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蔣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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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向京雒,冠蓋織古今。疲極或慨息,偶云慕泉林。
長揖挽之去,至竟非其心。朝來出門望,車跡恐不深。
驚流少潛魚,疾飆無安禽。亮矣子陵釣,愍哉嵇生琴。
(黃景仁:《雜詠》之十)
舉凡題作“雜詠”“雜詩”“詠懷”“古詩”一類的組詩,源頭都是漢魏間的古詩,因為此類作品隨感興發(fā),率無標題,后人編在一起,就成了組詩。但從庾信《擬詠懷》開始,以迄陳子昂《感遇》、李白《古風(fēng)》等,后人寫這類作品往往都是模仿漢魏古詩的慷慨詠懷。仲則(黃景仁,字仲則)這組《雜詠》二十首,作于二十歲之前,集中抒發(fā)了少年時代對人生、對世事的沉思深慮。其中對生命的短暫和有限充滿了凄惶之感,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莫名的悲哀,讓人聯(lián)想到漢魏古詩、阮籍《詠懷》的憂生之嗟。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攄寫的某些主題觸及前人詩中很少表現(xiàn)的人生體驗和心理內(nèi)涵。
《雜詠》之十的主題就有點特別,是一個尚未出仕的少年人對歸隱的向往。向往歸隱不算是新鮮的主題,但此詩所展現(xiàn)的經(jīng)驗方式卻很不一般,虛擬了一個上京求取功名的人,竭盡奔走之疲憊,一無所獲。偶發(fā)感慨,流露泉石之思,馬上就得到知音,相識恨晚,把臂入林。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隱遁并不是他們衷心向往的歸宿,他們其實更留戀朝市的朋客往來。如果詩寫到這里便結(jié)束,那無非是道出世俗固有的一種心態(tài)而已,奇就奇在詩的末四句意思突然又一轉(zhuǎn),用兩句比喻暗示了京城權(quán)力中心的風(fēng)波兇險,最后在嚴子陵和嵇康不同結(jié)局的對照中結(jié)束全詩,作者的取舍是不言而喻的。
這樣的主題應(yīng)該說是很傳統(tǒng)的取意,沒什么新鮮。但它出自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之手,又頗值得玩味。通常少年人血氣方剛、功名心切,多的是懷才不遇的憤懣,鮮有未涉世而已畏風(fēng)波、滿懷恬退之思的。這不能不說是仲則的早熟之處,通曉史籍,諳識人事,使他對仕途的險惡心存畏懼。這種心理見于一個尚未入世的少年,不禁令人動容。但此詩之觸動人心,歸根結(jié)底是在遣詞造句上的成功。
首聯(lián)“行行向京雒”是熟語,但“冠蓋織古今”卻命意不凡。尤其是一個“織”字,用極具象的動詞串聯(lián)起有點抽象的“冠蓋”和更抽象的“古今”,極具語言張力。“疲極”四句,舉重若輕,敘事十分簡切;而“朝來出門望,車跡恐不深”刻畫那種終究耐不住寂寞的情態(tài),又格外生動形象,饒有諧趣?!绑@流少潛魚,疾飆無安禽”一聯(lián),與古詩“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的功能相似,是鑲嵌在詩中間的亦興亦比,暗示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兇險處境,自然映帶出結(jié)聯(lián)兩個人物、兩種命運的對照:“亮矣子陵釣,愍哉嵇生琴。”嚴光不留戀漢光武的封賞,悠然歸隱,憑江獨釣,名垂千古;而嵇康終因不能遠避權(quán)力之爭,一曲《廣陵散》,竟成絕響。
不久仲則游徽州,途經(jīng)桐廬,又有《過釣臺》詩,首云:“上者為青云,下者為朽壤。立足一不堅,千古徒悵懩?!彼缭绲匾褜r局看透,但結(jié)果又如何呢?雖稟絕世才華,終不免寄人籬下,非但不能如嚴子陵一般飄然遁世,甚至也不能像阮籍那樣明哲保身,唯以“十有九人堪白眼”的孤傲,飽嘗“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失望,蹭蹬風(fēng)塵,英年謝世。日后他應(yīng)該能體會,雖然知道什么是正確的選擇,但如何選擇卻常常由不得自己。這正是世事和人生的無奈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