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
七四年那年我十二歲,在村里小學上五年級。有一天到北大壩參加勞動回家的路上,天慢慢黑下來了,走到長領子地東頭,二柱小聲對我說:“今天晚上咱來偷瓜吧?!遍L領子上的兩塊地是兩塊長條地,不知從哪位先人開始,就把那兩塊地叫長領子了。那兩塊地里是我們生產(chǎn)隊種的甜瓜,也有很少一部分西瓜,平常割草時我們無數(shù)次路過過那兩塊瓜地。二柱是體育委員,我是勞動委員,他一說我積極響應,我們又叫上副班長滿倉,因我們幾個最玩得來。我們商量好,回去放下干活的家什就出來,到村北榆樹下集合。
回家放下工具,拿了塊干糧就跑出來了。我們磨蹭了一會,看下地干活的差不多都回村了,正好是人們吃晚飯的時候。這時老天也給我們幫忙,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仨既興奮又有些害怕,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fā)顫。二柱一聲令下,我們開始向瓜地方向移動。到了瓜地下,我們是這樣分工的:二柱先踩著我的肩膀爬上去,趴著觀察一下動靜,如沒事,滿倉再踩著我的肩膀上去,我在下面接應。
我哆哆嗦嗦蹲下來,二柱兩只腳分別踩在我兩邊的肩膀上,我扶著墻一點一點站起來,把他頂了上去,我和滿倉在下面等了一會,他小聲喊:“沒有事,滿倉快上來?!蔽矣侄琢讼氯?,滿倉踩著我的肩膀也上去了。待了一會,他倆走到地頭,招呼我接瓜。他們蹲在那兒一個一個向下扔,我左右移動著用兩手去接,這時我覺得天好像也沒有剛才那么黑了,但有兩次我還是沒有接住,瓜摔在了地上。他們倆在上面小聲罵我:“笨蛋。”最后二柱喊:“這個可接好了。”我運了運氣,對上面說:“你扔吧。”他扔下來,我用手去接,瓜是接住了,差一點把我墜倒,他最后扔下來的是個大西瓜。他們跳下來后,我們把上衣扣解開兩個,各自把甜瓜裝進上衣里邊,然后再把扣子扣上。因為那時我們穿的衣服都是母親手工做的,所以根本就沒有兜。二柱最后抱起西瓜,我們撤到了安全地帶。找了個地方坐下后,我們又把塞在上衣里的瓜全部掏了出來,喘了會氣,二柱說:“咱們先吃西瓜吧?!彼萌^砸了幾下,沒有砸開。滿倉說:“肯定不熟。”滿倉找了塊大點的石頭,抱起西瓜向石頭上一摔,瓜開了。我們動手吃,滿倉吃了一口后說:“還可以?!倍f:“可以個屁,它娘的不熟。”吃了有一半,都不吃了。二柱說:“不吃拉倒,咱們吃甜瓜吧,先一人拿出一個來,我?guī)Щ厝ソo我妹妹吃?!碧鸸弦矌缀醵际巧系白樱瑳]太大甜味。每個瓜都啃一半就扔了。二柱說:“熟瓜都他娘的讓干部吃了?!?/p>
這時,朦朧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我們幾個打鬧著回家,閃亮的星星貶著眼睛,仿佛在嘲笑我們這幾個淘氣鬼……
過去農(nóng)村窮,文化生活更是貧乏。
秋收后或過完年正月十五左右,外地的來個戲班子,閆莊村或東池村就會接下來,大隊里找?guī)讉€青壯年勞力,借些杠子和門板幫劇團把戲臺搭起來,再在看戲場子的里里外外插上些五顏六色的旗幟,刷上些“歡迎某某劇團來我地演出”等字樣的標語。劇團的鑼鼓敲起來,鄰近的村子都能聽得到,那是通知你,快來看戲吧。特別是到了寂靜的夜晚,四里八村的,別說是鑼鼓聲,連演員的唱腔都能聽得很真切。
勞累了一年的戲迷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說說笑笑著結伴去看戲。孩子們前呼后擁地跟著,一是去看熱鬧,二是大人們高興了說不定給買塊大米花糖吃。那戲臺上唱的全是老戲,什么《諸葛亮吊孝》、《穆桂英掛帥》、《小八義》、《小五義》、《卷席筒》等,戲迷們是百看不厭,看著看著還會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幾句。
