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煒
我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
從小到大,我做過無數(shù)的夢,差不多每一天都會有夢。因此,我時常感覺自己的人生,不是一個日子接一個日子的累積,而是一個夢接一個夢的延續(xù)。
這不,到上海的第一個夜晚,我就開始做夢。
需要說明的是,上海此前我已經(jīng)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十年前,我來上海找工作,無果而終。第二次是今年3月,我來參加博士生考試,意外成功。
這是我第三次到上海,來參加一個寫作的交流活動。
我住在上海城市酒店,房間號是2115。
盡管旅途勞累,在睡下之前,我還是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上海的夜景。這是在21層,可以遠(yuǎn)眺小半個上海。這么多年了,上海似乎沒有多少改變,依舊是滿眼的繁華。
看了一會兒夜景,我就睡下了。好像還打起了呼嚕。我的呼嚕很響,我常常會被自己的呼嚕聲震醒。難以想象,我那親愛的妻子是怎么忍受我的呼嚕的。
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嚕聲中,我夢到了一個唐朝女人。
這個從唐朝來的女人很豐滿,飽滿的胸脯硬生生地挺立著。她的衣服很鮮艷,棱角分明的下巴被衣領(lǐng)遮住了半個。我注意到她的唇,紅潤而綿軟。她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嬌喘吁吁,鼻孔兩翼在若有若無地翕動著,像雨后停落花間的蝴蝶輕輕扇動的翅膀。一個銀光閃閃的簪子斜插在高高的發(fā)髻上,更加突顯出她頎長而豐腴的身材。
她對我笑著,嬌羞而嫵媚。
我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如同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
她始終在對我微笑。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沉默不語。
我又問她來自何處,她仍舊保持沉默。
不說話的她,含情脈脈地站成了一幅唐朝仕女圖。
我希望她能再靠近我一點或者干脆在床邊坐下來,這樣我就能撫摸到她??伤皇窃谖⑿Α?/p>
我繼續(xù)掙扎,想靠近她。
不妙的是,隨著一聲響亮的雞鳴,她消失了。
我醒了。
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女人是誰?她因何來到我的夢中?
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城市酒店位于上海的繁華地段,哪來的雞鳴?
我不解自己怎么會做了這樣一個夢。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我夢到女人,肯定是潛意識在作祟??墒莵砩虾V?,我剛和親愛的妻子做過一次質(zhì)量不錯的愛。我的身體大概不會如此饑渴吧?
沒有頭緒。
我安慰自己:一個夢而已。
多年的寫作生活,讓我養(yǎng)成了一個不好的習(xí)慣:一旦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我打開了手機,想看看時間,卻意外看到了一條短信:
知道你已經(jīng)來到了上海,干嘛事先不和我打個招呼?
這個短信剛剛發(fā)來,來自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時間已是凌晨,誰這么晚還不睡覺?
我疑惑地回了一句:是哪位?我們認(rèn)識嗎?
對方很快答復(fù):死鬼,連我都忘了!我是你的阿蓮啊。
我懵了:阿蓮?她不是已經(jīng)去美國了嗎?怎么會在上海?
我這才想起來,夢中的那個唐朝女人長得很像十年前的阿蓮。
我跟你說過,我十年前來過一次上海,那次來主要是找工作,找工作的結(jié)果并不理想。所以,我并不想多作回憶。但那次上海之行,我認(rèn)識了一個叫阿蓮的女孩。這是值得回憶的一抹亮色。
阿蓮是那種讓人看上一眼就難以忘記的上海美女。
第一次來上海,我一下火車就迷了路。
那一年我讀大四,過完春節(jié)就要畢業(yè)了。所以,當(dāng)時最迫切的是趕緊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因為喜歡寫作,又走了狗屎運,結(jié)識了一個出版商,在大三接連出版了兩本書,稀里糊涂地在當(dāng)?shù)爻闪艘粋€小有名氣的新銳作家。所以,對我而言,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是不難的。難的是,找一份滿意的工作。
來上海之前,我先后收到過五家單位的面試通知書。對方告訴我,面試之前先要到學(xué)校醫(yī)院去抽血。我討厭抽血。所以一直在期盼著第六家面試單位。于是,我等到了不用先抽血的上海大學(xué)。
上海大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讓去新校區(qū)面試。
問題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新校區(qū)。當(dāng)然,我可以選擇打的,但那無疑要花很多錢。我是個過慣了窮日子的大學(xué)生,不想浪費本就捉襟見肘的錢財。
還是坐地鐵吧,既安全又省錢。
我像無頭的蒼蠅,在火車站轉(zhuǎn)悠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地鐵口。這時,我看到一個女孩。我硬著頭皮迎面走過去,問她:去上海大學(xué)的地鐵口在哪里?
