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晰
開夏推開房門,迎面撲來一股熱氣,水門汀濕漉漉的,大概剛拖了地,還沒干透,亞熱帶氣候的悶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今天一天云都低,雨就是下不來。遇上這種天氣,人會疑心自己病了?那個揚州姨娘今天沒有回家,索性把樓上樓下打掃個遍。一樓的西邊是一個大客廳,房門大開,一片光暈如長了腳的獸,張牙舞爪地奔騰過來。大家還在鬧,這么熱的天,一臺風扇在頭頂不停地轉。簡直就是個舞臺。
“我覺得六號沒勝出!實在是太遺憾了!那么美!”一個孩子氣尖尖的聲音道,是殷太太,聲音蘆葦葉子般貼著空氣劃過去,頓時眾人的耳膜上刻出了一條細細的線。大家都叫她缺憾美,因為外形成熟,甚至有點老相,唯一就是聲音不相稱,她說大明星周璇不也是這樣的娃娃音么?后來大家干脆就叫她周璇。
“六號?六號單薄了點,我覺得還是十一號好,頭腦靈光,答題有水平,氣場足!”住在公寓東邊的蘇阿姨與選美評委的口味一致,據(jù)說李藍是最后一個報名,卻得到了冠軍。
“哎呀,那個李藍啊,是酒樓侍應小姐出身噯!不說了,不說了,還是沒有我們上海選美好看,我們上海小姐謝家驊可是貴族女校畢業(yè),她的祖父就是那個暨南大學的創(chuàng)辦人哪。不得了哇!唉,香港到底是小地方,沒看頭,連彩排都沒有,在臺上走個兩趟結果就出來了。”殷太太向來這樣,爭不過就打起了退堂鼓,讓人感覺她是不是生氣了。大家靜默了片刻,只聽到一陣陣窸窸窣窣的摸弄麻將的聲音。
這些時日香港在麗池花園舉行選美,走到哪兒都是議論的焦點。開夏走過去,張望了一下,沒看見自家小娘娘的影子,頭剛想縮回去,就被殷家太太看見了?!皝韥恚⑾?,回來得正好,接上!”白熾燈下映照著的臉發(fā)出微醺的光,瞳孔亮得出奇,有種夸張的興奮。
“不了,我不玩,我娘娘呢?”開夏問。
“上去好半天了,我們都在等她,儂快上去叫叫?!弊趫A桌最里頭的蘇家阿姨今天新做了個頭,兩邊弄成毛絨絨的球狀,蓮蓬般,還冒著熱氣。她是個很講究的人,街上流行的時髦東西不多時就跑到她身上去了。
樓梯口轉彎拐角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吸頂燈,昏黃的微光中看什么都不真切,好在上上下下都是鄰居,輪廓大致是辨得出,臉龐也不重要,此處也不宜交談。隱約從樓下房東家傳來無線電的聲音,一條蠕蠕而動的蟲子,扒拉著鉆進你的耳朵,是劇目《蘇武牧羊》。開夏也會哼上幾句,房東是廣東人,住在樓下,無線電整日開著,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這里滿是人。
“吵都吵死了,沒個完!”來了那么久,小娘娘還是不習慣聽這種聲音,她蹙著眉頭,眉心中那顆肉痣也觸目起來。她是聽慣了綿軟的滬劇和越劇的。開夏初來香港時,也感覺別扭,仿佛一個人卯著一股子勁往前沖,不管不顧——不喜歡,可天天在耳旁飄著,不喜歡也難,有時居然還會哼上幾句?!霸酱笤较駨V東人了?!庇幸淮涡∧锬锖鸵筇谶^道里閑聊,開夏恰巧早上出門,有東西落在房里,返回取,取的是什么東西倒是想不起來,從她們身邊過時飄過來的這么句話反倒是牢牢記得?!皬V東人,廣東人有什么不好了?”開夏在心里恨恨地想。滿打滿算開夏來香港前后有十個年頭了,離開上海那年才十歲,那時抗戰(zhàn)剛開始。
這座公寓上下兩層,半舊不新,除了房東住在樓下,占了三個臥房之外,廚房、盥洗間都一并設在樓下,大客廳雖說是歸在房東名下,其實也是所有住戶活動的場所,聊天,搓麻將,甚至兼顧著幾家住戶的用餐。樓上租住的是清一色的上海人?!斑@樣也好,省得有油煙和濕氣?!贝蠹叶歼@么說。樓上大大小小有八間房,靠東朝陽的三間被隋先生一家租住著,說是一家,其實就是兩個人。結婚多年了,一直沒有孩子,不是不要,據(jù)說是不會生。隋家那帶陽臺的一間做了臥房,緊連著的較小點的那間為儲存間,一面墻上掛滿了不同年代的字畫,另一面墻立了個有藍色玻璃的很大的櫥子,里面擺放著一些木器、瓷器、瓦器,地上另外還堆積著一些箱籠,體積大的物件一并歸入此處。東西雖多,但樣樣都收拾得很仔細、齊整,可見主人對這些東西的珍愛。另有一間三面窗的小間辟著吃飯、起坐之用。隋先生他們來香港來得早,腳路很活絡,做著一種掮客的職業(yè),從那些一點點敗落式微的家庭里面低價淘來珍貴的古董,名人的字畫,以至于一切錫器木器之類的家具,轉手賣給新發(fā)的暴富人家,從中取得一筆豐厚的傭錢,香港是有很多從內(nèi)地逃來的大家庭的。隋先生因為會做生意,兩夫妻脾氣又好,在這個圈子里是很得人緣的,很多時候大家相聚,最后的用度都是他們來出。
開夏和小娘娘住在隋先生家隔壁,是整棟樓最大的一間,隋家和云家都是不到樓下大飯廳吃飯的,也不知隋家先生通過什么腳路找到了一個揚州姨娘,揚州姨娘在上海做保姆是出奇地好,利索,干凈。是走做的,洗衣,做飯,打掃,按鐘點計費,開夏小娘娘覺得與隋家住得近,兩家走得密,索性也讓他家姨娘連帶把伙食一并承辦下來,反正都在樓上吃,用一個大提盒分兩次裝好,菜放一層,米飯放一層,臨時端到各自的房里。隋家的菜也不會燒得太多,經(jīng)常是隋太太一個人在家,她雖然大方,但絕不是個鋪張浪費的人,平日里家常小炒便過去了,只在自家先生回來時添上幾個小菜。
