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芻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上世紀90年代,“打工文學”開始進入主流文學研究者的視野,緊接著,對“打工文學”的研究引發(fā)了新一輪對描寫社會底層人生作品的研究。以2004年《天涯》雜志發(fā)起的“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專題討論為標志,“底層文學”研究逐漸成為學術熱點。目前學界對“底層”與“底層文學”的定義爭論頗多,相對來說,劉旭的界定比較符合共識,得到廣泛認可:“其主體構成實際上就是工人和農民,他們的主要特征就是:政治上基本無行政權力,經濟上一般僅能維持生存,至多保持‘溫飽’;文化上受教育機會少,文化水平低,缺乏表達自己的能力”。[1]即政治、經濟和文化均處于弱勢地位的底層勞動者,是缺乏言說能力的沉默的大多數,需要一個智識更高的“他者”來幫助言說苦難和不公平。于是,非底層或已經脫離了底層的作家進行“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作家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良知的體現(xiàn)。這樣“底層”就不僅是一個新生的學術概念,而且也是一個當代有良知的作家自主追求的敘事對象。
繼《苦楝樹》和《工廠工會》相繼在《當代》雜志上發(fā)表并廣受好評之后,楚荷又沿著其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創(chuàng)作了個人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狗崽王三》。這部作品采用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通過主人公狗崽王三對自己坎坷的40年人生經歷的自敘,講述了一個普通工人及其家庭成員在社會轉型時期所經歷的人生變故。小說充滿著濃郁的底層情懷和作者對轉型時期淪為犧牲者的一代普通民眾未來出路的追問與思考。
一
對于“底層”文學的討論,始終存在一個“知識分子能否為底層代言”的問題。知識分子與底層人民本身存在巨大的差異,這是無庸置疑的。在《天涯》雜志組織的“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的討論中,劉旭提出這樣的觀點:“底層是統(tǒng)治者的‘他者’,底層是沒有話語能力的,他們只能‘被說’”;然而非底層人士或已經脫離底層的人士對底層的表述卻“表述得再偉大也是一種扭曲,真正的他們仍然沒有出現(xiàn)?!保?]評論家們對當前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存在一種“表達的焦慮”,他們擔心作為代言人的作家是否對底層人民的生活有深入的了解和細致的考查,能否真正從底層民眾的真實需求出發(fā),還原他們生活現(xiàn)狀,表達他們內心感受;作家們是否會利用他們手中的話語權,將對底層的表述作為一種工具,來表達他們某些先在的思想觀念。部分底層文學作品似乎印證了這些擔憂并非杞人憂天:有的作家對底層民眾的描寫僅僅是生存狀況的展示,一描寫底層就陷入了苦難敘事,比苦比狠;有的作家則以精英身份居高臨下地批判底層人民的丑陋,認為他們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
關于如何表述底層的問題,也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與討論。南帆認為:“魯迅為首的一批現(xiàn)代作家再度證明,許多作家的想象力不僅可以細致地復活底層生活;更為重要的是,良知和文學才能時常敦促他們擺脫世俗勢利之見的拘囿而投入底層?!保?]他首先肯定了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的能力,并且提出,純粹的底層經驗僅僅是一種本質主義的幻覺,在知識分子與底層的對話中提煉和解讀底層的訴求,想象底層人物的真實命運是一種很好的敘述方式。
《狗崽王三》以一種純粹的底層經驗的自我展示的面目出現(xiàn),小說的敘述者并非知識分子,而是一個典型的底層人物,故事以人物的自述展開。作者的“代言”是一種徹底放棄了知識分子的身份和思維方式的“代言”。從人物的第一人稱敘述語言可以明顯看出,作者極力避免知識分子式的指點江山的語氣,而是潛入底層社會的自身存在中,設身處地體驗底層人真正的感受,讓敘述者的話語、認知、情感與其平凡的身份、知識水平相符,從而使底層經驗以平視的視角呈現(xiàn)出純粹自我展示的風范。正如王曉華提出的“無論如何,平視、介入、設身處地的寫作才能造就出真正的底層敘述——指向底層、為了底層、呈現(xiàn)底層自身的文學?!保?]
