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暉

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指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到1966年這十七年間發(fā)行量巨大、社會影響深遠、書寫革命歷史的小說。這些小說因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氣勢恢宏的史詩風格在當年紅極一時，直至今日還有大量被改編成影視劇，依然活躍在熒屏上。這批小說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底層貧弱群眾以激情如火的精神力量戰(zhàn)勝反動統(tǒng)治者的革命畫卷。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活動，是受壓迫階級對強勢的腐朽勢力的反抗。因絕大多數革命者出身寒微，而革命階層無論在政治地位上，還是經濟地位上，都不被當權階級認可，是弱勢群體。但因為對現存腐朽階級的怨恨和不滿，政治和經濟地位上處于弱勢的革命階層，要與強大的反動勢力作戰(zhàn)，必然要求在精神氣質上足夠強大。因為經濟地位等方面的貧弱，是外在的社會時代強加給革命者的。他們唯有用飽滿的精神和昂揚的激情去戰(zhàn)斗，才能以弱抗強以少勝多，去消滅黑暗的社會現實。在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我們隨處可看到這些富有激情的革命精神的描寫。無論革命者處于順境抑或逆境中，他們總是斗志昂揚、樂觀堅強。

順境斗志昂揚

在革命的漫長道路中，充滿了挫敗和犧牲，正所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拼殺，必然有腥風血雨的過程，在對敵斗爭中，順勢和逆勢總是更迭相生的。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為讀者呈現了這樣的一批革命者，他們無論處于何種境地，總是沉著冷靜，尤其當斗爭形勢上升到暫時和相對的“順境”時，他們更是不驕不躁、斗志昂揚，善于運用優(yōu)勢條件調整自我、消滅敵人。

這其實體現和蘊藏了一種進化論的歷史觀點。因為，在革命者的心中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即使眼前悲慘萬丈，但進化論構建了一個未來的烏托邦，它有助于幫深陷困境的革命者擺脫悲觀的心態(tài)，樹立從危機中崛起的信心?！霸嚳磳淼沫h(huán)境，必是赤旗的世界”這是革命者李大釗說過的話。因此，在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總能看到一種斗志昂揚的革命樂觀主義情緒和精神。在這些作品中，作家很少涉筆戰(zhàn)爭的殘暴和荒誕，也很少關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人的生存處境和戰(zhàn)爭重壓下的悲慘，更少涉筆對戰(zhàn)爭深刻的反思，而洋溢著的是積極向上的亢奮精神。小說《林海雪原》中有一段對革命前途問題的描寫：“前途？”楊子榮突然愣了一下，停止了吃飯，然后他微笑道：“現在咱這不在前途上走著嗎？現在我這個偵察兵就已經是我的前途了，因為我是在通往共產主義的大道上走著。”他喘了一口粗氣，“以往地主罵得我不敢吭氣，現在我手使雙槍，動用心機，自由地瞪著眼，喘著氣，打他們的老祖宗蔣介石。”他興奮地把筷子向小炕桌上一敲，“這是多么理想的一天哪！又是多么理想的前途呀！”他略停了停，“往小一點說，昨天的戰(zhàn)績，是我前天的前途；今天的戰(zhàn)績，是我昨天的前途；明天的戰(zhàn)績，是我今天的前途。這樣一樁樁，一件件，一天天，一月月，一步一步地就走到了窮人翻身階級消滅的太平年。”

這段話是小分隊在取得又一個勝利之后布置新戰(zhàn)斗之前，楊子榮回答少劍波的內容，字里行間充滿了樂觀。而在楊子榮說完這段話不久，他們立即投入了戰(zhàn)斗的運籌之中，“有的主張直打硬拼。有的主張調全團的人馬圍剿大鍋盔。有的主張再來一個楊子榮獻禮當團副，重演一幕百雞宴。有的主張誘敵出洞打埋伏。有的主張?zhí)搹埪晞蒉Z跑敵人打追擊，因為在森林中，騎兵吃不開，樹林碰馬頭掃馬眼，步兵陷雪坑滾雪球，怎么也比不了咱們小分隊的滑雪飛。有的卻主張偷摸齊爆破”。