開夏上得樓來,門半開著,推門而入,臨近門這邊是用木質(zhì)擱架分出的小半間,地方不大,只在近門處放了一張小飯桌,兩只小沙發(fā)緊貼著墻靠著,沙發(fā)正中貼著一張明星周璇的畫報。開夏把手袋掛在擱架凸出的一個木質(zhì)尖角上,有時衣裙也隨手搭在上面,這個角久而久之就有了衣帽架的功能。外間沒亮燈,紅色的光從擱架的縫隙中透了過來,細小的波紋,一波波,在微暗的小小的海里蕩漾。小娘娘坐在桌前縫一只銀絲袋子,袋子的拉鏈壞了些時日了,一時找不著同色系的鏈帶,就一直擱置著。“飯吃了沒?”頭也未抬,琉璃燈映著她半邊臉,膚質(zhì)很光滑,沒有半點見老,這么些年了,日子如水般在房子里穿過,漫過門、窗,桌子、凳子沾著水汽長了霉點都顯出松弛的骨骼,可有些人就是沒被水打濕,連水汽也沒粘到。
“吃了?!遍_夏隨口應著,急急趿上拖鞋去衣櫥翻找換洗衣服,滿身汗唧唧,很不舒服。
“鍋里還有冰糖銀耳。吃了再下去。”小娘娘頭壓得低低的,用剪子去剪那線頭,很清楚的美人尖,燈影下,如彎彎的月亮,頭發(fā)盤在腦后,一絲不茍。開夏把找到的衣服搭在衣帽架上,轉身去端桌上熬好的湯水。湊近小娘娘身邊,立著。湯水很膩,放的糖多了點,一層白色的糖粒子,細細小小,似沉到海底的雪?!懊髟掳⒁填^疼,發(fā)燒,有空過去看看?!苯K于用眼睛脧了她一下,開夏如針刺,有輕微的痛,大概是自己的錯覺,開夏在心里寬慰自己。
樓下開始休戰(zhàn),房東太太也加入了行列,打了一陣子,都累了,想歇歇,使喚自家姨娘煮餛飩,“起鍋前記得加點蔥。”房東太太吩咐道。
“太太,蔥用完了。”那姨娘才出去又返回來,滿手濕嗒嗒的,油汪汪的一張臉,眉眼倒還疏朗?!罢l說的,放在柜里第二格,你打掃時我把它收起來了?!狈繓|太太粗聲粗氣,想必是手氣不好,沖著姨娘道,“就是不仔細,屁大的地方。螞蟻也藏不住。”大家聽慣了她吆喝下人,也不去計較,那姨娘也是慣了的,拖著一條油光粗黑的大辮子,臉都未紅一下,扭身就出去了。房東太太起身去拿她那把蒲扇,趿上木屐去廚房了。她胖,即使在風扇底下,也帶著她那把蒲扇,她的家鄉(xiāng)在廣東新會,新會遍地植葵,“大片葵田,處處可見?!庇幸淮嗡烷_夏聊起家鄉(xiāng),臉上顯出一種粗礪的甜蜜。
大家又換了話題。殷太太和蘇太太坐在一起討論起時下流行的時裝與電影,他們兩家的先生開始談論時局,屋里煙霧騰騰。大家都知道殷先生是喜歡去舞池跳舞的,他的愛好十分廣泛,最近政府開始對舞廳征收一種跳舞稅,引起了舞女們的強烈不滿,這是本埠較大的新聞。
“我看政府這么做是不妥當?shù)?,你想想舞女既要付出勞力,還要從她們的收入里抽取稅金,這種事情放在誰頭上都不會答應的。難怪她們會罷工?!币笙壬鷷r常去的那家舞廳叫百樂門,這些天舞廳里舞女們在罷舞。他也只好在家呆著。
“舞廳不是也出一部分嗎?”蘇先生對跳舞向來是沒興趣的,可他是個標準的萬事通,大到國外大事,哪國總統(tǒng)最近出訪哪里,最近股市行情、樓價地價的漲落,小到本埠明星又和誰好上了,何時又離婚了,都能在他口里打探到,他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只要你有時間和他繞,他人又風趣可愛,在這公寓里,是個極受歡迎的人。從早到晚報紙是不離手的,而且看得很仔細,他在本地的電臺工作,今天正好休息。他不但喜歡研究,而且還喜歡發(fā)表評論:“舞女和舞廳四六分賬,舞票現(xiàn)在是每張十五元,抽取的舞稅是百分之十,就一元五角,舞女一元,舞廳只攤到五角,是有點不妥!”蘇先生搖搖頭,感嘆道。
“喏,你看你看,是什么世道!簡直是要人命嘛!我看罷工是對的!”看到有人贊同,殷先生更加起勁了?!拔杩陀植挥媒欢愔还芴?,你倒是在這里替她們瞎操什么心!”那邊和蘇太太聊著閑話的殷太太冷不丁插了句嘴。殷太太一向?qū)λ葜鑿d很不滿,銀錢都花在別的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去了,人還看不到,他們?yōu)榇瞬恢尺^多少回了,甚至有傳聞有段時間有個舞女纏上了殷先生,為此殷太太大吵大鬧了好一陣子,鄰居們是知道這些事情的。那段時間殷先生真是感覺面上無光,他是個愛面子的人,可他偏偏找了個不給他面子的女人。對于自己的太太在人前數(shù)落自己,殷先生心里是極不滿的,想爭辯幾句,嘴唇動了幾動,還是住了口,他擔心如果他在這里跟她發(fā)生爭執(zhí),想必他太太更是不會放過他的——那火爆脾氣,還是噤聲為妙。蘇先生不緊不慢來打圓場,他是個圈椅主義者,每日時事必看?!艾F(xiàn)在時局還是不穩(wěn)定,上海尤其不穩(wěn)?!彼麄冇殖兜酱箨懙膬?nèi)戰(zhàn)去了,他們總是上海上海的,什么都是上海的好,可是又不回去,拿隋太太的話說,好東西都被日本人糟蹋了,我們還回去做啥?
