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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皮籮(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少
        文藝論壇 2013年11期
        關(guān)鍵詞:篾匠女老板

        ○少 鴻

        1

        郭伯老了,爬不了山,只能我上山去砍竹子。我砍了四根竹節(jié)長、節(jié)巴平的楠竹扛回來,放在郭伯家的禾場里,按照郭伯給出的尺寸鋸成竹筒,再將它們劈成很多片,然后,我們就坐在那條兩庹長的橡木板凳上,開始破篾了。

        剛劈開的竹片散發(fā)著清香,秋風(fēng)涼爽,水一樣的從頸子里滑過去,很舒服。我右手運(yùn)著篾刀,左手持續(xù)地將篾條往刀口里喂。篾條一破兩片,變作青黃兩條薄篾,搖搖晃晃地吐出來,歸作兩處。青篾繼續(xù)加工作為備料,而黃篾是廢棄不用,只能當(dāng)柴火燒了的。

        我勾著腦殼,干得很認(rèn)真。

        郭伯側(cè)對我坐著,對他來說篾刀有點重了,瘦筋筋的手顫顫巍巍的,但篾出得很順溜。到底是老篾匠了,人老手藝還在。但他不光是破篾,還要教我,所以,他的眼光不時落到我的手和篾刀上,像一只蜂子,叮叮這,聞聞那。他還撿起我破的篾,湊到眼前看了看,摸了摸。他沒有吱聲,于是我就曉得,我破的篾厚薄均勻,基本達(dá)到了他的要求。我破篾的姿勢、手感和力道都是對的。

        我就有些得意,加快了喂篾的速度,還嘬起嘴吹起了口哨。郭伯咳了一聲,似乎是提醒我要專心。彌漫的竹香中夾著一絲類似干稻草的氣息,那是他的身體散發(fā)的衰老的味道。

        破出的篾慢慢地在腳邊堆積起來。我的篾刀也慢慢地重了,手腕有些發(fā)酸。我停下手,看著板凳另一頭的郭伯,他身子瘦小,腰彎得像只蝦公。

        我問:“打一擔(dān)皮籮要幾天啊?”

        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埋頭破著篾,一滴鼻涕掛在他的鼻尖上。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你想幾天就幾天,幾天有幾天的打法。不管幾天,都要先備篾,都要屁股坐得住?!?/p>

        這話聽來有點責(zé)備的意思,我就不吱聲了,專心破篾。

        我曉得篾貨都是打起來快,而備篾是件細(xì)致也很費時的活。除了破篾,還要規(guī)篾、刮篾,很麻煩,很繁瑣的。打兩只皮籮,光備篾可能就要兩三個工。

        不過,我曉得自己坐得住的。我是有坐功的,我在東莞那家工廠的流水線上車衣服,每天坐十小時,一坐就是六年。工廠倒閉了,我才回家鄉(xiāng)來。我必須跟郭伯學(xué)會打皮籮,我想要四季青竹藝社的那份工作。我不想再到外面打工了。

        2

        那天,我在鎮(zhèn)子里閑逛,逛著逛著,就碰到了一張招聘廣告,說是那家港商新辦的四季青竹藝社,急招會打皮籮的老篾匠,一旦聘用,待遇從優(yōu)。我覺得怪,竹藝社一般都是做竹筷、竹椅、竹桌、竹涼席、竹座墊的,它卻還要打皮籮,發(fā)的什么神經(jīng)呢?

        皮籮并不是皮做的,其實就是一種用又薄又細(xì)的篾打的籮筐,比一般的粗篾籮要精致、皮實,以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日常用具,碾米、上街、走人家,都挑著它的。特別是走人家的時候,將籮蓋翻過來擱在籮口,將禮品放在蓋里讓路人看見,皮籮隨著扁擔(dān)忽閃忽閃,是很顯擺也很拉風(fēng)的事。皮籮打得好,篾織得緊實,裝粉都不漏的,如果再刷層桐油,甚至可以拿來挑水。一對好皮籮可以用上一輩子,甚至幾代人。但問題是,如今沒人用皮籮了,都是用蛇皮袋裝東西了。不管什么東西,用蛇皮袋一統(tǒng),往摩托車上捆也好,往拖拉機(jī)斗里甩也行,打粗,耐臟,方便。誰還要皮籮呢?

        我在在廣告前發(fā)著呆,郭伯彎著腰過來,手里提著幾包中藥,晃晃悠悠。郭伯是遠(yuǎn)近皆知的篾匠,會打皮籮的,好像也只有他。

        我朝他揮手,把廣告指給他看:“郭伯,招打皮籮的老篾匠呢,待遇從優(yōu)!”

        郭伯湊到廣告,抽了抽鼻子,好像不是看了看,而是嗅了嗅,然后搖頭:“它講的老篾匠,是手藝熟,不是年紀(jì)大;我這把瘦骨頭,它不要的,它不怕我死在它那里???”

