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朝輝，段建輝

(嘉應(yīng)學(xué)院， 廣東 梅州 514015)

王夫之，學(xué)者稱船山先生，明清之際的著名思想家，他從不同的方面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論述。在中國古代詩論中，詩歌與音樂之間關(guān)系密切，船山運用個人的獨特視角，強調(diào)詩歌與音樂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既是對于前代思想研究的總結(jié)，也是船山在繼承前人思想基礎(chǔ)上的發(fā)揮。他關(guān)于詩歌與音樂關(guān)系的闡述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內(nèi)容上:一章一意

船山從詩樂合一出發(fā)，提出“一章一意”的要求，說明詩歌就像音樂一樣，以一章作為一個結(jié)束，用有限的一曲集中表現(xiàn)一個意思，詩樂相互關(guān)聯(lián)。詩歌不僅僅是字簡，意也要簡，才能真正具有弘大、寬廣的意蘊，引發(fā)無限的聯(lián)想，提倡“簡字不如簡意，簡意則弘，任其繚繞，皆非枝葉?！保?］1281通過語言表達意義，但并不是語言越多意義越豐富，反而是只有“寓意于言”，才能“風(fēng)味深永”飽含韻外之致，而不是言短意少?！耙匝云鹨猓瑒t言在而意無窮。以意求言，斯意長而言乃短。言已短矣，不如無言。故曰‘詩言志，歌永言’，非志即為詩，言即為歌也。或可以興，或不可以興，其樞機在此?！保?］897言意之間既相互制約，又相互依存，無論“意在言先”，還是“意在言后”，意都要能夠包容在言之中，而不是言意獨立，如此方可以達到涵泳情性、自然清新的效果，真正實現(xiàn)深遠、弘大的的無窮之味。

船山在《古詩評選》卷一《古歌謠·雞鳴歌》中認為:“古人之約以意，不約以辭，如一心之使百骸;后人斂詞攢意，如百人而牧一羊?！保?］495-496如果言意的關(guān)系沒有處理妥當(dāng)，則會限制思維，勞而無獲。如果言意的關(guān)系處理合適，則“長可千年，大可萬里，一如明月在天之不改”?！皩捰谟靡?，則尺幅萬里矣”。這是語言藝術(shù)所具有的超強的概括力，以有限表現(xiàn)無限，以在場傳達不在場的魅力，“簡貴，唯簡斯貴也”。

船山“一意”的提倡與其強調(diào)音樂的“大樂必簡”的觀點相統(tǒng)一?！奥蓞沃疲岳▋砷g繁有之聲而歸之于簡也?！保?］1171船山對于音樂追求為簡，同樣詩歌中也強調(diào)簡，這正說明了兩者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通過內(nèi)容的“簡”來達到一種包含無限想象空間的可能性。如果音樂或是詩歌中的意過于復(fù)雜，人們則只會關(guān)注其中之意，反而無法領(lǐng)略其潛在的含義，音樂也就失去了以聲動人的效果。

具體來說如何在詩歌中只表現(xiàn)“一意”呢?“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一氣，首尾順成，謂之成章;詩賦、雜文、經(jīng)義有合轍者，此也?！币黄恼卤仨氂幸粋€明確、簡潔、凝練的中心，這樣才能一氣呵成，一以貫之，渾然一體。其次，“一詩止于一時一事”，“既已命意成章，則求盡一物一景一情一事之旨”。詩歌中應(yīng)該只需通過一時、一事，或一物、一景、一情來表達詩人的主旨，“意冗鉤鎖密”是詩歌的忌諱?！耙弧敝袇s包含了無限的可能，更為廣闊的內(nèi)容，而且還具有余味，讓人回味無窮。

