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敏[黔西南民族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貴州 興義 562400]
作 者:劉 敏,黔西南民族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漢語言文學。
李清照是我國宋代著名女詞人,她才氣橫溢,“睥睨前世”,“直欲壓倒須眉”,在我國文學史上,尤其在詞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里,獨樹一幟,自成一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獨特成就。
其詞作以1127年趙宋南渡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南渡前,詩人主要運用自然樸素的語言和女性所特有的委婉細膩的手法抒發(fā)真摯愛情及思念丈夫的離愁別苦。她敢愛敢恨、敢寫內(nèi)心世界,從而沖破了封建社會對女子所謂“三從四德”的思想禁錮,塑造了一系列感人的藝術(shù)形象。南渡后,詞人先后經(jīng)歷了夫死、家散、國破及顛沛流離的生活,思想起了很大的變化。她痛恨統(tǒng)治集團的逃跑主義,詞作由前期抒發(fā)個人情感發(fā)展到抒發(fā)國家存亡的感受,傾吐出詞人的亡國之思,展現(xiàn)出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的悲苦心情,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李清照個人的遭遇,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時廣大人民共同的命運,是苦難時代的一個縮影??梢哉f,這是一位在詞中把個人的愁思愁緒與傷時傷亂的家國之痛融為一體的詞人,這樣的詞人在詞壇中并不鮮見。但是,值得我們思索的是李清照作為女性為何能在積淀深重的封建文背景中屹立于男性作家群中?
當我們沿著李清照詞的創(chuàng)作的蹤跡進行追索之后,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不論是詞人青年時期的清高、坦率、真摯與憂愁,還是晚年的悲苦、深沉、孤寂和執(zhí)著,其內(nèi)心世界的發(fā)展過程,都是通過塑造一個個性化的、栩栩如生的女性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來展示的。而這,在詞壇上是前所未有的。
誠然,女性作為詞的描寫對象并不少見。早期詞中就有描寫女子情態(tài)的,例如,相傳是唐玄宗所作的《好時光》。晚唐詞人更專以刻翠剪紅為能事。北宋詞中也不乏女子形象,蘇軾筆下甚至出現(xiàn)過鄉(xiāng)村姑娘的剪影。但是詞人們往往只注意描繪女性的形體美,記錄她們瞬間的情緒變化。形象往往是支離破碎的,性格也較模糊。詞人們除了表現(xiàn)她們對愛情的向往之外,很少發(fā)掘她們靈魂中其他方面的內(nèi)在美。而李清照則以女性身份自述閨情,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形象的鮮明性,性格的完整性,抑或形象的思想意義,都遠遠超過了前人。在她的作品中,女子的情緒心態(tài)顯然具有另外一種意義,即它已不再是作者對獨立于自己客體融入各種主觀色彩的描摹和表現(xiàn),而是很大程度上成為作者自身形象、自身情感的直接外化。現(xiàn)存《漱玉詞》,多數(shù)篇章可以歸于“婉約”之作。這些動人的抒情詞篇留下了作者不同生活時期不同的自我形象:聰慧開朗、活潑天真的少女;一位才氣橫溢、情思如縷的少婦;飽經(jīng)憂患、孤獨憔悴的嫠婦。情深意濃是這位女性身上的顯著特點。本文試就此作一淺論。
一