浴室黑洞洞的,有微微的熱氣彌漫開來,大概有人剛用過,開夏去拉浴室的燈,手輕輕一夠,那拉燈的手失了重,燈繩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搭在地上。彎腰去撿,摸了一手的水,起身摸索著,開了鏡前燈,三只燈泡只有一只亮著,微紅的燈光打在人身上,絹紗般的綿軟,用手指一按,能掐出水來。鏡前燈下面貼了張廣播電臺節(jié)目單,上面是一排排好看的鉛印字:
12時30分:音樂唱片
1時正:報時及天氣預報
1時30分至2時30分:粵曲唱片
下午6時正:音樂演奏
7時正:報時及天氣預報,粵語新聞之后為國語新聞及潮語新聞
7時30分:粵曲唱片
8時正:故事演講(講古)
9時:音樂唱片
9時10分:國語教授
9時30分:潮州曲唱片
10時正:特備粵曲演唱節(jié)目
是蘇先生貼上去的,從他在那里上班開始就一直有了,開夏記得以前是一張缺了角的紙,上面字跡模糊,這個好像新貼上去的,每個字都泛著油墨的光澤,真是個盡心盡職的人。“9時10分:國語教授”那行小字下依然用紅筆劃了條粗線,那是蘇先生的節(jié)目,告訴大家有空去聽,可是公寓里人人國語都講得好,沒人會去聽他的節(jié)目,大家都覺得他更適合播報新聞。
蘇先生曾動員大家去買無線電,每家每戶去游說,也算盡自己電臺職員的本分。小娘娘也只是微笑,待蘇先生走遠后,對開夏道:“無線電我們就不買了,省省還能做幾套衣服。每年還要交牌照費,麻煩一點倒沒什么,只是今年又漲價,二十元了,去明月阿姨屋里聽聽就是了。”小娘娘只對電臺的中文廣播與天氣預報有興趣,甚至到后來去隋家聽無線電廣播也只是個借口,只是坐坐聊聊天,開夏有時會跟著去。
“龔先生又托人來說。”小娘娘輕聲道,因為有小輩在,連羞澀也夾雜著難堪。雖然開夏在房間那頭,認真去旋那無線電的撲落,隔著一排柜子,不壓低喉嚨還真是不放心,是音樂唱片節(jié)目,阿夏最喜歡的。
隋太太也微笑,那時舞廳是流行舅少團的,唱得好的歌伶自然有人追捧,追捧的那些人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娘娘只唱歌不陪舞,娘娘也有自己的舅少團,小娘娘玩的那幫人都是上海人,連舅少團都是上海過來的多,龔先生卻不是上海人,是地地道道的廣東人,娘娘對廣東人是很排斥的,講他們粗魯,不體貼,生得扁扁歪歪,說話甕聲甕氣?!幌矚g,什么印象都可能產(chǎn)生??墒菍徬壬?,看來凡事都有例外的。
“他倒是真心真意,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彼逄?。她們是極其投緣的一對,隋先生前幾年另看中了一套公寓,有鐵鉸鏈門電梯,有年宵市場,熱鬧著,在軒尼詩道,地段又好,自家有房自然舒適些,不用幾家擠在一起,轉個身都會磕頭碰腦的,但隋太太權衡再三,還是放棄了。一則她舍不得這里的鄰居,再則,他們夫妻一直沒有孩子,搬過去地方是寬敞了,可心也跟著空曠起來,丈夫整年在外面忙生意,這里人多,至少還有個說話的伴。
“他說,他老婆已走了好些年了,他的心我應該明白?!毙∧锬锝又f,大概說到與龔先生兩人之間的私房話,感覺有點肉麻,臉更加紅了,聲音也低了下去。幸好有無線電的遮蔽,一個女聲在婉轉地唱:“小親親不要你的銀,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喲喲……你的心?!彼模缘娜酥活櫥馃岬卣f著體己話。
時針已經(jīng)劃到九點十分了,音樂唱片節(jié)目播完了,那邊阿夏把聲音調(diào)了下來,這邊兩個人的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熬湍敲磶拙湓?,沒完沒了的,還疑心人聽了去!”開夏無聊地撥弄著收音機鉤花墊子底下的穗子,重又把扭子調(diào)大,響起了兩個節(jié)目之間的過渡樂曲,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猛然從匣子里蹦了出來,屋里人都嚇了一跳,接著大家都笑了起來,“我還道是蘇先生進來了呢?!彼逄?。
開夏走到露臺去,外面深深似海,茫茫一片,這里的樓盤是建在坡道上的,一層層疊上去,夜里燈光漸啟,如一個懸掛著的盛大花園,在黑暗里次第開放。而上海的萬家燈火是平展的鋪開,望不到盡頭。院子里種著一棵高大的紫荊樹,遠遠地越過了露臺的高度,這種樹喜光喜熱,在香港隨處可見,花開出來如蝴蝶歇滿了樹,密密匝匝歇了一排排,滿樹的影子打在露臺的窗上,在夏日的微風中一閃一閃的。這種樹有個奇特的習性,一到夜里,滿樹的葉子都微微卷著,如倦了的人半掩著眼皮,又如小孩子攏著的小拳頭,枝葉與花纏綿地垂下來,一團團,平生出一種繁復羞澀的風情。