        我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呢,郭伯你起碼還有十年好活。只是不曉得,香港人要打皮籮做什么?”

        “各有各的心思?!惫纛^要走,忽然又回轉(zhuǎn)腦殼,看了我一眼,我便像被叮了一口。我老覺得他的眼睛像兩只蜂子。

        郭伯說:“你想不想應(yīng)聘?”

        我說:“你哪么曉得我要應(yīng)聘?”

        郭伯說:“在家門口打工比到遠(yuǎn)處強(qiáng)啊,好招呼家里。還有,那家竹藝社的女老板又年輕又長得乖呢,看到都舒服。你要想應(yīng)聘我教你打皮籮?!?/p>

        我摸著腦殼笑了:“郭伯你人老心沒老嘛。不過等我學(xué)會打皮籮,板凳腳都長菌子了,人家早招滿人了。郭伯你以為我是神仙???”

        “你不是神仙,你是篾匠坯子,天生的。還記得十年前么?箢箕啊,斗簟啊你一學(xué)就會,打得像模像樣。只要有心我保管三天就教會你,就可以去應(yīng)聘了放心,方圓幾十里,除了我,沒人跟你爭我打聽過,廣告巴出來十來天了,都沒人上門,他們招不到人的?!惫f。

        我癟了癟嘴巴,不相信自己三天學(xué)得會。

        “你以前學(xué)的手藝忘不了的,它只是睡了,我一叫,它就會醒來的。當(dāng)然,手藝要精,是另一回事。沒個兩三年,你趕不上我。”郭伯邊說邊瞄我,不時拿手背揩一下鼻涕,他的影子蜷縮在地上,顯得很小,像一個黑色的干樹蔸。

        我就沉吟起來,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十來年前,我到鎮(zhèn)中學(xué)去讀書,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古驛道走,是必得經(jīng)過楓樹坳,從郭伯的屋檐下過的。而且,我是必得停留一會的。因為,郭伯的崽郭開放是我同學(xué),又玩得好,我常去邀他一起上學(xué)時常的,就看到郭伯坐在禾場里,或者階基上,做篾匠活。有天我來了興趣,從郭伯手里接過打了一半的箢箕,學(xué)著樣子編了起來。居然,就順利地打成了那只箢箕只是形狀不太好看。后來,我又學(xué)會了打斗簟,編篾簍。從那以后,我家用的箢箕竹簍,就都是我自己打的了。自然,那都是粗篾貨,算不了什么,但也說明,我是有篾匠細(xì)胞的。問題是我喜歡,看著篾器在手下慢慢成形,有種說不出的味道。我喜歡那味道。那味道告訴我,我是能成事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開放都外出打工去了,我的篾匠技藝也就學(xué)到此為止。現(xiàn)在山腳修了公路,翻過坳口的古驛道除了郭伯沒人走了,我以前學(xué)會的一點篾匠手藝也如同這條路,荒廢得差不多了。

        “如何?”郭伯兩只褐色眼珠閃閃發(fā)亮。

        有一道電流從我手臂里穿過去了,有麻酥酥的感覺。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張開,又捏攏。我感到了我的手對打皮籮的渴望。我嘴巴發(fā)干,聲音澀澀地說:“那,我就試試吧。”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收你的拜師錢,但是,從此以后,你得叫我?guī)煾?,別人問起你的手藝,你得說是從郭篾匠手里學(xué)來的?!?/p>

        郭伯盯著我,目光尖銳,我覺得自己動彈不得,趕緊點頭:“那是自然!”

        “那,就這樣吧,過兩天你來我屋里。”

        郭伯身子往下一矮,就縮小了。他轉(zhuǎn)身,緩緩?fù)?zhèn)子外走。我在他身后跟了一程,直到他離開公路。我看著他搖晃的身影沿著古驛道上升,最后被荒草湮沒。

        3

        橡木板凳一端有兩條縫,郭伯將兩塊刀片楔進(jìn)縫里,刀刃相向并列,然后抓起一條篾放入兩片刀刃之間,輕輕往身后一抽,篾條出來后,多余的部分便被刀刃削掉了。這便是規(guī)篾。篾條是根據(jù)竹子的紋路破出來的,所以它總是頭寬尾窄,規(guī)篾就是要將它弄得首尾一致。這是個需要手感與技巧的活,抽篾時手的方向要正,速度要勻,否則容易把篾削斷。在竹藝社,是不需要干這活的,它有機(jī)器,機(jī)器做這活比人強(qiáng),幾乎從不出廢篾。

        郭伯講了規(guī)篾的要領(lǐng),又做了示范,我便開始學(xué)著做。弄斷了數(shù)條篾之后,我就慢慢地做好了。篾條抽得有滋有味,也規(guī)得有模有樣。郭伯便滿意地蹲在一旁看,還點起一支煙吸起來。但沒吸兩口,就一陣咳嗽,臉皺成了一顆核桃,只好將煙丟在地上,用腳踩爛。

        “郭伯,你好像在吃中藥,身體不舒服吧?”我問。

        “還喊我郭伯?”郭伯臉就黑了。

        “嘿嘿,喊慣了嘛,要改口還不習(xí)慣呢,師父?!蔽医械馈?/p>

        “這不改過來了?嗯,我有點胸口疼,老毛病了,不打緊?!惫戳税葱乜凇?/p>

        “開放曉得不?”

