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非 孫曉天
近十年來,國內學界對各類集體行動①與集體行動概念類似的表述有“集體抗爭”、“集體行為”、“社會運動”、“群體性事件”(王國勤,2007;于建嶸,2009)。日益關注,相關研究活動也逐漸開展起來——參與研究的人員眾多,研究對象多樣,多學科同時介入,研究成果也豐富到需要及時做研究綜述的階段。②如王國勤,(2007.“‘集體行動’研究中的概念譜系”.華中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05):31-35;王國勤,當前中國的“集體行動”研究述評.學術界,2007,(05):264-273;李德滿.十年來中國抗爭運動研究評述.社會,2009,(06):189-209;以及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蘇熠慧的博士論文開題報告 (未公開發(fā)表,2012)。對于急速發(fā)展和劇烈變遷的中國來說,這些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鮮活的應用價值,十分的可貴。
在所有這些研究成果中,有關原公有制改制企業(yè)下崗職工所引發(fā)的集體行動的研究相對較少(對農民、農民工和其他群體的集體行動研究占了絕大多數),這大概與近些年來下崗職工的集體行動從高潮消退,行動數量逐漸減少,下崗工人已經不是當前國內群體性事件的主要群體有關。
但是,高潮的消退并不意味這類集體行動的烈度有所降低,數量的減少也不代表這類集體行動完全喪失了行動力量和行動意義。事實上,近十年來,下崗職工引發(fā)的集體行動的烈度不僅沒有降低,甚至在某個階段達到新的高度 (如通鋼和林剛事件),且行動的目標和表現形式,較之以前有了較大的變化。這些新的現象急需理論界的深入觀察和思考。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 (一方面是事發(fā)高峰期與研究高峰期錯失,另一方面,由于對“注定消逝的力量”的某種刻意忽視,國內研究力量對這些集體行動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導致其研究價值被低估,研究工作相對滯后。
現在回頭來看,繼續(xù)跟進“下崗職工集體行動研究”仍然意義重大——這類集體行動透著濃濃的“當代中國的味道”,因此,能夠幫助我們增進對所有當下“中國式集體行動”的理解。而且,就實證研究的客觀條件來說,這類研究較之其他熱門群體集體行動研究要方便一些——對這個“注定消逝的力量”的關注已經漸漸脫敏,可以避開當下最熱門群體集體行動研究的某些壁壘;事發(fā)未久,記憶猶新,事實較易還原;同時,這些事實已經歷過適當的沉淀,脈絡較為清晰,不像當前熱門集體事件那般枝蔓繁多,難于理清。
本文正是沿著上述思路,以一個被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長期觀察的國有工廠——Z市Z廠職工的集體行動為研究對象,對其不同時期集體行動的不同邏輯進行考察和分析。在前期研究的基礎上,本文根據較為新鮮的田野材料,嘗試解釋這些下崗職工在“生存?zhèn)惱怼睗M足之后繼續(xù)進行集體行動的倫理基礎。