她看看我:巧了,我也要去上海大學(xué)。你跟我走吧。
日糧蛋白質(zhì)水平對蛋雞育成期料重比有極顯著影響(P<0.01)。P4組(CP 15.7%)的料重比最低(4.483),且極顯著低于其他各組(P<0.01),P1(CP 14.2%)組、P2(CP 14.7%)組和 P3(CP 15.2%)組之間無顯著差異(P>0.05)。整個試驗周期中各組之間的死淘率和脛長并無顯著差異(P>0.05)。
我心頭一喜:真的?
她一笑:我是上海大學(xué)的老師。
我點點頭,這才仔細(xì)看了她一眼。這是一個身材豐滿、皮膚白皙的上海女人。
這正是我所喜歡的。
我在心里嘀咕:她這么年輕,怎么就做了大學(xué)老師?
我急急地跟著她。
后來,阿蓮對我說:你緊緊跟在我身后的樣子,就像一條擔(dān)心迷路的哈巴狗。
那時,我們已經(jīng)同床共枕了。
進入地鐵口,她自作主張?zhí)嫖屹I了一張地鐵票。
上了地鐵我給她十元錢。
她看了我一眼,說沒錢找,算了吧。
地鐵里很溫暖。
上海的這個季節(jié)有些潮濕陰冷,盡管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我依然感覺到了寒冷。與外面比起來,地鐵里舒服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鐵里人多的緣故,她的身體貼到了我的肚皮。肚皮是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因此那里一直在發(fā)癢。我試圖用手里的行李包隔斷我們的接觸。她小聲說了句:你怎么還不把行李放下來?我只好乖乖放下行李。
一陣音樂由遠(yuǎn)而近。
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只要人人都獻(xiàn)出一點愛……
唱歌的小伙子很帥氣,一頭卷發(fā),臉部棱角分明。
可惜沒有幾個人搭理他。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身邊擠過。
你去上海大學(xué)做什么?她轉(zhuǎn)過身子問我。
去應(yīng)聘。
我們的距離太近,我只好別過臉去回答她。
哦。哪個部門?
學(xué)生處。
學(xué)生處?
她露出一副很吃驚的表情。
我點點頭。
她笑笑:我就是學(xué)生處的。
我愣住了,天底下會有這么巧的事?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阿蓮,剛到上海大學(xué)學(xué)生處工作,或許我們會成為同事。
下了地鐵,阿蓮把我?guī)У綄W(xué)生處辦公室,見到了要給我面試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很隨和,個子不高,典型的上海小男人。他隨機地問了我?guī)讉€問題,看了我?guī)サ牟牧虾瞳@獎證書,點點頭:我們正缺少你這樣能寫材料的人,你來了,我們歡迎。你先去宿管辦吧,適應(yīng)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
我沒想到面試會這么簡單,一時間不知所措:難道這就成了?
時間已近中午,領(lǐng)導(dǎo)安排阿蓮帶著我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吃完飯參觀一下校園。
阿蓮笑著說好吧。
我很喜歡她笑起來嘴角上揚的樣子。
校園里很安靜,去食堂吃飯的人不多。阿蓮告訴我,這是上海大學(xué)的新校區(qū),剛剛啟用,學(xué)生們正陸續(xù)搬過來。
我點點頭。
食堂不大,伙食卻很豐富。
打飯時,阿蓮對一個肥頭大耳的師傅說,這是新來的老師,以后他來這里吃飯都記賬,由學(xué)生處來結(jié)。
師傅抬頭問我:哪里人?