船山提倡詩歌“一意”的原因是:第一，詩歌具有自己的特點，體者，自體也。在《詩廣傳·論駉》中，船山強調(diào)《詩》應(yīng)該“辭必盡而儉于意”，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陶冶性情，別有風(fēng)旨”的目的?！拔恼轮溃愿饔幸?。典冊檄命，固不得不以爽厲動人于俄傾，若夫絜音使圓，引聲為永者，自藉和遠幽微，動人欣戚之性?！保?］1008彼此之間不能替代，也不可替代，否則某種文體的出現(xiàn)就將變得多余，缺乏存在的意義。因此詩歌應(yīng)該表達“一意”，無多意則更好，“一意”自遠。詩歌應(yīng)該圍繞一意反復(fù)表現(xiàn)，才能更具效果。其次，不同的詩歌體裁都必須遵循“一意”的原則。中國古典詩歌的體裁多樣，無論是短小的體裁，還是長篇詩歌，都應(yīng)該以簡取勝?！靶≡娭疲⒂谔迫?，非唐人之獨造也?！^者謂選句極簡，必造其絕云爾?！保?］613唐代出現(xiàn)的絕句篇幅短小，對于簡的要求更高，并不因為字數(shù)少，意義就單薄，反而能給人一種“絕”的體會。“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凈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馀韻，以感人情。修短雖殊，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保?］839要求以少勝多、以簡見富;追求字外之意、韻外之旨，反對冗沓滯累。因為“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茍無滯累，又蕭索無馀。非有紅爐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祗成疲苶?！保?］837簡與局促、滯累、蕭索無馀相對立。

“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颣;儲光義、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句非不煉，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保?］837在七言絕句的作品中，船山推崇王昌齡，認為無“疵颣”，但對被后人稱為唐人絕句壓卷之作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認為存在頭重的問題，前后不協(xié)調(diào)、不勻稱。船山贊同的詩作應(yīng)是簡潔，而非滯累;簡而有余味。絕句一氣呵成，有氣貫之，“絕”是“選句極簡，必造其絕”，而不是斷絕之意。詩歌講究既能抒發(fā)性情，也能蕩人情懷。詩歌體裁都是一脈相承的，不能相互割裂，詩歌體裁的要求也是一以貫之，不會厚此薄彼。

最后，詩歌還需要延續(xù)性。雖然意簡，但卻能夠延續(xù)。情不能在詩文中竭盡，要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和連綿之意，這樣才能使人產(chǎn)生持續(xù)性的享受，“馀情特遠”、“情乍近而終遠”、“深思遠情”才符合詩歌的要求，也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風(fēng)雅之宗”。既要引人入情，還要入情更遠。情要有余味，給人以無窮的聯(lián)想，就像姜夔所說:“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保?］681

同樣音樂也具有持續(xù)性的魅力。音樂是一種聲音藝術(shù)，一方面它所包括的內(nèi)涵不易把握，另一方面又具有某些情感、思想的因素。這些特點使得音樂具有了多意、多節(jié)的可能性。越是美好、動人的音樂，其延續(xù)性的魅力就更加豐富，所以才有了孔子所說:“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币魳泛驮姼杈哂谐掷m(xù)性魅力的可能性，也為二者之間的相通提供了更為有力的證明。

二、音律上:聲情說

詩歌和音樂密切相關(guān)，詩歌講求聲情，詩歌聲律也有所要求?！渡袝x·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贝綄ζ溥M行了詳細闡釋:

詩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聲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聲也。以詩言志而志不滯，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聲依永而永不蕩，以律和聲而聲不诐?！室月晒?jié)聲，以聲葉永，以永暢言，以言宣志。律者哀樂之則也，聲者清濁之韻也，永者長短之?dāng)?shù)也，言則其欲言之志而已。律調(diào)而后聲得所和，聲和而后永得所依，永依而后言得以永，言永而后志著于言。［7］251

