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彥增，龍正鳳

（凱里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貴州 凱里556000）

當前，由于多種原因的影響，在一些民族村寨里，仍然盛行運用民族習慣法來調解解決糾紛，訴訟在這些地方沒有成為人們最主要的糾紛解決途徑。在構建和諧社會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背景下，探討與分析民族村寨之訴訟阻礙，對我們理解民族村寨糾紛解決的特點和現(xiàn)實困境并制定出符合民族村寨實際情況的糾紛解決對策是非常必要的。

一、民族村寨仍然盛行運用民族習慣法解決糾紛

“民族習慣法是少數(shù)民族或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組織約定的一種民族性、區(qū)域性的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盵1]在民族地區(qū)，各少數(shù)民族的習慣法有不同的稱謂。例如，在黔東南民族地區(qū)，苗族的習慣法稱為“榔規(guī)”或者“團規(guī)”，侗族的習慣法稱為“侗款”或者“款條”。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些傳統(tǒng)的民族習慣法內容，有很多已經被淘汰。但是，有些傳統(tǒng)的習慣法規(guī)定卻依然存在。比如，在黔東南一些民族村寨的村規(guī)民約里，依舊存留有許多傳統(tǒng)民族習慣法的內容。由此可見，這些民族地區(qū)的村規(guī)民約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過去傳統(tǒng)民族習慣法的繼承和發(fā)展。當前，支撐中國當代國家制定法的法學理論往往認為民間法是落后的和應當予以消除的。[2]然而，在許多情況下，法律都并非保持社會秩序之核心。在一些民族村寨里，傳統(tǒng)的民族習慣法不僅在事實上規(guī)范著人們的社會生活和行為，而且在糾紛解決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例如，在黔東南雷山縣永樂鎮(zhèn)和達地鄉(xiāng)兩個民族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的“涉?！奔m紛中，絕大部分都是按照當?shù)孛褡辶晳T法和村規(guī)民約解決的， 通過訴訟解決的只是極少數(shù)。[3]2010 年，筆者通過對從江縣往洞鄉(xiāng)增沖村的調研也了解到，近十幾年來，增沖村的糾紛一般由寨老、村委會等調解解決，依據的大都是習慣法或者包含有習慣法內容的村規(guī)民約，只有兩起糾紛提起訴訟。

二、民族村寨之訴訟阻礙

訴訟在民族村寨沒有成為人們最主要的糾紛解決途徑，有著多種因素的影響。

（一）傳統(tǒng)訴訟文化的影響

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主張“天人合一”，強調天、地、人萬物的“和諧”。從“和諧”這一理念出發(fā)，民間爭端往往不愿訴諸官府，而是求助鄉(xiāng)間權威人士按照合情、合理等原則去解決。由此可見，“對傳統(tǒng)中國的鄉(xiāng)民來講，由于他們在道德上貶抑訴訟，所以產生了‘厭訟’或‘賤訟’的態(tài)度”。[4]孔子在《論語.顏淵》中也說過：“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把這種“厭訟”情節(jié)表達得淋漓盡致。所以，我國自古以來就有鄉(xiāng)治調解、宗族調解、親鄰調解。而對“化外之地”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官府一直強調“因俗而治”的政策。所以，這些地區(qū)一直保持著一種“相對自治”的狀態(tài)?！疤扑巍b縻府州’之設，明清土司之制，就是這類特殊政策的制度化發(fā)展?！盵5]例如，“清政府為了保持對“貴州苗疆”的統(tǒng)治和控制，其法律關注的對象一直是有可能危害其統(tǒng)治根基的苗民重大刑事案件”，“苗民間細小的刑事案件及民事案件，仍照舊有習慣由苗寨寨老和頭人自行審理”。[6]