早期,李清照生活比較平靜舒適。她出生于一個上層士大夫家庭,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是著名的學者和散文家,曾受到當代文豪蘇東坡的賞識;母親是狀元王拱辰的孫女,也有學問,會寫詩文。李清照在這樣一個學術(shù)、文藝空氣濃厚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受到文學的熏陶,養(yǎng)成讀書的癖好,工書、善畫,兼通音律,詩、詞、散文造詣都很高。她雖然不能應(yīng)舉入仕,但學識與文才都不亞于一般男子,早已名噪閨閣之外。這些也導致了她明朗開慧的性格的形成。她走出閨房,玩賞風景、飲酒賞花,寫詩作詞,像男子一樣抒發(fā)自己對美好事物的謳歌和風華正茂的青春的珍惜感情,表現(xiàn)出對封建禮教的蔑視。所以,李清照筆下的少女形象,天真、活潑、聰慧而又帶有少女的羞澀,活脫就是作者自我的真實寫照,如《點鋒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見到有人進來,最初的反映是“羞”,所以連鞋也來不及穿,金釵滑落,趕快溜走;但到門口時,卻又停了下來,“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里通過幾個富有特征的動作,生動地刻畫了人物嬌媚羞澀的情態(tài),塑造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形象。又如《浣溪沙》:
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橋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它傳神地描繪了少女的嬌柔神態(tài)和戀愛心理?!鞍牍{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反映出詞人追求婚姻自由的叛逆思想,也是閨閣生活的速寫。
然而,女詞人并不甘心于閨房生活的枯燥單一,常常走出閨門,欣賞山水風光,接受大自然的陶冶。如《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首小詞是李清照早年游興生活的片斷回憶。其中的少女是放在風光秀麗的湖光水影的背景中來描寫的,顯得更為歡快、頑皮。說忘了歸路,正是迷戀自然的心情在詞中的隱筆;說“日暮”“誤入”都不能使她掃興,繼續(xù)陶醉在所發(fā)現(xiàn)的美景中,正是詞人任性盡情性格的直接表現(xiàn);“爭渡、爭渡”是說奮力劃船,正是,奮力前進的朝氣在詞中的顯露。
總之,少女時期的李清照胸懷開朗,天真爛漫。分析她這個時期的一些詞作,無不洋溢著爽朗的笑聲,躍動著青春的活力。她詞作中的少女也不同于那種受封建禮教束縛,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閨秀,她們熱情、好勝,憨態(tài)可掬,好像沒有鎖進籠子的小鳥一樣活躍、歡快,帶有更多的少女的天然形態(tài),這正是作者本人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的縮影。然而,更為美好幸福的生活即將開始,那就是等待著她的美滿姻緣。
二
公元1101年,十八歲的李清照嫁給徽宗時期宰相趙挺之的兒子,太學生趙明城為妻。趙明誠是宋代著名的金石家。他們夫妻,有相等的學術(shù)知識和文藝水平,有共同的收集和研究金石書貼的愛好,有類似的傲世俗成名家的理想和抱負。志同道合,決定了他們的結(jié)合是封建社會中難得的美滿姻緣。其間,亦曾經(jīng)歷過若干次離別,盡管并不十分長久,但也激起了女詞人詞中感情的波瀾,她從自己的切身感受出發(fā),寫下了不少懷人思遠的詞章,其中的女主人公的形象是有一些與眾不同之處的。以往,不少女作者在反映思婦心境時,常著力表現(xiàn)親人遠別在自己心頭引起的濃重悲切憂戚感傷。她們以富于哀愁色彩的詞句抒寫一腔苦情,極言內(nèi)心傷痛,有時雖有暗含著對親人團聚的期待,但那期望往往連作者自己也覺得十分渺茫。因而,抒情主人公流出來的是一種近乎無望的悲哀或一種難得歸宿的思戀。像唐代巨高任宗之妻郭紹蘭所作《燕足天》:“我婿去重湖,臨窗泣血書,殷勤憑燕翼,寄與薄情夫。”又如姚月華的《古怨》:“與君形影分整分吳越,玉視經(jīng)年對離別。登臺經(jīng)望煙雨深,回首哭向寥天月?!边@類例子不勝枚舉,而李清照筆下的少婦形象則脫去了少女時期的稚氣,具備深于情感、大膽表露情感的特征,所創(chuàng)思婦形象也有所不同。據(jù)說“易安結(jié)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她在這首詞里大膽明白地寫道:“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卑炎约簩φ煞驘崃艺鎿吹膼矍楹拖嗨贾鄬懙昧芾毂M致。