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亞當(dāng)·扎加耶夫斯基|楊德友 譯
我是在休斯敦完成為這一本選集篩選詩歌的工作的,在我每年到德克薩斯州小住的第一個星期期間。最初的幾天總是十分困難的;美國的城市,紐約除外,對于歐洲來客能夠提供的事物不多。美國城市似乎在說:現(xiàn)在你得依靠自己,自己想辦法吧。你能遇到友好的人,但是不要指望街道和各個地方會有什么話對你說出來。
在這里,街道更像是指南針,而不是人心;街道延伸,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就像認真的制圖員的鉛筆——這種態(tài)勢中有某種冷漠、不可名狀、抽象的意味。
我是從巴黎來到這里的,巴黎這個城市,十分喜歡言說,就像是一個人,年輕的老年人,他記得阿貝拉爾和帕斯加爾、諾爾維德和西蒙娜·維伊!(巴黎以此示意來者:你們幾乎不會遇到友好的人,但是每一塊石頭都有話對你們說。)
我一向認為,作者閱讀自己的作品不會感到欣喜,因為作品不是為自己寫的。但是現(xiàn)在對這個判斷我要稍加修改。卻也不是一改到底,因為我不認為,閱讀自己的詩歌和閱讀其他詩人的詩歌是一樣的。但是,閱讀自己的詩歌至少令我活生生地回憶起寫作這些作品的地點。作者閱讀自己的詩歌是從自己思緒的另外一端起始;他熟知自己本文的內(nèi)幕,記得猶疑、空虛的時刻,但是也有時常顯現(xiàn)的欣悅瞬間。偶爾還回憶起夜深人靜時候不知名行人準(zhǔn)確的腳步聲,高空飛機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雨水水珠打在窗戶鐵皮百葉窗框上的、節(jié)奏不均衡的聲響。
全部這些境況的公分母都是一種特別的心境,這樣的心境不宜多談——而且描述起來也是不容易的。但是,每一首詩都是在敘述這一心境,用形象和形象包含的情緒。
我隨身也帶來早先發(fā)表的詩集;在其中有時候?qū)懙煤懿畹脑娦欣镏赜终业酵艨死品驓q月的氣息:在烏任·尼查大街租住房間里漫長的周日、我的打字機的嗒嗒聲。屋門外面是我已經(jīng)不年輕的房東輕輕的話語聲;他們都是禮儀周到的人,盡力尊重這個“文學(xué)家”房客的安寧。
在克拉科夫住過的另外一個地點:在博萊斯瓦夫·赫羅勃雷大街一個公寓第十層的微型工作室(第一層住的是康豪塞爾;第九層住的是拉基維沃維奇,他當(dāng)時是“大理石人”,克蕾斯蒂娜·布爾科娃曾經(jīng)在電梯里把散步時采摘的野花送給他)。從窗口望見拉科維茨基墓園,夏天是一個巨大的綠地,在十一月最初的幾天里因為點燃的蠟燭而呈現(xiàn)閃閃光點。墓園上方是索維涅茨山的側(cè)影,和——從這樣的遠距離來看——皮烏蘇茨基峰不鮮明的山丘。還有,在春天和夏天里,每天黃昏時分都有令人目眩的太陽在深綠色的地平線下沉。
“巴黎”組詩提示自己的起源和產(chǎn)生時候的環(huán)境、散步(在圣克勞德公園,在麥松-拉菲特——有時候和高大、消瘦、不能忘懷的約瑟夫·查普斯基在一起,但是也在塞納河畔,在比較丑陋的區(qū)域——只有地下鐵道在那里的地下穿過),描寫強烈的生疏感和欣悅的時刻。
也有柏林組詩,是我在這個花園和樹林城市兩年逗留期間寫的,當(dāng)時還細心分成兩個互不相似的一半。
最后,還有在這里,在休斯敦寫的詩;已經(jīng)收入了不少。在德克薩斯寫詩,對于身居中世紀城市狹窄街道中感覺最好的人——幾乎是一種醫(yī)療活動了。
但是,還是返回更為概括性的問題吧,寫詩不是關(guān)注醫(yī)療,(我一向認為,詩人是健康人的醫(yī)生!)可是——關(guān)注什么呢?也許是,像大地測量專家們那樣,關(guān)注于衡量世界吧。用感知、理性和靈感來研究現(xiàn)實的意義,證實——最少也是嘗試證實—— 一般地說,這樣的意義是否給予了我們。但是,草地是不衡量大地測量學(xué)的,而我們,雖然可能顯示出科學(xué)家和數(shù)學(xué)家的嚴肅面貌,到最后還一定是受到我們需要研究的這個世界的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