至今，民族村寨的村民仍然受到這種“厭訟”、“自治”等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對以情義與和諧為重的調解有較大的認同感。例如，在黔東南的民族村寨，村民之間發(fā)生糾紛后，如果雙方協(xié)商無果，往往習慣于去找寨中族長、寨老等有威望的人或村組干部進行調解，運用的大都是習慣法或者包含有習慣法內容的村規(guī)民約。

（二）訴訟不經濟不方便

對于普通民族村寨的村民來說，訴訟之路有著許多的障礙。首先是經濟條件的制約。民族村寨一般經濟還比較落后，許多村民剛剛解決溫飽問題。例如，在黔東南的苗、侗村寨，由于山多地少、環(huán)境封閉，村民在經濟和生活方面仍然比較落后。耕種方面仍然采用傳統(tǒng)的牛耕方式，生產效率不高，生產的糧食剛剛夠吃。大多數(shù)家庭房屋比較破舊，許多家庭還用不起彩電、洗衣機等現(xiàn)代化家電。而訴訟需要的花費比較大，比如律師的代理費、法院的案件受理費、應訴時的差旅費等等。這是絕大多數(shù)剛剛解決溫飽問題的普通民族村寨村民難以承擔的。村民們知道，相對民族村寨的習慣法糾紛解決方式而言，法院訴訟是一個昂貴的糾紛解決途徑，并因此常常不敢求助于訴訟。其次是路途的遙遠和時間的耗費。民族村寨一般地處偏遠地區(qū)，山高路陡，交通不便，一些民族村寨甚至還沒有通村公路，村民到法院訴訟往往要跋山涉水，走幾十甚至上百公里路，不僅費力，還容易耽誤農時，訴訟非常不方便。而通過調解解決糾紛，糾紛解決的地點或者在糾紛發(fā)生的田間地頭，或者在糾紛當事人的家里，相對比較方便。

（三）習慣法具有簡練性和處理糾紛的快捷性

對于民族村寨的村民來說，國家法律是一套外來的、陌生的、復雜的知識體系。民族村寨相對簡單的經濟活動和村民文化知識的不足，往往制約著村民學習法律知識的興趣和能力，造成他們的法律知識普遍比較貧乏。像民法、繼承法等這樣一些比較重要的法律， 民族地區(qū)農民能夠說得上的人也很少。[7]法律知識的貧乏，往往讓村民對訴訟感到非常陌生甚至害怕。而現(xiàn)實中存在的司法腐敗、訴訟效率低下以及執(zhí)行困難等問題，也動搖了村民的訴訟念頭。

而習慣法產生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主要是反映了本民族甚至本村寨群眾的意志，用最簡單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模式和方法。因此，習慣法往往具有簡練性、生動性等特點，內容通俗易懂，讀起來朗朗上口，便于記憶和傳承。即使是文化素質相對比較低的村民，也容易理解和掌握。例如，黔東南從江縣增沖村2010 年8 月1 日開始施行的村規(guī)民約就對村委會干部職責、防火、禁賭、村容村貌、打架斗毆、偷盜、婚姻家庭、擾亂生產生活秩序等問題的處理做出了約定，在維護當?shù)刂伟布昂椭C穩(wěn)定方面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一旦發(fā)生糾紛，村民自然傾向于首先運用他們熟悉和掌握的比較簡練的習慣法來予以解決。由于糾紛當事人一般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村民，大家比較熟悉，基于共同民族習慣法文化的影響，認同程度高。憑著調解人在該區(qū)域內的威望以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調解技巧，當事人易接受其調解方案，義務人為了維護自己在村民中的信譽也會自動履行其義務。這就使得糾紛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得到解決，節(jié)省了時間和精力，具有較強的快捷性和時效性。正如埃里克森說的那樣：“確實，人們經常情愿有意不理睬法律的緣由之一是，他們經常有實現(xiàn)秩序的一些更為便捷的手段?！盵8]

