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明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麗水廣播電視大學，浙江 麗水 323000）

雅利安文明時代和穆斯林時代都沒有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律人職業(yè)和法律教育，穆斯林統(tǒng)治印度的時代則有與律師職業(yè)類似的名為瓦基爾（Wakils）的職業(yè)，但瓦基爾的主要工作是代理他人從事談判等各種業(yè)務，法律訴訟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工作，因此瓦基爾并非當時專業(yè)從事訴訟的律師。

一、英國殖民期間的印度法律教育

印度近現(xiàn)代法律教育源于印度法律的近現(xiàn)代化，即從1726年英國法律制度開始引入印度[1]，即加爾各答、孟買和馬德拉斯三地市長法院（Mayor Court）的設立并適用英國法。正式的印度近現(xiàn)代的法律教育開始于英國殖民時代的1855年，當年孟買的愛芬斯托學院（Elphinstone College）設立法律專業(yè)。從1857年到1957年的100年間以講解式授課方法為主的2年制法律教育模式持續(xù)100年。孟買大學在1909年將法律教育改成后本科教育，但年限從3年改成2年。從1917年到1958年設立過各種委員會研究法律教育并提出建議，但毫無實際后果，“法學院充斥著被其他院系拒收的學生”。

二、印度獨立后印度的法律教育狀況

英國殖民期間法律人地位高，他們在獨立運動中地位卓越，但獨立后該職業(yè)地位開始衰弱。印度獨立后幾十年的法學教育變遷可以概括為如下階段:第一階段（約1950－65年），主題是如何最好地將殖民法律教育印度化;第二階段（約1965－1978年），重點是課程和教學方法改革，以適應法律職業(yè)教育;第三階段（1978－1984），重點是法律課程的現(xiàn)代化，使其適應社會和國家的深刻變更[2]。

1980年代后，印度經(jīng)濟對外開放度逐漸加強，1990年代則開始全面的經(jīng)濟自由化進程，法律教育的全球化成為此時的重要課題。1987年班加羅爾印度國家法學院大學（National Law Schoolof India University）的成立以及高中后5年制法律本科學制的開啟是印度提高法律教育質量和實現(xiàn)法律教育全球化的重要步驟，5年制綜合課程是20世紀80年代冷戰(zhàn)結束前和印度的市場導向全球化之前印度法律教育面臨挑戰(zhàn)所作出的正確回應。該階段可以視為印度獨立后法律教育的第五階段（1985－2013）。

從1973年至2011年印度并無律師資格考試，凡從印度律師委員會承認的法學院獲得法學學士學位之后，在邦律師委員會登記注冊即可在印度全境執(zhí)業(yè)。但印度在2011年3月重新實行律師資格考試，故筆者認為從2011年至今是印度法律教育發(fā)展的第六個階段，其主題是規(guī)范律師行業(yè)準入標準。

1961年律師法通過后，從1962年開始印度的法律教育學制從2年制改成后本科的3年制學制。1961年《律師法》和現(xiàn)行《印度律師委員會章程》是印度如今最重要有關法律教育的文件。印度律師委員會和印度大學撥款委員會是監(jiān)管印度法律教育最重要的機構，前者被授權是否承認法學院，后者監(jiān)督大學并給予政府撥款。

三、印度法律教育的現(xiàn)狀及面臨的挑戰(zhàn)

2001年至2008年法學院新增586家，新增法學院等于2000年全印度法學院數(shù)量的總和?，F(xiàn)在的法律院系約有1 000家左右，形成法學院數(shù)量爆炸局面。

如今印度的律師數(shù)量居全球第一，有130萬人之多。中國律師只有11．8萬～13萬人，律師事務所也只有1萬多家。雖然法學院數(shù)量猛增，印度律師數(shù)量居全球第一，但印度只能被稱之為法治大國而不是法治強國，因其法律教育質量和人權保護狀況都令人擔憂。1993年高等法院首席法官會議決議成立一個委員會考察印度的法律教育，之后成立以A·M·阿赫馬迪（Ahmadi）為首的委員會，該委員會認為“總體上說，印度法學院和法學院學生的質量都每況愈下”。筆者認為，印度如今的法律仍面臨如下諸多挑戰(zhàn)。

