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詩旻 薛 斌[浙江工業(yè)大學之江學院, 杭州 310024]
自上世紀80年代海禁打開,中國內地文化人僑居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變遷。作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卻是全新的一部分,它以更富于想象力的語言參與歷史,不但是中國文化史進程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文化史的一部分,而且這歷史是正在發(fā)生的歷史。它和中國本土文學及世界文學構成換喻的關系,與后兩者在時間的縱深和空間的廣袤維度上展開宏大而精微的對話。在21世紀全球化語境下,它對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具有獨特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本文試圖通過探討嚴歌苓作品中包含的獨特文化特性和意蘊,解析其作品所提供的在流變動態(tài)中構建后現(xiàn)代人類文化身份的獨特視角。以嚴歌苓為例,考察散居海外的中國內地作家以什么方式,在本土文化和移居國文化之間表述主體自我獨特的文化身份,如何自處,如何取舍協(xié)調,并從兩者當中汲取文化資源,將之熔鑄為一種新的文化身份;具體而言,在此過程中,嚴歌苓作品采取了哪些語言和敘事策略,體現(xiàn)出哪些獨特的美學特征,而這些與其作品所從屬的流散文學又有著怎樣的關系。
寫作者的僑居作為個體生命體驗,使散聚文學與散聚生存構成親密的互動關系。散聚的存在方式需要相應的言說方式來表述。僑居者在文化的疊印交錯中生存,同時用疊印交錯的語言言說,兩者都在一種無根狀態(tài)下孕育著本真存在的彰顯。這樣的寫作本身顯現(xiàn)為此在,同時向存在敞開。而只有這樣的寫作有能力有資格表述游子的生存,那是一種夾縫中的建構,跨越語言、跨越文化,它與語言建構同位,是流散文學的真諦。
“言說是一種創(chuàng)建”①,言說與存在一而二,二而一。
在嚴歌苓移民小說中,作品的聲音跨越時空、跨越文化,在兩個語言系統(tǒng)間穿梭,時而流利時而生澀,乃至語塞甚至失語,言說的困境對應著存在的困境。很難說清,哪種語言、哪種言說才昭示出更本真的存在。作者只能讓語言自己去講述,讓言說自己去創(chuàng)建,不是“我”講故事,而是故事講“我”。言說的參照系不斷變換,一個符號連著另一個符號,通向無數可能性的歧路。某種存在剛剛顯露便立即被后來的言說拆解。讀者便不斷在言說與存在的疏離與親密、遮蔽與彰顯中迷失又追尋。在此過程中,語言符號即能指本身受到關注。嚴歌苓在作品中交替使用著兩種語言、兩套話語:倫理的和契約的,言情的和言利的。一邊是母語中文,駕輕就熟,得心應手卻又常常不知所云,它是熟練得陳腐的言說,也是空洞得虛無的言說。說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沒說。更糟的是,這種言說還會使存在本身異化。在論及某些國人在海外所寫的回憶錄時,嚴歌苓就發(fā)出過無奈的慨嘆:“幾十年的情感培養(yǎng),腔調早就定好了,即使作者有求實的意愿,一開口音調就跑了?!眰惱碛栒]和極權政治共同編寫的公共語法使個體經驗的本真言說面目全非。這時,另一種語言出場了?!坝⑽氖刮音斆АVv英文的我是一個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確的表達給我掩護。另一種語言含有我的另一個人格,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事?!雹谟⑽难哉f的幼稚、魯莽、憨拙成為一幅面具、一種身份,既是對既往身份的消解,又是新的身份的鑄造;既是對另一種存在的解構,又是新的存在的建構。敘述者擺脫了熟稔得陳腐的母語(中國式)言說方式,進入新異的英語(西方式)言說方式。與此同時,也就擺脫了壓抑、異化的舊的存在,進入了類似新生的使個體生命解放的存在。在嚴歌苓的幾乎所有海外題材作品中都可見到兩種言說方式的并置。而這種語言穿越在《人寰》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小說中,“我”,一個移民美國的女博士生用半生不熟的英語向美國心理醫(yī)生講述自己在中國從童年到少女時代再到成年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歷。