小分隊成員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在每一次戰(zhàn)斗打響之前，都表現出異常的興奮和激動，仿佛打仗就是一場快樂的游戲，絲毫不見恐懼和緊張。其實，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這種高昂的革命精神和情緒與時代的要求有關，它是國民心態(tài)的寫照。新中國成立過后，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全體人民都以飽滿的熱情與激情投入到了社會主義建設中。這種全民皆歡的情緒自然也會影響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國人民在面對一支勝利的英雄軍隊和一個嶄新的、充滿活力且深受愛戴的政權的時候，其精神是自信而豪邁的，這一時代精神的主導同時也滲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皩τ谥蒙碛诩t色文化（文學）秩序中的中國作家來說，他們所必須認同的集體理想人格是明確而又單一的，即紅色的‘革命英雄’人格，這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或文化規(guī)范的必然要求?！碑敃r的文藝方針更是認為，革命和戰(zhàn)爭“在反動統(tǒng)治時期的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幾乎是不可能被反映到文學作品中間來的?，F在我們卻需要去補足文學史上這段空白，使我們人民能夠歷史地認識革命過程和當前現實的聯(lián)系，從那些可歌可泣的斗爭的感召中獲得對社會主義建設的更大信心和熱情”。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就遵從了這種主導思想，以對歷史的“本質”規(guī)范化敘述證明新社會的真理性和合法性，也為處于社會轉折時期的民眾提供了行為準則和思想依據。

因此，在這些小說文本中，我們總能看到一群“歡樂英雄”，如周大勇、楊子榮、雙槍老太婆、沈振新等，他們作為“革命暴力”的施與者，站在了主動出擊的位置上，總能以最小的代價贏得最大的勝利。對于他們而言，殘酷的革命戰(zhàn)爭過程是精彩刺激的，結局是必勝的，滿足了民眾對于革命戰(zhàn)爭最樂觀、美好的想象，構成革命文學中最具有戲劇性、欣賞性的一幕。

《紅日》中有一處對大戰(zhàn)來臨之前氣氛的描寫，就體現了戰(zhàn)斗必勝的信心與想象：中午十二時正，電話總機向各個部隊的參謀機關、政治機關發(fā)出通知，對準表的時間。所有的鐘表指針，向著下午八時的目標移動。全軍指戰(zhàn)人員的心，像鐘表的擺一樣，平勻而有節(jié)奏地彈動著，向著下午八時正?！@是長久渴望的時刻??！他們緊張而滿懷興奮地迎接戰(zhàn)斗的夜晚。一場戰(zhàn)斗即將打響，戰(zhàn)士們的心就像鐘表一樣平靜、不緊不慢，他們精神飽滿而又興奮。在他們心中，戰(zhàn)斗是輕松快樂的，他們只是渴望著時間快點過，以高昂的戰(zhàn)斗姿態(tài)等待必勝時刻的來臨。這種激情也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體現。

逆境樂觀堅強

革命者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里，必須最大限度地調動自身的力量，把個人的物質需求和欲望降到最低點，時刻激勵自身的精神意志，以便迸發(fā)出最為強大的戰(zhàn)斗力。這就客觀上要求每一位革命者要有愚公式的堅忍不拔和積極樂觀的斗爭精神。這樣的戰(zhàn)爭文化環(huán)境形成了一種群體的精神氛圍，從而影響并塑造了個體的心理特征和精神面貌，使那些革命者呈現出超人的意志品質和堅強精神。因此，在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所呈現的那些革命者面對困難時，總是高昂樂觀、激情澎湃、毫不畏懼的。杜鵬程在談到自己作品中的革命者時說過“在戰(zhàn)斗生活中，……他們勇敢、堅定，工作積極、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在生活中是普遍的，我對這兩個人物的原型，幾乎沒有多少加工?！痹谖镔|條件極端艱苦的戰(zhàn)爭年代里，革命隊伍往往靠激發(fā)出的強大精神力量，使個體獲得有力支撐，并經受住嚴峻的考驗，熱血朝天地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因為革命道路是一段漫長而又充滿艱險、動蕩不安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充滿了血腥與殘酷、死亡和傷痛，參與者隨時會付出巨大的代價。這種外在環(huán)境的嚴酷容易讓人產生恐懼、懷疑甚至動搖的情緒。要想獲取革命的最終勝利就必須要求革命者經受住血與火的考驗，堅強面對重重困難，走出潛藏著的恐懼陰影。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是一部描寫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小說，周大勇領導的革命分隊為了配合和掩護主力部隊，以延安為中心在延安周邊進行艱苦的游擊戰(zhàn)。他們跨高山、涉深河、徒步沙漠，備受彈盡糧絕的煎熬和敵軍前后追擊的危險，但無論在何種困苦環(huán)境下，這支革命隊伍始終堅強不屈，積極樂觀。在榆林戰(zhàn)役中，周大勇兼任指導員，這支人數不多的連隊和數十倍于自己的敵人浴血苦戰(zhàn)，面臨著極為艱苦的外部環(huán)境：“戰(zhàn)士們到處找水喝?？墒悄睦镉幸稽c水呢？敵人經過這個村子，把水喝光，把水缸打破。找水窖吧，國民黨匪軍把他們死去的十多個傷兵都丟在水窖里。戰(zhàn)士們從拂曉到現在整整戰(zhàn)斗了九個小時，米面屑沒進口，肚子餓得發(fā)燒，渴得喉嚨直冒火。”在這種情況下，繼續(xù)戰(zhàn)斗是難以支撐的，但是我們的英雄們能夠頂得住。在風雨、饑餓和敵人面前，戰(zhàn)士們沒有被嚇倒，而是心中溫藏光明，堅定地“向前向前向前”。這就是一種“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的英雄豪邁和浪漫主義激情。他們“一把一把地把生面粉往口里填；嘴邊、胸腔的衣服上都是白撲撲的面粉。有的人還苦中作樂：‘多擦點粉，去扭秧歌！’”戰(zhàn)士們表現得如此英勇頑強和富有激情，這里面當然融入了作家對民間傳奇英雄那種“武勇神力”的推崇，但也被賦予了無產階級革命英雄們強大而不可戰(zhàn)勝的精神能動性。當然，也有批評者指出，《保衛(wèi)延安》一類的革命戰(zhàn)爭題材小說情感過于飽滿和亢奮，充斥著有點夸張的革命樂觀精神，其“藝術視域極為狹小，戰(zhàn)爭生活中豐富多樣的生活狀態(tài)被簡單地模式化，交戰(zhàn)雙方人員中變幻莫測的情感色調被抽取在黑白分明的兩塊調色板中，人物多元的價值取向也不容辯駁地被釘在世界的兩極，精神內涵更是好則皆好，惡則皆惡，淺表單一?！边@種觀點實際上是對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激情化敘事過濃的一種深刻洞察。的確，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的語言很多都呈現出亢奮的激情表達。