從志、言、永、聲、律的角度說明音律對于詩歌的重要性。只有通過音韻聲律的配合，才能有效、順暢、清晰地抒發(fā)詩人的情感、志向。音律的哀樂、聲音的清濁、詠嘆的長短都必須經(jīng)過律的調(diào)整、聲的中和，然后詠嘆，這才是凈化，才是正的要求。從詩歌產(chǎn)生的源頭開始，船山就肯定了聲律的重要性，詩樂合一的思想貫穿始終。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dāng)以穆耳協(xié)心為音律之準?！保?］827追求的就是純正和諧的音律之美。一方面船山認為好的詩歌必須以聲動人。評謝惠連《前緩聲歌》說:“樂府動人，尤在音響，故曼聲緩引，無取勁促，音響既永，鋪陳必盛，亦其勢然也?！痹u陸機《塘上行》說:“其情其聲，自然入人者甚。”稱道陸機《悲哉行》詩，具有“音響節(jié)族”之美，評晉代詩人張協(xié)《雜詩》說:“感物言理，亦尋常爾，乃唱嘆沿回，一往深遠。”賞識袁凱《立春日飲左氏西園》詩如“瑯然中律”，甚至連對他在“詩史”中強烈批判的《石壕吏》的音韻都予以了肯定，“韻腳中見化工”，認為“詩歌之妙，原在取景遣韻，不在刻意也”?！耙月暪鈩尤嘶昶恰保砻髀暵煽梢栽鰪娝囆g(shù)感染力、升華詩歌的情感，詩歌由于具有音律的美感而更為回環(huán)深遠?！霸谡鲁烧拢诰涑删?，文章之道，音樂之理，盡于斯矣。”自然而然符合音樂美的詩歌，更讓人覺得是難得的審美感受。

另一方面，船山直接用聲情來論詩、評詩。在《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中共24處用聲情為詩歌作評語。聲情，指文章、歌曲等的聲調(diào)及其所表現(xiàn)的情感。不僅在詩歌中運用，而且戲劇等其他文體中都追求“以情帶聲、以聲傳情、情聲并茂”的境界。在這24處聲情的使用中表現(xiàn)了幾層含義:

第一，強調(diào)聲律、聲情，表現(xiàn)了對于音樂美的強調(diào)。比如:

全以聲情生色。［3］537

一往動人，而不入流俗，聲情勝也。［3］522

以聲情動今古，真與供奉為敵，杜陵非其匹也。［2］925

惟此種不琢不麗之篇，特以聲情相輝映，而率不入鄙。［3］531

船山通過對于前代詩歌中聲情的分析，認為音樂之美能夠讓詩歌產(chǎn)生更為吸引人的魅力，引人入勝，動人心扉，如果缺少了聲情的輝映，則流入俗氣之列。

第二，船山提倡的聲情之美，是一種婉轉(zhuǎn)、含蓄、平緩、穩(wěn)熟的美，而非豪宕、淫哇、輕撅這一類的音樂。這與船山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詩學(xué)理念相符合。

一氣四十二字，平平衍序，終以一七字于悄然暇然中遂轉(zhuǎn)遂收，氣度聲情，吾不知其何以得此也!其妙都在平起，平，故不迫急轉(zhuǎn)抑。前無發(fā)端，則引人入情處。澹而自遠，微而弘，收之促切而不短。用氣之妙，有如此者!［3］523

鐃歌雜鼓吹，譜字多不可讀，唯此首略可通解。所詠雖悲壯，而聲情繚繞，自不如吳均一派裝長髯大面腔也。丈夫雖死，亦閑閑爾，何至頳面張拳?［3］485

空中布意，不墮一解，而往復(fù)縈回，興比賓主，歷歷不昧。雖聲情爽艷疑于豪宕，乃以視( 青青河畔草)，亦相去無三十里矣。［3］530

若非聲情之美，但有此意，令譚友夏為之，求不為淫哇不得也。［1］1619

發(fā)端唆甚，逮欲一空今古聲情;所引太高，故后亦難繼，正賴以平緩持之，不致輕撅。［3］770

聲情自遂，于挽詩為生色。其落韻設(shè)對，無不穩(wěn)熟。為穩(wěn)熟者止此可矣，過是則為許渾。［2］985

聲情并重、聲情相輝映。在運用聲情進行評論時，大部分都是傾向于這類意思。既有情又有聲律的詩歌可以感動今古，聲情交相輝映是詩歌追求的完美境界。同時聲情不是過于夸張渲染急躁的情感，而需娓娓道來、一唱三嘆，才能真正達到船山的聲情之美。否則“與村黃冠盲女子所彈唱，亦何異哉?”