        “我沒讓他曉得,他在寧波那邊忙得很,小病,不值得一提?!?/p>

        “那還是讓他曉得好些,開放幾年沒回了吧?”

        “前年回來了的,住一晚就走了,太忙了。成家了不一樣?。∫嶅X養(yǎng)家。”郭伯從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張相片,“你看,我孫伢子,半歲了?!?/p>

        我接過相片,看到一張胖乎乎的嬰兒臉,很可愛,但沒容我細(xì)看,郭伯又把它拿回去了,寶貝似的,吹吹上面的灰,塞進(jìn)了口袋里。

        我好久沒見到郭開放了,想跟他通個電話,于是向郭伯索要號碼。

        “他前不久換了號碼,我記下了的,我?guī)湍阏艺??!?/p>

        郭伯兩手摸了摸圍裙,進(jìn)屋去了。

        過一會,他出來了,有些懊惱的樣子,輕輕跺了一下腳:“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記不起放到哪,找不到了!只好等他打電話來了?!?/p>

        我便不作聲了,埋頭專心規(guī)篾,將一條又一條篾從刀縫之間抽出來。規(guī)好的篾漸漸地成了堆,噴吐著清香。直到把最后一根篾規(guī)完,我才直起腰。抬頭一望,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遠(yuǎn)處的山尖發(fā)紅,山腳下的鎮(zhèn)子罩在一層淡藍(lán)的暮色里。

        “你歇會,我做飯去,特意砍了半斤肉來的?!惫f。

        “那太不好意思了,哪有師父給徒弟做飯的?做飯?zhí)闊┝?,師父,以后我?fù)責(zé)訂飯吧,給餐館打個電話要他們送就是?!蔽艺f。

        郭伯想想說:“也行,以后你叫中飯吧,晚飯還是我來做。也好騰出時間來多教你?!?/p>

        我解下圍裙拍打一下左手。忽然手腕一陣尖銳的疼,一根細(xì)竹刺刺入皮下了。忍不住就哎喲一聲。郭伯忙抓住我的手,瞇起眼,找到了竹刺,尖起手指將它掐住,抽了出來,然后一低頭,嘴含住傷口用力吮了幾下。我有些不自在。郭伯松開我的手,說:“沒事了。”

        我手腕處的疼感消失了,似乎只不過是被蟲子螫了一下。

        郭伯到灶房里忙去了。我便到屋場東側(cè)的菜園里,摘了些扁豆和秋辣椒,擇了,洗了,又切好,放到灶臺上。郭伯做了一個青椒炒肉,一個清炒扁豆,兩個人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天黑下來了,我往遠(yuǎn)處望了望。

        郭伯說:“快回吧,免得堂客擔(dān)心?!?/p>

        “我家里沒堂客了?!?/p>

        我說,心中黯然。三年前,我堂客不想跟我到外面打工,怕辛苦,又不想一個人在家受寂寞,就跟別人跑掉了。

        “噢,你看我這記性!”郭伯拍拍腦殼,又說,“沒有家堂客,就找個野堂客吧,總比一個人好!快回吧!”

        “我就住開放房里吧,我懶得來回走,明早起來就可以做工夫了?!?/p>

        說著我就去推開放房間的門。我曾經(jīng)在那間房里睡過,跟開放擠在一張床上。

        但郭伯把我推開了:“還是回去吧,各有各的屋。你屋里沾不到人氣,屋柱都會長出青苔來,會慢慢爛掉的。”

        4

        其實,正在慢慢爛掉的是郭伯的屋。這是第二天早上我打掃禾場時發(fā)現(xiàn)的。屋柱和木板壁都往西傾斜了,屋脊上的瓦也梭動了,露出了腐爛的椽子。我跟郭伯說:“你的屋只怕要檢瓦了呢,屋也要牮一牮了,像個要倒的樣子了?!?/p>