我回答:老家在山東。
他笑笑:那口味重。第一次來,可能吃不慣上海的飯菜。
他說的沒錯,連吃了兩頓,我的確不習(xí)慣上海的飯菜,不但不習(xí)慣,還吃不飽。
晚上,學(xué)生處的領(lǐng)導(dǎo)安排我住學(xué)校的招待所。阿蓮陪我辦完入住手續(xù),又試了試熱水器和空調(diào)。臨走時對我說:我就住在隔壁的宿舍樓,有事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她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
天終于亮了。
為了提神,我沖了個澡。
看看時間,還有點早,干脆出去溜達(dá)。
城市酒店地處老街,一條不算寬敞的馬路兩邊聚集了不少小商店。沿著馬路向前走,眼前一排茂密的法桐。四周很安靜,我能感受到法桐的呼吸。它們的呼吸很均勻,一呼一吸之間間隔的時間很長。它們每呼吸一次,就會抖動一下葉子。樹冠周圍因此布滿了水汽,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籠罩了一層薄霧。
太陽光從高樓大廈的縫隙間溜出來了,馬路上的車子慢慢多起來。熱鬧與繁華漸漸來臨。
此時,都市才徹底醒來。
早餐后,活動主辦方安排參觀上海博物館。
我對于青銅以及陶瓷什么的興趣不大,便直奔三樓的書法和繪畫展廳。
因為一種特殊的喜愛,我曾經(jīng)研習(xí)書畫多年。對于書法史上的王羲之、張旭、鐘繇、歐陽洵、虞世南、黃庭堅、蘇東坡以及米芾的重要作品與書論,我都曾仔細(xì)揣摩研讀。因此你可以想象我對于書法展廳里那些珍貴的書法真跡是多么神往。
我在每一幅作品前駐足停留,仔細(xì)品味書法大家的筆墨情趣。碰到值得反復(fù)研習(xí)的珍稀佳作,我順便拍了照片。
拍照時,我看到一個保安人員狠狠盯了我一眼。
我對他笑笑:拍照而已。
他命令我說:請關(guān)掉閃光燈!
我愣了愣,只得照做。
此時,書法廳的參觀已接近尾聲??赐曜詈笠环迥┑氖衷?,我便一頭拐進了繪畫廳。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著我來到這里。
我很想弄清楚這股力量來自何處,但我無法知道。
這個廳人很少,甚至比書法廳還少。
中國書法和中國畫都是國家的瑰寶。顯然,對于這樣的瑰寶,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選擇了遠(yuǎn)離。
在中國畫里面,我最喜歡人物畫。
在人物畫里面,我最喜歡唐朝仕女圖。
在展廳深處,一幅線條柔美的唐朝仕女圖徐徐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那是一個很豐滿的女人,飽滿的胸脯硬生生地挺立著。她的衣服很鮮艷,棱角分明的下巴被衣領(lǐng)遮住了半個。她的唇,紅潤而綿軟。一個銀光閃閃的簪子斜插在高高的發(fā)髻上,更加突顯出她頎長而豐腴的身材。
這個唐朝女人似曾相識。
我意識到我和她一定在哪里見過。
那么,在哪里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眉頭緊鎖。
忽然,我想到了和阿蓮一起畫過的那幅畫。
但那幅畫不可能掛在這里。
此時,我聽到一陣吁吁嬌喘,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再看看那幅畫,仕女的鼻孔兩翼正在若有若無地左右翕動著,像雨后停落花間的蝴蝶輕輕扇動的翅膀。她的面色慢慢變得紅潤,像是畫師突然在上面著了胭脂紅。那紅潤漸漸擴散,她的眼睛也變得透明閃亮,睫毛扉動起來。紅唇在輕輕張開,我看到了她茭白般的皓齒。
她整個人因此變得生動鮮活起來。
我等了你好久!今天,你終于來了!
她對我說。
對于她的話,我沒有絲毫的吃驚。我問她:我們在哪里見過嗎?
她點點頭:昨天,我去找你了。
我恍然大悟:我昨天在夢里見到的,就是她。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為何等我?
我是你的小婉啊。你難道不記得了?我們約好了,當(dāng)又一個千年的第十年的中間點到來時,我們就相見。這些約定,難道你都忘了?
我默然。
或許是塵世的事情太多了吧。我不怪你。
她原諒了我,很慷慨的樣子。
還好你總算沒有爽約,你終于來了。我沒有白等你。
她說著向我伸出手:來,跟我回去吧。
她的手溫潤而潔白。
時間到了嗎?