（一）法律職業(yè)并非印度年輕人的較優(yōu)的選擇

除了在大城市從事經(jīng)濟糾紛事務和上訴審訴訟服務的律師之外，法律職業(yè)人員的收入低，職業(yè)發(fā)展的心理預期也低。印度北方的喜馬偕爾邦西姆拉市300名受訪律師中42%的律師選擇律師職業(yè)是因其社會地位較高，只有21%的律師認為選擇律師是因為能賺錢[3]。印度法官的收入雖然較高，但法官要從律師中考選，法學院學生進入法官隊伍的機會少并且遙遙無期。印度法律教師的待遇也相當沒有吸引力，印度法律教師面臨工作量大工資低的困境，對全職講師來說，一周15～18個小時的工作量是很普通的[4]。在學生備選的所有職業(yè)中，法律職業(yè)排在非常后面，有可能是最后的。只有成績中等或中等以下的學生才選擇法學專業(yè)，一半左右的學生是迫于環(huán)境壓力才選擇法學院系的，他們并沒有要參加法律職業(yè)的明確目標。一個沒有吸引力的行業(yè)自然不可能吸引社會精英從事該行業(yè)，該行業(yè)的狀況自然可想而知。

（二）印度法律教育的目標定位——職業(yè)教育還是通才教育

美法系國家的法律教育基本上是職業(yè)教育，特別是美國。美國法律教育是典型的精英式職業(yè)教育，因此實行后本科法律教育模式，即法學院學生的“通才”知識已經(jīng)在之前的大學階段學習過了，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法學院學習的只是適應律師職業(yè)的法律素養(yǎng)和操作知識。

印度法學院1961年之前和當時的主要觀念是培養(yǎng)律師。1961年《律師法》就是以該觀念為指導制定的。從1967年正式開始的后本科法律教育模式顯然學習的是美國的精英職業(yè)教育理念，但效果非常不理想。很多人獲得大學學位之后已經(jīng)開始工作，因此到法學院學習經(jīng)常是業(yè)余學習，“所有的傳統(tǒng)法學院面臨的難題的是學生曠課問題”。

面臨困境，20世紀70—80年代印度開始考慮走大陸法系的通才型法學教育模式。1987年8月29日在班加羅爾正式成立的印度國家法學院大學（The National Law School of India University）開啟高中后5年制法律本科教育模式，之后陸續(xù)成立同類型的國家法學院大學，至今已經(jīng)有15所。班加羅爾的印度國家法學院大學是公認的印度最好的法學院，其他同類型的國家法學院大學基本上也屬于印度1 000多家法學院系中頂級的法學院。但這些國家法學院大學學費昂貴，有些高達75萬盧比（約合10多萬人民幣），從這些國際化的法學院畢業(yè)的學生往往選擇頂級跨國公司任職，而不是選擇律師職業(yè)，所以建立這些法學院以提升司法正義目標和實現(xiàn)印度憲法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理想?yún)s落空了。

雖然當初想直接廢止美國模式的后本科法律教育模式，但因為涉及很多法學院和多方面的利益問題，因此現(xiàn)在印度實行3年制后本科法律教育和高中后5年制本科法律教育并行的模式。

20世紀80年代成立國家法學院大學和實施5年制后高中本科法律教育模式的成功經(jīng)驗證明印度法律教育的方向已經(jīng)偏向大陸法系模式。學者調查統(tǒng)計喜馬偕爾大學法學院中受訪學生中有36．36%的學生表示將來從事律師職業(yè)，其余人則希望將來要做公務員或從商?？梢?，印度法學院培養(yǎng)的主要不是執(zhí)業(yè)律師。

（三）教學方法的改革

英國法學院把案例教學法作為法學教育的基礎。在實際的教學中，教學方式靈活多樣，注意調動學生參與教學互動是英國法律教育的明顯特點之一。從蘭德爾任哈佛大學法學院院長首創(chuàng)案例教學法開始，案例教學法成為美國最主要的教學方法[5]。

1958年印度法律委員會第14次報告，認為印度法律教育質量極為低劣，既不能培養(yǎng)法學家也不能培養(yǎng)法律實務人才。該報告認為講解法在將來仍為主要的授課模式，但師徒式教育模式、案例教學法和模擬法庭都必須作為補充。可見印度主要的教學方法是大陸法系的講解法，當然大陸法系國家是講解法條，在印度則是分析法條與判例兼顧。早在1902年，大學委員會（University Commission）就提議美國案例教學法和英國的師徒式教學方法，但該建議幾乎從未被采納和實施過。

受訪的喜馬偕爾邦首府西姆拉市的100名律師百分百的律師認為現(xiàn)行法律教育過于注重理論，百分之百的律師認為模擬法庭是有益處的。受調查的西姆拉市100名法官百分之百認為現(xiàn)行法律教育體制過于注重實體法。