（四）維持熟人社會長期關系的需要

民族村寨往往地處比較偏僻的山區(qū)，大都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同寨村民一般屬于同一民族，甚至不少村民之間還有各種親戚關系。村民主要從事農業(yè)生產，附著在比較固定的土地上，生于斯、死于斯，彼此之間甚為熟悉，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改革開放以后，盡管農村實行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村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經營自主權和擇業(yè)自由，但由于國家嚴格的戶籍制度的限制和村民重土安遷思想的影響，外出打工的村民依然把村寨作為“根”，村寨中的人員變動不是很大，依然屬于一個熟人社會。這和城市里的情況幾乎截然不同，因為在城市里，人員流動性很大，經常是住在一個單元里的人也互不認識。在民族村寨這樣一個人員長期比較固定的社會里，人們之間的依存度很高。在操辦婚喪嫁娶、蓋房修墓等比較大的紅白喜事方面，往往需要村民之間的互助合作。因此，保持良好的鄰里關系對村民來說就顯得非常重要。而村寨里發(fā)生的糾紛，無非是有關婚姻、繼承、田地、山林等等，它們大多發(fā)生在家庭內部或者鄰里之間，爭議的標的額往往也不是很大。為了維持熟人社會里長期良好的關系，糾紛當事人往往愿意通過協(xié)商解決或者請求村寨中有威望的族長、寨老或者村組干部等人調解解決，運用的也大都是村民熟悉的村規(guī)民約等習慣法。

三、民族村寨糾紛解決的對策

（一）逐步消除民族村寨之訴訟阻礙

“在當代法治國家，毫無疑問，司法訴訟制度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占據最重要的核心地位” 。[9]當各種糾紛解決機制無法解決某些糾紛或者其處理結果發(fā)生沖突時，一般只能由法院作出終局性裁判，使糾紛得到最終處理。因此，一方面，我們要鼓勵通過協(xié)商、調解等方式多渠道、多途徑地解決民族村寨糾紛。但另一方面，也要保障民族村寨糾紛當事人尋求訴訟救濟的權利，使通過訴訟解決糾紛成為一條快捷且權威的路徑。當前，由于傳統(tǒng)訴訟觀念的影響以及訴訟不經濟不方便等原因，民族村寨的訴訟之路阻礙重重，許多糾紛往往按習慣法處理，人們不愿訴諸法律。要改變這種社會現(xiàn)象，使村民愿意而且能夠訴求正式的法律制度，不僅要加大民族村寨的法制宣傳力度，提高人們的法律意識，增加人們的法律知識，而且要努力通過訴訟制度的改革，消除司法腐敗，提高審判效率，加大司法救助力度，減輕訴訟的經濟負擔。

（二）適度容忍習慣法對一些民族村寨糾紛的解決

我國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和完善應當基于我國現(xiàn)實國情。當前，在我國民族地區(qū)農村，司法資源非常短缺，一時恐難以全面實現(xiàn)為全體村民提供經濟、快捷、高效的糾紛解決服務的司法圖景。同時，村民受傳統(tǒng)訴訟法律文化的影響以及出于經濟、人際關系等方面的考慮，往往不愿意通過法院訴訟來解決糾紛。正如何勤華所說的那樣：“在‘熟人社會’ 結構下，想要事事都訴諸法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盵10]而且，這種狀況恐怕短期內也難以完全改變。因此，把解決糾紛的重任全部寄托在法院訴訟上是不現(xiàn)實的。事實上，即使是在西方各發(fā)達國家，“不僅允許習慣在司法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同時也賦予了法官更多裁量性適用習慣的權力” 。[11]由于當前民族村寨運用習慣法解決糾紛有其存在的現(xiàn)實合理性，并且這種情形在較長的時期內難以消失，因而民族村寨的糾紛解決也就不能僅僅依靠國家法，相反還應該著力尋求國家法與習慣法的協(xié)調互動。因此，在堅持司法訴訟制度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占據最重要的核心地位的前提下，在司法實踐中適度容忍民族習慣法對一些民族地區(qū)農村糾紛的解決，是非常必要的。

