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
(渭南師范學院 陜西 渭南 714000)
分家析產是中國古代家產繼承的一種方式,具體而言則以父母在世時的出分、生分和父母去世后的繼分為主,但因出分和生分是父母在世時候進行的,因此并不能徹底完成一個家庭的家產繼承;再加上有的父家長不愿意過早將家長權移交給子孫,這樣便在現實生活中出現一種特定情形下的家產繼承方式,即父母晚年或臨終前的預分。
唐代以前,家長通過遺囑的形式來處理財產后事還不是很普遍,家長在遺囑中多是涉及到如何來安葬自己以及對子孫應該和睦相處的告誡。西漢劉元遺言讓“能為樂者殉葬”。[1]2411孝武時人楊王孫“及病且終,先令其子,欲裸葬”。[1]2907王覽及疾篤,著遺令訓子孫曰:“……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過乎讓……”[2]989唐代以前以遺囑的方式分財的雖然并不普遍,但還是有史可查的?!讹L俗通義·佚文》中有這樣一個記載,“沛郡有富家公,資二千余萬……,公病困,恐大婦女欺小婦子爭其財,兒判不全,因呼族人為遺令云:‘悉以財屬女,但遺一劍與兒,年十五,以還付之?!盵3]588南朝蕭景先遺言曰:“……私馬有二十馀匹,牛數頭,可簡好者十匹、牛二頭上臺,馬五匹、牛一頭奉東宮,大司馬、司徒各奉二匹,驃騎、鎮(zhèn)軍各奉一匹。應私仗器,亦悉輸臺。六親多未得料理,可隨宜溫恤,微申素意。所賜宅曠大,恐非毅等所居,須喪服竟,可輸還臺。劉家前宅,久聞其貨,可合率市之,直若短少,啟官乞足。三處田,勤作自足供衣食,力少,更隨宜買粗猥奴婢充使。不須馀營生。周旋部曲還都,理應分張,其久舊勞勤者,應料理,隨宜啟聞乞恩。”[4]663但據現有的史料來看,直到唐代,預分方式才有了比較正式和規(guī)范的析產遺囑文書,這表明預分的分家析產方式到唐代時期已經比較完善。
現存唐代的析產遺囑文書中多有類似的用語以表明預分所處的特定情形。斯6537號《遺書樣式》“身染患疾,已經累旬。種種醫(yī)療,未蒙抽咸(減)今醒素(蘇)生之時,對兄弟子侄諸親等遺囑?!盵5]180斯0343號,《析產遺囑(樣式)》“吾今桑榆已逼,鐘漏將窮,病疾纏身,暮年不差?!崤c汝兒子孫侄家眷等,宿緣之會,今為骨肉之深,未得安排,遂有死奔之道……今吾醒悟之時,所有家產、田莊畜牧什物等,以上并以分配。……”[5]159
我國古代以立遺囑的方式安排家產繼承的記載出現較早,但最初卻屬于比較特殊的事例。到了唐代,遺囑繼產的記載較之以前增多了,并以口頭遺囑、自書遺囑和家訓遺囑為三種主要形式[6]91?,F存唐代的析產遺囑文書中既有樣式也有實例,為考察唐代的預分方式提供了重要材料。英國倫敦博物館斯0343號文書保存了《析產遺囑(樣式)》,茲引之如下:
吾今桑榆已逼,鐘漏將窮,病疾纏身,暮年不差。日日承忘痊損,月月見復更加。想吾四體不安,吾則似當不免。吾與汝兒子孫侄家眷等,宿緣之會,今為骨肉之深,未得安排,遂有死奔之道。雖則辜負男女,逝命天不肯容。所是城外莊田,城內屋舍家活產業(yè)等,畜牧什物,恐后或有不停爭論、偏倂,或有無智滿說異端,遂令親眷相憎,骨肉相毀,便是吾不了事。今吾醒悟之時,所有家產、田莊畜牧什物等,以上并以分配,當字腳下,謹錄如后。右件分配,并以周訖,以后更不許論偏說剩。如若違吾語者,吾作死鬼,掣汝門鏜,來共汝語,一毀地下,白骨萬劫,是其冤家;二不取吾之語,生生莫見佛面。謹立遺書,限吾囑矣。[5]159
這份析產遺囑的樣式主要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說明了立遺囑人立遺囑的情形;第二部分交待了立遺囑人對財產處理的意見;第三部分表達了立遺囑人對后輩的囑托?,F存唐代析產遺囑文書中一份比較完整的實例是S2199號,唐咸通六年(公元八六五年)《尼靈惠唯書》,茲引之如下:
咸通六年十月廿三日,尼靈惠忽染疾病,日日漸加,恐身五常,遂告諸親,一一分析。不是昏沉之語,并最醒甦之言。靈惠只有家生婢子一名威娘,留與侄女潘娘,更無房資。靈惠遷變之日,一仰潘娘葬送營辦,以后更不許諸親口護??趾鬅o憑,并對諸親,遂作唯書,押署為驗。[5]153