細察此詞之意,更可以體味到詩人相思之愁中所藏有的寄托。荷花凋謝,秋意蕭瑟。女主人公“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繼之由“獨”而“思”。由“思”而“愁”,雁陣飛過,錦書無憑,只有清冷的月光無聲無息地灑滿寂寞的西樓。過片后,詩人轉(zhuǎn)而鋪陳相思愁情,這愁情就像落花,流水那般自然,那樣無可遏止。然而,它并非女主人公所獨有,而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于是,從“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意象中幻化出的不只是孤苦伶仃的思婦,而是一一組疊印成雙的鏡頭:一對有情人異地同心,遙相思念,書信不通而魂靈相系。對留在家中的婦人來說,雖然離愁別恨無計可消,但恩愛夫妻的心心相印,畢竟能給人以感情上的慰藉。也正因為如此,那纏繞人心的縷縷愁緒終未陷于過度的哀傷。
在《鳳凰臺上憶吹簫》中更是把這種離懷愁苦、欲說還休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詞中以“香冷”“被翻”傳神地表達出詞人的愁情,以至“寶奩塵滿”也無心拂理,而發(fā)出“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心聲,癡想著樓前流水會對終日凝眸的自己發(fā)出同情,展現(xiàn)了深沉的思念,從而把女子在空虛寂寞的生活中所形成的閑愁深怨巧妙地表達出來,傳神地塑造出一個終日凝眸獨對樓前流水等歸舟的思婦形象。
又如《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詞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情思綿綿、回腸千折,沉積著難言離恨的少婦。然而細細品來,這位少婦胸中郁悶雖濃,情懷卻并未十分凄苦。深秋夜半,女主人公獨寢孤眠,寂寞之中,她感覺到“玉枕紗櫥”透出的寒意。但是,女人公與丈夫的別離畢竟是短暫的,夫妻相見有時,美滿的婚姻仍將伴隨著她。因此,她的心所體味到的“涼”便有了節(jié)制,不是“冰涼”,而是“初透”之“涼”,這樣的描寫既與重陽時間的氣候相宜,又同主人公的心境吻合。詞的下片寫思婦把酒澆愁,在愁的折磨下銷魂失魄,形容憔悴的情態(tài),“人比黃花瘦”一句形象地表達了詞人由菊花隨著氣候變冷而逐漸變瘦這一剎那的感觸來委婉地暗喻自己因相思而比黃花還要“瘦”的細膩感情,而由“暗香盈袖”一句仿佛于不經(jīng)意中點出,所想的親人是可思念的,可期待的。情景交融,把刻骨相思真實逼真地說了出來,從而顯示出詞人對愛情的專注與深沉。
諸如此類反映李清照婚后愛情生活的詞作中的自我形象大都是深情而率直的?!兜麘倩ā穼懙溃骸皶嵊昵顼L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點鋒唇》寫道:“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等等,愛情的表白都是那么坦率、誠摯,對愛情的追求又是那么執(zhí)著、深情。無怪乎,封建的衛(wèi)道士們要激烈反對。如,宋王灼《碧雞漫志》中說:“易安居士……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決,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也?!倍依钋逭詹粌H是“才婦”,更是“夸張筆墨,無所羞畏”。這些批評正好說明了李清照詞中的這種深于情、專于情的強烈感情的叛逆性,相對于桎梏人性的封建社會來說,這是水火不能相容的。
除此而外,我們還應(yīng)看到李清照筆下的友情同樣深摯動人。如《蝶戀花》是她寫給友人的一首詞。詞中回憶與朋友們分別的情景寫到:“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生動地描繪了餞別時難過的心情和恍惚的情感。依依惜別中她又叮囑朋友們:“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笨梢姡髡呤嵌嗝凑湟曈亚?。
