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容
(湖南涉外經(jīng)濟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獻給愛米麗的玫瑰花》堪稱美國南部小說代表人物威廉·??思{的短篇小說代表作,講述“可憐、可悲的人為了得到普通人都想得到的基本東西,與自己的心靈,與別人,與周圍環(huán)境進行的搏斗”。主人公愛米麗象征“竭盡全力去把握的欲望和沖動與她的道德良知、她那個時代、她生活的那個小鎮(zhèn)、她的家族之間的沖突”[1]。最終,愛米麗在這場沖突和搏斗中以失敗而告終。
很多研究者對這部小說及其主人公愛米麗進行了分析研究。大部分評論家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解讀愛米麗悲劇,認為小說中愛米麗的悲劇來源于美國南部男權(quán)與父權(quán)對女性的戕害,以為從小接受淑女制的教育,象征著高貴、貞潔、完美的愛米麗是男權(quán)制度的殉葬品,也是清教徒思想的受害者。本文運用精神分析批評方法,從心理和社會的角度來探討愛米麗的人生歷程,啟發(fā)人們認識愛米麗悲劇命運的實際形成因素,并揭示這一形成過程的社會意義。
愛米麗自幼喪母,隨父親長大,成長過程中缺失代表幸福的母愛。即使父親能以寬容正常的心態(tài)去培養(yǎng)女兒,也很難說愛米麗能夠得到完整的愛。更何況在父親看來,對女兒最好的保護就是將她與外界隔絕。小鎮(zhèn)上的人們“把這家人看作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叉開雙腿的側(cè)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zhí)一根長鞭,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 ”[2]45。在愛米麗的成長過程中,她被父親的高塔關(guān)住。如父親所望,愛米麗成長為一個有教養(yǎng)、有內(nèi)涵的南方淑女。
“愛米麗想像其她青年姑娘一樣獲得屬于自己的愛,并得到一個丈夫和一個家庭”[3],這是極為正常的渴望。可是,父親認為小鎮(zhèn)的青年男子和他的女兒不屬于同一個層次,他要堅定地維護差異的存在。于是,他揮動馬鞭,趕走所有向女兒求愛的人,剝奪了青春時期愛米麗“被愛”的權(quán)利,導致她成了30未嫁的老處女。由此可見,“她的父親雖然沒有鎖住她的肉體,但卻把她禁錮在了舊南方僵化的淑女觀里,將她高高捧起,使杰佛遜鎮(zhèn)的小伙子們夠不到”[4]。正如福克納曾感嘆說:“她的生活很可能就是被一個自私的父親所毀掉的。”[5]
父親對女兒的思想和行為實施完全控制和絕對統(tǒng)治,干涉她與外界的正常聯(lián)系以維護其所謂的尊貴地位,這本身就不能算是父愛,更不是正確的父愛,而是自私地占有。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看,父親只不過將女兒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他禁錮著愛米麗的思想、欲望以及她的行為,因此,愛米麗只不過是父親控制欲下的囚犯。
被父親的牢籠“保護”了30年的愛米麗早已習慣了對父親的依賴,父親的去世意味著愛米麗的保護傘轟然倒塌,她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因此,父親死后前三天,愛米麗緊緊抓住父親的尸體,不允許人們把他下葬。對愛米麗而言,父親的死讓她強烈地感受到被人剝奪,遭人遺棄,意味著支撐她的強大的感情支柱倒下,她無法正視父親的死留給她的情感的空白。迷惘、無助感讓她無法想像也無法面對將來的生活。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希望、理想,都隨父親的去世而消失殆盡。
另外,雖然愛米麗有親屬在亞拉巴馬州,但多年前,“她父親為爭瘋婆子韋亞特老太太的房產(chǎn)問題而跟他們鬧翻了,以后兩家就沒有來往,連愛米麗父親的葬禮也沒有派人參加”[2]46。這也讓愛米麗感覺父親去世后,自己一無所有了,她得不到除父親以外的任何親人的關(guān)心與愛。同時,小鎮(zhèn)“我們”的冷漠,對愛米麗的生活不懷好意地指責與干涉,也使愛米麗在生活中缺失“被愛”的感覺。這種孤獨無助被拋棄的感覺也許只有主人公自己才能體會深刻。