每張票三毛錢或五毛錢,在門口收票的是村里派的和劇團里的兩邊的人,這樣最后好分紅。沒有當?shù)厝?,怕有橫的向里闖打起來;沒有劇團的人,怕當?shù)氐娜俗鋈饲榘颜J識的人都不買票放進來。當然對當?shù)夭槠钡娜讼蚶镞叿艓讉€家人或親戚,劇團的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許多手里沒錢的半大孩子看到這一幕就對不買票進去的人羨慕得不行,心想這查票的要是自己家人或親戚多好。
白天不好逃票,晚上有些男孩子就想出一些招數(shù)來,要么在門口夾在放進去的不買票的隊伍里闖進去;要么在場子外邊找個靠樹的地方爬上圍墻跳進去。往往這樣的地方里邊都會有人守著,要是正好趕上里邊值守的人去廁所了或暫時離開,跳進去后心里慌慌的,趕緊混入到看戲的人群中。有時剛跳下去,值守的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算你倒霉,被人家扯著耳朵拉到門口推出去,有時還會被踢上兩腳。那個時候最怕的就是在門口碰上村上的人或親戚,一出門灰溜熘地跑掉,心中狠狠地罵到:“將來老子長大了,自己包一場戲看,你來買票我都不賣給你!”
姑娘們看戲就愛看那些才子佳人的,幻想著自己也有劇情里的那種浪漫愛情,幻想著臺上的女主角是自己。她們穿著從箱底里翻出來的最干凈、最合身、最體面的衣褲,連鞋和襪子都是新的,頭發(fā)也是精心梳過的,她們在眾人的目光下展示著自己。青年男子的心中,那臺上抹著胭脂、描著彎眉的小姐或少婦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自己要擁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天天給她洗腳都樂意,可這只能是偷偷想想。自己的家境,自己的條件,哪養(yǎng)得起這樣的女人,再說人家都不會用正眼看你一眼,你就“做夢娶媳婦——想好事”去吧。還是注意下身邊的這些女孩子們吧,說不定自己將來的媳婦就是她們中的某一位。
我在閆莊上的初中,洪范上的高中,所以這兩個地方唱戲時我都去過。東池是洪范鄉(xiāng)的所在地,那時聽說東池有唱戲的,我們晚上下自習后去過戲院子門口多次,有時撿些收票的人沒撕太碎的破票回來,我們就到處去找和票差不多顏色的紙。那樣的紙只能到學校的板報欄里去弄,班里學習園地上也有,可誰也不敢撕。晚上有時上自習,我們就用尺子照著破票的樣子畫戲票,有時趕上收票的二五眼,還真有人用假票混了進去。大部分時候,大部分人總覺得自己做的戲票還不到能以假亂真的水平,所以不敢拿出去用。也有過于自信的,拿著自己造的假票去看戲,被人家驗票的追出好遠,甩掉追自己的人后,后怕得不行:“萬一被抓住了,讓老師去領人怎么辦?”回來一說,我們笑得前仰后合,那同學就好幾天再不敢到戲院子門口去。下課后,有的同學會對著那受過驚嚇的同學喊一句:“查票的來了。”我們知道怎么回事的就跟著大笑,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
窮也有窮的樂趣。
那時候村北有一條河,暑假的日子里,我們出來割草全是圍著小河轉,忙乎一上午,出一身臭汗,割一大籃子草交到生產(chǎn)隊里喂牛,十幾斤草才能換一個工分。我和小伙伴們熱了就會脫得光光地下水游會泳,有時一個下午要下三四次水。
女孩子割草有時也愿到河邊來,熱了蹲在河邊洗一把臉,在河水不深的地方,卷起褲腿,下水降降溫。壩里的水清澈透底,看著很淺,下去一不小心就濕了褲腿。
我們男孩子最不愿看到女孩子到河邊來。有時剛從水里爬上來,把身上的水才晾干,一支腿已伸進了短褲里,發(fā)現(xiàn)有女孩子從附近的莊稼地里出來,害怕的不是她們,倒是我們。沒穿衣服的還好說,吱地一聲鉆進了水里。正把一只腿伸進短褲的,越著急越穿不上,沒辦法,只能慌慌張張地脫掉短褲,重新跳回到水里去。
