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群[新疆大學人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46]
《史記》誕生于公元前1世紀西漢時期,它記載了從中國上古開始到西漢時期長達三千多年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歷史事件。《史記》是中國第一部以寫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通史,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傳記文學?!妒酚洝穼笫朗穼W和文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chuàng)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后來歷代“正史”所傳承。同時,《史記》還被認為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著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妒酚洝分械钠呤袀髦饕涊d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刺客列傳》是司馬遷的首創(chuàng),他在文中表達出了對這些刺客的欣賞和喜愛。
《史記·刺客列傳》中描述了幾位刺客的事跡:曹沫劫齊桓公,專諸刺王僚,豫讓伏擊趙襄子,聶政刺殺韓相俠累,荊軻刺秦王、高漸離擊秦始皇。由于刺客采取的手段多是暗殺,而且其行為常跟政治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刺客歷來飽受人們的批評,《史記·刺客列傳》中的刺客也不例外。班固立足于儒家正統(tǒng)思想“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指責游俠為奸雄,其實也是對刺客的批評。也有些人站在實用的立場上稱贊刺客對國家的忠誠。實際上,這兩種態(tài)度都和司馬遷的寫作本意相背離。司馬遷在《刺客列傳》文末提到“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說明司馬遷看重的是刺客的“志”和“意”,而這個就是“義”的精神。
孟子曾有“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義者也?!薄墩撜Z·微子》“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边@里儒家所說的“義”是偏重人倫,強調的是對國家、君主、社會的義務。而刺客所奉行的“義”則和儒家的“義”不盡相同。相同之處在于儒家指出“君仁臣忠”,曹沫為報魯莊公知遇之恩,在齊魯會盟時用匕首劫持齊桓公,脅迫他答應歸還魯國所有失地。豫讓為報智伯,不惜自戕以擊趙襄子,這都體現(xiàn)了“君仁臣忠”。不同之處更多,也是先秦時期俠義精神的體現(xiàn)。概括起來刺客展現(xiàn)的俠義精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一、不畏強權。當社會不公時,社會就需要正義的產(chǎn)生,人們就渴望英雄的出現(xiàn)。刺客行刺雖然采取的是暴力手段,但若從他們的動機看,卻又有反抗強權、對抗社會不公正的意義。他們有著不同尋常的膽識和果敢,他們的行為更多的體現(xiàn)出,在當時列國紛爭的情況下,一個弱小國家的反抗精神。曹沫劫持齊桓公既是如此。當時齊強魯弱,齊國占領了魯國的很多土地,曹沫會盟時挺身而出為魯國要回了失地,打擊了齊國的勢焰?!扒G軻刺秦”更是如此。當時秦國已經(jīng)吞并了很多國家,燕國岌岌可危,荊軻自己的祖國衛(wèi)國也是為秦所滅,荊軻此時挺身而出,為燕國一搏,雖然最終失敗身死,但仍能令千載后的我們感受到怒發(fā)沖冠的壯烈?!按糖亍钡墓适乱惨辉俚谋缓笕藗髡f,影響深遠。荊軻的朋友高漸離在秦平天下后曾隱姓埋名,后由于高超的擊筑才能被秦始皇召見,舉筑撲擊秦始皇,不成被殺,秦始皇為此終身不近諸侯之人。豫讓、聶政的動機雖然不是出于公憤而是私仇,反抗強權的動機少一些,但由于他們站在弱者一方,也有一定的反強暴意義。
二、重視名譽。對名譽的追求是刺客的精神信仰。為了名譽,他們可以舍棄生命。這絕非貶義的沽名釣譽,而是建立在重“義”的基礎上。曹沫在齊魯會盟前為魯國將軍,但屢次敗于齊國,為了雪恥,他劫持齊桓公,一擊成名,他的行為是有重視名譽的因素影響的。聶政好像并不重視名譽,他擊殺俠累后“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引自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其后引文都出自此),死后,韓國將聶政尸體暴于市中,無人能識。他的姐姐聶榮知道刺殺韓相的人暴尸于市,對鄰里說這一定是她的弟弟。伏尸而哭,國人驚怪,聶榮說“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她知道名譽對弟弟來說很重要,不愿意因為保全自己而埋沒了弟弟的名聲,可見名譽是刺客重要的人生信仰。豫讓的故事于則更為典型。豫讓曾事于范氏與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后事智伯,甚尊寵。后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豫讓為報仇自殘形體,他的朋友勸他“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則認為投降后再行刺,雖然可能成功,但這種行為本身已經(jīng)損傷大義,有愧于后世天下為人臣者。后屢次刺殺不中,為了達到“忠臣有死名之義”,請求趙襄子解衣,刺衣以報智伯后伏劍自殺??梢娝麄冸m然重視名譽,但他們的名譽是建立在“義”的基礎上,重視名譽其實是重視公義的一種表現(xiàn)。