“阿夏遲早是要嫁人的,你也總不能一個到老,好歹有個伴。要找個真心實意的人真難,這也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蔽堇锏娜朔潘闪私鋫?,恢復了尋常說話的口氣,聲音一句半句的飄了過來,小娘娘是鐵了心不回上海了,寧愿留在這個破地方當紅牌舞女,她說過丟臉也不能丟在家門口。當初那個男人不愛她,可她還千里迢迢追到這里,抗戰(zhàn)一結束那男人就和他喜歡的女人返回上海了。
這些年來沒少男人喜歡她,她是不肯輕易就范的,即使遇到真心待她好的,也要仔細著考察一番。人要好,關鍵經(jīng)濟上還得靠得住,龔先生兩樣都占全了。小娘娘是不喜歡長相很典型的廣東人的,偏偏龔先生就是生得黑,個子也不是很高,幸好待人行事都很斯文,話不多,但很干練。可是他有錢,男人有錢就像白的女人“一白遮百丑”了。小娘娘要找這樣的人也難了。龔先生是真心對她好,小娘娘有次小產(chǎn),不知是誰的,但一定不會是龔先生的,小娘娘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人,也是舅少團中的一個,都到談婚論嫁了,對方父母突然反悔了,也就罷了,就連那段時間,龔先生天天還來看她們,大包小包的,手里總是不會空著。開夏向來是厭憎這種事情的,倒是覺得龔先生是個難得的好人。小娘娘向來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許自己再次踏空。因為已有兩次教訓,第一次是因為年輕沒有戀愛過;第二次是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但還是走了眼。這次還是有點不甘心,龔先生只是她的一個托底,對她太好了,她反倒猶豫了??墒桥艘惠呑幽苡袔讉€這樣的底?不趕緊抓住,時間長了,托底也會抓空。
“我讓他帶一個回來,會生養(yǎng)的,總比兩個人冷清著過要好,”隋太太終于聊到了自己的家事,“可是他不愿意……”在香港奉行的還是以往的《大清律例》,男人是可以娶妾侍的。合理的事情又不去做,這輩子她是虧欠定他了。
“那就領養(yǎng)一個?”是小娘娘探尋的口氣。
“雖說生親不如養(yǎng)親,可到底不是隋家的骨血。”隋太太嘆息一聲。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如不會下蛋的母雞,在人前做得再好,也低人幾分。
開夏把套在手上裝換洗衣服的袋子放進墻上的一個木柜子里,那木柜不大,只能放些臨時衣物,里面很平整地放了一張綠色塑料皮,是誰圖方便直接把衣服擱在上面,開夏是有些潔癖的,在她心里共用的東西總是不干不凈的。浴室不大,地上放著一個紅色的盆,里面照例放滿了水,一次蘇太太在樓上說起房東太太:“總是把洗澡水集在盆里舍不得倒掉,還嫌地方不逼仄?讓姨娘拖拖地是可以的,拿來洗衣服就不衛(wèi)生了?!?/p>
開夏扭開龍頭,水不大,香港水貴如油,要從九龍新界引水過來,那里水塘多。由于內(nèi)陸戰(zhàn)事一直沒停過,來港的人增多,香港向來供水不足,甚至有時候不能全日供水。開夏伸手探了一下,微溫。這樣的天氣一般是不燒熱水的,太陽照了一整天,一下子也涼不下來,畢竟天氣炎熱,洗個冷水澡很舒爽!開夏脫了衣服,鏡子里映出了一個微微豐腴的影子,那個人影向這邊疑惑地張望。半長的頭發(fā),順滑地披離著,兩座白色的山死死的陷進皮肉,底下是一片緊致平地,尋不到一點瑕疵與褶皺,順著皮膚的肌理無限舒展。臉頰稍微消瘦了點,以前不是這樣的,最近瘦得厲害。
她抖了抖頭發(fā),重新站在鏡前,鏡面上一道道水痕,把里面的人分成了幾截,她用手狠狠地捋了一把鏡面,里面的影子頓時清晰起來,白白的臉頰上兩抹淡淡的胭脂紅。她用帶來的速干吸水毛巾浴帽把頭整個包了起來,露出圓圓的額,返身推開了門。
客廳那邊的燈暗下去了,那里的人次第散了。黑暗中有螢火蟲在飛舞,這種地方,這種氣候,蟲子都飛到家里來了。開夏把浴帽打開,頭發(fā)即刻散開,用手撈一把,如觸在粘潮的緞子上,被綿綿地吃進去。樓梯口有火星閃爍,一明一滅,時而彎成一條美麗的弧線,是有人在那里抽煙——是候著洗澡的人?還沒等開夏過去,那黑影已挪了過來,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小夏,是我?!遍_夏微微一震,怔住了。