李清照筆下的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還具備有才華,富于理想等性格特征。李清照聰穎過人,凡事又講究“?!薄熬?。歸來堂與趙明誠斗詩,可以看出她博聞強記,豪爽好勝;用詩文談今論古,指點時政,譏彈前輩詞人,可以看出她膽識超人,胸襟闊大。因此她塑造的女性形象,也不滿足于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而追求更廣闊的精神發(fā)展的自由。她深感環(huán)境的窒息,抱怨“庭院深深深幾許”(《臨江仙》);她要求在學業(yè)上與人切磋共進:“酒情詩情,誰與共”(《蝶戀花》);她痛惜時光流逝,無所作為:“春歸林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臨江仙》);傾訴理想和抱負,期待有所建樹愿望表現(xiàn)得最突出的是《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慢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全詞運用豐富的想象與浪漫主義的手法,生動地描述了在幻想的夢境中上天入海求索的情形。她要像大鵬一樣,御颶風飛往海外仙山。清人黃了翁曾稱贊說:“此似不經(jīng)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边@體現(xiàn)出了李清照感情的崢嶸豪邁,眼界的高闊,心胸的開朗。
縱觀李清照這一時期的詞作,抒情深刻細膩,善于運用精煉樸素而又生動形象的語言來展示內(nèi)心的歡樂與哀愁。特別是詞人敢于沖破與自己思想性格相抵悟的窒息人欲、壓抑生機的虛偽的封建禮教。毫無顧忌地抒發(fā)自己的真摯的情感。急切的思念是大膽的,浪漫的理想追求是迫切的。如果說人在南渡前由于活動狹窄,視覺僅局限于少婦的閨閣生活而影響作品深度的話,那么南渡后詞人由于經(jīng)歷了切身的不幸,詞風就大變,詞中的形象也由一個歡愉寧靜的少婦轉(zhuǎn)為一個流離他鄉(xiāng)含恨飲悲的嫠婦。
三
1127年,即李清照四十六歲那年,發(fā)生了“靖康之變”?;諝J二帝被金人擒去,北宋就此告亡。隨著趙宋南渡李清照的晚年就在滿目瘡痍、困頓飄零中度過。戰(zhàn)火中,他們夫婦一生珍愛的金石書畫化為灰燼;轉(zhuǎn)徙流亡中,她又遭罹到丈夫突然病故的打擊。從此,她孑然一身在災(zāi)禍接連的年代里流落在江浙一帶。這時羈旅他鄉(xiāng)且與“蕭蕭兩鬢生華”的李清照,怎能再得“每獲一書,即共同勘接,整屬簽題”的樂趣,夫妻間“意會心得,目往神援,樂在聲色狗馬讓”的生活不會復(fù)現(xiàn)。因此,她后期詞中的形象以飽經(jīng)憂患、不忘故國、多愁善慮為突出的特點。如《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梁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明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鬟,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首詞是作者晚年流離臨安(今浙江杭州)時某一年元宵節(jié)所寫。詞里的抒情女主人公,沒有了少女的歡快,也失去了少婦的寧靜。哪怕在元宵佳節(jié)的融和天氣里,也擔心風雨的降臨,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突變,她心有余悸,格外敏感了。燈節(jié)夜晚的華燈笑語,只能引起她流亡異鄉(xiāng)的惆悵,喚起她對淪陷的故國家園的深切懷念。她無心賞景,謝絕了酒朋詩侶的邀請,自甘寂寞,獨自在家獨坐。“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句貌似平淡的話體現(xiàn)了作者那種強自壓抑的內(nèi)心傷痛和對困難期間依舊喧鬧終夜的反感。寫到這里戛然了結(jié),使盛衰之感,苦樂之別,凄凄然囀出喉底,久久回蕩。詞中由個人生活的今昔之感所引起的怨愁,無不蘊含著家國衰亡的沉痛,這正是本詞的社會意義之所在。又如《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懷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坐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是李清照南渡以后的名篇之一,通篇都寫自己的愁懷。