,王陽明重新詮釋了“格物”的含義。他認為“格物”之“格”不但有“至”的含義,而且還有“正”的意思。他舉出《尚書?舜典》中的“格于文祖”和《尚書?大禹謨》中的“有苗來格”,說這兩個“格”字皆可訓為“至”,但是“‘格于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后謂之‘格’”,而“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后格”,所以,在這兩處,“格”字除了包含“至”的意思外,還含有一個“正”的意思。另外,他還認為在某些語境中,“格”只能訓為“正”,而不可訓為“至”,比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等等,“格”都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的意思[1]110。王陽明列舉了這么多句例,無非就是想說明:對于“格”字來講,“正”是它的基本義和常義,而“至”則不然,只是它的一個偶然義和變義。如此,則《大學》中的“格物”之“格”最基本的意思當是“正”了。而“物”字也被解釋成“事”,并不指具體的某一事物。他對弟子黃以方說:“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曰‘一草一木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做‘事’字義”[1]260。這一對“格物”全新的闡釋當中,隱含著對當年格竹子一無所得反而致疾之教訓的深刻反省。當年之事乃是篤信和踐履朱熹之說所致,因而這一解釋自然是對朱學“格物致知”說的批判。
再次,王陽明在重釋“格物”之義的前提下,對和“格物”與“致知”、 “誠意”、“正心”之間的關系進行重新的闡釋。在《大學》中“八目”依次排列,按照朱熹《大學章句》開篇引用的程頤的說法,這個排列次序是“古人為學之次第”,因而“學者比由是而學焉”。[3]3也就是說,對于學者來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四種功夫之間是依次遞進的關系,由低到高,由淺及深,不可逾越。那么,位于“八目”之首的“格物”,自然只是入門之際的一段功夫了。王陽明對這一觀點的質疑,切入點還是朱熹的那句話“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他認為將這句話簡而化之,就是“致知在窮理”,那么,根據(jù)《大學》“致知在格物”之句,“格物”就等于“窮理”了。他反詰道:“茍‘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后世之弊邪?”[1]110是故他認為就“格物”一項,涵蓋不了“窮理”之義,而是“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這樣一來,只要說“窮理”,那么就包含了“格、致、誠、正之功”,而且“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備而密。”相反,按照朱學理論,“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1]111另外,他又從自己“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基本觀點出發(fā),得出這樣的結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心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闭J為所謂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不過從不同的角度來說“窮理”這一件事而已,“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1]169因此,在王陽明看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四者之間根本就不是程頤和朱熹所說的“為學之次第”,而是一件事的四個方面,無先后高低之別,故“‘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頭徹尾,自始學至圣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盵1]168-169這一結論對于朱學所主張的“格物致知”說可謂是顛覆性的。
從形式上看,不論王陽明將“格物致知”解釋成“致良知”的功夫,還是通過重新詮釋“格物”之義和重新整合“格物”與“致知”、 “誠意”、“正心”之間的關系,都是對朱學“格物致知”說的否定。那么,其實質又是如何呢?誠如前面所說,王陽明將朱學流弊斥為“洪水猛獸”,但是朱學流弊并不等于朱學本身,它主要源自后學之輩對于朱熹之說的誤讀和曲解。這一點王陽明分得很清楚,所以他一方面稱當時的朱學流弊為“今世學術”,朱學后輩為“世儒”,以示其與朱熹及其學的區(qū)別,一方面也反復表達了對朱熹和其學的拳拳服膺之心,“平生于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所以,王陽明的“格物致知”說,主要是對朱學流弊所謂的“格物致知”說的矯正。
但是,毋庸諱言的是,朱學流弊是啟自朱學的,因而對朱學流弊的矯正,不得不直達本源,對朱熹的某些說法進行矯正。王陽明對此亦是毫不諱言,說:“蓋不忍心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盵1]173那么,朱熹的“格物致知”說究竟存在什么問題,以至啟后學之弊呢?王陽明一針見血地指出:“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就是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為二矣。”[1]102-103“析心與理為二”,并且強調外在之物的“定理”,是啟朱學流弊的根本所在。但是考之《大學章句》對“格物致知”說的全部闡釋,朱熹也并未忽略“心”“理”本一這一宋明理學的根本觀點,他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边@段話表達出了這樣一個基本觀念,窮物之理和盡心之知是一件事的兩個方面,彼此雖然存在著方向性的不同,但本為一事。窮物之理是外向性的,指向外在之物;盡心之知是內向性的,指向內在之心。問題的關鍵在于,朱熹畢竟在《大學章句》中有意無意地強調了“即物窮理”,因而后學們在領略其“格物致知”之義時,多走了重其外而略其內的路子。這種對朱熹“格物致知”說的誤讀和曲解,即使年輕時期的王陽明也不例外,因而就有了對著竹子“格”了整整七天,以至積勞成疾的愚蠢之舉。
正是基于對朱熹“格物致知”說側重于外向性強調的矯正,王陽明提出了“格其心之物”的“格物致知”說,并且他將這一說法強調了極致,形成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基本理論。單從形式上看,他的學說甚至取消了“格物致知”的外向性,不能不說是矯枉過正之舉。但是,王陽明并沒有忽略“格物致知”說的另一面,他向自己的弟子反復強調修身要“必有事焉”[1]140,并且說“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1]199。他在《答羅整庵少宰書》中寫道:“凡執(zhí)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于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于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于支條、節(jié)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于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 。申如是,豈但獲罪于圣門,獲罪于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盵1]169由此可見,王陽明的“格物致知”和朱熹的“格物致知”說本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因為他們一致認為,“格物致知”是學者成圣成賢的必由之途。王朱二說的分歧僅在于前者強調內向性,而后者強調外向性。
所以,真實情況應該是,當時朱學流弊勢如“洪水猛獸”,王陽明出于救當世學術之弊的目的,提出“格其心之物”的“格物致知”說,對朱熹“即物窮理”的“格物致知”說進行了補充和完善。二說屬于殊途同歸,實質上并不呈對立情勢。
[1][明]王陽明.傳習錄[M].廣州:廣州出版社,2001.7.
[2]朱立元.黑格爾美學論稿[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7:16.
[3][宋]朱熹.四書集注[M].湖南:岳麓書社,1985.3.
[4][宋]朱熹,呂祖謙.近思錄全譯[M].于民雄譯注.貴州:貴州出版集團,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