愛米麗的父親剝奪了她與周圍青年戀愛的權(quán)利和機會。父親去世后,她終于可以大膽地談情說愛了,一個絕妙的機會讓愛米麗找到了她的戀愛對象:來自北方的鋪設(shè)道路的工頭霍默·伯隆?!按髠€子、黑皮膚,大嗓門兒,做事手腳麻利,黯黑的臉色襯出炯炯的眼神。不久,全鎮(zhèn)的人他都認識了。在廣場四周,只要能聽到呵呵笑聲的地方,霍默·伯隆肯定在人群的中心?!保?]46可以看出,霍默·伯隆這個人健康開朗、年輕活潑,小鎮(zhèn)上所有人都喜愛他?;裟某霈F(xiàn)彌補了愛米麗失去父親后情感欲望的空白,同時也喚醒了她壓抑已久的生命本體的情欲,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北方佬”霍默。作為年輕的女子,情感的需要讓她無法抗拒霍默最為男性的誘惑。這種無意識的欲望促使愛米麗想牢牢抓住霍默。
可是,小鎮(zhèn)的“我們”對愛米麗不僅沒有祝福,沒有關(guān)愛,而且想盡辦法阻止他們。他們認為愛米麗出身于名門望族,而霍默只是領(lǐng)人修路的壯漢,從個人形象和社會地位兩種角度來講,愛米麗與霍默·伯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根本不相匹配。他們認為愛米麗與霍默·伯隆鬼混是全鎮(zhèn)的恥辱,這位高貴的婦女不應該忘記自己“貴人責重”。當她和霍默乘馬車招搖過市時,人們紛紛以憂心如焚的目光暗中注視著他們:“在為遮擋星期天午后的驕陽而緊閉的百葉窗后,拎起的絲綢衣衫窸窣作響;配對軛馬車細碎急促的蹄聲正得得地過去。她們感慨可憐的愛米麗?!保?]鎮(zhèn)上的女人敦促牧師前去勸說愛米麗。當愛米麗不聽勸告時,他們想辦法搬來愛米莉的親戚作為救兵,牧師的老婆寫信給愛米麗的親戚,希望她的親戚來管一管愛米莉。與愛米麗家斷絕來往多年的親戚,接到信后居然派來了兩位表姐妹,為了阻止愛米莉和霍默,竟然在她家里住了一星期。在他們看來,愛美麗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事情的嚴重性足以使她們超越以前的個人恩怨,需要他們親自處理。小鎮(zhèn)居民和愛米麗的親戚對她形成了四面合圍的高壓態(tài)勢。
愛米麗和霍默·伯隆墜入情網(wǎng),只不過是一個生活在孤獨中的大齡女子和一個單身漢為了情愛走到一起,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卻招致周圍人群起而攻之。愛米麗是無辜的,作為一個30歲的未婚女性,談情說愛、談婚論嫁本應該屬于她自己的自由和權(quán)利,跟旁人沒有關(guān)系。[6]然而,在當時歷史背景中,在小鎮(zhèn)人們的潛意識里,愛米麗與心上人霍默的交往被視為闖入禁區(qū),遭受小鎮(zhèn)人與親屬們的一致干涉。小鎮(zhèn)人認為“這兩個人的交往是挑戰(zhàn)道德底線的危險事件,有可能抹殺維護社會秩序所不可缺少的等級差異,威脅其文化秩序的基石”[4]。沒有任何人考慮她,為她著想,肉體和精神的正常需求迫使她作為一個成年女子要拼命抓住自己想要東西。而人們所在乎的是動用一切手段,逼迫她回歸正軌。愛米麗被擠壓在強大的公眾輿論和同樣強大的本能渴求之間,在齊心協(xié)力的集體意志和指控面前,愛米麗不得不屈服,決定不再和霍默一起公開露面。
愛米麗的親戚和鎮(zhèn)上居民干涉她正常的人生渴求、欲望與愛,壓得她無法光明正大地正常地與心上人交往,她的心被打入冷宮,使她無法自然地順利發(fā)展自己的愛情之路。
父親對愛米麗的絕對保護和掌控,剝奪了她與周圍青年戀愛結(jié)婚的機會。愛米麗沒有極力反抗父親的約束與控制,沒有想方設(shè)法擺脫父親的牢籠。相反,出于名門身份高貴的愛米麗,為了維護自身貴族高傲的傳統(tǒng),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面的事物全然隔絕。即使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沒法表達,因為她根本找不到傾訴的對象。長年累月,父親已經(jīng)成了愛米麗唯一的習慣性的依戀,是她的巨大的保護傘,可以為自己擋風遮雨,讓她產(chǎn)生了“厄勒克特情節(jié)”(戀父情節(jié))。[7]以至于父親去世時,愛米麗死死拽著他的尸體,不允許別人將父親埋葬。[8]父親的偏執(zhí)讓愛米麗產(chǎn)生了高人一等的心理,這種扭曲的心理讓她只能過著與世隔絕的凄慘生活。