喜馬偕爾大學法學院學生對“現(xiàn)行法律教育體制過度注重理論學習而忽視實踐知識”的提問的回答中肯定的比例是89．09%。另外，絕大多數(shù)學生在學習過程中從未去過法院，只有在他們畢業(yè)注冊為律師后才去法院?？梢?，印度法律教育過于注重理論而忽視實務能力基本上是印度法律界的共識。

雖然印度法律教育過于偏重理論研究，但印度法學院“忽視學術研究”。如何協(xié)調講解法、案例教學法、模擬法庭和診所法律教育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協(xié)調理論教學和實務教育之間的關系，仍然是印度法律教育將來需要解決的重要課題之一。

（四）法律教育的國際化和本土化

獨立之后印度法律教育走向本土化道路，即法學院畢業(yè)生主要為本國的法律事業(yè)服務，如1961年《律師法》設計的法律教育目標就是培養(yǎng)本土化的律師。20世紀80年代末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印度經(jīng)濟自由化改革和世界全球化之后，印度頂級法學院的教育目標又趨向全球化目標，特別是那些國家法學院大學（National Law School University）。這些法學院利用印度的英語優(yōu)勢，培養(yǎng)適應跨國法律事務的學生。海外法學院也利用印度的人力成本優(yōu)勢大量聘任印度法律人才，因此“法律人才流失較為嚴重”。有些人極力主張法學教育的國際化和重視比較法教學。也有人主張印度法學教育應當適應印度的本土民主制度，而不應只追求國際化。如何處理印度法律教育“要為窮人接近司法服務”和發(fā)揮印度法律教育全球化優(yōu)勢之間的關系，成為印度法律教育現(xiàn)在面臨的重要挑戰(zhàn)。

（五）法學院硬件設施落后

雖然“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教育家梅貽琦語），但印度大學和法學院落后的的硬件設施確限制了印度法學院的發(fā)展。筆者曾在印度著名法學院“印度法律學會法學院”（The Indian Law Society Law College）訪學3個月。該法學院成立于1923年，曾培養(yǎng)3名印度最高法官、多名高等法院首席法官和眾多政治家，該法學院是印度最著名的傳統(tǒng)法學院之一。

但筆者達到該法學院之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硬件設施比中國最末流的法學院的硬件設施也要差好幾倍。學院的大門是非常簡易的小鐵門與中國大學宏偉的大門形成鮮明對比;幾百畝的校園只有兩棟主要建筑，其一是僅兩層高的教學大樓，其二是不超過四層的圖書館和辦公合用的大樓;一個學生食堂居然是用破損雨棚搭建的，筆者去的時候是旱季，若是雨季其漏雨糟糕狀況可想而知;門衛(wèi)的房子直接就是幾根棍子支撐一片石棉瓦了事;道路是很多年前的水泥路已經(jīng)破敗不堪;校園操場連水泥也沒澆過，運動時灰塵滿天;絕大部分教室沒有多媒體設備。好在圖書館藏書還是比較豐富的。

雖然獨立運動中律師作用巨大，但獨立后是“政治家、經(jīng)濟學家和工程師改造社會，律師只被看成是操作工，在社會的各個方面都不能代表社會的基本價值”。印度政府忽視法學院及缺少經(jīng)費投資是相當明顯的。

四、印度法律教育對中國法律教育的啟示

（一）法律教育規(guī)模不應盲目擴大

同屬于發(fā)展中大國，印度法律教育對中國法律教育的啟迪和借鑒更加直接。印度每年從法學院畢業(yè)的人數(shù)居然有50萬之眾，約是中國的4倍!印度有130萬律師，20%的頂級律師包攬了全部業(yè)務金額的80%，30%的中間層律師則主要從事中產(chǎn)階級和政府的訴訟業(yè)務，底層的50%的律師則依靠法律援助案件和各種騙和嚇的不正當手段過日子。

雖然中國的律師只有印度的10%，但中國法律教育及法律服務市場萬萬不可走印度的盲目擴張的老路，而應該循序漸進，有計劃且有層次地發(fā)展法律教育和法律服務市場。例如積極培養(yǎng)和發(fā)展國際型高端律師;規(guī)范中間層律師準入門檻;規(guī)范而不是取消提供法律服務的基層“法律工作者”的準入門檻。