小說通篇都是來自底層的人們才能說出的樸實無華的話語,不論是狗崽所崇拜的父親,還是狗崽自己和身邊的朋友。他們所有的智慧仿佛都來自古老的傳統(tǒng),他們往往在表達自己的見解之前,習慣以“老話說……”開頭,仿佛古人的言論才是智慧的源泉,而他們自己的言論沒有“老話”的支撐就無以取信于他人。他們的知識水平和文化層次使他們不能準確地說出歷史人物的名稱,不能完全地理解社會變化的實質。因此小說中經??吹健坝袀€了不起的人,叫什么來著,忘記了”“我聽得半懂不懂,當然,更學不全”之類的明顯表現(xiàn)出敘述者低下的文化水平的語言。小說中的人物都有著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是非觀,他們對人對事的評判通常只用對與錯、美與丑、聰明與愚蠢等簡單的詞語,再進入深入一點的思考,敘述者狗崽就只能用“我偶爾想到一些高深的事兒,都只有天能夠回答”這樣的話來搪塞自己和讀者。盡管在描述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渲染景物、氛圍的時候,敘述者偶而會露出一些文人習氣,但總的來說,在敘述者的語言上,我們看不出與底層大眾的隔閡,仿佛就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坐在你的面前,向你絮絮叨叨地講述他的一生。這種用第一人稱視角對人物的底層經驗進行自我展示的代言方式,顯示作者對底層民眾的同情之真切。他不以知識分子為尊,而是將自己與底層民眾放在同一平面,站在他們的背后誠實地為他們代言,以自己文字替沒有話語權或者沒有能力表述自己的底層人民發(fā)出真實的、誠懇的、有力的聲音。
二
底層文學的興起,“彰顯出作家直面現(xiàn)實的道德良知”。[4]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道德傾向,是體現(xiàn)作者良知和社會責任感的標志,不過在底層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一些作者搶占道德制高點,而以書寫底層為工具來宣揚自己的道德化的文學立場的傾向。洪治綱在《底層寫作僅僅體現(xiàn)了道德化的文學立場》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在作家們的主體精神里,非常明確地凸現(xiàn)出某種情感化的道德立場——同情大于體恤,怨憤大于省察,經驗大于想象,簡單的道德認同替代了豐富的生命思考?!保?]在不少的底層文學作品中,確實存在這種通過表現(xiàn)苦難、悲哀與絕望去彰顯作者的道德良知,仿佛筆下的人物越苦大愁深,越能表現(xiàn)作者的道德水平的現(xiàn)象。這種道德先行的創(chuàng)作動機,導致了以苦難敘事為噱頭,只有概念化、類型化的受苦難底層人民形象而沒有對人物靈魂的關切,只有對社會黑暗現(xiàn)象機械地羅列而沒有對真實、鮮活的社會人生進行典型化處理的作品的出現(xiàn)。
從《狗崽王三》這部作品中,完全讀不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道德立場的先在追求,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對主人公王三立體、豐富、有藝術感染力的形象刻畫。這也正符合批評者對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期望:“作家們在書寫底層民眾的生活時,首先要解決的不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道德安撫,而應該深入到人物的精神內部,從藝術的豐富性上激活他們的生命質感?!保?]