本文的調查研究資料來自于Z市Z廠。因其在國企改制過程中的種種遭遇,Z廠職工自1996年起持續(xù)進行集體行動,引發(fā)各類媒體的廣泛關注。2000年左右,已有少量學者和研究人員開始對其進行觀察;2003、2004年,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戴建中、佟新和朱曉陽三位老師,帶領數十位學生連續(xù)四次調查Z廠,后長期跟蹤,不定期回訪,收集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并整理出近百萬字的訪談資料。2009年10月至12月,筆者在幾位老師的指導下和前期研究的基礎上,在Z廠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田野調查,又補充收集了部分一手資料。2012年1月,戴建中老師、佟新老師與筆者一起,再次回訪Z廠,對該廠最新的集體行動進行考察。
在這些調查基礎上,已經完成并公開呈現的研究成果有:佟新老師的《延續(xù)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一起國有企業(yè)工人集體行動的個案分析》,〔1〕朱曉陽老師的《“誤讀”法律與秩序建成:國有企業(yè)改制的案例研究》、〔2〕《事實與情理》,〔3〕唐軍老師的《生存資源剝奪與傳統(tǒng)體制依賴:當代中國工人集體行動的邏輯》,〔4〕以及本文作者的博士學位論文《工廠家園——以中州市 Z廠為例》。此外尚有未公開發(fā)表的課堂講義、討論稿件等研究成果若干。
總的來說,對Z廠的調查持續(xù)時間較長 (接近十年),調查較為深入,個案十分完整。充分的實地調查和豐厚的基礎資料,使我們有可能較為清晰地把握自1995年以來17年中陸續(xù)發(fā)生于Z廠職工群體的數十次集體行動的自身邏輯。
Z廠的基本情況在上述幾篇研究成果中都有詳細的介紹,在此只做最為粗略的勾勒。Z廠是一家國有造紙工廠,位于Z市西郊工業(yè)區(qū),1958年建成,鼎盛時期 (1989年)擁有七條自動化造紙生產線,職工1300人,廠區(qū)占地105畝,年利潤200萬元。1995年政策性停產。停產時Z廠尚有總資產8830萬元,凈資產2690萬元。1997年,私有企業(yè)F公司以虛假身份惡意兼并了Z廠。經過Z廠職工的不懈斗爭,2001年兼并得以解除。此后,Z廠職工努力生產自救,但困難重重。2009年,Z廠正式宣告破產。截止到2012年4月,Z廠的破產清算程序仍在進行之中。
自Z廠1995年停產至今的17年間,Z廠職工因各種原因組織集體行動達數十次 (最早的一次發(fā)生于1997年6月,最近一次發(fā)生于2011年9月)。集體行動的方式包括:堵馬路、驅趕外來企業(yè)人員、占領工廠、集體到法院聽審 (Z廠工人領袖“擾亂社會秩序”案)、高強度上訪等。
Z廠職工迄今為止的集體行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停產 (1995)——被兼并前(1997),行動目的是阻止廠領導賣Z廠資產和土地,行動的方式是堵路和上訪,行動的對象是廠領導和上級主管單位;
第二階段:被F公司兼并后 (1997)——兼并解除 (2001),行動的目的是揭露F公司的欺詐本質,保護Z廠資產和Z廠職工的合法權益,行動方式包括堵路、驅趕外來企業(yè)人員、占領工廠、高強度上訪、集體到法院聽審等,行動對象為F公司及各級政府部門;
2001年——2004年,Z廠職工內部矛盾重重,斗爭激烈,此間沒有發(fā)生職工們一致對外的集體行動。2004年后,內部矛盾逐漸平息。
第三階段:2004——今,行動目的多樣,包括:催促政府恢復Z廠的國有企業(yè)身份,以便享受國企改制的相關待遇;各類職工群體爭取不同的補償安置待遇;對政府處置Z廠資產的方式表示不滿等等。行動的方式為上訪和堵路。行動對象為Z市市政府、現任廠領導。①有關這些集體行動的更詳細資料請參考朱曉陽.面向“法律的語言混亂”——從社會與文化人類學視角〔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118-129.李曉非.工廠家園——以中州市Z廠為例,博士學位論文,中央民族大學,2011.