        郭伯卻不以為然:“屋跟人一樣,反正要老的,看上去要倒了,其實還撐得蠻久呢。不想花那個冤枉錢了,開放說了,過兩年就接我到寧波去住?!?/p>

        聽他這么一說,我就想,這也是他想把手藝留給我的原因之一吧。他一走,我就成了皮籮匠的傳人,方圓幾十里,只有我會打皮籮了。這么想著,手上就來了勁。我在板凳一端安好刮刀將規(guī)好的篾抱過來,拿出一支擱在刀刃上,左手拇指按住篾條右手用力一抽,呲地一聲,就刮下一層卷卷毛似的竹絨來了。刮篾的目的就是將青篾風(fēng)吹日曬過的表層刮掉,否則以后它會發(fā)白不好看。青篾刮過之后,像指甲殼一樣光滑,打成篾器就會很好看,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呈現(xiàn)出醬紅色,像上了漆一樣。我以前就跟郭伯學(xué)過刮篾,所以,他稍稍指點了幾下,我就刮得像模像樣。我力氣大,手也還正,不光掌握了要領(lǐng),還慢慢地刮出一種韻味來了。那呲、呲、呲的聲音,就像篾條在跟刮刀說著悄悄話,讓人聽得很熨貼,很有味。

        刮下的竹絨慢慢地聚成了蓬松的一堆。竹香味愈發(fā)的濃烈像鍋里的水汽一樣包圍了我。我刮得很快,也不歇氣。如果今天不備好料,打皮籮的時間還會往后推,郭伯三天教會我的話,就成了吹牛皮了。學(xué)不會手藝,我是不想去竹藝社丟人現(xiàn)眼的。

        郭伯也嫌進(jìn)度慢吧,他在板凳另一頭也刮了起來。他的速度比我慢,沒刮多久,就喘息起來了。我讓他歇著,他不理。

        太陽當(dāng)頂?shù)臅r候,我們終于將所有的篾刮完了。竹絨篾屑沾了我們一身。我拍拍衣服,伸了伸酸疼的腰,掏出手機(jī)給鎮(zhèn)上的餐館打了電話。半小時后,餐館的人就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到了坳下,接著又迅速地爬上坳來,將兩個盒飯送到了我們手中。

        吃飯的時候起了點風(fēng),屋后的竹林沙沙作響。地上的竹絨也隨風(fēng)起舞,我們饒有興味地看著,沒有管它。一團(tuán)竹絨像長了腳,顛顛地跑過禾場掉到坳下去了,像被哪個追趕,我跟郭伯都笑了起來。

        風(fēng)忽然止息了,陽光安詳,清爽的空氣里不光流溢著竹香還有土壤和楓樹葉子的香味。我們安靜地歇息著。我望著坳下看到一個紅點離開公路,沿著古驛道移動。紅點越來越大,那是一個穿紅色上衣的人,是個女人。她爬上坳來了,她的褲腳上沾了好多干草籽。一副寬大的墨鏡遮掉了她的大半個臉,但當(dāng)她靠近禾場時,我和郭伯都認(rèn)出她來了。

        她就是郭伯所說,那個又年輕又長得乖的四季青竹藝社的女老板。

        我和郭伯面面相覷。

        女老板喘著氣,來到我們面前,摘下了墨鏡。強(qiáng)烈的香水味刺得我的鼻子發(fā)癢,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捂著胸口,待自己平息下來,才看看地上的篾,沖我們微微一笑:“老鄉(xiāng),你們在做什么呢?”

        聽到熟悉的粵語普通話,我感到很親切,就說:“準(zhǔn)備打皮籮呢?!?/p>

        郭伯補(bǔ)充道:“我們就是你們想要招的皮籮匠?!?/p>

        “是嗎?”她掩了掩嘴,四下看著,似乎對皮籮匠并不感興趣。

        郭伯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進(jìn)灶房給她沏了杯茶出來,請她在長凳上坐下。

        她道了聲謝,端著那杯茶,卻不喝,坐了片刻,走到階基上去了。她朝堂屋里看了幾眼,又走到屋東頭望了望后山的竹林,才又坐回到我們身邊,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在郭伯身上脧來脧去,問:“這兒的小地名是叫楓樹坳么?”

        “是啊,祖祖輩輩都這么叫的?!惫f。

        “那您是郭老伯?”

        “我是姓郭,這周圍幾個村子的男人都姓郭,一個祠堂的?!?/p>

        “那我向您打聽一件事:二十五年前,一天夜里,你有沒有碰到一個女人?當(dāng)時好多人找她,追她,你有沒有把她藏到一個皮籮里,救了她?”她挪動一下身子,坐得離郭伯近了一些,盯著郭伯,眼珠里閃著兩個亮點。

        郭伯眨了一下眼,沒有吱聲。

        “那個女人是懷了孕的,肚子有點大?!彼崾镜?。

        郭伯搖了搖頭:“沒有,我不記得有這事,我沒救過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

        她眼中的亮點黯了下去,細(xì)聲道:“噢,她是我媽。”

        郭伯噢了一聲,手在圍裙上擦擦說:“是這樣啊,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的。如果你能招我這個徒弟去打皮籮,我一定幫你打聽到。”

        她看一眼我:“他這么年輕,會打皮籮?”

