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秀群(苗族)
從記事起,一直聽祖輩用苗族語言,把文山叫做“花開的地方”,把文山城稱為“花開之城”。
“花開的地方”,是我們理想中的勝境,能牽引我無限神思。傳說中,一位叫安期生的神仙,某日飲醉,遺墨石上,石上便長出了絢爛桃花。只一個石上生花的傳說故事,就暗含了迷幻的醉痕,顯出一種因緣錯亂的美。那么,以“花開”命名的地方,應是一塊芳甸,其上終年芳草依依花事灼灼,落花染衣,濃釅花香柔軟了堅硬時光。
“花開的地方”,還能與那富饒、豐足、明媚、安然的生活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是人心里做不完的長夢,回不去的鄉(xiāng)關。
千百年來,走在遷徙的路上,鄉(xiāng)關故里,一直為苗族人魂牽夢縈,被苗族人尋尋覓覓。只有那逝去的亡靈,在指路經(jīng)師傅的唱詞引領之下,才可以回到祖源故土。
作為這個民族的后代,我的血脈之中,總是流淌著無根無源的焦灼。實際上,現(xiàn)在的許多苗族指路經(jīng),唱詞已經(jīng)殘破不全。于我而言,如果站在新逝親人身旁,聆聽指路師傅云里霧里一段說引,總會絕望地想到:千載世事變換,滄海桑田,那回鄉(xiāng)的路,早已斷裂隕滅,這樣的指引,只會讓亡靈步入迷途找不到歸路吧?這樣想著,心內就更加疼痛難忍。因此,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敢去細細聆聽指路經(jīng)的。時日久遠,心念里,并郁積了大量無處尋根的迷茫。
花去花又回。心有嬌花,愛意不絕。文山于我,似乎是無數(shù)失落家園中的一個,是一個回得到的故鄉(xiāng)。
現(xiàn)代社會交通便捷,通訊無孔不入,這樣日趨大同的環(huán)境,應該使人看到,人間處處有情,茫茫天下,回首都是家,人,可以相對容易地回到生命的起點。
記得在2010年11月初,我收到文山苗族同胞的一紙邀書。參加“中國·西部苗族發(fā)展”學術研討會。當我走進主人為我們準備的住所,第一眼瞧見,房間桌上,端端擺放著鼓鼓的一個苗族風味挎包,原來,是滿滿一袋書。按照此類會議慣常的作為,主辦一方,總是在報到處把鑰匙、書籍、小禮品等物,一次性交給客人,來個見面大歡喜。這里的主人,可能顧念到來客之中,有如我等,初來乍到之時,總有大包小包隨身,所以,預先就把厚重書冊,安靜放置于住所。這樣的體貼入微,為客人們免去被書堆和行囊負累的尷尬。
送給我們的書作,皆是文山州苗族發(fā)展研究會近年組織出版的新著,是盛開在文山苗人心智中的花朵。來不及洗掉仆仆風塵,我端坐下來,瀏覽這些散發(fā)濃濃墨香的書扉,長長路途留下的疲憊,在書頁里,漸漸消隱。這些書,讓我的心蕩漾著滿滿的欽羨。想起俄羅斯作家普里什文寫過的一句話:“我愛,故我寫?!边@句話,讓我顫抖,我會永遠記住它。
賓至如歸,定是這樣的一種舒適與安然。慶幸,能生在這個時代,能從容安穩(wěn)回到心中的故地。
第二天清早,走進會堂,但見與會者無論男女,都穿上了苗族服飾。男服多為苗繡鑲邊馬夾,沉斂含蘊,靜靜應和著女性們張揚到極致、紅艷壓夭桃的苗服女裝。這樣隆重的地方,這樣高規(guī)格的會議,是少不了七彩苗裝的。像我一生的苗族衣裝,無論款式如何繁復變換,其色彩基調,總是不離桃花的色澤,梨花的靜美,今天,也不例外。“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錦繡滿目,盛世妖嬈,望不到邊際的興榮。