Z廠的前期研究者們對Z廠職工集體行動從不同角度給予了解釋:唐軍認為,改革導致工人總體性地位受損,賴以生存的體制和資源被剝奪。當剝奪的程度達到危及工人再生產的極限時,工人就會奮起抗爭?!?〕佟新著重從文化角度分析Z廠職工集體行動的組織和動員機制。她認為,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幫助Z廠職工在集體行動中構建了“主人”、“家園”、“共同體”認同,急劇的社會變遷一再加強了這種認同。她進一步說明道,這是Z廠工人在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下,自發(fā)對集體行動進行“框釋”的結果。〔6〕
下崗職工集體行動的研究者如陳峰、李靜君等的研究成果對Z廠職工的行動同樣具有解釋力:陳峰借用斯科特的“生存?zhèn)惱怼备拍睿J為中國下崗工人的抗議活動是由生存危機所引發(fā)的——“這些工人發(fā)現他們的生存?zhèn)惱硎艿搅饲址浮灰麄冞€能生存下去,對于以他們的利益為代價的改革,就會采取順從的態(tài)度”。②Chen,Feng.2000.“Subsistence Crises,Managerial Corruption and Labour Protests in China.”The China Journal 44:41-63.李靜君把下崗職工走上街頭抗議的原因歸結為“絕望的憤怒”。③Lee,Ching Kwan.(2007).Against the Law:Labor Protests in China's Rustbelt and Sunbel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這兩種視角基本能夠解釋Z廠職工最為激烈的第二階段集體行動的動因—— “安全第一、生存?zhèn)惱怼钡倪壿嬏貏e適用于“河水淹到脖子”(斯科特愛引用的比喻)時的行動。
但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Z廠職工群體在2004年 (已停產9年)以后,雖然整體上生活仍然較為困難,但“生存危機”的壓力已基本消除(社會保障水平不斷提高,工人們在漫長的時間里也逐漸摸索出新的謀生之路);與此同時,多年時間的打磨,也基本抹去了當年“絕望的憤怒”。但是,Z廠職工的集體行動仍在繼續(xù)——雖然頻率和烈度大不如從前,但持續(xù)不斷且訴求日益增多。在這種情況下,“生存?zhèn)惱怼焙汀敖^望的憤怒”的理論解釋就不再能勝任了。
下面這些訪談材料是Z廠職工對2004年后數次去市政府“反映情況”(上訪)的動機的解釋。
我現在過得還行吧。除了這個餐館,我老公還開了一家裝修公司……我為啥參加 (上訪)?廠里有我一份子啊!俺都是這樣想的呀!都是,都是,你去問!那誰誰誰,以前也是俺廠的職工,后來發(fā)財了,有上億資產吧?!可有錢啊!人家也去了!我看見他就問,你都大老板了,還來弄啥?他說:“也有我一份兒啊!”俺們都是自己坐公交去 (市政府),人家開車去,離俺可遠就下車,走到俺們中間,一起跟市政府反映問題。④訪談20091024-WSF.
我們 (上訪的目的)就是要政府快點讓俺廠破產,快點把補償算給俺,別老拖!⑤訪談20091024-WSF.
造紙廠破產了,廠里的土地要賣了,俺這些占地戶當年從村里帶到廠里的地要算給俺!⑥訪談20091129-ZJP.
這一次去市政府反映問題,是造紙廠土地性質問題。俺廠破產要拍賣土地,政府說按照“工業(yè)用地”拍賣,工業(yè)用地價可低!那工人們不愿意!就去反映問題,最后政府同意按照“商住用地”拍賣。⑦訪談20120107-TSF.
我們仍應承認“生存?zhèn)惱怼焙汀敖^望的憤怒”對下崗職工集體行動高發(fā)時期行動邏輯的解釋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現實的演變,我們也應該尋找新的理論路徑,來對在此之后下崗職工集體行動的邏輯進行解釋。筆者認為,可能的有效解釋途徑在于文化視角。但我們同時也知道:“‘文化’是一個沉重的詞匯,它把如此多的屬性納入一個平常的包裹,實際上可能混淆或掩飾了應該在它們之間加以辨別的東西。我們需要打開這個包裹,更加仔細的考察其成分……”〔7〕。湯普森在“文化”這個包裹中找出的成分是“倫理”,并發(fā)展出所謂“道義經濟學”;斯科特沿著此路找出了“生存?zhèn)惱怼?,陳峰等人沿著“生存?zhèn)惱怼钡拿}絡繼續(xù)前行,直到被新的事實證明其解釋力失效。是什么導致湯普森以來的研究路徑被阻斷?“倫理”的研究視角是否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筆者認為,問題不在“倫理”視角上,而在“生存?zhèn)惱怼钡睦碚撋稀箍铺氐摹吧鎮(zhèn)惱怼崩碚摓楹髞碚呓ㄔ炝藦娪辛Φ睦碚摻忉屍脚_,同時,無意間局限了后來者的理論發(fā)展視野 (斯科特并無意掩蓋生存?zhèn)惱碇馄渌鼈惱淼囊饬x,這種情況的產生可能是由于讀者自身的問題,這一點我們后面會談到)。如果我們突破這個障礙,會發(fā)現, “倫理”視角仍然是“文化”這個“沉重”包裹中有效的思考武器,但很顯然,這里所指的“倫理”已經不會再是“生存?zhèn)惱怼薄?/p>
本文的核心觀點是:在生存危機過去之后,Z廠職工繼續(xù)進行集體行動是因為工人們認為其所認同的互惠倫理受到了侵犯。在這里,筆者仍然走在湯普森和斯科特開辟的道路上,因為筆者相信:“人們在社會上感受到的是一種道德權利和道德期待,違背這些標準,就會激起怨恨和抵抗——不但由于需要未被滿足,而且由于權利受到了侵犯。”〔8〕
這當然不是什么新發(fā)現——無論在“互惠”研究領域,還是在集體行動研究領域,互惠規(guī)則與集體行動的關系一直都在被討論。斯科特在其大作《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中開篇即指出: “剝削和反叛不僅僅是食物和收入問題,而是農民的社會公正觀念、權利義務觀念和互惠觀念的問題”〔9〕。國內亦有學者以互惠原則討論國家對工人的保障問題?!?0〕那么,本文頗費周章、鄭重其事的重新聲明這一點,其價值何在?