狗崽這個人物是以第一人稱的限制視角,在自我敘述中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由于敘述視角的限制,作者不便于在敘述中加入過多的主觀感情與評價,但狗崽的形象卻不依賴作者主觀化的評點而存在。這個人物形象的豐富性體現(xiàn)在他讓人不知不覺中從俯視到平視再到仰視,讓人對他由輕蔑到認同再到欣賞甚至崇敬。一出場,狗崽是以低賤的形象示人:吮吸母狗的奶水長大,以狗為養(yǎng)母,因此一身“狗氣”。他的認知與作為為普通人所不齒:讀書時,他厭學貪睡;高考時,他騙取家里的報名費跑去摸魚;掙錢時,又因貪圖輕松而去賣假藥。隨著時間的推移,狗崽成長為一名國有企業(yè)的職工,并且愛上自己的工作,本本分分地誠實勞作。漸漸的,狗崽這個人物身上的大忠、大義、大愛和至孝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讓人不得不為他折服:得了“孝子”的虛名后,他真的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孝子;為了心愛的女人,他可以舍棄一直追求的男人的骨氣而悄悄地流淚;為了兄弟的義氣,他可以挨打忍痛直到昏迷也一聲不吭;為了正義的伸張,他敢于與惡勢力進行你死我活的抗爭。在狗崽平凡的自述中,漸漸生出一種小人物的英雄主義,其氣勢甚至不遜于關羽刮骨療傷、荊柯只身刺秦,讓人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意。他的身上融合貫穿著湘潭人的一種文化性格:霸蠻。狗崽多次提到湘潭的文化名人毛澤東、曾國藩、彭德懷等,他為他們自豪并以他們?yōu)榘駱?。同時,這樣一位硬漢也有俠骨柔情,讓人為之動容。狗崽這個形象是立體的、豐富的、生動的,作者并未對他進行刻意貶低和刻意拔高,也沒有在人物身上寄予過多的道德訴求,而是還原生活的原貌,讓這樣一個底層人物站出來敘述自己,表現(xiàn)出作者對底層人物真正的同情和尊重。
同時,《狗崽王三》中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觀也是樸素的、自然的,小說宏揚的是生長于民間傳統(tǒng)的、植根于底層人民心目中的最普通也最廣泛的道德標準。如對張叔玷污自己繼女的行為以“吃屎”來形容,厭惡之感不言自明;對船主惡意欠薪的行徑,狗崽和兄弟們都愿以命相搏,顯示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樸素道德判斷;對狗崽和張華賣假藥掙錢的行為,狗崽和張華父母都很支持,因為在他們的道德觀里,“自古以來,只有殺人放火做賊才犯法”。作者對于他所描寫的人物,并沒有站在啟蒙者的高度,以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對人物做是非美丑的直接評價,也不對他們做道德崇拜式的拔高,而是以底層人物自己的語言呈現(xiàn)底層人物自己的邏輯,其道德評判真實與自然。
三
考察新世紀底層文學興起的原因,孫培云認為:“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構成底層文學興起的宏大社會歷史背景,從某種意義上講,底層文學的出現(xiàn)也是當代中國社會危機在文學中的反映?!保?]上世紀90年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以來,國家經濟實力得到迅猛發(fā)展,但同時,經濟體制的巨大變化也使利益分配方式產生相應的調整,在一部分人成為市場經濟弄潮兒的同時,另一部分人則被體制所拋棄,成為改革的犧牲者。社會分化日益加劇,“現(xiàn)代化”陣痛日益嚴重,新的底層逐漸形成,他們的痛苦與無奈引起了有良知的作家的關注,并為之著書立言?!暗讓游膶W”并非是新世紀以來才產生的一種文學形態(tài),在分析了底層文學從白話文實行以來在中國社會中近百年的流脈之后,晏杰雄提出:“從文學流脈看,真正的底層敘述應是以社會變革為背景的底層文學。”[6]因此,底層文學的內涵是豐厚的,范圍是廣闊的,它從未從現(xiàn)代白話文學中退場過。社會變革時期,會產生新的被壓迫的底層民眾,因此也就會有相應的底層文學產生。