在落款處有十個人的畫押簽字,由其弟金剛,索家小娘子,外甥尼靈皈、十二娘、索計計,侄男康茂、福晟,、勝賢,索郎水官,左都督成真。這份析產遺囑實例的內容與以上所引的樣式基本上是一致的。斯5647號《遺書(樣式)》中的一件提到“若有違此條流,但將此憑呈官,依格必當判決者,父母遺書一道?!盵5]162
唐代的預分方式主要是通過立遺囑來完成的,依據遺囑來進行分家析產不僅適用于戶絕家庭,也同樣適用于有子嗣的家庭。戶絕家庭中,析產遺囑的效力大于法律規(guī)定,這在唐律中首次有了明文規(guī)定:
“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奴婢、店宅、資財,并令近親將營葬事及功德之外,余并入女。無女均入依次近親,無親戚者,官為檢教。若亡人存日,自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7]835
也就是說,唐律對身喪戶絕家庭的財產處理已經有了明文規(guī)定,但在立有有效遺囑的情況下,以遺囑為準。唐代的劉弘基“遺令給諸子奴婢各十五人,良田五頃”。[8]2315《敦煌契約文書輯?!份嬘形宸荨哆z書樣文》,樣文中都標明是針對其子侄等卑親而言的[9]160。
唐代姚崇的《依令誡子孫文》中就表達了家長的這份心情:“比見諸達官身亡之后,子孫既失覆蔭,多至貧寒。斗尺之間,參商是競。豈惟自玷,乃更辱先,無論曲直,俱受哧毀。莊田水碾,既眾有之,遞相推倚,或至荒廢。陸賈、石苞,古之賢達業(yè),所以預為定分,將以絕其后爭。吾每靜思,深所嘆服。”[10]2082可見姚崇主張早有析分,主要是擔心子孫為爭家產而毀名分。
現存的唐代析產遺囑文書中幾乎件件都留下了家長對子孫這種殷切期望的囑托之語。斯6537號《慈父遺書一道》“吾若死后,不許相爭?!鞂俨缓?,當惡壞憎,百劫他生,莫見佛面。長在地獄,兼受畜生。若不聽知,于此為報。千萬情重,莫失恩顏,死將足矣?!盵5]182斯0343號《析產遺囑(樣式)》“恐后或有不停爭論、偏倂。或有無智滿說異端,遂令親眷相憎,骨肉相毀,便是吾不了事?!缛暨`吾語者,吾作死鬼,掣汝門鏜,來共汝語,一毀地下,白骨萬劫,是其冤家;二不取吾之語,生生莫見佛面?!盵5]159總之,父母尤其是父家長在晚年或臨終前為后代留下分家析產的意見體現了家長對家庭的責任心和終極關懷。
與父母的殷殷囑托相反的是歷代爭財的不乏其例。后漢樊重“外孫何氏兄弟爭財,重恥之,以田二頃解其忿訟”。[11]1119唐代馬隧“沒后,以資甲天下,其子暢亦善殖財,家益豐。到了晚年,兄嫂匯妻訟析產,身沒之后,諸子無室可居,以至凍餒?!盵12]4883崔貽孫“自吏部侍郎貶官塞北,三子爭于舊業(yè),分其利以自謀?!盵13]10901唐代預分方式中的義讓之期望與利爭之現實的矛盾恰恰也是唐代教化導向與現實利益矛盾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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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二)[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
[6]邢鐵.唐代的遺囑繼產問題.人文雜志,1994,(5).
[7][唐]長孫無忌.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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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姜密.中國古代“非戶絕”條件下的遺囑繼承制度.歷史研究,2002,(2).
[10][清]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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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宋]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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