筆者認為,我們沒有像對待“生存?zhèn)惱怼蹦菢樱浞忠庾R到“互惠倫理”在集體行動的解釋中的重要意義。這種狀態(tài)就像在湯普森和斯科特的成果出現之前,幾乎所有人都理解“生存危機”與集體行動的關系——饑民造反,天經地義,難道還需要更多的解釋嗎?湯普森和斯科特認為,更多的解釋是需要的——我們還要知道“饑民造反為什么天經地義”。隨后,“生存?zhèn)惱怼钡囊饬x被充分挖掘?,F在,已經沒有人會懷疑以生存?zhèn)惱斫嵌葋斫忉尅梆嚸裨旆礊槭裁刺旖浀亓x”這個問題的重要價值了。如果說,生存?zhèn)惱斫忉屃藶槭裁答嚸竦募w行動天經地義,那么,互惠倫理的解釋則能回答,那些不是饑民的人 (或者不再是饑民的人),他們的集體行動是否也是天經地義?
有關“互惠”的討論,至少在人類學領域里,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①閻云翔語,見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李放春、劉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從莫斯的“禮物之靈”到薩林斯的“三種互惠形式”,再到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的互惠”,各類研究洋洋大觀。互惠植根于一個簡單觀念:一個人應當幫助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或者 (按照最低綱領主義的表達)至少不損害他們?!?1〕它意味著接受禮品或服務為接受者帶來了相應的義務——有朝一日要以相當的價值給以回報。涂爾干認為,這種平等交換的觀念是在一切文化中都能看到的普遍的道德原則。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在世界各地各民族的調查也都證實,互惠是人類普遍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至今,我們尚未發(fā)現完全沒有互惠倫理的族群及其文化。
互惠既是權利,也是義務;既是行為規(guī)范,也是行動方式和行動目標。它既適用于地位相同的主體之間的關系,也適用于地位不同的主體之間的關系。互惠倫理要求交往的諸方在較為明確的社會規(guī)范下 (如社會文化、各自地位、財富和資源掌握能力),一方對另一方的付出應該給予該社會文化所認可的回報。
如果我們再深究一下的話,互惠倫理中包含有互惠的形式和互惠的標準。互惠的形式首先是“付出 (或贈與)——接受——回報”的權利義務循環(huán)體系,其次是符合該文化要求的付出或者回報的形式 (投桃報李,或者以女人換和平——和親);互惠的標準則更多是指付出或回報的數量與程度。很顯然,互惠的形式和標準在不同時代和不同文化中會大不一樣。
互惠倫理中的一個心照不宣的內涵,就是互惠各方的付出或回報的財物或服務的價值,應該保持某種平衡。當然,這種保持平衡互惠的形式和標準因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顯得十分復雜 (比如接受國王贈送的斧子與接受鄰居贈送的的斧子,其互惠的標準大不一樣,除非鄰居就是國王),但顯然,保持這種平衡互惠的技巧在各種民族文化中都傲然存在,無需我們多慮。我們需要明確的是:保持互惠平衡的形式和標準是歷史的產物,是文化的產物,也是互惠雙方或多方認可的或協商的產物。與此相應的,那些違背歷史的、文化的,以及不經相關方認可或協商的互惠形式和標準,就有違該文化的互惠倫理準則。②薩林斯所言的“負性互惠”(包括不平等交換甚至暴力奪取),在筆者看來,是在違反互惠倫理準則時的某種交換形式和占有形式。所謂的“負性互惠”,也可以稱作“不平等互惠”或“非互惠的交換”。