        我馬上說:“你這么年輕還當(dāng)老板?!?/p>

        她就笑了:“這不是一碼事,手藝是需要多年的經(jīng)驗的。”

        郭伯說:“他可是個天生的篾匠,你看刮的這些篾,又光又勻,不是老里手刮不出來!我們等會就開始打皮籮了,你過兩天來看羅,打不成皮籮你可以不要。”

        她想想,點頭道:“行,有空我就來,我沒來,你們也可以帶著皮籮去我那應(yīng)聘。只是,老伯,您不可食言,一定幫我打聽到噢!打聽到了我一定重謝!”

        郭伯就說:“放心吧,君子一言,四匹馬都難追?!?/p>

        她招招手,就告辭了。

        我給她倒的水一口都沒喝。

        她紅色的身影沿著古驛道慢慢地小了下去。四周的香水味也淡了,竹香味重新濃重起來。郭伯望著她的影子發(fā)呆。

        我問:“師父,你不會就是那個她要找的人吧?”

        郭伯用力搖頭:“不是不是,我要是,你招聘的事就可以鐵板釘釘了。打皮籮吧,打好皮籮了,她不會不要你的?!?/p>

        5

        我和郭伯一人占據(jù)一方地面,開始打皮籮。

        打皮籮從打籮底開始,先選了些篾片做經(jīng)篾,再將緯篾一根一根地往經(jīng)篾上編。每編上一片緯篾,就要將一把薄薄的竹尺穿進(jìn)經(jīng)篾里,輕輕地將緯篾打緊,再一撿一漏錯落有致地拾起經(jīng)篾,編入下一根緯篾。手指翻飛,周而復(fù)始,即要耐心,又要細(xì)心。我每編一片篾,都要看一看郭伯的手勢,爭取與它同步,這樣一招一式都不會遺漏。

        郭伯的手虬曲蒼老,像是松樹的根,看似很笨,但撿起篾來活絡(luò)得很。又有厚實的繭,所以它似乎也不怕竹刺,無所顧忌地在篾片里穿行不止。

        只是,沒打上一會,郭伯就像拉風(fēng)箱一樣出起粗氣來了。

        沒多久,四方形的籮底就打好了。接著,將四方長出的篾頭都箍攏豎起,成為四壁的經(jīng)篾,再拿起緯篾繼續(xù)往上面編打。邊打邊雙手?jǐn)D壓一下篾條,以便讓籮筐成形,讓它即有一點坡角,又看上去渾圓一體。手?jǐn)D多少次,用力有多大,都有講究,卻主是靠自己體會得來的。郭伯邊打邊示范了幾下,我立即悟到了它的力道。皮籮打出小半截,基本成形之后,我們就將它夾在雙膝之間,一邊轉(zhuǎn)動一邊撿拾經(jīng)篾、編入緯篾了。人輕松不少,編打速度也加快了。

        太陽落山之后,兩只皮籮基本成形,只剩鎖口了。

        夜色慢慢地籠罩了四野,看不清皮籮上的篾片和手指了,可我和郭伯都還舍不得松手。我們把皮籮搬到堂屋里,拉亮電燈,借著燈光繼續(xù)編打。我們的肚子都忘記了餓。郭伯彎了兩只篾箍安在籮口,開始教我鎖邊:將篾片纏緊篾箍,再將篾片頭插進(jìn)皮籮縫里扯緊截斷。于是,籮口慢慢地鎖住了,還呈現(xiàn)出一條有著美麗人字形花紋的籮邊。

        我很興奮,抱起噴著篾香的皮籮上下左右地欣賞,很佩服自己的能耐。但把它和郭伯打的那只擺在一起,才覺察出,姜到底還是老的辣。我打的皮籮沒他的圓整不說,籮身上的毛刺也多些,還有一些烏黑的手指印。

        郭伯扔過來一塊細(xì)紗布,我抓起紗布嚓嚓嚓嚓打磨起來,一直把它磨得光潔圓滑才松手。

        天色太晚,我不能再讓勞累了一天的師父做飯,便打算再叫盒飯。剛拿出手機(jī),卻發(fā)現(xiàn)郭伯側(cè)倒在地上了。他雙手抱著胸口,兩眼緊閉,嘴里咝啦作響。

        “師父你怎么了?”我嚇著了,趕緊抱起他。

        “發(fā)黑眼暈,不打緊,就是……胸口有些悶疼,像堵了把稻草,出氣不贏。”

        “那趕緊去醫(yī)院吧!”

        “不要緊的,老毛病,歇口氣就好了。”

        我不敢大意,不由分說將他背起,順手帶上堂屋門,撒腿就往坳下跑。郭伯的身子枯干硬扎,卻輕飄飄的。摟著他的兩條腿,就如摟著兩根干柴火。他灼熱的氣息從我耳邊噴過來,有股竹香摻雜其中。沒帶手電,我只能借著青石板反射的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郭伯在背上掙扎,扭動不止,要我放他下來,我不肯,雙手抱緊他不松。

        他就捶了我腦殼一下:“咳,你這伢子,那醫(yī)院是我去的?不榨干你的荷包不得放你出來!”