小說《紅日》也是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軍長沈振新和他領導的革命部隊面對國民黨裝備優(yōu)良的七十四師時，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畏懼，相反解放軍戰(zhàn)士們感到“仿佛只要是打七十四師，他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哪怕前面是汪洋大海也能越過，是重疊的刀山也能攀爬上去，哪怕一個鐘頭要趕三十里路，他們的兩只腳就可以像《封神榜》上的哪吒，裝上風火輪架空飛走。又仿佛只要把七十四師消滅，他們的一切仇恨皆消，他們才算得是革命英雄?！彪m然在武器裝備和戰(zhàn)斗人數上，我軍處于絕對的劣勢，但革命戰(zhàn)士們心態(tài)非常樂觀，激情如火，對勝利的前途充滿了信心。這種對比強烈的反差描寫，無疑會將革命隊伍的形象無限拔高和光輝化，也恰好證明了革命軍隊的純良性。

革命領袖毛澤東曾高度強調艱難的逆境有利于激發(fā)人們超出一般的潛在能量，“自古以來，發(fā)明家、創(chuàng)立新學派的人，開始的時候都是年輕人，學問比較少的，被別人看不起的，被壓迫的”。在他看來，身處逆境困境之中的人是被壓抑的主體，其內心必然聚集著天然而強烈的脫困欲望，從而具有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小說《紅巖》中的革命者華子良正是如此，雖面對險惡環(huán)境，處處備受壓抑和壓迫，但他懷著對革命必勝的堅強信念，裝瘋賣傻以此麻痹敵人整整十五年，一直堅持到革命勝利的前夕。表面上看起來，華子良瘋瘋傻傻、精神消弭，實際上他內心如火如炬，充滿激情。

這其實是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慣用的一種敘事手法，寫革命者、寫工農兵的生活與斗爭，塑造理想化的典型人物，體現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正所謂“真金不怕火煉”，越是在艱難困苦中，越能凸顯英雄本色，彰顯革命隊伍的偉大崇高和對革命光明情景的樂觀堅定。但是，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的這些特征不僅僅取決于當時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它們的形成也有著文學自身發(fā)展的淵源。與“五四”文學時期或寫社會底層的辛酸，或寫個人的苦悶，或揭示病態(tài)的國民不同，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都是樂觀的文學，是富有朝氣和激情的文學。這種文學特征的形成首先主要是因為當時的作者其創(chuàng)作心理和創(chuàng)作手法深受毛澤東文藝思想和解放區(qū)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其次20—30年代獨樹一幟的革命文學或左翼文學傳統(tǒng)，以及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傳統(tǒng)等都給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其呈現出一種革命的亢奮精神與蓬勃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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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238.

[8]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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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吳強.紅日.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8: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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