筆者認為,Z廠職工在17年間不斷進行集體行動的原因,是因為工人們認為:Z廠的停產、兼并和改組 (也即國有企業(yè)改制)違背了當代中國社會文化所公認的互惠倫理準則。更具體的說,首先,工人們認為國企改制破壞了原公有制系統(tǒng)下的互惠生存模式;其次,國家和社會對這種破壞所帶來的諸如生活困難、地位下降、身份喪失、生活方式改變等系統(tǒng)性損失,并沒有給予符合互惠倫理準則的補償。
如前所述,互惠既適用于地位相同的主體之間的關系,也適用于地位不同的主體之間的關系。斯科特在對東南亞農民的考察中,認為當地農民與地主之間的互惠關系以“保護人一被保護人”的契約形式出現?!?2〕在沃爾德所言的 “新傳統(tǒng)主義”〔13〕的中國公有制工業(yè)體系里,受到“庇護”的中國工人與單位以及公有制國家間的互惠關系,也同樣是以“保護人一被保護人”的形式出現的。〔14〕
公有制企業(yè)改制以前,中國公有制企業(yè) (單位)與工人的“庇護—依附”關系,在自沃爾德以來的中國“單位制”研究中已被充分闡釋。這種被稱為“新傳統(tǒng)主義”的工人與單位、國家的互惠模式,與斯科特所言的傳統(tǒng)社會 (也可以說傳統(tǒng)主義)的農民與地主、領主的互惠模式十分近似。
1990年以來的中國公有制企業(yè)改革,粗暴地切斷了工人和單位、國家之間原有的、已經深入肌膚、長到肉里的各種關系,掀去了覆蓋在工人身上的那層笨重但有效的保護外殼。失去庇護的工人群體間彌漫著對工廠改制的反感以及對公有制時代庇護——依附關系的留戀,當某個帶有突發(fā)性的事件引爆這種情緒之后,集體行動就會發(fā)生。盡管在表面看來,在這些集體行動中,工人們似乎只表達了“我們要生存”的訴求和情感上的憤怒,但如果我們剝去工人集體行動的策略外殼 (行動中最為突出的口號一定是“我們要生存”;在公開的綱領中并不反對國企改革;只有在面對那些非政府部門的有耐心的同情者時,工人們才會大談恢復公有制時代互惠模式的愿望——社會話語體系的霸權,使工人們不得不策略性地表示支持國企改革,掩飾那個似乎“不合時宜”但真實的目的),事情的本質就會明白地顯現出來。和斯科特所研究的東南亞農民一樣,工人們集體行動的目的: “不是為了打到誰,而是強迫他們履行道德義務”〔15〕——像公有制時代那樣的道德義務。
拒絕給予農民“他所習慣的降低風險的社會慣例”,因而加劇了可能……的緊張關系。力圖恢復即將被清除掉的社會經濟安全模式,使得許多農民運動具有“向后看”的特征……〔16〕
同樣具有“向后看”特征的中國國企工人,他們的集體行動是為了恢復已經或者即將被清除掉的“新傳統(tǒng)主義式”的社會經濟安全模式。他們的行為是“保衛(wèi)家長式統(tǒng)治的暴力”〔17〕,或者說是“保衛(wèi)新傳統(tǒng)主義的暴力”。
陳峰認為,雖然下崗工人們在集體行動中頻繁使用公有制時代的政治口號,并且表示出對公有制時代的懷念,但并不代表這些工人愿意回到公有制時代?!?8〕這種觀點在陳峰所觀察的時間段 (2000年前后)是正確的 (至今也仍然適用于多數下崗工人的態(tài)度),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從生存危機中逐漸恢復過來并經過數年時間沉淀思緒后的工人隊伍中,“向后看”的思潮開始蔓延,結合當代中國社會多元思潮的涌動,可以肯定,相當數量的下崗工人對公有制時代不再僅僅停留在懷念的層面——“回到過去”的沖動在近些年中已經有了更為明顯的表現。①我們可以在兩個中文網站上找到更多的支持證據:一個是烏有之鄉(xiāng),一個是毛澤東旗幟網。
當新傳統(tǒng)主義的“庇護—依附”式的互惠模式無可挽回地失去后,互惠倫理又展現出第二個層面的規(guī)范性力量:受到損失的工人們理應受到適當的補償,且補償應當和工人們因改制所受的損失基本保持平衡。
僅就“補償”而言,這一點在國企改革的實踐中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懷疑——即使最為武斷的改革方案,也會包含有某種程度的補償安排。補償的各種名稱對于工人們來說都不重要——買斷工齡費、身份置換費、下崗安置費等等,無論是什么名頭,工人都會接受。
焦點的問題是如何進行補償,即:什么樣的補償是“適當的”?