我在慌亂中嘀咕了一句。
她愣了愣,羞紅了臉:我以為你都忘了呢,原來你都記得!我們約定的是今天午夜12點。我太想和你團聚了,所以想現(xiàn)在就帶你走。不過,時間未到,你想進也進不來。
我有些木然地點點頭:那么,就等午夜吧。
她笑了,整幅畫都在微微顫動。
從上海博物館出來,我一直都處于恍惚之中。
敘述到這里,這個故事有點凌亂,還有點怪。本著對你負(fù)責(zé)的原則,我得趕緊理出一點頭緒出來。
因為那幅畫的緣故,我今天中午休息得不好,下午去參觀巴金故居,我居然在車子上睡著了,似乎還夢到了阿蓮。我們正說著什么,被旁邊的同伴打斷了。他對我說:我們到了。
到哪了?
巴金故居啊。
噢。那去看看吧。
巴金是我敬重的一個老作家。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家里面,我有好感的不多。除了魯迅、胡風(fēng)、沈從文、張愛玲,就是巴金了。但我最喜歡的是他晚年的《隨想錄》,因為他肯講真話,而且講得很誠懇。那么大一把年紀(jì)的老人,還肯站出來說一點負(fù)責(zé)任的話,我覺得很了不起。
我還看過他的小說《家》《春》《秋》。初中時讀的,似懂非懂。反正是看過,而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巴金故居位于武康路113號,主樓建于1923年,1955年9月,巴金一家遷入,并定居于此,《隨想錄》等諸多重要作品都在此創(chuàng)作。
故居環(huán)境優(yōu)雅,由一棟主樓和兩座輔樓及花園組成?;▓@四季如春,有玉蘭、櫻花等花木,多為主人當(dāng)年手植?;▓@的小徑,讓我突然想到了上海大學(xué)招待所前的林陰小路。
那條小路也是由碎石鋪就的。阿蓮每次陪我散步,都會抱怨那里的碎石塊太硌腳。我們相處了一周了,彼此已經(jīng)很熟悉。她怕我晚上孤獨,還陪我去附近的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盡管那個電影很一般,但有阿蓮的陪伴,我還是感覺很愜意。
阿蓮常到我住的招待所里看電視。
她說宿舍里的電視壞了,懶得叫人來修。
我對她說:可惜我不是學(xué)物理的。
她就笑。
阿蓮喜歡看鑒賞類的節(jié)目,她熱愛中國藝術(shù),尤其是中國書畫,癡迷得不行。在這方面,我倒是和她有些共同語言。
我們聊的最多的是吳道子,和他的那些仕女圖。
阿蓮?fù)蝗徽f:我們一起創(chuàng)作一幅畫吧。
我興奮地說:好??!
接下來的兩個夜晚,我和阿蓮合作了那幅唐朝仕女圖。
阿蓮問我:喜歡不喜歡唐朝的仕女?
我猶豫片刻,回答她:那都是畫里的人物。
阿蓮說:你答非所問。
我只好老實回答:我喜歡豐滿的女人。
阿蓮笑:我這樣的算不算豐滿?
我臉色一熱:當(dāng)然算。
阿蓮不說話,看電視。
那天晚上,她在我房間沖了個澡,因此回去得比平時晚,要我送她。
去她的宿舍,必須要穿過那條林陰小路。她又重復(fù)了那句話:這碎石硌腳硌得生疼!
我笑笑。
阿蓮?fù)O聛恚耗惚П野?,把我抱到小路的盡頭,這樣,我就不咯腳了。
我愣了片刻。
阿蓮已經(jīng)把胳膊環(huán)繞在我的脖子上。
周圍一片靜謐。
我抱起了她。
抱緊點吧,我快掉下去了!
我只好收緊了胳膊。
阿蓮軟軟的身體緊緊環(huán)繞著我。我能感受到她剛洗過的身體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她軟而豐的胸脯緊貼在我的胸口。那里很燙。
林陰小路從未如此幽長。
那天夜晚,我興奮得失眠了。
興奮之余還有幾分疑惑:我們的感情是不是發(fā)展得太快了?阿蓮為何如此主動?
