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光杰

（李光杰，大象出版社編輯）

關于書目的起源，余嘉錫在《目錄學發(fā)微》中有這樣的精辟論述：“目錄之學，由來尚矣！《詩》《書》之序，即其萌芽。及漢世劉向、劉歆奉詔校書，撰為《七略》、《別錄》，而其體裁遂以完備?！彼赋?，孔子為編輯整理《詩》《書》并為之作序是目錄工作的萌芽，而劉氏父子則奠定了目錄學基礎。私家藏書目錄的編撰無疑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宋代以后，雕版印刷術得以大規(guī)模應用，圖書的生產(chǎn)出現(xiàn)了第二次技術革命，刻書業(yè)走向繁榮。得書和流通的便利推動了私家藏書的興盛，藏書家為了“定立儲盛”“恐久常無據(jù)”，紛紛編寫私家藏書目錄。

中國的私家藏書淵源有自。有文獻可考的第一位藏書家是春秋時期的孔子，但編寫私人藏書目錄的，據(jù)考證始自梁任!。一直到宋代，私家藏書目錄才自成體系，形成了與官修書目和史志目錄鼎足而三的局面。撰寫私家藏書目錄由于是藏書家個人行為，不受四部分類這一“永制”的制約，藏書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自由設計分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私家藏書目錄的編寫不需要遵循一些體例原則。

總體來說，宋以后，私家藏書目錄的編寫出現(xiàn)了根據(jù)實際需要而靈活多變的趨勢，在類目設置上有刪減也有增益。宋代私人藏書目錄現(xiàn)存最有代表的有三家，分別是：尤袤的《遂初堂書目》、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明清之際，中國的私家藏書業(yè)達到鼎盛，書目的編撰也在總結前代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獨特的時代特色。

清代乾隆時期的學者孫從添把藏書目錄分為四種：第一種為大總目錄，即按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并按照傳統(tǒng)書目行款，條分縷析地著錄；第二種為宋元舊刻本、抄本目錄，也稱為善本書目；第三種為書柜書目，即為了便于取閱，按照存放的位置順序來編寫的目錄；第四種為專門書目，即給未入庫的尚處于裝訂、抄補狀態(tài)中的書專門立目。明清兩朝是我國私家藏書走向繁榮和鼎盛的時期，也是藏書目錄的編寫走向成熟的時期。這四種目錄體系在明代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到清代中后期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完善?？疾烀髑鍟r代的目錄書，還是要從分類和著錄體制兩方面入手。

在分類上，清代的藏書目錄有四部分類和非四部分類兩種格局，總體來說，仍然是四部分類占主導。比如錢謙益的《絳云樓書目》，其形式上沒有標明四部分類，但實際上還是按經(jīng)、史、子、集的順序來標目。只是私家藏書目錄根據(jù)藏主的需要，采用了一些靈活的做法。以錢謙益為例，由于修明史的需要，他在四部之外，將“國朝”的若干圖書分別著錄于后。另外，書目的73類也與他的73個書架相對應，又與孫從添的“書柜書目”相符合，是為了便于取閱而設。

這一時期的書目分類既汲取前人分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根據(jù)藏主的需要靈活取舍。在類目的設置上，出現(xiàn)了層次化的特點。有的書目在大類之外，分二級甚至三級類目，使得分類更加合理明晰，同時為適應新的圖書門類大量涌現(xiàn)的需要，新增了一些類目。比如，錢謙益的《絳云樓書目》就首次設置了“天主教類”，這是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來華的產(chǎn)物，是以前所沒有的新事物。由此可見，這一時期分類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分類瑣細，新增類目不斷出現(xiàn)。