很顯然,這是一個難于回答的問題。斯科特曾經很辛苦地試圖回答一個類似的問題:何為剝削,以及剝削的程度和標準是什么?〔19〕他的做法對我們有很好的啟示。
如果一種關于剝削的理論的分析性目標,是要揭示有關被剝削者的知覺問題——他們的被剝削感、他們的公正觀念和他們的憤怒——那么,就不應該從抽象的規(guī)范標準出發(fā),而應該從實際行為者的價值標準出發(fā)?!?0〕
“從實際行為者的價值標準出發(fā)”,似乎讓上述問題的回答成為可能,那就是,我們應該以工人的價值標準出發(fā),看看他們認為什么樣的補償是“適當的”。
不可避免的是,這種似乎不太尋常的嘗試必須面對一些顯而易見的質疑。最初的質疑,大概會是—— “工人們會不會漫天要價”?實際上,事實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盡管工人隊伍思想多元、分化嚴重,但尚未發(fā)現任何有組織的集體行動者提出離譜的要求或者荒誕的建議——在和政府、國家這樣強大的力量進行如同雞蛋碰石頭般的博弈中,作為弱者的工人一定是務實而謹慎的。
第二個疑問接踵而來:以工人價值標準所“計算”的補償,與經濟學的計算原則和方法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這樣的計算有沒有“科學的”意義?
可以肯定的是,以工人價值標準計算的補償,與經濟學理論 (特別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理論)所計算的補償不會一樣。而這個不同于經濟學的計算的意義,斯科特這樣認為:
行為者可能有自己的評價公正和剝削的固定標準——…… (也即)自己的道義經濟觀。如果這樣的話,他的觀點同理論觀點的不一致,就不是由于他沒有能力清楚的認識事物,而是由于他的價值標準問題?!沁@些價值標準而不是理論可靠的指導著他的情感和行為?!?1〕
也就是說,工人們是依據自己的價值標準——國企工人的道義經濟觀,來判斷自己是否得到合理的補償,并據此來決定自己的態(tài)度和行動,而不是依據經濟學家的理論和計算。從這個角度看,了解和掌握工人們對“合理補償”的認識,對判斷工人們的態(tài)度和行動有重要意義。
分析至此,筆者認為,我們似乎已經有可能回答“什么樣的補償對工人來說是適當的”的問題。就Z廠而言,工人們對合理補償的實質要求,筆者簡單總結如下:
(1)較為充裕的生存保障。
(2)享有社會平均生活水平。
(3)保持社會平均標準的生活水平的增長。
(4)肯定他們曾經的 (公有制時代和改制時期)貢獻和犧牲,承認他們的歷史價值和人生意義,盡最大可能維持其社會地位和社會聲譽。
(5)歷史勞動債權的合理補償。①有關歷史勞動債權的解釋,請參考李曙光答記者問,李林.通鋼林鋼事件不是新時代勞資關系的主趨勢〔N〕.經濟晚報.2009年8月31日.第2版.如無法及時、充分的補償,至少應予承認,并表示出積極態(tài)度。
(6)對那些不能恢復、無可挽回、不能貨幣補償和原樣彌補的損失 (如原有互惠模式、生活方式、生活習慣的改變帶來的諸多問題等),應以其它方式作出補償,并表示出積極態(tài)度。
(7)一些特殊的損失的合理的額外補償,如工傷、有毒危險工種、復轉軍人、占地戶等等。
而工人們事實上得到的補償是:
(1)標準較低的基本生存保障 (這個目標也是逐步達到的,在改制初期沒有做到)。
(2)標準較低且沒有完全承認、或者即使承認也沒有完全履行的歷史勞動債權補償。
(3)標準較低的部分特殊損失的額外補償,如復轉軍人,工傷等。
進一步地分析,工人們對補償的形式也有要求,包括:
(1)認可其原有地位前提下積極、充分地協商;
(2)協商結果被充分尊重并完全履行;
(3)有尊嚴地“轉換身份”;