沒有答案。
在我看來,宿管辦的工作比較枯燥,學(xué)生處的領(lǐng)導(dǎo)讓我熟悉環(huán)境,做工作從最基礎(chǔ)做起,而我偏偏不是習(xí)慣按部就班的人。我希望能做一點富有挑戰(zhàn)的工作,而不是每天坐在電腦前錄入學(xué)生名單。這么簡單的工作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做。
咬著牙又堅持了一周。
如果不是阿蓮,我或許早就打道回府了。
因為阿蓮,每個夜晚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刻。
那天,阿蓮在我這里看完電視,照例去洗了澡。洗完澡在我身邊躺下來。我有些慌亂。不知所措。阿蓮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你知不知道?再過兩天,我就要去美國了。
我說不知道啊,你沒對我說過。
你沒問過我,你好像從來沒主動關(guān)心過我的事。
阿蓮的口氣聽上去有些抱怨:我這次去美國是去找我姐,她在愛荷華大學(xué)給我爭取了一筆獎學(xué)金,我將用這筆錢讀藝術(shù)學(xué)博士。
什么時間走?我問她。
后天。她輕聲回答,說完把臉轉(zhuǎn)向我。她的唇在微微顫動。
你聽沒聽說美國人很開放?
我點點頭:知道一點。
她笑笑:我可不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獻(xiàn)給美國人。
我吃驚地看著她。
阿蓮的表情逐漸變?yōu)閲?yán)肅:我是認(rèn)真的,不是開玩笑,我喜歡你。
我想問她喜歡我什么?沒張開口,她就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她的第一次。
風(fēng)平浪靜以后,她笑著說了句:我們把招待所的床單弄臟了。
上海的夜晚和白天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天的上海是東方的,其行為舉止無論怎么看都像個小姑娘;夜晚的上海是西方的,其一顰一笑皆是熟女的姿態(tài)。
11點半,我從城市酒店出來。門童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好,并替我打了一輛深藍(lán)色出租車。我貓進后座,對司機說:到上海博物館。
上海博物館?
司機是一個中年男人,一口的上海話。他像是怕自己聽錯了一樣,一再重復(fù):你是說去上海博物館嗎?
我點點頭:是的,沒錯。
他發(fā)動油門,丟了句:這么晚,那里連個鬼都沒有!
我笑笑。
確實,這時間點,博物館早關(guān)門了。但我很清楚,那些門在12點都將失去其作為門的意義,它們將變得薄如蟬翼,甚至連紙都不如。
我在那里將暢通無阻。
就像車子在午夜的馬路上行駛一樣。
中年司機不時地通過后視鏡觀察我?;蛟S,他在這個時間點從沒有載過去上海博物館的乘客吧。
外面繁華如夢。
車?yán)镆黄瑢庫o。
司機終于忍耐不住,問我:外地人吧?
我點點頭:到上海來參加活動。
哦,今天有個外地乘客同我講了一件怪事,我說說你聽聽撒?
我說好。
他清清嗓門:這件事怪得有點嚇人。那個人說他昨天夜里在賓館里睡覺,聽到屋里有人同他說話:“今天我們可以背靠背睡了!”他看看周圍,找不到人。心里嘀咕:“莫不是在床底下?”掀開床板,果然看到了一具僵尸面朝下趴在床板下。這個人當(dāng)時嚇得膽都要破了!
司機講完看看我。
我口氣平靜地說:是蠻嚇人的!
司機聳聳肩膀:看起來并沒嚇著你。
博物館到了。司機緩緩?fù)O萝囎印N医o他錢。他迅速接過去,很麻利地把車子開走了。
我搖搖頭,心里說:他難不成把我當(dāng)鬼了吧?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夜色下的上海博物館看上去很像一個大墳?zāi)埂?/p>
我看看表,離午夜12點還差五分鐘。我迅速向博物館大門走去。對我而言,那道厚實無比的門根本就不存在。我輕而易舉地穿過它,直奔三樓。
唐朝仕女小婉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我了。
我一邁進展廳,仕女圖就發(fā)出一道強光,照亮了整間屋子。
小婉從仕女圖的深處,健步如飛地走向我。她站在畫面的邊緣,向我伸出手:來吧,跟我回到唐朝。
她的手溫潤而柔軟。
我緊緊握住了它。
小婉把我拉進了仕女圖。
穿過一道屏障,眼前豁然開朗。一個熱鬧的集市逐漸鋪展在我面前。在集市上方,懸著一個大而圓的月亮,像一盞探照燈把集市照得如同白晝。小婉帶著我在人群里穿梭,我看到了唐朝街市的各類人物,都向我投來訝異的目光。我向他們頷首致意,他們還之以鞠躬大禮。
路過一個面鋪,我聞到了唐朝燒餅的香味。
我想停下來,可小婉的手緊緊地把我縛住。她急急地走著,我們差不多已經(jīng)是在飛了。
幾分鐘以后,集市的喧鬧逐漸被我們丟在了身后,眼前是一個深宅大院。我看看院落上的題額,上書兩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劉府。
我們到了。小婉松開緊握住我的手。
這是哪里?我一頭霧水。
這是我們的家啊,你不記得了?小婉用袖口擦擦額頭上汗珠。
哦。
小婉再次握住我:走,我們進去吧。
我跟著小婉進了大院,看到幾個傭人和丫環(huán),他們?nèi)荚趯χ椅⑿???磥?,我確實是這里的主人。
小婉直接把我?guī)нM了臥房。
她滿面含羞地問我:你餓不餓?