（二）借鑒印度以行業(yè)團體和專家規(guī)范法律教育的經(jīng)驗

1961年《印度律師法》授予印度律師委員會（即我國的律師協(xié)會）監(jiān)督和管理印度法學院的職權，同時授予大學撥款委員會一定的管理權限。這兩個機構是印度監(jiān)管法律教育的最主要的機構，印度律師委員會屬于典型的行業(yè)組織，而執(zhí)行大學撥款委員會職責的是其下屬的法律教育工作委員會，是專家組織。這些組織的管理具有明顯的專業(yè)性和民主性。我國法律教育的監(jiān)管組織基本是中央政府和各級地方政府，其缺乏民主性和專業(yè)性是非常明顯的。

（三）法律教育目標和教學方法的定位

到底是實行職業(yè)教育模式還是通才教育模式，印度的法律教育歷史經(jīng)驗值得中國學習。印度獨立后的教育模式采取美國式的精英職業(yè)教育模式，但是效果極差，1987年在班加羅爾設立印度國家法學院大學開啟5年制的大陸法系教育模式，該教育模式總體上是成功的。我國的法律教育現(xiàn)在和將來也只能是走通才教育為主，職業(yè)教育為輔的模式，因為大部分法律畢業(yè)生不可能選擇律師、檢察官和法官的職業(yè)，而只能走上其他行業(yè)，甚至與法律毫不相干的行業(yè)，這點與印度也是相似的。中國600多家法律院系也應該有自己的定位，一些法學院應該以培養(yǎng)國際型法律人才為己任，重視雙語教育和比較法研究，一些法學院則主要培養(yǎng)全國性的法律人才，一些地方高校法學院則需要更加重視調解、ADR等課程的教學，以適應基層司法的需要。傳統(tǒng)的教師講解法現(xiàn)在和將來都將是我國教學的主要方法，但是案例教學法、模擬法庭和診所法律教育也應當受到重視，使學生感受到書本之外的法律。

（四）協(xié)調法律行業(yè)準入與法學院教學之間的關系

1961年《律師法》中有關邦律師委員會組織律師考試的條款在1973年被刪除，印度于是不再設律師資格考試，凡被印度律師委員會承認的法學院的畢業(yè)生經(jīng)登記注冊即可以在全國從事律師業(yè)務。但2011年開始恢復律師資格考試，3月16日舉行了第一次考試。全印律師資格考試的考試時間為3個半小時，目的是測試律師（advocate）的理解能力?？荚囆问綖殚_卷，可以攜帶除電子設備之外的任何資料，考試內(nèi)容包括20門課程，試卷分卷一和卷二。2001年《印度律師委員會章程》規(guī)定5年制和3年制后本科法學學士課程的必修法律課程為21門，同時列出了15門選修課，大學院必須從中選擇至少3門課程。另包含參加模擬法庭和參與法院庭審的實踐課程也是必修課程。上述律師資格考試的課程與印度律師委員會規(guī)定的必修法律課程基本重合。

五、小結

印度法律教育和法律職業(yè)之間是密切聯(lián)系的，我國的國家司法考試則與法律教育基本上是脫節(jié)的。參加考試的基本條件是獲得大專以上畢業(yè)文憑，但不限于法律專業(yè)，因此毫無法學學習背景卻經(jīng)過死記硬背而通過司法考試的人大有人在。雖然“大學本科的法學教育并不一定要一味地去適應司法考試的要求”和“司法考試與大學本科教育兩者之間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并不要求相互適應，這是兩者的目的和職能所決定的”[6]，但這種嚴重脫節(jié)狀態(tài)是不科學的，或者說這基本否定現(xiàn)行法律教育對法律職業(yè)的貢獻。因此，將來改革《法官法》、《檢察官法》和《律師法》規(guī)定只有法學本科畢業(yè)生才能參加考試，同時改革司法考試本身，使法律教育和司法考試都能對法治作出最大的貢獻。

[1][3]P．L．Metha ＆Sushma Gupta，Legal Education and Profession in India，Deep ＆ Deep Publication Pvt．Ltd．New Delhi，2000:43，81，82－83．

[2]Report of the Curriculum Department Center in Law，1990:4．

[4]Dyutimoy Mukherjee，Law Schools and Legal Education in India，http://works．bepress．com/dyutimoy_mukherjee/2，2012－10－13．

[5]周小明．論美國診所法律教育的起源及對中國法治的啟示[J]．黑龍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2，（3）．

[6]潘劍鋒．論司法考試與大學本科法學教育的關系[J]．法學評論，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