而工人們實際遭遇到的補償形式是:
(1)較為粗暴的、忽視其原有身份地位前提下的不主動協商 (大多是集體行動后的被動協商);
(2)協商結果常常不受尊重,不履行或以種種方式造成事實上的無法履行成為常態(tài);
(3)職工在轉換身份時的尊嚴感基本被忽視。
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Z廠工人建立在自己的道義經濟價值觀基礎上的補償期待,與實際得到的補償差距較大。換句話說,在“新傳統(tǒng)主義”互惠倫理終結之后,受到損失的Z廠工人所認可的互惠倫理再次受到侵犯。已經在“反兼并”運動中熟悉了集體行動方式的Z廠工人,只得繼續(xù)采用集體行動這種他們認為有效的方式去和政府“討價還價”。
值得指出的是,Z廠工人第三個階段的集體行動,均是因為“補償問題”引發(fā)。這些集體行動相當溫和,工人們不再激憤無比,而是熟練地采用已經被證明有效的行動方式——比如在市政府門前短暫地堵路,在政府派出談判人員后,隨即從馬路上撤出并開始談判。如果說,商品的價格圍繞著商品的“價值主軸”上下波動,那么,工人們討價還價所圍繞的“價值主軸”,就是他們心中的互惠倫理標準,而圍繞“價值主軸”上下波動的,則是相機而動的談判策略。
我們已經知道,因為生存?zhèn)惱砘蚧セ輦惱肀贿`背,Z廠職工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根據不同的行動目的,進行了不同風格的集體行動。本節(jié)我們將討論導致這些集體行動的原因之間的聯系。簡單地說,即生存?zhèn)惱砼c互惠倫理的關系。
在公有制企業(yè)改制的初期,受“新傳統(tǒng)主義”影響深重的Z廠職工并沒有意識到這場企業(yè)改革的根本性質和深刻后果。他們堅定地抱有類似“困難只是暫時的”、“國家不會聽任F公司侵占國有資產”、 “恢復生產,重塑國企輝煌”的希望,并堅信經濟形勢一路看好的國家財政有能力挽救工廠。這些信念和希望讓職工們拒不接受 (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我們不再是國有企業(yè)的工人”、“Z廠已被F公司兼并,Z廠已經不復存在”以及“從此以后我們要自謀生路”的現實。在這種非現實的理性下,當改制后第一波生存危機襲來之時,憤怒的工人們采取了激烈的集體行動,目的是“我們要生存,要吃飯”。按照相關研究的觀點,這類集體行動是基于生存?zhèn)惱淼男袆印?/p>
改制進行一段時間以后,Z廠職工們逐漸從過渡時期的茫然和慌亂中清醒過來,深刻體會到改制所帶來的各種影響和后果。盡管在這時,大部分職工已經沒有基本生活上的困難,但改制給工人們帶來的更深層次的傷害逐漸顯現,工人們感受到默默沁入內心深處的痛感——即使物質條件得到很大改善,這些感覺也很難消失。帶著這種委屈的心態(tài),Z廠工人們繼續(xù)著他們的集體行動,但形式相對溫和,目的是和地方政府就補償問題“討價還價”。按照本文的分析,這類集體行動是基于互惠倫理的行動。
生存權利實際上界定了在互惠基礎上結成的共同體的所有成員必須得到滿足的最低需要?!?2〕
斯科特已經明白無誤地說明,生存權利是互惠共同體的“最低需要”。生存權利與生存?zhèn)惱淼年P系,斯科特也分析得很透徹,即地主和政府用維持農民生存的權利,向農民換取剝削或者執(zhí)政的合法性這樣一種倫理關系。很顯然,生存?zhèn)惱硪彩且环N互惠關系,不過是“最低需要”的互惠關系。如果我們再走得遠一點,或許可以說,生存?zhèn)惱硎菨M足“最低要求”的互惠倫理的某種形式。換句話說,互惠倫理中包含了不同層次的內涵,生存?zhèn)惱碜鳛橐环N獨特的互惠倫理,在這些層次中反映的是“最低要求”。