我說剛在城市酒店吃過,很飽。
她頷首低頭說:那就好,我們休息吧。
休息?我看看臥房正中間那張雕花大床。
小婉笑笑:是啊,時間不早了,該休息了。那些下人們都在等我們呢,我們不睡,他們不敢睡。
我點點頭。
小婉幫我更衣。
兩個丫環(huán)抬進來一個木桶,里面熱氣繚繞。一個丫環(huán)說:請老爺洗澡吧!丫環(huán)說著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掠過一絲猶豫:這不是阿蓮嗎?
小婉命令她倆退下。
她親自為我寬衣,把我扶進木桶,用手撩起水泡,沖洗我肌膚上的汗氣。
小婉的手小而軟,我的肌膚因為她的揉搓變得香氣四溢。
洗畢,小婉很耐心地幫我擦拭身上的水珠。
我小心翼翼地脫下她身上的衣物,她的身體逐漸顯露出來:和畫上的一模一樣,豐滿而無瑕。
她的身體很軟。這讓我想到了阿蓮。
對我而言,除了小婉的身體,唐朝的一切都陌生了。
那條寬闊的古街,沿街的商鋪,以及商鋪房頂上的琉璃瓦,都變得恍惚。
我甚至已經(jīng)回憶不起自己究竟是否在這里住過。
唯一熟悉的是小婉的身體,它一直都是那么溫潤,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遠(yuǎn)隔了千年萬年,時間似乎沒有消磨掉我們彼此之間的默契。
在唐朝,我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她的目光充滿了不解和迷惑,有的時候,似乎還充滿了很深的怨恨。
這雙眼睛的存在,使我始終無法和小婉靈肉合一。
那雙眼睛究竟來自何處?
我在唐朝四處尋找,試圖找到那若有若無的幽怨。
遺憾的是,我一無所獲。
直到我接到來自城市酒店的電話,主辦方通知我活動即將結(jié)束,我不得不回到今天時,我才在離開唐朝的一瞬間,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那是阿蓮。
我醒來時,正躺在城市酒店那張大床上,阿蓮笑瞇瞇地看著我。她笑得很嫵媚。我四下里張望,不錯,這正是城市酒店,阿蓮怎么會在這里?
我問阿蓮:你不是早已經(jīng)到美國去了嗎?
阿蓮還是笑:我早回來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仍舊滿心疑惑。
阿蓮還是笑:我知道你考取了上海大學(xué)的博士,早就料到你還會來上海。
可那要等到9月份,我這次是來參加一個活動,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那簡單啊,主辦方需要一個翻譯,我過來幫忙,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你剛才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就過來了。
阿蓮幫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你看你,像是跑了多么遠(yuǎn)的路,滿頭大汗。
我點點頭:我剛從唐朝回來。
阿蓮愣了一下:唐朝?
我繼續(xù)說:好像在那邊還看到了你,你的眼睛一直跟著我,讓我精神無法專注。
阿蓮迷茫地望著我:難道我們真的會在唐朝相遇?
我點點頭:在唐朝相遇的不只你我。
還有誰?
我笑笑:還有一張畫。
阿蓮更加不解:畫?