“你何時回來的?”在極度的驚訝與茫然中,她突兀地張了張嘴,她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看見他了。
“剛回,還沒上去。”暗影里的人凝視著她,黑色的剪影如太陽底下捂熱的磐石,發(fā)出微溫的氣息。那么近的距離,他聞到她沐浴后潔凈身體的清香,這種味道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
“小夏,今天會回來,坐九點鐘的車,我在威靈頓餐室等你。”每次回到香港,電話會先打到醫(yī)院。這次卻沒有任何動靜。
“唔,唔?!鄙习鄷r間開夏總是很忙,電話那頭唦唦響,隔著一個海,電流在海上走,迎著風,呼呼作響,聽不太真切。到威靈頓餐室吃西餐,吃完后一前一后回去,有隱隱、小小的刺激與快樂。
“你母親真會生,”隔著窄窄的桌子,隋先生開玩笑道,“一年四季都帶回了家。”她也笑了。真的,三個姐妹,春夏秋,弟弟開冬正好生于冬季,姓氏又是云。
威靈頓餐室的西餐最好吃,也最貴,連卡位也設計得很特別,極高的椅背,前面有一張墨綠色的布簾,上面斜斜地繡了一枝粉色的荷,倒有點中西合璧的味道。她總是喜歡去拉那布簾,合起來就像坐在臥車的車廂里。從小她就吃慣了他的,他也舍得花錢,在他眼里她是那么小,五個指頭是一座山?!耙竭^四座山,你才能見到我。”他有時會這樣開她玩笑,他大她整整二十,他是可以生下她的,他的生活簡單忙碌,年歲一把沒有子嗣環(huán)繞膝下,失望不是沒有,多年來的奔波與勞頓,夫妻兩個齊心協(xié)力地過日子,但不知努力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最后為了誰。在茫然中走著,這么多年下來,漸漸也習慣了,他還算想得開,郁悶不過就放自己出去一段時間,也算是一種調(diào)解自己的方式,在某些方面他是認命的。
事情其實很早就在那里,只是沒有重視它罷了。今年初夏那個晌午,在皇后道看完電影,他們搭乘巴士回家,巴士兜來轉去,半山上的屋子,像嵌在畫里,初夏的風兒帶著甜味,時而有兩層樓的小別墅在路上閃現(xiàn),高高的奶白色圍墻被從里面橫生出來的茂盛的花枝圍住了。在那些層層疊疊、縱橫交錯中有一種淡黃花朵從圍墻一角伸出老遠,幾乎探到路面上,路過的巴士倘若開著窗,車上的人會探出手來,折上幾支帶回家。粵人稱這種花為雞蛋花,它的花瓣外緣白,內(nèi)里黃,形似雞蛋的蛋白與蛋黃。這種稱法有點討喜,帶著粵人的務實勤勉的特性,飽與暖是實實在在看得見的東西。
公寓大樓的門楣上插著菖蒲和艾草,青綠長條,左右兩邊,一邊是艾條,如澀了毛的雞毛撣子,細細的葉子一溜到底。一邊是菖蒲,修剪成劍形,據(jù)說都是驅(qū)邪祛鬼的物件,開夏一直覺得那邪鬼大概是怕了它們散發(fā)的那種清幽的香氣。房東太太還保持著嶺南人的習俗。每年端午節(jié)來臨之際,包粽子,用五色絲線纏香囊,飲蒲酒,以酒灑噴墻壁門窗,以避毒蟲。公寓里寂靜無聲,沒有人,連無線電的聲音也沒有。他開了門,這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客廳,與云家隔著一堵墻,這是個奇怪的房間,空間不大,卻開了三面窗,起初隋太太還說采光好,就把它辟成了隋家的客廳,之后有一天隋太太不知從哪里聽到一個房間有三個窗在風水上是大煞,會攝了人的魄?!安恢酪簿土T了,知曉了不弄弄好,心里總有個疙瘩?!庇谑撬炙奶幦ひ捇獾姆椒?,據(jù)說只要擋住外面的陽光,讓屋內(nèi)保持適宜的光線即可。于是她先是用一塊木板封死了一扇窗,然后又覺得礙于美觀,索性又搬來一只櫥子擋住了那扇窗。開兩扇窗對于這么小的屋子來說光線也強了些,所以另兩扇窗子平日里也只開一扇,通常是這只備用窗只半卷著簾子,一年四季除去夏季打開,也是為著空氣流通,那半卷著的簾子下面擺放了一方廣作紫檀鉤藤紋紫三聯(lián)小幾,幾面用方形大理石鑲著,鼓腿上鉤藤紋曲折回環(huán),下方以拖沙相連。這里的陳設開夏閉著眼睛也能數(shù)出來。哪個家具上紋了幾只鳥,雕了幾朵花。每個家具上面都印著她的手印子,她一進門就拉開了卷著的簾子,推開了那扇窗戶,那窗長期不開,猛地推開,連著發(fā)出幾聲嘎嘣,鉸鏈也有點生銹了。初夏的熱風迎面撲來,天氣實在太好!這是開夏最喜歡的季節(jié),到處都充滿了生機。陽光順著她的手臂嘩啦啦地流進來。
