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槿
“少小離家老大還,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小時候,讀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老師的闡釋讓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感受到了鄉(xiāng)音在人生中的重要含義。最近想起這首婦孺皆知的詩,反復回味著詩中“鄉(xiāng)音”兩字,賀知章若有知,是否理解如今的人們,不曾離家鄉(xiāng)音失的狀態(tài)?是否也會如我一般,為了鄉(xiāng)音而生出淡淡的惆悵?
九十年代早中期剛工作的時候,人與人交流以方言為主,大街小巷吳儂軟語處處可聞。那時,我一般只在與外地客商談項目的時候才用得著普通話,從早到晚,從會議室到餐桌上,普通話不僅是相互交流的工具,更似一段充滿了別樣魅力的樂曲,在客主之間共奏。聽不少北方客人說:“帶著吳儂軟語尾音的普通話有趣又動聽。”應了“物以稀為貴”的話,偶爾說說普通話,倒有一種方言以外無法企及的交流美感呢。
時間終于向二十一世紀推進,自古繁華的吳中大地上,招商引資如日中天,人才交流市場轟轟烈烈,民工大軍如江水滾滾洶涌而來……工作中、接待中、生活中、學習中,吳儂軟語與普通話此起彼伏,相融互動。公交車上,老人向讓座的年輕人說著夾生的“蘇式”普通話(我們稱之為“卡通話”)“謝謝”;商店里,服務員用普通話與我交流了半天,竟然發(fā)現(xiàn)倆人都是本土人;路上相遇、電話鈴響、日常招呼,普通話的“你好”已經成為自然而然的開場白……普通話如同一個潛力強大的牛股,不僅態(tài)勢強勁,而且表現(xiàn)出了寬廣的空間和潛力……
我樂此不疲地工作和生活在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里,在吳語與普通話信口拈來的自如轉換中,傾聽著時代動聽而鏗鏹的音律,自信而陶醉。直到今年春節(jié),聽到夫妻倆都是本土人的幾家親戚說自家的孩子不會講方言而只會講普通話,我仿佛受到一種意外的打擊似的,突然對普通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厭倦。而這樣令人失落而沮喪的信息還在時不時冒出來。前天參加一個新聞發(fā)布會,朋友突然冒出一句與主題全無關系的問話:“你家孩子會不會講方言?”我反問:“你家孩子不會講?”他無奈地笑笑。要知道朋友夫妻倆也都是本土人。朋友的無奈一笑令我沮喪,沒想到下一輩對方言的繼承竟然如此差勁,差勁到我們還未知覺就發(fā)生了。我突然很慶幸女兒在說著標準的普通話的同時,還能說一口地道的吳語。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上海流行過這樣一句話:“講上海話的都是土包子。”于是乎,上海的高樓大廈里,白領們不是用外語交流,就是以普通話溝通,“阿拉(我們)上海銀(人)”的土語就像垃圾一樣被輕易地扔進了黃浦江。聽到這樣的說法真是啼笑皆非,海派的上海人難道必須把獨特而生動的上海話丟棄才稱得上“洋氣”?只講普通話的腦袋就沒有一點“老土”觀念了?“老土”的全是落后而不值得繼承的么?這樣的說法竟然會來自于精英云集的黃浦江邊。但我相信,真正的上海精英是不會這樣認同的。上海東方衛(wèi)視專門開辟了方言節(jié)目,蘇州電視臺的方言節(jié)目也應運而生,收視率在當?shù)睾芨?,并且反響很好。這兩個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電視臺在經濟文化和人口大融合的時候開設方言節(jié)目,至少表明了一種姿態(tài),一種憂慮和舉措。他們已經看到方言作為一個地方特有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逐漸退化,與地方經濟的發(fā)展逆風而行。他們正用自己的方式來拯救方言,重溫鄉(xiāng)音。
如果說國語代表了我們中華民族的靈魂,那么方言不正是代表了一個地方的靈魂么?我們在國外聽到了國語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國;而在外地聽到了鄉(xiāng)音如同見到了故人,回到了故鄉(xiāng)。語言,是國家、是民族的靈魂;方言,是故鄉(xiāng)的人文情結。
在《新華文摘》上讀到一首打工者的詩,正好與方言有關,其中幾句:“今夜的桌上只有兩個杯子/我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讓桌上的木紋/流長一條通向故鄉(xiāng)的河/……你用標準的男中音講普通話/標準得讓我想哭/你曾血液一樣穿透周身的鄉(xiāng)音呢/……關山千重高樓萬幢/在普通話的夾縫里找一句鄉(xiāng)音/就是找到一條回家的路/我推心置腹的老鄉(xiāng)/講句最鄉(xiāng)最鄉(xiāng)的鄉(xiāng)音吧/哪怕只有一個字/我們生活在這個城市/就不會孤單……”
遠離故土的游子因為聽不到鄉(xiāng)音而憂愁,那么,有一天,我們是不是會為身在故鄉(xiāng)難聞鄉(xiāng)音而孤單而惆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