200多位來自北京、山東、湖北、四川、貴州、臺灣,以及云南文山、昭通、麗江、紅河等地州的苗學專家學者,集聚一堂。交流會上,文山州苗學會重點讓來自省外的專家學者把他們研究苗學的心得,交流給與會者分享。交流的內容,有貴州省苗學會基本情況、取得的成就、存在問題以及今后研究苗學方向;四千多年前東夷集團政治、經(jīng)濟、文化分析;逐鹿之戰(zhàn)蚩尤敗亡身首異葬考證;湖北恩施苗族農村經(jīng)濟發(fā)展成就;臺灣省中央研究院民族學博士后郭銳民族學見解以及對苗族的認識;四川宜賓、中國社科院、云南昭通等地的學者和領導,也暢談了對苗族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意見、建議。中國苗族的古、今、中、外,被巧妙貫行其中,入微匠心,一一彰顯。這次交流會之中,文山州苗族學會為參會者推出兩臺底蘊濃厚的苗族文化文藝演出。
一系列勞心勞力活兒,皆由文山州苗族學會里的一幫人馬,利用業(yè)余時間操持。這些人,多是文山州府及轄區(qū)各縣市有頭有臉數(shù)一數(shù)二苗族人士志愿承擔,能堅持下來的,全是不計金錢回報、極具民族責任感的人,他們似那《英雄的黎明》背景下的人物,毋須置疑,是苗族的脊梁。苗族的人文精神,只有靠苗族自己,才能揀拾得起。
是對苗族文化失落的深深焦慮,是對苗族遺留下來的各種精神文化現(xiàn)象的高度珍視,是對一種全面發(fā)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才讓五湖四海有責任感的苗族人來到文山,走到一起。拾掇起快要消殞的苗族文化,重塑苗族的人文精神,是每個有社會責任的苗族人士的擔當。
文山苗學會安排與會者前往參觀的地方,是一個叫塘子寨的苗家山村。去塘子寨的經(jīng)歷,讓我想到陶淵明先生在無意間煉造的那個桃花源。陶先生的桃花源里,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塘子寨的情景,如斯熟絡,宛然是生命中有過的最隱秘的渴望。在這里,我們高展歌喉,我們盡情歡舞;在這里,我們舉杯暢飲,我們形同一家。在這里,有人面桃花,在這里,有桃源人的歡聲笑語。
幽幽桃花隨風召喚著心無所歸的人:歸來吧,迷失在外的孩子。今天我們種了桃花,讓桃花落滿你的衣襟,借花之香,引你返回路徑。在這純美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再走了。
沒有不散的宴席。當人人酒酣心暢,似乎要樂而不返的時候,我躲過村民們熱情高舉的酒杯,從一叢叢手臂里“逃跑”出來,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文山州民族研究所的古朝文,敦實厚道是他最明顯的特征。苗族人,都會把同姓的人當作父輩兄弟姐妹親人來敬愛的,即使是初相識之人,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積習。第一眼,就確信,他是我前世的同胞兄長,我們只是錯過了出生的地點。
“哥,等著我噶,我要坐你的車子?!狈蟹腥寺暲?,我對古朝文大聲講。
那個被我誠心稱作哥哥的男子,平和沉穩(wěn)地答說:“好的,小妹,我不會落下你?!?/p>
之后,有大滴大滴的眼淚,在暗夜里從我的臉龐悄悄滑落,很快,就被村民們的熱情烘烤而干。
太大的歡喜和幸福,也是會令人流淚的。人生,果然能享得幾個太平春秋。
桃花不會再遮斷歸途,暫時,不會有桃源夢斷,只要愿意,一個轉身,我們就可以回到這里。
塘子寨,已經(jīng),不是那回不去的鄉(xiāng)關,已經(jīng),不是那不能確信的桃源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