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當代著名作家,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兼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
在一些聚會場合,特別是有新朋友加入的時候,如果有人知道了我的族別,酒酣耳熱之際,就會提一個要求:阿來唱一首歌吧。
我只好尷尬地搖手。
這會引起驚訝甚至不快:不是說藏族人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嗎?
我慚愧地說,事情總會有例外。其實,我是想說這句話說得不太準確。但要細說原委,卻又真的不是時候,或者懶于開口。然后,不了解的朋友會說,你不喜歡音樂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這樣去向無效的方向,甚至是引起誤解的方向。
我是喜歡音樂的。各種各樣的音樂。這其中自然包含了藏民族的民間音樂。我參加過瘋狂的搖滾音樂節(jié),也穿上西裝打上領帶在音樂廳中欣賞交響樂。但這一切,我都要感謝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鄉(xiāng)間生活中,民間的歌唱對我的薰陶,就像當我成為一個小說家,追溯這個源頭時,會念念不忘少時鄉(xiāng)間長夜里那些民間口傳文學對我最早的美學啟蒙。雖然,那時是文革時期,鏗鏘的戰(zhàn)歌四處傳唱。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并沒有停止用傳襲已久的方式歌唱。在勞動時歌唱:春播,秋收,放牧牛羊,搭橋鋪路,修建新房……勞動的對象是歌唱對象,勞動本身也是歌唱對象。以及祈求風調(diào)雨順,慶祝豐收。在節(jié)日的歌唱,表達生命的喜悅,感謝神靈的護佑。當然也要吟詠愛情,歌頌美麗莊嚴的自然。
自己的成長時期,沒有受多少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但那些民間的口傳文學和這些民間的歌唱,使我建立了對于這個世界的最初的美感。那些歌的節(jié)奏,就是故鄉(xiāng)大地的起伏與延展。那些歌唱的旋律,就是青藏高原山脈與河流的縱深與蜿蜒。那些歌唱的用詞造句,就是最初的審美教育。家鄉(xiāng)有句祝酒歌是這么唱的:“飲酒啊,飲酒??!以孔雀飲水的姿態(tài)飲酒啊!”這不只是勸酒,還教人飲酒時要的姿態(tài)要莊重優(yōu)雅。相對而言,今天新寫的有些民歌風的祝酒歌,其實是勸酒歌,歌詞有時就難免有些諂媚而失之于莊重了。
民謠于我的影響,不止于形式,更重要的是那些內(nèi)在的深沉的情感;不止是歡快和虔敬,還有憂傷,還有迷惘,表達在沉重生活中艱難的掙扎;雖然相對稀少,但那些歌唱中的確還有憤怒、譴責與反抗。
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強調(diào),民間的口傳文學—歌唱也被我視為口傳文學的一個重要部分——給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不只是提供了某種方式與素材,更重要的是,那是一種深具審美特點的表達方式與感受方法。每當我想起青藏高原那些節(jié)奏不一的歌唱,眼前就會浮現(xiàn)一種意象:那些幽深的高原湖泊。那些歌唱是情感美學的深遠蓄積。眼前閃爍著它們的迷離變幻波光的時候,會讓人感到自己內(nèi)心與肉體與這塊土地與土地上的人民建立起深廣精神連結。
我嗓子不好,不能在宴集時,在觥籌交錯時獻唱。但是,這些深遠的旋律,會在我用文字表達我的思想與情感的時候,蜿蜒起伏在我的文字之間。
所以,我珍重賜予我最初生命感覺的包括民歌在內(nèi)的所有民間表達。我也希望,今天的音樂創(chuàng)作,在從民間音樂汲取營養(yǎng)時,更加全面深入,而不只是擷取一段旋律、一種調(diào)式,作為啟發(fā)新創(chuàng)作的素材。不能只有民歌的外殼,而沒有民歌的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