父親去世后,愛米麗將父親那種占有式的“愛”轉(zhuǎn)化成了對霍默的愛和守護。無意識心理支配著愛米麗的思想和行為。她認為愛霍默,就必須與他結(jié)婚,她做好了結(jié)婚的一切準備,包括心理和行為的準備。然而,愛米麗生命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卻沒有了。是她一廂情愿地想跟愛人結(jié)婚,霍默并不想成家。與其放愛人遠走高飛,讓自己背上亂找“情人”而沒有“丈夫”的惡名[9],還不如將霍默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對情感與婚姻的強烈渴望致使她心理發(fā)生了畸變,她殘忍地殺害了霍默。當然,也許她并不是因為霍默不與她結(jié)婚而去報復他,她只是不想失去自己的愛人,她認為這是讓霍默永遠留在身邊的最好辦法。她擔心別人如果知道霍默的死,又會像她的父親一樣被埋葬。為了不失去愛人,她選擇不讓外人知道霍默的死,想方設(shè)法不讓鎮(zhèn)上的人去她家,并且與腐爛的尸體相伴,凄慘地度過40多年。也許,在這種注定無法結(jié)合的愛情中,感情的永恒只有在死亡的沉默中才能停止它破碎的歷程。
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十年,她沒有跟任何男人產(chǎn)生過感情和身體的接觸。在愛米麗看來,她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與外界任何人交流,擁有自己的愛人在身旁并且能絕對控制他,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得到畸形的滿足。因此,她把自己長期隔絕起來,在堅守中獲得自我滿足。[9]
從兩次死亡(父親的死亡和霍默的死亡)來看,愛米麗都沒有表示出悲傷和痛苦,相反,她都是想方設(shè)法將他們的尸體留住??梢栽O(shè)想,假如父親的尸體被愛米麗保留在家,殊不知愛米麗會不會對霍默產(chǎn)生感情,會不會將對父親的依戀轉(zhuǎn)換成對別的男人的依戀?如果霍默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而埋葬了,愛米麗會不會再尋找新的依戀對象?她的感情還會不會轉(zhuǎn)移到別的男人?愛米麗對霍默的愛到底是對父親依戀的轉(zhuǎn)移還是男女之間的愛情?我們不得而知。
愛米麗和她的父親都固執(zhí)的認為愛是占有,是控制,而不是給愛人自由和幸福。正是愛米麗對“愛”理解的偏執(zhí)與扭曲造成了她的人生悲劇,也造成了霍默的死亡。其實,“愛米麗的怪誕舉止和可怕的心態(tài)雖然奇特,但又不足為奇。因為這一切都同她所生活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相吻合,這種環(huán)境本身就是畸形的、令人窒息的”[10]。
父親去世后,“她病了好長一段時間。再見到她時,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看上去像個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2]46。從愛米麗的外觀和打扮可見她已經(jīng)煥然一新。霍默的出現(xiàn)填補了愛米麗精神和感情的空白,使她再也不愿意繼續(xù)孤獨下去,所以她嘗試出門與人群接觸。煥然一新的打扮和精神給人希望,也讓讀者為愛米麗的命運松一口氣,可是當她想要和霍默結(jié)婚的時候,對自由執(zhí)著的霍默并不愿意對婚姻做出承諾,他不想要婚姻生活。唯一的愛人沒打算跟自己長相廝守,也許她甚至感到霍默玩弄自己后想拋棄她。這時,愛米麗徹底絕望了,她明白自己被剝奪了唯一的“愛”,無法攫取或挽留心上人。與其讓他離開自己,倒不如將他帶入自己的世界,永不分離。在一切希望被毀滅后,為了永遠擁自己的愛人,只好將他殺死。對肉體的強烈欲求,或者對愛情的渴求促使她保存了霍默的尸體,從此夜夜和他的尸體同眠,直到去世。
鎮(zhèn)上的人知曉愛米麗購買老鼠藥之事,對鼠藥的用途沒有作出其它的判斷,只是將其視為她要拿鼠藥來結(jié)束自己生命。即使他們都認為愛米麗要自殺,非但沒有人對她自殺表示同情、震驚或是阻止,而是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2]48。在鎮(zhèn)上人看來,把她本人連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帶入墳墓是解決問題的最徹底的選擇,所以愛米麗自殺是再好不過的事。雖然人們并沒有動手對她實施肉體處死,但從愛米麗命運的結(jié)局看,他們的行為無異于一場精神的謀殺。它打碎了愛米麗對世界尚存的一線希望,摧垮了她對生活的期待,將她推入了陰暗、扭曲的心靈深淵。與其說愛米麗“殺死了”霍默,不如說愛米麗“被殺死了”霍默,同時被殺死的還有愛米麗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在此后的幾十年里,愛米麗將自己塵封起來,不與任何男人接觸。孤獨、寂寞、憂郁、變態(tài)地飽受煎熬,也許這是對愛米麗最殘忍的報復和懲罰,同時也是對父親、家人、小鎮(zhèn)人們長期控制愛米麗自由和渴望的最有力的報復和懲罰。“在她身上我們仿佛看見一個精神上備受禁錮的女子在沉重的社會偏見下所表現(xiàn)出的反叛心理,她實際上是在同世俗傳統(tǒng)觀念進行著一場潛意識的抗爭?!保?1]