平常里女孩子也是不敢隨便得罪的,她們要是說一句:“開學后我告訴老師去,你們天天去洗澡?!蹦泻⒆訒ε潞脦滋欤驗槔蠋熤懒苏鏁P你站的。大部分女孩子只是說說,到開學時,早把自己說過的話忘掉了。
隨著下水次數(shù)的增多,我們游泳的水平也越來越高,膽子也越來越大。有時想到河對面去,就把衣服放到籃子里,把籃子頂在頭上,用兩只手輪換扶著,向對岸游,這時兩只腳擺動的頻率要比平時高好幾倍,游一段距離后覺得手累了,就只用兩只腳活動(這叫踩水)整個身子幾乎是直立在水中的。河的最寬處要有四五百米,游到中間最害怕的是腿部抽筋,要是真抽筋了,游不動了,人就會沉到有好幾米深的水底去,別的伙伴想救也救不了你??斓綄Π稌r,每個人的力氣都用得差不多了,籃子里的衣服濕就濕一點吧,活命要緊。有先游上岸的,看后邊的實在不行了,就趕緊回頭去幫一把。等都上岸了,大家會坐在岸邊喘好大一會粗氣。
河邊有水分,河邊總有我們割不完的青草。每當割草累了或是玩累了,我們就會靜靜地坐在河邊,望著藍藍的天空,想象山外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
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望著已干涸了近二十年的河底,我會想念小河,懷念小時和伙伴們一起在河邊度過的日子。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從山東平陰的一個小山村里走來。
家鄉(xiāng)那片缺少文化滋養(yǎng)的土地孕育了我最初的文學之夢。小時候總覺得天那么高,山那么遠,幻想著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先去山頂摸一摸天是什么樣的感覺。等我大一點了,第一次爬上山頂,沒想到山外還是大山,而原以為站到山頂就可以摸到的天空又跑到遠處的山頂去了,我不免有些失望,但心里又想,總有一日我會摸到天的。
16歲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后,回到村里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荷鋤田間,17歲時又去建筑工地下苦力。生活的無奈和精神生活的空虛使我活得很壓抑,覺得只有到想象的空間才能放飛我的夢想,我要用我的心靈解讀純樸的故土這部博大精深的無字書。于是,苦熱的夏晚,別人都跑街上去乘涼,只有我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接受著蚊子們的親吻,隨意地把漢字組合在一起;寒冷的冬夜,村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我還坐在那盞跳躍著火花的孤燈下苦思冥想,父母睡醒一覺了,看我還在那兒“用功”,心痛的小聲說:“孩子,早點睡吧,明天還得起來出工哪”。我把當時制造的那些作品“發(fā)表”在陋室斑駁的墻壁上,希望將來碰上能讀懂它們的伯樂。
一個在外工作的表叔經(jīng)常鼓勵我:“你不要灰心,要多寫多練,總有一天你的文章準能發(fā)表,你會成功的?!被蛟S他讀不太懂我那些文字,但他的話語給了我不少信心和力量。18歲那年的初秋,一位瘦高個、長得很是清秀的接兵排長,走進了我那間四壁貼滿了手稿的陋室。不知他是讀懂了那些文字,還是讀懂了我那顆苦苦掙扎的心,他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說,只是用那種滿含期待的目光看著我,然后說:“培靜,跟我走吧?!备改嘎犃思燃佑蛛y過地轉臉抹起了眼淚。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遠門,我早就想什么時候能走出這大山,去看看外邊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這次我終于如愿了。