第三，聲律不能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拘束。在肯定了聲律、音韻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的同時，船山認為詩歌不能完全受制于聲律，這樣會影響詩歌情感的抒發(fā)，就像束縛詩歌的“死法”一樣不可取?！霸姽滩豢梢月啥染小?，“聲律拘忌，擺脫殆盡，才是詩人舉止”。不同詩人由于各自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審美習(xí)慣，在掌握基本的技法之后，不能再繼續(xù)受約束，那樣只會泯滅詩人的創(chuàng)作個性，與其性情相違背。過分的雕琢，違背了詩文創(chuàng)作應(yīng)有的自然之道。所以船山認為聲情并重，不能有所偏斜，“以情帶聲、以聲傳情、情聲并茂”的境界才真正可取。

三、詩與樂相為體用

體和用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的重要范疇之一。一般而言，體為根本、本質(zhì)，用為表象、表現(xiàn)。船山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辯證分析了體用關(guān)系，提出了“天下無無用之體，無無體之用”的體用合一說，“凡言體用，初非二致。有是體則必有是用，有是用則必固有是體，是言體而用固在，言用而體固存矣”［8］865。

船山的體用合一說在船山思想中得到了廣泛運用，對于詩歌與音樂的關(guān)系，船山直接論述為“相為體用”、“相為表里”，強調(diào)了詩歌與音樂的密切聯(lián)系，彼此之間互為表現(xiàn)，互為根本，既明確了兩者的區(qū)別，又看到了兩者之間的統(tǒng)一性。詩歌是一個具有生命力的整體，其中有著一種內(nèi)在的節(jié)奏整合的詩歌的各種形式要素，正如克萊夫·貝爾所說的，詩歌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音律就必然存在于其中，不會游離。

詩固不可以律度拘，或可以條理求。至此則音尾無端，合成一片，但吟詠之下不昧初終耳。沈響細韻，密思曲致，較平原為益秀矣。［3］699

這段話中船山認為，詩歌雖然不能以律度進行拘束，但是可以通過條理來分析。他稱贊陸云的詩歌如同音樂一樣渾然一體，即使反復(fù)地吟詠也能感受到條理的清晰。詩歌細密曲折地表達了情感，而且能夠具有音樂的美感，將外在的詩歌節(jié)奏與內(nèi)在的詩歌條理辯證地統(tǒng)一，互為表里，互為體用。

只于心目相取處得景得句，乃為朝氣，乃為神筆。景盡意止，意盡言息，必不強括狂搜，舍有而尋無。在章成章，在句成句，文章之道，音樂之理，盡于斯矣。［2］999-1000

船山強調(diào)景、意、言之間的融合，通過“心目相處”的狀態(tài)獲得“朝氣”、“神筆”，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境界。整首詩如同音樂一樣，婉轉(zhuǎn)流動，時間空間完美結(jié)合，內(nèi)容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展開，這正是文章之道與音樂之理的共同之處。詩歌與音樂互為體用，互為表里，正說明了詩歌與音樂之間的共性和相通性，兩者的有效融合能夠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

從內(nèi)容到音律，再到兩者的相通性，船山對于詩歌與音樂關(guān)系的闡釋，說明其認為“詩樂一體”具有合理性，也是船山整體辯證法思想的體現(xiàn)，雖然兩者之間也可以存在排斥、分立，但最終是統(tǒng)一的。

［1］ 王夫之.明詩評選［G］//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2］ 王夫之.唐詩評選［G］//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3］ 王夫之.古詩評選［G］//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4］ 王夫之.周易外傳［G］//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5］ 王夫之.姜齋詩話［G］//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6］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G］//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下).北京:中華書局，1981.

［7］ 王夫之.尚書引義［G］//船山全書(第2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8］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G］//船山全書(第6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