在著錄的內容上，清代較之明代也有了較大發(fā)展。明代的藏書目錄著錄簡單，大多只限于著錄書名、作者、卷數(shù)冊數(shù)等項，較之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的敘錄體目錄，反倒出現(xiàn)了倒退。清前期以錢曾的《讀書敏求記》為代表，恢復了晁、陳的解題傳統(tǒng)，并對尤袤的版本著錄有所拓展。清代中期藏書目錄出現(xiàn)了以吳騫《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和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為代表的題跋目錄。確立了藏書目錄解題內容的版本化特點，使得書目和題跋合二為一。藏書目錄的編撰臻于成熟，以后再無大的發(fā)展和突破了。清后期的私藏目錄主要在體例上修補，并在?？焙丸b賞上有所加強，別的并無創(chuàng)新。

錢謙益的《絳云樓書目》具有明末清初的藏書目錄的普遍特點，分類瑣細，著錄極其簡單。后世評價其書目文獻學價值不高，但無論當時還是后世，對他的《絳云樓書目》都十分珍視和好奇。清人葉德輝在《鄎園讀書志》中記載：“當時好事者人鈔一冊，為按圖索驥之資，故傳本之多，半出名人手校?！边@當然是因為錢謙益四海宗盟的學術影響所致，也足見《絳云樓書目》的影響。

《絳云樓書目》按四部順序卻不標注四部名稱的一級分類形式，共設73個類目?？砂此牟糠w為經(jīng)部有16類，共收書343種；按四部法可歸為史部的10類，收書315種；按四部法可歸為子部的27類，共收書1 270種；按四部法可歸為集部的14類，共收書659種；錢謙益為修明史而專門設立的專題書目，共收書617種。其類目設置體現(xiàn)了錢謙益的學術思想：

（1）經(jīng)部體現(xiàn)了尊經(jīng)汲古的思想。錢謙益將諸經(jīng)之外分設經(jīng)總類和經(jīng)解類，經(jīng)總類收諸經(jīng)合刻，經(jīng)解類收后世解說諸經(jīng)，這種分離突出了諸經(jīng)的獨尊地位。錢謙益所尊的經(jīng)并不唯獨是“五經(jīng)”。他將“四書”各自分類，一反他對程朱理學的貶斥，而將朱熹選定的“四書”跟“五經(jīng)”并列經(jīng)部，這也是明代八股取士將“五經(jīng)”與“四書”同列為學子必讀之儒家經(jīng)典的反映。

（2）史部推崇紀傳體，輕視編年體?！督{云樓書目》的史部第一類為正史類，收入從《史記》至《元史》紀傳體史書23部，體現(xiàn)了錢謙益對紀傳體史書的推崇。錢謙益認為《春秋》雖然開創(chuàng)了史書編年體，但卻應該歸入經(jīng)部，而其體例并不適合撰修一國一朝之史。因此，他將編年類置于正史類之后。

（3）子部收書最多，這說明錢謙益閱讀興趣廣泛，博聞強識。在此部中新增天主教類和偽書類。錢謙益所生活的時代，正值西方傳教士來華之初?！督{云樓書目》為最早著錄天主教類的藏書目錄，而這些書的寫作出版都在明末，足見錢謙益超前的敏銳的學術眼光。

（4）集部中詩文分離。錢謙益一生于詩歌造詣頗深，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還為杜甫的詩歌作箋注（《錢注杜詩》），影響很大。這樣的學養(yǎng)使得他一改歷代詩文合一的傳統(tǒng)，而把詩歌和文集各自單獨設類。

（5）如前所述，錢謙益專設國朝專題書目，表現(xiàn)其藏書為用書的讀書者藏書特點。這也是明清時期學者藏書為用書特點的反映。

《絳云樓書目》是在明末清初目錄分類十分隨意、混亂的背景下成書的，其分類也存在著部類失當、冗繁瑣碎的缺點，也可謂之時代特色。這表現(xiàn)在分類沒有層次，一級分類常常出現(xiàn)級別失當，不該并列的并列，本該包容關系的仍然并列，而且義界不明，有些書重復收錄，表明在歸屬上作者也感到犯難，出現(xiàn)了“首鼠兩端”的尷尬。如經(jīng)部第一類的經(jīng)總類當是諸經(jīng)合刻，是對諸經(jīng)的綜合性研究著作，但在后面又設“經(jīng)解類”，讓人無所適從。