我離開家鄉(xiāng)時什么也沒有帶,只把那些貼在墻上的“作品”打進了背包。到北京新訓時,對我來說,每天的生活都是新鮮的,訓練之余,我能看上報紙,看上電影,全新的感受每天都能把腦子填滿,我開始記日記,把每天的所思、所想、所悟都記錄下來。新兵連的生活緊張有序又充滿情趣。那時和我們一起訓練的還有二十幾個女兵,對我們這些山里娃來說,操場上的女兵方隊是這個世界上最亮麗的一道風景。訓練時總有人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向女兵們那邊使勁。有人挨訓后不久,還會有人犯同樣的錯誤。緊急集合時,有人穿反了褲子,有人背包跑散了架,有人不小心掉進了河里。
后來我被分到了山西金沙灘附近的一個部隊煤礦,當翻斗車把我們和行李一道拉向營地,迎著沙子打臉的狂風,望著路兩邊越來越荒涼的景象,我們真希望這是在做夢。沒想到我們從大山里出來,又進入了比家鄉(xiāng)地理條件差好多倍的另一座大山。這兒的積雪四、五月份了還沒化完,一年四季刮大風,揚起的塵土遮天避日??吹降氖菐滋煲郧暗膱蠹?,方圓十幾里只有一個小村子。下井挖了半年煤,看我不吃大米身體受不了,領導開恩把我調(diào)到井上燒鍋爐。我的空閑時間多了一些,我經(jīng)常跑到山上,找一片樹林,在厚厚的樹葉上躺下來,看書累了,就通過樹枝間的空間望著斑駁的天空發(fā)呆。那時我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飛回了故鄉(xiāng)、飛回了童年,飛到了二十年后我的生活面前,那時我已經(jīng)事業(yè)有成,宏圖大展。
我報告參加了山西刊授大學的學習,更勤奮地寫稿投稿。我記得很清楚,我被錄用的第一篇稿子是寄給我們家鄉(xiāng)縣廣播電臺的一篇通訊。記得郵給了五元錢的稿費,不知什么原因了,那五元稿費我并沒有拿到。由于過度勞累,我曾暈倒在煤井里。由于熬夜,我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燃盡的蠟燭燒毀了手稿和書籍,也差一點把自己葬身火海。那段艱苦的生活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積累,為我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鋪下了牢固的基石。
在我離開煤礦之前的寂寞歲月里,最大的苦惱就是沒有書讀,對我來說,那段生活給我留下來的只有幾大本剪報和十幾本沉甸甸的日記。剪報是我從洗澡堂里收集來的,我像個探寶的人,從那些濡濕的、別人包衣服鞋子的舊報紙上搜尋到文學、文化有關的文章后,如獲至寶地趕緊剪下來。那十幾本日記里,更是記錄了我那十多年人生的艱難足跡和心理路程,那是一筆只屬于我自己的無形資產(chǎn)。
調(diào)北京工作后,我干上了民警的工作,下片熟悉情況、調(diào)解糾紛、處理案件,天天忙得不亦樂乎。我曾協(xié)助市局同行抓獲過兩名持槍殺人犯,和同事一起一下抓到過十八名詐騙犯,三次救火兩次都差一點光榮了。在這同時,我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也是大面積豐收,除作品在全國各地報刊遍地開花外,小說作品多次在軍內(nèi)外獲獎。一九九四年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先后出版了小說集《秋天記憶》、《怎能不想你》、《王培靜微型小說選》、《家書·情書》、《替我叫他一聲哥》和紀實文學《路上》,青少年素質讀本《誰不愿做只飛翔的鳥》榮獲冰心圖書獎。
走在這城里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我時刻提醒自己:我從大山里走來,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