“每次你都這樣。小心明月阿姨罵!”他從幾上晾著的涼水壺里倒了一杯水喝著。隨著拿起了一張擺在幾上的新近的報紙,翻了幾翻,沒有什么新聞。又放下了,她把兩只手伸出窗外,習慣性地半個身子趴在窗臺上,耷拉下來,半長的頭發(fā)如水草倒了過去,在窗臺上垂著,被風吹得一拂一拂的,暖暖的,耳際癢癢的。可是她并不去理它。
“我早看出來了,你怕她。是不是?”以前她個頭小,總是半跪在這方紫檀幾子上。小娘娘有次看見了,大驚:“作死啦,那是古董!”明月阿姨也只是笑笑:“小孩子家的,隨她去!”這些年來,他看她一直趴在那里,沒動過。這里的一切都沒變,只有眼前的背影在拉長,凹凸有致,鮮活清新,與他認識的小姑娘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倒也不是?!彼??!昂?,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腦袋垂在窗外,聲音從喉嚨里逼了出來。
“那你說說看,都知道些什么?”他突然好像來了很大的興趣似的,看著她?!盎橐鼍褪且环N妥協(xié),一個人不愛一個人,但還是可以走下去。因為責任和習慣?!薄巴耆呛?!”他哭笑不得,想起下午剛看過的電影,這完全是電影里的原話,他開始后悔帶她去看這種電影。它只會弄亂人的思維,何況她還是個孩子。“你的思想在下午被弄亂了?!彼揶淼?。
她討厭他這副腔調(diào)?!昂撸瑒e總是把我當成小孩,我有我的判斷,而且很準!”她終于縮回了身體,仰起了身子,頭發(fā)海藻般披著,恨恨道。
“是嗎?”他興趣更濃了,甚至笑了起來。眼角泛起了幾絲波紋。“你們都很虛偽,只有我不!”她依然望著窗外,馬路那頭,一個印度女子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從馬路那邊穿過來,那孩子有一頭栗色的頭發(fā),太陽太大,孩子焦躁不安,哭鬧著,不停地伸出手來撓臉。那女子雖然胖,但并不丑,甚至胖得有點韻味,長長的頭發(fā)長及腳踝,眼睛出奇地大,她大概也對那孩子煩了,解下搭在肩上的紫色披肩,兜頭向孩子臉上蓋去。孩子霎時停止了哭鬧,大概是對這撲面而至的東西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他不再去撓臉,重又伸出手去撥弄這眼前讓他好奇的東西,嘴里喃喃個不停。對面馬路正對著一家裁縫店,這是家遠近聞名的裁縫店,東家手藝不錯,是個拐子,小小逼仄的店面,如一個盒子,縫紉機、釘紐扣機、三線機見縫插針地卡在盒子的檔里,店深處的墻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布匹,有些是老主顧預定的,有些也是為了迎合市場新近的。門首掛著的手繪麻簾子被風吹得直直的,飄向路面,清晰地看見裁縫店男東家在飛快地踏著輪子趕工,一個小伙計在熨衣板上熨著衣服,熨衣板上冒著熱氣,裊裊升騰著。開夏很多衣服是在那里做的。裁縫店旁邊是個出租連環(huán)圖的排檔,幾十張用木板釘成的小凳上坐滿了孩子,有些來晚了,沒坐上位子的,就蹲著。那些連環(huán)圖被無數(shù)雙手翻過,多是缺了邊角的,補了又補,整齊有序地疊放在一個大木箱內(nèi),檔前的一張厚紙上貼滿了連環(huán)圖的彩色封面。遇到不下雨的天氣,這種排檔總是按時排出來,而且也很便宜,一個銅仙能看好幾本。這是看了十年的風景了,一點也不曾改變,每天都是一樣,要說有變化,那只有天氣或季節(jié)的轉換才會讓人發(fā)出時光飛逝的感嘆。陽光在一點點地擴散,起初地上還映著周圍建筑物的影子,到后來影子越來越小,最后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香港如剝了皮的芒果,香噴噴地冒著熱氣!
他的目光越過了她的身體,窗外正好對著隔壁云家的陽臺一角,陽臺的一角上方穿了一個木質(zhì)吊環(huán),伸出一條細長的竹竿。隋家窗臺附近的墻上不知何時也安了一個同樣的木質(zhì)吊環(huán),正好兩頭呼應,上面曬滿了女人的衣服,琳瑯滿目,花團錦簇。有件衣服很眼熟,香云紗的青綠色的旗袍,這塊布料還是前年路過廣州在九同章扯的,店是廣州的老字號,秋香色,店員說這種顏色很少有人穿得好看,穿得不好倒顯出土氣來。他堅持著買下來了。都兩年多了還在穿。
“你還記得張醫(yī)生么?”她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想起什么,“昨天下班時在樓底下截住了我,你猜他說了什么?”