（三）實現(xiàn)民族習慣法與國家法的銜接和良性互動

在社會的轉型時期，各種利益沖突加劇，矛盾糾紛大量增加。只有協(xié)調民族習慣法與國家法的沖突，充分發(fā)揮民族習慣法在民族村寨的“定分止爭”作用，才能更好地促進民族地區(qū)和諧社會的構建，才能更好地促進民族地區(qū)農村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

一方面，要實現(xiàn)民族習慣法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當前，民族習慣法的某些內容存在一些消極因素，與國家現(xiàn)行法律的精神相沖突。例如，在黔東南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村寨，往往對偷盜者處以重罰，對通奸者進行通報批評，在進行處罰時采取抄家、拆房、拉豬牛等違法手段等等。只有以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為靈魂，實現(xiàn)民族習慣法的不斷創(chuàng)新式的發(fā)展，才能增強運用習慣法解決糾紛的合法性。而只有在經濟發(fā)展的基礎上，大力發(fā)展民族地區(qū)農村的教育文化事業(yè)，提高民族地區(qū)村民的文化素質，通過長期的法制宣傳教育逐步使其從內心認同和接受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才能自覺的改革和放棄不良的習慣法內容，這是習慣法向現(xiàn)代法制轉向的關鍵。

另一方面，要吸納或認可民族習慣法中的積極因素，完善民族地區(qū)的立法。

民族習慣法中也有不少屬于民族文化精華的成分，對社會發(fā)展具有積極意義。例如，黔東南少數(shù)民族習慣法就具有重視團結互助、尊老愛幼、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多方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就要求我們在立法上正確對待民族習慣法，不僅要注意揚棄有害、落后的舊習慣，而且要注意吸收習慣法中好的、行之有效的方面，結合當?shù)孛褡宓奶攸c，在立法時予以納入或變通，使之成為國家法律的一部分。這樣，就可以使法律更加貼近民族地區(qū)農村的生產、生活實際，使國家法在民族地區(qū)農村深入人心，從而增強其權威性和實效性。同時，也可以實現(xiàn)民族習慣法與國家制定法的協(xié)調和良性互動，減少運用習慣法解決糾紛導致規(guī)避和侵蝕國家法的尷尬狀況。[12]

[1]吳大華.論民族習慣法的淵源、價值與傳承——以苗族、侗族習慣法為例[J] .民族研究，2005，（6）：11.

[ 2]蘇力.再論法律規(guī)避[J] .中外法學，1996，（4）：14.

[ 3]徐曉光.原生的法——黔東南苗族侗族地區(qū)的法人類學調查[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169-334.

[ 4]徐忠明.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民的法律意識與訴訟心態(tài)—以諺語為范圍的文化史考察[ J] .中國法學， 2006，（6）：83.

[5]梁治平在邊緣處思考[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163.

[ 6]羅洪洋.清代黔東南錦屏苗族林業(yè)契約的糾紛解決機制[ J] .民族研究，2005，（1）：89-90.

[7]石中光， 劉勤.現(xiàn)狀與因應：懷化少數(shù)民族農村法律普及現(xiàn)狀及對策研究[ J] .懷化學院學報， 2006，（12）：57-60.

[ 8][ 美]埃里克森.無需法律的秩序：鄰人如何解決糾紛[M] .蘇力， 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348.

[ 9]范愉.糾紛解決的理論與實踐[ M]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7：242.

[10]何勤華， 陳靈海.法律社會與思想：對傳統(tǒng)法律文化背景的考察[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336.

[11] 蘇力.送法下鄉(xiāng)[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262.

[12]楊彥增， 楊長泉.民族村寨運用習慣法解決糾紛存在的問題及對策探討：以黔東南苗、侗村寨為視角[ J]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 2011，（7）：4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