對,一張畫。
只是一張畫?阿蓮不相信。
我保持沉默,在思考要不要告訴她小婉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對她保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女人,尤其如此。
我離開上海的時候,阿蓮來虹橋高鐵站送我。
她說:真想跟你一起回去。
我搖搖頭:那樣你可能就永遠(yuǎn)見不到我了。
阿蓮幽幽地說我知道。
我問她:你知不知道你出國的第二天,我就離開上海大學(xué)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但不明白為什么?
我笑笑:你走之后,我才意識到我是多么討厭那個宿管辦的工作,就讓同學(xué)打了一個電報,說學(xué)校里有事,提前回去了。
阿蓮笑笑:反正你是離開了,什么原因其實無關(guān)緊要。
是啊,對于結(jié)果而言,原因真的無關(guān)緊要。
虹橋高鐵站很熱鬧。從上海到我所在的城市,大概需要三個小時的時間。和飛機比起來,我更喜歡坐高鐵出行。一方面縱然是出于路程方面的考慮,更主要的是高鐵讓我有安全感。我喜歡高鐵穿透空氣的感覺。
那感覺很奇妙,就像是在唐朝穿透小婉的身體。
我再次回到了溫暖的家。
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我們的生活很中國。鑒于我有事從來不瞞著她的良好習(xí)慣,我把在上海遭遇小婉的事告訴了她。
可她不相信我說的話。
她說哪有什么唐朝小婉?那根本就是一幅畫而已!
說完這句話,妻子還很認(rèn)真地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不會是發(fā)燒了吧?要不就是做夢還沒有醒。
看著妻子堅決的表情,我知道她無法相信我。
為了證明我的話,我決定帶她去上海。我要讓她親眼看看上海博物館里的那幅畫,只有如此,才能讓她相信我的話。
從我的住處到高鐵站很不方便。我本來可以開車去那里,但高鐵站的停車場收費是按照停車時間疊加的。到上海往返至少一天,收費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最省錢的方式是坐公交,但那樣太費時間。如果我既不想費錢又想省時間,只有選擇打的。打車比開車至少節(jié)約一半的錢,且能節(jié)省三分之二的時間。
我的妻子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專業(yè),因此她精于算計,以上這些都是她幫我算計出來的。
在她看來,生活中的一切本就應(yīng)該有自己的運行軌道,任何事都不應(yīng)該脫軌運行。而我所告訴她的在上海的遭遇,幾乎都是錯位的,在她看來,都是不正常的,也是無法容忍的。
我猜這可能就是她一路緊縮眉頭的原因。
她常常喜歡做出一副思考的樣子,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探究問題答案的機會。我知道學(xué)數(shù)學(xué)的人邏輯思考能力很強,任何一個破綻都可以讓她推斷出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這一點是小婉和阿蓮所不具備的。
看著她嚴(yán)肅的表情,我甚至有點內(nèi)疚。或許我不該把上海遭遇的一切都告訴她,這樣就不會讓她眉頭緊鎖了。看來,還是那句話說得對,對于女人,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個小時后,火車到達(dá)上海虹橋站。不用說,妻子肯定選擇坐地鐵。這是最快最經(jīng)濟的交通方式。
我問妻子:要不要先去城市酒店看看?
妻子笑笑:去那里干什么?我們直接去上海博物館,那幅畫是所有事情的關(guān)鍵。
她說這話的口氣很像福爾摩斯。
此時,已近中午,上海博物館的人不是很多。我和妻子直奔三樓書畫廳。我記得那幅唐朝仕女圖就掛在展廳的深處。奇怪的是,我找不到它了。我著急地問展廳的保安:那幅唐朝仕女圖哪去了?
保安皺皺眉頭:唐朝仕女圖?沒聽說過有這幅畫啊。
妻子臉色一暗。
我向保安辯解:前幾天明明有這幅畫啊,就掛在這個位置!
因為激動,我敲擊墻壁的手指有些重,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保安搖搖頭:你別敲了!根本沒有你說的那幅畫。
我還想再辯解,妻子把我拉出去了。
我?guī)缀跏菐е耷桓嬖V她:的確是有那幅畫的!
妻子笑笑:我猜你是想你的那個阿蓮了吧?
我愣住了:她怎么會知道阿蓮?
妻子說:咱們現(xiàn)在不管那幅畫的事情了,趕緊去逛街吧,我要去淮海路買幾件漂亮的衣服,讓你看看我穿上那些衣服像不像一個上海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