須知，中國的目錄學是個理論稀缺而實踐甚富的學問。從劉向、劉歆父子的目錄學實踐以來，歷經(jīng)幾千年的摸索，目錄學關于著錄的體制形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余嘉錫在《目錄學發(fā)微》一書中這樣論述：“綜其體制，大要有三：一曰篇目，所以考一書之源流；二曰敘錄，所以考一人之源流；三曰小序，所以考一家之源流。三者亦相為出入，要之皆辨章學術也。三者不備，則其功用不全?！币簿褪钦f，一個完備的目錄至少要具備三個要素。宋代雕版技術興盛，始創(chuàng)版本的著錄。因此，目錄書的著錄體制通常包括四項：篇目、敘錄、小序和版本。

《絳云樓書目》著錄十分簡單，依據(jù)通行的叢書集成初編本統(tǒng)計，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1）只著錄書名。這種情況在《絳云樓書目》中最普遍，如禮類：“三禮注疏”。（2）著錄書名和冊數(shù)。這種情況也很多。如緯書類：“雜抄諸緯一冊”。（3）著錄作者、書名，如編年類：“竹書紀年沈約注”“荀悅漢紀”“袁宏漢紀”。（4）著錄作者、書名、冊數(shù)，如編年類：“劉道原通鑒詳解一冊”。（5）著錄版本、書名，如正史類：“宋版史記”“元版史記”。（6）著錄版本、書名、冊數(shù)，如書類：“宋版尚書正義二十冊”。（7）著錄版本、作者、書名，如禮類：“宋版衛(wèi)!禮記集說”。（8）著錄版本、作者、書名、冊數(shù)，如詩類：“宋版詩經(jīng)毛鄭箋三冊” ；禮類：“元版呂東萊禮記詳解四冊”。

以上分類在《絳云樓書目》的著錄中呈遞減的趨勢。據(jù)簡秀娟《錢謙益藏書研究》一書統(tǒng)計，《絳云樓書目》未注明版本的有3 402種，著錄版本的比例不到全書的4%。

《絳云樓書目》盡管因為著錄草率，不能代表錢謙益的文獻學水平，但卻是現(xiàn)存的關于錢謙益藏書的第一手資料，正如嚴佐之先生在《近三百年古籍目錄舉要》一書中所說：“人賴書傳，書賴目傳。錢牧齋開清季虞山藏書風氣之先河，他藏書為讀書、藏書講究版本的特點，對虞山幾代藏書家的藏書乃至目錄、版本研究都有深刻影響。雖然《絳云樓書目》沒有體現(xiàn)他的特點，但它作為絳云樓藏書的表征，自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p>

況且，《絳云樓書目》在類目設置和著錄體例諸方面還是有所創(chuàng)新，對后世目錄學也有所啟發(fā)和開拓。其著錄版本（盡管只限于部分宋元版及抄本等）直接影響了錢曾的版本目錄學，對清代版本目錄的發(fā)展有開創(chuàng)之功；并在類目設置上也有所開拓，如前述的“天主教類”和“偽書類”，在藏書目錄中都是首創(chuàng)，反映了錢謙益敏銳的學術眼光，為后世書目所繼承。

絳云樓大火燒掉了許多珍本秘籍，許多版本從此失傳于世，人們正是有賴《絳云樓書目》才得以知道這些秘籍，其于保存典籍信息上功不可沒。

注釋：

① 余嘉錫. 目錄學發(fā)微：含《古書通例》［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3，30.

② 高儒. 百川書志序［M］. 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2.

③ 周少川. 藏書與文化：古代私家藏書研究［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13.

④ 余慶蓉，王晉卿. 中國目錄學思想史［M］. 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47.

⑤ 孫從添. 藏書紀要：編目［M］. 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⑥ 簡秀娟. 錢謙益藏書研究［M］. 臺北：漢美圖書有限公司，1991：150.

⑦ 嚴佐之. 近三百年古籍目錄舉要［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