        我說:“那也得治病啊”

        “這把年紀(jì),誰會沒病……你呵,會后悔的。”

        “我會后悔啥?”

        “后悔跟我學(xué)打皮籮?。∈炙囘€沒學(xué)全,惹一身的麻煩。你送我去醫(yī)院,我身上沒幾個錢,他們會找你要,你脫不了身的。你啊,豆腐會拌成肉價錢?!惫_索個不停。

        “那有什么辦法,雖然只學(xué)了兩天,那也是你徒弟,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誰讓我攤上了呢。難道我見你倒在地上,甩手就走了?你不講我,我還怕別人戳我的背呢!”我說。

        “你這家伙,倒想得多?!惫蛔髀暳耍^會又說,“不過你放心吧,頂多你先墊付一下,我家開放會還你,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上У氖?,皮籮還有籮蓋沒打……”

        古驛道在腳下晃晃蕩蕩,我身酸腳軟,出了一身臭汗,喘息著說:“師父你就莫亂想了,治病要緊,別的都不值一提?!?/p>

        郭伯在我背上嗯了一聲,忽然唉喲一聲叫。荊刺掛住了他的衣領(lǐng)。我趕緊放下他,摘掉那根荊刺。我想重新背起郭伯,他卻把我推開了,硬要自己走。

        我只好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往鎮(zhèn)子里去。

        走進(jìn)鎮(zhèn)醫(yī)院時大概是夜里九點了。值班醫(yī)生一見郭伯就說:“郭老倌啊,早跟你講,你這病要到大醫(yī)院去做檢查,越早越好,拖不得的?。 币宦犪t(yī)生這么說,我干脆就拉著郭伯出了門,租了輛小車,徑直去了市醫(yī)院。

        6

        我給郭伯辦理了住院手續(xù)。要預(yù)付五千元住院費,我卡上只有三千多,只好跟醫(yī)生求情,先交三千,余下的籌齊了再交。我?guī)е隽诵夭緾T掃描,支氣管鏡檢,還抽了血做了化驗。檢查結(jié)果出齊后,我拿著去找主治醫(yī)生,沒讓郭伯跟著。我預(yù)感到他的病情不妙。主治醫(yī)生嚴(yán)肅地跟我說了半天,出診室時,腦殼都暈了。

        回到郭伯病床前,我對他說,是肺結(jié)核,治得好的,安心養(yǎng)病吧。

        郭伯就點頭:“好,既來之,則安之。你呢,也回去安心打皮籮吧。皮籮沒得蓋,叫化都不愛。你把籮蓋打好了,趕緊去四季青應(yīng)聘。不能因為我誤了你的事。反正,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我一進(jìn)醫(yī)院就感覺好多了,不用你招呼的?!?/p>

        我有些為難:“這……”

        “噢,打籮蓋跟打籮筐差不多的,只是它淺得多,也要比筐大一圈才蓋得住。堂屋里還有只舊籮蓋,你照著打就是。我原本還想教你點花樣,在籮蓋上打出雙喜字來的,看來得等以后再說了……”郭伯溜下床,將我往病房外推,到了門外,忽然又壓低嗓門,湊在我耳邊道,“那個香港女老板若是不要你,你就跟她說,我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那年,她娘有身孕了,但不準(zhǔn)她生,好多人帶著滑桿抓她,要抬她到醫(yī)院流她的產(chǎn),是我把她藏在那只裝棉花的大皮籮里,拿籮索捆緊,才躲過那些人的眼睛逃走了。她娘在皮籮里憋暈了,還是我掐她的人中掐醒的?!?/p>

        “是這樣??!”我驚奇不已。

        “這事你曉得就行了,千萬莫跟別人講,會惹麻煩的。快去吧,以后好好打皮籮,你會比我打得還好的?!惫f著,把我送出了醫(yī)院大門。

        7

        我回到楓樹坳郭伯家。

        我和郭伯打好的那兩只皮籮默默地蹲在堂屋里,無聲無息地,噴發(fā)著新篾的清香。我找到了郭伯說的那只舊籮蓋,仔細(xì)研究了一番,照著它的樣子編打起來。

        我花了兩天的時間,打好了兩只籮蓋,將它們蓋在皮籮上,就像是給皮籮戴上了帽子。嚴(yán)絲合縫,很是般配。我還給皮籮加裝了撐篾,配上棕絲籮索,又削了一條竹扁擔(dān),然后,將兩只明晃晃的新皮籮一扁擔(dān)挑了,去往四季青竹藝社。

        我進(jìn)了女老板的辦公室,抓起一只皮籮舉在她面前:“老板你看看,我打得如何?”