“就是你們院里泌尿科的張儒博么?頂斯文的一個人啊?!八?。
“他真是老土,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也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我最愛吃這個。”
“不錯啊,有人關注你,是好事啊。”他用一種長輩的口吻道。
“你真的這么認為嗎?”她笑著,搖搖手,“可惜他不是我中意的型。”過一會她又道,“他有愛人的自由,同樣,我也有不愛他的自由!”
“那他真是慘了!”他皺了皺鼻子,道。
“你知道為什么我不喜歡他嗎?因為他不成熟?!彼幸淮顩]一搭地拍打著窗臺,眼睛飄向窗外。
他笑了起來,道:“怎樣的男子才算成熟?”“有一定的年紀,有一定的經(jīng)歷?!彼芸旎卮鸬?。“結了婚,你們可以一起長大?!彼腥さ乜粗??!敖Y婚后女人總是會比男人老得快,操心懂事得多?!彼芏卣f道。的確,婚姻中的責任讓男人迅速成熟,“沒有結婚的男子無論多大,他都是個孩子!”她又說。
她還懂得真多?!靶∠模羞@種想法是多么可怕!”他擔憂道。
“我不想離開這棟房子,你也不想的吧?”她轉過身來,眼睛灼灼地看著他,就幾秒鐘的時間就移開了,到另一處去了,漂浮著,也定不下來??墒鞘诌€在一刻不停地撥弄著額前的發(fā),食指如梭般把那溜頭發(fā)卷成螺絲狀,一卷一卷,緊了又松開,松了又緊上。
“你是最了解我的,從來就是這樣!一直就是這樣!不是么?”她重新立正身子,鄭重地面對他,眼眶里盈滿了淚水,“我是極喜歡孩子的,你是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真不像你說的話!”他突然有點生氣,但又覺得好笑,“沒有孩子也很快樂,人生的快樂是很多的,就看你怎么找。”
“像你這種年紀如果有人喜歡你,你會高興的吧?”“不會有這種事情的。我都是老頭子了?!备星槭怯位?,脫離溫熱的肉身流浪。他的感情扎在哪里?雖然他年紀在那里,可并不讓人感覺有老人氣。雖然生活對他幾十年如一日,沒變過。他有時還是能聽到體內(nèi)的那只鐘在敲,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與其說寂寞,還不如說是無奈蒼老。
“我不想結婚,如果沒有遇見喜歡的。寧缺毋濫!”她靜立了片刻,突然發(fā)狠道。
“你太年輕了,到我這個年紀就不會這么想了。很多東西是可以妥協(xié)的,婚姻也是。”“像你們那樣?不愛也可以走下去?你愛她嗎?”她的聲音高了上去,有點扭曲,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她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澳惆筒坏梦以琰c嫁出去。我知道的!這樣你就解脫了?!?/p>
在這所公寓里只有她最懂得他——她時常是這樣想的,大概他太太還沒有她這么了解他吧?那么好的人也未必就知道他的心。開夏以前是嬰兒肥,在回廊里大人們看見她都忍不住會過來扭她的臉,扭到她出眼淚,還笑??伤粫?,倒是她趴在他身上鬧,像父女,小小、硬硬的乳芽在他背上悄悄地開了花。后來她還會跑去要他背,他只是跳過,牽著她的手,道:“小夏,又長高了,連手也變長了?!奔纯淌中睦锒嗔藟K巧克力,放進嘴里,咬碎,滿嘴是澀澀的酒香。她是最喜歡吃酒心巧克力的。
“三姐妹里數(shù)你最好看?!彼黹_話題。前段時間開春結婚,他正巧去過一次上海,看到了開春,私下大概作過比較才會這么說。開夏只聽過人家經(jīng)常說起她最耐看的。隋先生臨出發(fā)前夜,小娘娘特意托隋先生帶了條足金鏈子過去,可以保值,都是接到家信后事先準備好了的,另去永安百貨扯了幾尺真絲布,讓開春做旗袍。其實上海的永安也有這種真絲布,黑色的底子上鋪滿了翠綠的暗花,開春皮膚白,外貌上也最似小娘娘,人也乖巧,討人寵,小娘娘是最喜歡開春的。以前去看電影總是帶著開春去。開夏有點少年老成,不愛吭氣,什么事都擱在心里。這樣的孩子從小是要吃虧些。
“如果是開春來就好了,”開夏有時會想,“娘娘就被勸回上海了也不定。”那年本來是開春和父親奉著奶奶的命令一起來香港勸小娘娘回去的,臨出發(fā)那天開春受了風寒,熱度很高,臨時讓開夏上了船。小娘娘是決意不回家的,最后該回去的沒有回去,開夏倒是留下了,家里人擔心小娘娘會出事,有個親人在身邊總是一種安慰——無論是對香港這邊,還是對上海那邊。而且上海那邊還在打仗,香港的環(huán)境至少會寬松一些。
“你還好?”他一直在躲著她,可是這次他必須回來,他想作個了斷,或者是與自己在心里作個了斷。對于這所公寓,他一直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甚至大家都忘記了他的存在,只有他回來的那段日子人們才會想起原來還有這么一個人,也會記起他的種種好處??伤麑λ恢币詠砭褪莻€很特別的人,有種奇異的東西牽扯于其中。到底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在這所房子里,他是唯一一個叫他小夏的人。就像父親叫女兒。
“過段時間我要去馬來西亞,那里生意好做?!彼胨麘搯为毟嬖V她。雖然這有些殘忍,可是她已經(jīng)長大了,應該會接受他的決定。