三、己諾必誠。李白《俠客行》有“三杯許然諾,五岳倒為輕”,雖然是夸張的寫法,但卻將刺客的信義精神刻畫的入木三分。聶政本為市井屠戶,嚴仲子屢次重金而獻,聶政堅辭。后母亡,聶政到嚴仲子處,答應為嚴仲子報仇。嚴仲子要為聶政備下車馬壯士,聶政說人多言失,孤身犯險,擊殺韓相俠累。燕太子丹結交荊軻,請求荊軻效仿曹沫劫持齊桓公之事。答應后荊軻為此做了很多計劃,勸說樊於期獻頭,得燕督亢之地圖及匕首后出發(fā)刺秦。聶政和荊軻知道行刺必死無疑,但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是他們的行事原則。《刺客列傳》中所提到的很多人都有重然諾的特征,燕太子丹曾結交田光希望田光刺殺秦王,田光以身老無法完成太子丹的任務,并將荊軻介紹給太子丹,太子丹怕田光泄露了自己的計劃,田光笑稱一定不會泄露,后自殺以消太子丹之疑心,完成自己的承諾,這都體現(xiàn)了言必信的信義精神。
四、不愛其軀。不愛其軀是刺客普遍表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包括生死關頭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或有時為了行刺,或保全別人而對身體自殘。刺客行刺之前,對自己行刺的代價有很清醒的認識,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畏懼。豫讓為智伯報仇,“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聶政行刺之前,嚴仲子說韓相俠累宗族盛多,兵衛(wèi)甚眾,原來派出行刺的都沒有成功,可見刺殺俠累是必死之事。但聶政卻不要隨從車騎,單人上路,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荊軻刺秦,臨行前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及至后來,刺秦不成,倚柱而笑,箕踞而罵秦王。唯有不畏生死,才能毫無畏懼,視死如歸。不愛其軀還表現(xiàn)在為達目的不惜摧殘身體。最為典型的是豫讓和聶政。豫讓曾向趙襄子行刺未成,為達報仇目的,“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聶政則在行刺成功但無法逃脫后“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這種對身體的自殘行為是常人不想做也做不到的。
五、知遇之恩,以死相酬?!笆繛橹赫咚?,女為悅己者容”,這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話就是出自豫讓之口。這也是刺客最典型的一個外在特征。刺客作為代人行刺者,往往受人的豢養(yǎng),豢養(yǎng)者若視刺客為知己,刺客就會傾盡全力來報答知遇之恩,不懼生死。不止是刺客,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公子王孫所養(yǎng)的門客多具有這種特征,只是他們對主人的回報方式不同而已。公子光對專諸是如此,文中“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曾說“光之身,子之身也”,專諸為報公子光之恩刺殺王僚,公子光得以自立為王。豫讓曾先后事于范氏、中行氏、智伯,智伯對他最為尊寵,因而決意為智伯報仇。趙襄子曾責問他“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于智伯。智伯亦以死矣,而子獨何為之報仇之深也”。而豫讓回答“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更體現(xiàn)了他們對知己的酬謝。仲子不是聶政的主君,只是因為他以諸侯卿相身份賞識結交市井屠戶聶政,聶政便愿以死為報知己,死后,姐姐聶榮曾說“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笨梢姙橹憾啦恢皇谴炭偷男叛?,也是當時社會普遍推奉的信條。
六、重情重孝。當然,刺客們并不是一味的舍身赴死,不顧家庭,相反他們大多都有很強的家庭觀念,有濃重的家庭情感和責任。聶政就是一個這樣重情重孝的人。他為避仇隱于屠者之間,嚴仲子奉黃金給聶政母親拜壽。聶政推辭說只愿“旦夕得甘脆以養(yǎng)親,親供養(yǎng)備,義不敢當仲子之賜”。雖然聶政對嚴仲子的知遇之恩十分感激,但母親健在,供養(yǎng)母親才是最重要的,“老母在,政身未敢許人也”。直到母親去世,服喪已滿,聶政才答應嚴仲子的要求。即便如此,當事成之后,為了不牽連姐姐,自殘身體后才自殺,其重孝重情可見一斑。專諸在刺王僚前也曾對公子光交代“母老子弱”,將他們托付于公子光,死后公子光封專諸之子為上卿。所以,雖然他們身上更多體現(xiàn)的是俠義精神,但也深受孝道、倫理的影響,并不是沒有人倫感情,相反,正是由于他們太重視情,才會既對父母、親人重情重孝,也會以生命報答對他們有情的君主和知己。
刺客們輕身重義的精神在后世得到了傳承,在《史記·游俠列傳》中記載了漢代眾多俠客,這些俠客多具有輕身重義、重信、重名的特征,如朱家“專趨人之急”,曾“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郭解“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后乃敢嘗酒食”??梢?,俠義精神對后世文學和文人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并且,俠義精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融入了新的內(nèi)容。漢魏之際,詩人曹植創(chuàng)造大量少年俠客的詩歌,唐代王維《少年行》、李白《俠客行》等詩歌中都貫穿了俠客們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情懷,唐傳奇中的聶隱娘、紅線的形象也是它濟弱扶困的反映,元代雜劇中有《趙氏孤兒》、《豫讓吞炭》等劇目,宋代以后《三俠五義》《水滸傳》等小說中也都有俠義精神的反映,形成了至今不衰的中國俠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