        她粗枝大葉地瞟一眼:“嗯,手藝還不錯?!?/p>

        我說:“那,聘了我吧?!?/p>

        她笑笑,說她的廣告說是招皮籮匠,其實是為找人,找一個老皮籮匠的。但既然我的篾匠手藝還不錯,也可以考慮留下來做事。她問我要身份證,我給了她,她看一眼,立即還給了我:“對不起,我不招周家灣的人。”

        我很奇怪:“為什么?”

        她突然板起了臉:“因為周家灣的人對不起我媽,也對不起我!所以我不招周家灣人!”

        我愣了一下,說:“我是周家灣人,可我又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再說,連我?guī)煾傅拿孀幽愣疾唤o嗎?他就是把你媽藏在皮籮里的人,沒有他,只怕沒有你吧?土里長出一根筍,它必定是連在一條根上的,當(dāng)年師父若不是埋起你媽這條竹根,你這根筍芽芽早被別人刨掉了?!?/p>

        “詐我的吧?”她白我一眼。

        “我?guī)煾刚f,你媽在皮籮里憋過氣了,還是他掐人中掐醒的。唉,只可惜,以前他救了別人,如今沒人救得了他了。他躺在醫(yī)院里,肺癌晚期。他連住院診病的錢都沒有,還是我?guī)退麎|的?!蔽艺f。

        這下她愣住了,兩眼眨個不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片刻之后,她騰地站起,一手抓過挎包,一手扯起我的袖子就往門外走:“走,帶我找你師父去!”

        我坐進(jìn)了女老板的越野車,女老板親自開車。她盯著前路一言不發(fā),卻把車開成一只餓了的狼,一邊吼一邊直往前面撲,顛得我頭暈?zāi)垦?,差點嘔了出來。

        我把她帶到了市醫(yī)院,郭伯的病床前??墒谴采纤氖莻€陌生的老倌子,郭伯不見了。我趕忙去找主治醫(yī)生,才知郭伯曉得自己的病情了,就不肯再住院,辦了出院手續(xù)走了。醫(yī)生還說,郭伯留下了話,說是到寧波兒子那里去了,開放會照顧好他的,要我不要為他擔(dān)心,有空就去照看一下他的老屋。

        女老板便找我要郭伯兒子的地址和電話,她要趕去看郭伯,還要幫他治病。她說,是她報恩的時候了??晌夷臅缘媚?,郭伯從來沒有告訴我過。

        8

        女老板聘用了我,還將我替師父墊付的住院費給了我。我不肯要,我說,我是郭伯的徒弟,這是我應(yīng)該的。女老板說,那她更應(yīng)該,沒有郭伯,哪來的她?我就沒話說了,她將三千塊錢直接塞進(jìn)了我口袋里。

        我開始在四季青竹藝社上班,天天打皮籮。

        原以為,女老板招打皮籮的師傅,只是尋找郭伯的一個由頭,并不為打皮籮,沒想到,她真讓我打起來了,而且,還真有人要訂皮籮。起初是市里的民俗館買了幾只去做展品,接著是禮品公司要求長期供貨,他們用來做土特產(chǎn)禮品包裝,只是要求將皮籮縮小一倍或兩倍。這容易做到,只是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了。女老板便讓我?guī)Я藥讉€徒弟。我也成了別人的師父。她還提高了皮籮的價格,可仍然供不應(yīng)求。后來傳來消息,說是許多外地人買葛粉啊蓮米啊茯苓糕啊蒿子粑粑啊等等土特產(chǎn),根本就是沖著包裝來的,他們說那些袖珍的皮籮不僅僅是包裝,而是精致的工藝品,擺在家里又實用又好看。于是女老板改變了經(jīng)營策略,在城里開了竹工藝品店,把皮籮做為工藝品來生產(chǎn)營銷了。

        我的手藝一天比一天精,但是,我還是不如郭伯,我沒能在籮蓋上打出喜字來。我嘗試了不知多少回,就是不成功。我琢磨不透,很煩惱,就像肉里頭有根竹刺沒拔出來,很不舒服。

        女老板似乎也有些不舒服,生意好也沒讓她的眉頭舒展。一天她找到我說:“也不知你師父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還得找到他。你到電信局去查一下他的電話紀(jì)錄吧,看找得到他兒子的電話不?!?/p>

        我就去了電信局,先報了郭伯的名字,查他的座機(jī)號。

        但電信局的營業(yè)員告訴我,郭伯的電話三年前就銷號了。我懵了。三年前就銷號了,他怎跟開放聯(lián)系呢?難道……我不敢往下想,趕緊回竹藝社跟女老板做了匯報。