愛米麗從一個纖巧可人的小姑娘到一個丑陋的魔鬼般的人物,其人生悲劇是同她的生活經(jīng)歷及她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分不開的。她的父親、親戚和鎮(zhèn)上居民操縱了她的命運,愛米麗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愛和被愛的權(quán)利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剝奪和侵犯,同時,愛米麗將“愛”扭曲地理解為絕對占有和控制。內(nèi)因和外因的結(jié)合促成了她的人生悲劇。[12]可以說,愛米麗的悲劇是必然的。
愛米麗的悲劇暴露了當時社會的冷漠與缺陷,她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反思。非人性的遭遇、偏執(zhí)的個性和扭曲的靈魂令讀者的心靈深處感到震顫。愛米麗式的悲劇并不只是一個區(qū)域或一個時代或一個家族或一個個體所獨有。假使在今天,愛米麗式的成長經(jīng)歷在某人身上重演的話,悲劇很可能仍然會發(fā)生。一個健康的外部環(huán)境對于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的健全發(fā)展非常重要。假如愛米麗出生在父母雙全的健康家庭,父親不對愛米麗實施長期禁錮;假如她能邂逅一個對愛情忠貞不渝的男人并與他順利結(jié)婚;假如小鎮(zhèn)的“我們”能把她當做一個普通人而不是高貴的格里爾生家族成員,能夠?qū)勖惓錆M善心和愛心,并與她進行心靈的溝通,也許愛米麗的思想就不會鉆入死胡同,悲劇就不會發(fā)生。[13]當然,愛米麗本人應當學會以合理的方式主動與周圍環(huán)境、與他人、與社會進行交流,正確認識自我、調(diào)控自我,使自我得到健康的發(fā)展。
在當今思想各異的社會中,我們該換位思考,站在他人的角度來處理問題,尊重別人的思想和行為,用辯證的思想來看待自己和他人的問題,更加寬容地對待周圍的人和事,讓愛米麗式的悲劇不再重演。
[1]Faulkner,William.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 -1958[M].eds.Frederic.K.Gwynn and Joseph L.Blotner,New York:Vintage Books,1965:185.
[2]楊豈深(譯).??思{短篇小說集[Z].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3]戈韋恩,布納特勒.福克納在大學[M].弗吉尼亞大學出版社,1959:185.
[4]李楊.可悲的“替罪羊”[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
[5] Harris,Laurie Lanzen & Fitzgerald,Sheila.Short Story Criticism,Vol.1[M].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1988:152.
[6]張愛容.悲劇人物的多維角色與矛盾心理[J].作家,2013(1).
[7]趙炎秋.文學批評實踐教程(修訂版)[M].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07:80.
[8]李公昭.新編美國文學選讀[M].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00:392.
[9]魏玉杰.上帝與撒旦的沖突[J].國外文學,1998(4).
[10]梁亞平.??思{《獻給埃米莉的玫瑰》中時空跳躍技巧的運用[J].外語研究,2006(4).
[11]劉加媚.扭曲的人性——評??思{筆下受害的南方女性形象[J].廣西社會科學,2002(4).
[12]陳華.福克納的愛米麗[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3).
[13]劉愛英.從淑女到魔鬼[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