“我”的英語敘事在“放肆”與“魯莽”中“讓本性最真切地”表現(xiàn)。英語使“我”從一個孤獨、困窘、青春不再,受到重重限制的異國女人失語的存在進入了一個小女孩般無知無畏的身體和思維。然而,這個說英語的“我”就是個體存在的本真言說嗎?答案遠非確鑿堅定的“yes”。正如母語言說的倫理規(guī)訓和高度體制化壓抑不是個體存在的本真言說,這個說英語的“我”同樣不是。當“我”面對說英語的異域世界時,“我”對英語感到無力、困惑,甚至恐懼。小說中是這樣寫的,“當我疲倦時,我沒有足夠的體力說英文。英文必須是那個年輕力壯的我說的?!雹郛敗拔摇睆挠⒄Z世界退卻逃離時,“沉靜而憂悒”的中文拯救了“我”?!拔抑v中文是退化,如同成年人吮吸棒棒糖、挖鼻孔,以此類行為來減緩作為成年人的壓力。”④對中文的眷戀與回歸營造出一種返回孩童狀態(tài)的幼稚的幸福,它幾乎是生理性的愉悅,令人想起弗洛伊德所說的退滯狀態(tài)。母語的“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⑤,它在壓抑的同時釋放,在遮蔽的同時保護?!拔摇痹谡f中文時也退守到故國那陳舊卻親切、無奈而混沌的存在中去,以此躲避西方式存在的尖銳與陌生、清醒與冷漠。嚴歌苓并沒有把西方式的言說作為武器,做出對母語的審判姿態(tài)。她說:“英文寫作時的我是勇猛的、魯莽的、直白的,中文背后的我是曲折、含蓄、豐富、復雜和老奸巨猾的。這是我的雙重性格?!雹拮髡咔逍训匾庾R到,跨越語言就是跨越性格,跨越兩個自我。這種自我的分裂正是聚散生存的必然。以分裂的語言言說,正是撫慰分裂之傷痕的嘗試。正如趙毅衡先生所說,在這里“不是自我在主宰詩性的釀造,而是藝術語言在拼補作家分裂的自我,往靈魂的空皮箱里裝入意義”⑦。在兩種語言存在的轉換和跨越過程中,當英語言說凸現(xiàn)出母語言說中被遮蔽的存在時,它又可能造成新的遮蔽。而且,英語言說不可能擺脫母語的“監(jiān)視”,它不得不在母語的在場下進行。⑧于是,兩者復雜微妙的互動便挖掘出散聚生存經驗獨特豐富的內涵。
在當今時代,流散文學研究,具體到中國的海外移民文學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首先,文化身份是當代世界政治的中心。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世界上每各民族,尤其是第三世界各民族都面臨著深刻的文化身份危機,都被迫重新給自己定位,重新認識自己。對于后現(xiàn)代后殖民時代中流散于第一世界的第三世界作家來說,文化身份的形成是一個交織著異化與同化的痛苦過程,這一身份不是一個本質性的存在,而是一個處在不斷建構和再建構的動態(tài)的認同過程。在此過程中,作為文化表述之重要部分的文學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參與了作為一個整體的文化身份的建構。
其次,對海外作家來說,故土文化和僑居國文化的掙扎與撕扯形成的雙重異化壓力造成了書寫主體的分裂人格。散聚文學寫出了散聚作為個體生命體驗對后現(xiàn)代文化身份的定位與塑造。散聚心態(tài)寫就的移民文學是為了安撫寫作者自己的靈魂,是自己獻給自己的安魂曲。對于后現(xiàn)代及準后現(xiàn)代狀態(tài)下生存的中國人來說,嚴歌苓移民文學作品提供了一種尋找自我生存意義及個體價值的途徑,也為現(xiàn)代社會個體及群體尋求身份歸屬做出了探討。
最后,這種“生活在別處”的文學依舊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而且是全新的一部分。他們以更富于想象力的語言參與歷史,他們的作品不但是中國文化史進程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文化歷史的一部分,而且這歷史是正在發(fā)生的歷史。這對處于國內及國際移民大潮中的中國有著書寫歷史,詮釋歷史的意義。
① 湯擁華、張純:《文化邊緣的言說與抉擇——嚴歌苓小說論》,《華文文學》2005年第2期。
②③④⑤ 歌苓:《人寰·草鞋權貴》,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第72頁,第72頁,第89頁。
⑥ 嚴歌苓:《十年一覺美國夢》,《華文文學》2005年第3期。
⑦ 趙毅衡:《“流外喪志”,而后有文學》,《豌豆三笑》,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
⑧ 黃萬華:《語言的舞者嚴歌苓》,《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