        女老板二話不說,帶著我就往楓樹坳上爬。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郭伯的老屋歪歪地站在坳口,風(fēng)吹得倒的樣子。屋后的竹林在風(fēng)中婆娑起舞,翻出層層黛綠色的波浪。禾場里殘留著一些竹絨與碎屑。走上階基,就有竹篾的清香漫了過來。堂屋門敞開著,灶房門也是虛掩的,但里面都沒有人。屋內(nèi)屋外一片靜寂。我推臥室的門,卻是從里面閂著的。我弓起手指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只好繞到屋后,撕開窗戶上蒙的塑料紙往里看。一股甜絲絲的異香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臥室床上空空的,床邊的桌上擱著一個大相框,相框前有個裝米的竹碗,竹碗里插著幾炷燃盡了的香。一條黑紗軟塌塌地搭在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張后生的臉。我的目光一掠過照片,就像被蜈蚣咬了一口……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同學(xué)郭開放。

        我雙手發(fā)緊,推了推后門,吱呀一聲,門開了。像是有意替我們留著的。女老板在我背上輕輕推了一下,我邁進(jìn)門檻。光線隨之一涌而入,照見了地上那只裝胛氨磷的空玻璃瓶。我走到桌前,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迭鈔票,還有個開放以前用的作業(yè)本,翻開著。我硬著頭皮拿起本子,看到了幾行圓珠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徒兒,我不想白花你的錢,我到開放那里去了。開放在那邊等我?guī)啄炅?,我去了就都不孤單了。住院結(jié)余的錢放在這,麻煩你把我連同皮籮一起埋了。我給你畫了幾張圖,你看了就曉得如何在籮蓋上打喜字了的。還有,以后你莫忘了跟人說,你是我?guī)С鰜淼耐降堋?/p>

        后面的幾頁,就是郭伯畫下的幾張圖。但我沒有再看。

        我驚悚不已,慢慢地側(cè)轉(zhuǎn)身來,聽見自己的脊椎骨喀喀作響。在窗戶右邊的墻角,擱著一只顏色黯淡的大皮籮,斜蓋著蓋。很想揭開籮蓋看一眼,但我的雙手抬不起來。女老板從我手中拿過作業(yè)本,細(xì)讀了一遍,然后,慢慢地跪在地上了。我也在她身邊跪下,跟著她,對著那只大皮籮連磕了三個頭。我聽見地板被我們的額頭磕得砰砰作響……

        9

        我們遵從郭伯的遺囑,將他連同那只大皮籮一起葬在屋后的竹林里。沒有再用棺材,直接將那只大皮籮捆在出葬專用的龍杠上,放幾掛鞭炮,撒一路紙錢,將它抬上山,緩緩地放進(jìn)墓坑里。我還將開放的遺像,還有郭伯常用的篾刀,也放在皮籮旁一起埋了。郭伯不會再孤單。墳?zāi)孤∑?,豎好墓碑,燒香拜祭之后,我和女老板在在墓旁坐了好久。黃土與竹林的清香一直在我們身邊繚繞。后來,她拿出手機(jī),用純粹的粵語輕言細(xì)語地跟人說了會話,流著淚。我想,她可能是在跟香港通話吧。

        當(dāng)天夜里我睡不著,索性爬起床,仔細(xì)研究郭伯留給我的那幾張圖。我拿來一捆細(xì)篾,邊看邊對照著打。打出來不對,就拆了重來。在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被點撥通了,順利地在篾蓋上打出了一個雙喜字。我怕自己忘記,又反復(fù)打了幾次。當(dāng)我確信自己已完全掌握了郭伯傳下的獨門絕技之后,興奮地跳了起來,朝天大吼了一聲:郭伯,我會打喜字了!也不管郭伯聽不聽得見。

        第二天一吃完早飯,我就將打有喜字的籮蓋扣在一只皮籮上,將它擺上產(chǎn)品展覽臺,貼上商標(biāo),在品名一欄里自作主張地寫上:郭伯牌皮籮。然后,我坐在篾凳上,擺開架勢,雙手飛快地打起皮籮來。我的手像兩只鳥在密密的篾片里穿行,想止都止不住,好像它們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而我呢必須要跟著它們走。我唱著歌,我很快活。從來沒想到,打皮籮可以這樣快活。

        女老板來了,要我停下來。

        我說:“老板你想說啥就說吧,我停不下來,我打得好順手好開心呢?!?/p>

        “你說,郭伯睡的大皮籮,是不是當(dāng)年藏我媽的那一只呢?”

        “那誰曉得。”我邊打邊說。

        女老板從包中拿出一張照片,拉住我的手:“皮籮有你一輩子打,先幫我做件事吧。你不是周家灣的么,幫我找到這個人?!?/p>

        我隨口問:“誰呢?”

        女老板咬咬嘴唇說:“那個下了我這粒種,又要掰掉我這根芽的人。我要會會他。”

        我不太明白她的話,但老板交待的事我必須要做。為了盡快地回來打我的郭伯牌皮籮,我要盡快地找到這個人。但是,當(dāng)我端詳了照片上的這個穿中山裝的人之后,我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回來打皮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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