進一步的,我們可以看到,對不同層次的互惠倫理的破壞,給工人們所造成的痛感是不一樣的:作為互惠倫理的“最低要求”,生存?zhèn)惱淼钠茐乃て鸬脑购?,在短時期內的強度和烈度上大于互惠倫理的其它部分被破壞時的反應;而互惠倫理的其它部分 (非生存?zhèn)惱聿糠?被破壞所帶來的痛感,則更為深刻且持續(xù)時間綿長,需要更多的時間和資源去消解。
公有制企業(yè)改制的高潮已經過去,但公有制企業(yè)職工們的集體行動并沒有完全停止。本文繼續(xù)從湯普森和斯科特所開辟的倫理視角出發(fā),對Z廠職工們在生存危機過去之后的集體行動進行解釋。
在國企改制的過程中,互惠倫理在兩個層面被依次違背:一是“新傳統(tǒng)主義”的互惠模式被改革所拋棄;二是在這個拋棄的過程中,沒有依據互惠倫理來滿足受到損失的工人們的道德期盼。Z廠職工為了維護他們認為正確的道德權利——互惠倫理,故而持續(xù)地以各種各樣的問題為由展開集體行動。
互惠倫理的解釋能夠回答我們:工人們心中的公平意識是從哪里來的?工人們的不滿和怨恨從哪里來?工人們是如何感受到自己受到不公平對待的?如果需要有人負責的話,工人認為應該由誰來承擔責任?工人們對國家、社會和周圍的人有怎樣的期待?工人們怎樣行動?等等。①此處基本照搬了斯科特的問話模式,只是主角從農民變成了工人,見 (美)斯科特 (Scott,J.C.)著,程立顯等譯.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譯林出版社,2001年07月第1版.第215頁.
互惠倫理的解釋避開了難以把握的、有較大理論風險的“公平”概念的討論,但事實上也沒有徹底逃脫風險——人類學關于互惠研究中的諸多爭論足以證明這一點。但筆者認為,具體到原公有制企業(yè)下崗職工的集體行動研究而言,互惠倫理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在類似國企改制這樣涉及到上億人的生活方式被深層次改變的“大事件”面前,我們應該尋找更加具有統(tǒng)攝力的理論模式,來解釋那些支離破碎的概念無法涵蓋的社會事實。
斯科特在解釋東南亞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時,已經較為深入地涉及到互惠倫理 (盡管他沒有用這個名詞)。但我們在那部聲名顯赫的作品中,似乎更多的記住了生存?zhèn)惱?。在下崗職工集體行動研究中,生存?zhèn)惱淼慕忉屢恢北环顬楣玺?。但隨著事情的發(fā)展和時代的變化,生存?zhèn)惱淼牧⒄摶A已經不再——生存危機已經過去,而集體行動還在繼續(xù)。這時候,我們必須回到整體性的道義經濟學上來,對工人們自己的道義經濟觀中的倫理內涵做更加細致的剖析。從生存?zhèn)惱淼交セ輦惱淼慕忉專褪沁@樣一種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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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軍.生存資源剝奪與傳統(tǒng)體制依賴:當代中國工人集體行動的邏輯〔J〕.江蘇社會科學,2006,(6).
〔6〕佟新.延續(xù)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一起國有企業(yè)工人集體行動的個案分析〔J〕.社會學研究,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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