《狗崽王三》正是這樣一部以社會重大改革為背景的、反映在改革中淪為犧牲品的底層人民生活的小說。小說時代背景跨越40年,從3年大饑荒時期進行到文化大革命時期,再到改革開放與經濟轉型的新時期。在以宏大的歷史背景為幕布的舞臺上,歷史與政治的宏大背景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暗中支配著那些小人物的命運。作者通過小人物的命運變遷,讓人們反思社會變革對生活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力甚至是破壞力。文革時,人人批斗知識分子,學生從此不認真學習了,一代人的志向和前途被無休無止的政治斗爭消磨殆盡;改制后,國有企業(yè)日漸衰微,私營企業(yè)雄起,一代人在人到中年時被體制無情拋棄,生活困苦。與此同時,腐敗興起,有權有勢的地頭蛇仗著地方行政機構的保護,可以置國家法律于不顧,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而自己卻生活極盡奢靡。小說中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從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出發(fā),以人物命運的轉折來反映社會的變化、時勢的變遷。
宏觀歷史事件成了小說中人物命運轉折的重要原因,尤其是經濟體制改革引起的國有企業(yè)的紛紛垮臺和個體、私營經濟的興起,對狗崽一家、表姐一家、張花一家的影響的都是巨大的。原先風光的國營企業(yè)如船舶廠、毛紡廠、卵石廠紛紛衰落,以企業(yè)為家、以國有企業(yè)職工身份自豪的狗崽、張花、張華等人在極不情愿之中眼看自己賴以生存的企業(yè)或是倒下或是被并購,國企職工只能感嘆“以前是相信,昨天是希望,今天是失望,明天,肯定是絕望?!倍麄冏罱K也由衣食無憂的國企工人淪為社會保障對象、自負盈虧的小個體戶或私營企業(yè)的打工者。市場經濟的迅猛發(fā)展掀起了“下?!敝L,原是市政府工作人員的表姐夫婦也做起了船舶制造商。但由于黑心船主的拖欠工資,原本干勁十足、充滿希望的工人們由于積怨而一時沖動,變成了殺人兇手;表姐家破人亡,狗崽則由于刺傷船主而鋃鐺入獄。
關懷大眾、針砭時弊是中國文學從未中斷的傳統(tǒng)?!对娊洝分械脑勾淘?,杜甫的“三吏”“三別”,明清小說中的俠義小說、公案小說,五四新時期的啟蒙文學、問題文學,革命時期的左翼文學,新中國的工農兵文學,新時期的傷痕文學、改革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再到新世紀的打工文學、底層文學,作家們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描寫了中國社會廣大底層人民的生活,繼承并發(fā)揚著“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精神追求,表達自己對時代的關注和改造社會、促進社會進步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而真正“為時而著”的作品,都是作家傾聽時代的足音,把握時代的脈搏,用心去感悟時代的產物。楚荷的《狗崽王三》正是這樣一部“為時而著”的作品,寫出了社會轉型時期底層人物的命運沉浮和靈魂之痛。
《狗崽王三》是楚荷進行底層敘事的又一成功之作。作品形式上沒有過多的求新求異,作者對自己所觀察到的社會百態(tài)進行了準確真實的記錄,對筆下的人物傾注了深刻的同情。與五四文學一樣,這樣的底層文學也是為著表達作者對底層社會的關切和“引起療救的注意”,然而作者卻沒有以道德的審判者自居,而是以內化了的底層平民視角平實地敘述社會眾生百態(tài)。小說在展示底層社會真實狀況的同時,也不忘對孕育出小說人物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本土化敘述。這體現(xiàn)在作品對湘潭本土的文化名人、方言土語、民風民俗、城市沿革和湘潭人獨特個性的敘述上。魯迅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本土化、民族化的底層敘述,為小說的底層敘述增添了為百姓所喜聞樂見的藝術內涵,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小說敘述的地域化、個性化、多樣化的追求。
[1]劉 旭.底層能否擺脫被表述的命運[J].天涯,2004(2).
[2]南 帆.曲折的突圍——關于底層經驗的表述[J].文學評論,2006(4).
[3]王曉華.當代文學如何表述底層?——從底層寫作的立場之爭說起[J].文藝爭鳴,2006(4).
[4]孫培云.試析新世紀“底層文學”興起的原因及意義[J].時代文學,2009(11).
[5]洪治綱.底層寫作僅僅體現(xiàn)了道德化的文學立場[J].探索與爭鳴,2008(5).
[6]晏杰雄,孔會俠.底層敘述的文學流脈和時代拓展[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