她早年也寫愁,但那只是生離之愁。暫時之愁,個人之愁,而這里所寫的則是死別之愁,永恒之愁,個人遭遇與國家衰亡交織在一起之愁。詞中使用平常口語,采取“淡酒”“雁”“黃花”“梧桐”“細雨”等形象,鋪敘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作者以獨創(chuàng)的濃郁、凄涼的意境,急促、頓挫的聲調(diào),描摹難狀的寂寞與凄苦,浮雕式地出現(xiàn)了一個暮年蕭索、孤苦無依的自我形象。而《武陵春》則是運用了不同的語調(diào)、音節(jié),描繪出內(nèi)容和《聲聲慢》一致的暮年飄零之痛: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在這首詞中,處處流露出徐緩頓挫、回蕩不盡的韻味,其中,那物是人非、觸目生愁的嘆息之聲,卻是和《聲聲慢》一樣,也讓人深深感受到黑暗社會對她的摧殘。對著那異鄉(xiāng)的春天,飲盡了人生苦酒的女詞人,只覺得心情沉重而毫無歡樂之感,活躍的春日景象,也曾激起她泛舟而出游的意興,但剎那間又被深沉的憂傷所淹沒了。在這里,作者用三組口語詞:“聞?wù)f”“也擬”“只恐”,曲折地反映出她那極難以筆墨形容的內(nèi)心活動,此外,詞中還運用了極其鮮明而形象的比擬:“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使得作者在環(huán)境壓力下所產(chǎn)生的不能明言,難以排遣的身世之悲,飄零之痛得到了深刻的表達,把備受摧殘的心靈進行了“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的寫照。有些詞則把她晝、夜、夢、醒都擺脫不了的家國淪喪之痛表達得更明確:“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菩薩蠻》);“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蝶戀花》)。
由此可見,南渡后,李清照因國破家亡、夫死,一方面悲痛個人幸福的毀滅,同時更感慨故國舊家的淪陷。其詞作中的主人公形象,已不再是因離愁別恨縈懷以至“人比黃花瘦”,或?qū)χ皹乔傲魉薄敖K日凝眸”的深閨少婦,而是國破家亡、飽經(jīng)憂患的暮年“嫠婦”了。這些抒情作品中的主人公雖然是作者本人的影子,其中有亡國之恨,飄零之苦,寡居之悲。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李清照就是用她那所特有的感受能力和她那支鍥刻入微的妙筆,塑造出了一個有情感、有才華,富于理想而又飽經(jīng)憂患的知識婦女形象。李清照描繪了她少女的天真、少婦的真摯和晚年的凄苦,更可貴的是刻畫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溫庭筠塑造過貴族女子的形象,描繪了她們的服飾、外貌和情態(tài),但是沒有刻畫她們的性格,柳永塑造了一些歌樓酒館中的女子,她們都熱情潑辣,追求愛情,大膽坦率,很有特色,但也帶著市井階層的淺薄。而李清照所塑造的形象與他們筆下的形象在深度上大不一樣,同是貴族女子,不像溫庭筠筆下的那種蒼白、空虛;同是追求愛情沒有柳永筆下的那種庸俗、輕浮。更為重要的是李清照所塑造的形象是她自我形象的寫照,充滿了真情實感又更具典型意義。她敢愛敢恨,敢抒情懷,敢寫內(nèi)心世界,始終沒有使自己豐富的情感衰退,始終保持著極為深摯強烈的情感。其鮮明生動的個性色彩和人物情感,心理層次的深度都達到了其他古代女作家難以企及的高度,亦卓然孑立于男性作家群中。同時李清照所塑造的這個形象,沖擊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道德,提供了中國古代女性知識分子的一個完善典型。李清照有這樣的詞句:“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鷓鴣天》),就用來贊美這一位中國封建社會唯一杰出的女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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