“會去多久?一個人么?”她突然有很多話想說,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有時會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穩(wěn)重與矜持,大概與長期離開父母成長的經(jīng)歷有關?!翱偸菒瀽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次聽到小娘娘的埋怨。
“不,帶她一起過去?!彼氐?,“少則三五年,好的話興許就不回來了?!?/p>
“哦,那就看不到你了?!彼穆曇粲悬c沙啞,心突然被人用鈍器鑿了一下,缺了一只角,流著血。那黑影又燃上了一支煙,可并沒有放到唇上,只是夾在手上,看不清表情,他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淡淡的,人家看他大概也是淡淡的。他聽到她剛說的話,手陡然顫動了一下,好像被火燒灼了般,即刻又平靜下來。末了,她笑道,可明顯話里有點酸楚,“是因為我么?那是大可不必的?!逼鋵嵲谒睦锼龢O希望是這樣的理由。她用手無意識地抓弄著頭發(fā),那是一蓬蓬無序的野火,兀自燃著,散發(fā)著香氣,燃到最后竟然生出幾分苦味。
外面有滴滴答答的聲音,雨終于落下來了,雨點打在窗戶上,嘭嘭作響。熱氣一股腦兒從外面沖了進來,室內(nèi)更加悶熱。不遠處有人在吹笛子,很幽怨,仿佛有很多哀愁似的,那笛聲夾著水汽,四處飄蕩,如一只鬼魂,這個時刻連幽怨都潮濕起來。
她突然用浴帽捂住了臉,小聲抽泣起來:“其實我也可以去的,只要你愿意,我還可以為你生孩子。一個、兩個或者更多,只要你喜歡?!彼约憾紱]想到突然會這么說,可是這確實是她的想法,“我可以變成你需要的樣子?!笔潞螅延洸黄鹱约赫f了些什么,或者這些根本就是她心里想的。
“你還年輕,有很多選擇機會,還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會比我現(xiàn)在要好?!彼诎参咳诉@方面缺乏經(jīng)驗,也不是個善于辭令的人。是的,她還年輕,她有很多機會,即使錯了還可以重新來過??伤煌娜松跐u漸縮短,輸不起。
“小夏,不要哭,小夏?!彼麤]有料到她會這樣,心里也亂亂的,“你還小,有些事情你沒經(jīng)歷過,你不會明白。”她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著,他的背頓時濡濕了一大片,吸在了皮膚上,有種刺人的涼。他轉過身來,如以前那樣抱著她,手臂上充滿了克制與憂傷,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濃密的頭發(fā),小聲道:“因為你年輕,所以把什么都想象得很容易,很美好。其實……”
木樓梯嘎吱嘎吱地響,有人下樓來,他松開了她。那人并沒開燈,摸黑到客廳方向拿什么東西,接著就返身上了樓。
“你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她都記不得他是何時離開的。她一直沉浸在自己坍塌的世界里。
開夏在樓下站了好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雨停了,有人踏在水里,發(fā)出噱噱噱的聲音,那聲音拖得長長的,好像是夜里很無聊的一個人,弄些聲音來解解悶,笛聲不知何時也消失了,有蟲子在壁腳輕聲叫著。月亮出來了,是蛾眉月,發(fā)出幽幽的光。
她恨這棟樓!這里的人!這里到處都是人,可是沒有一個是懂她的人,她撕心裂肺給人看,可是沒有人會在乎……這里如一個密封的體積窄小的容器,鎖住了她那丁點的渴望,那是個剛探出頭正在長的嫩芽,卻被活生生掐斷了頸項。她恨這里,可是又愛。她所有的最好的都在這里,從沒動過,現(xiàn)在要動,支離破碎,可是以后——她無法想象,亂紛紛潦草草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年輕一切還可以重新來過?她也恨他!一個生活的妥協(xié)者,一個不敢面對自己感情的逃兵!可是她還是愛他,離不開他,這么多年來他對她真是好:父親、兄長,一團迷霧般的山。今天才算看清楚,她站在這邊,他卻一直矗立在那頭。巍然不動——從來就沒動過!她怎么樣都夠不著。想到這里,心如刀割一樣疼。這是什么樣的感覺,倒不如去死!想著想著,她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大家都說她懂事,其實她明白自己是最迷糊的一個人。在黑暗中,她開始強迫自己想象他并沒什么,只不過比起別人來他更關心自己一些,他沒有什么不平凡,可是,可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他就是他,她愛他!她并不在乎這一切!此刻,她想起上海,這些年來對于上海,想是會想,也只是一瞬間的,這世上屬于她的不多的溫暖。那一大片溫暖,太遠。估計現(xiàn)在回去也變得陌生稀薄,那么多的孩子,自然是跟在身邊的親。開夏也想過自己將來結婚,父母親備下什么樣的嫁妝?雖然知道是一廂情愿,還是忍不住會想。開夏又哭了一會兒,就上樓去了。
屋里沒人,燈亮著,那只銀絲袋擱在床頭小柜上,拉鏈已經(jīng)縫好,密密的針腳如細黑的芝麻掉入了白色的面包里,絲袋背后立著開春那張結婚照,是隋先生那次帶回來的,著了色,上面兩個人,女的穿著一件高領大紅旗袍,一只鳳凰從領子下面斜穿下去,一直穿到袍角,男的穿著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頭發(fā)三七分開,額頭寬闊,兩人的嘴唇都被描得紅彤彤的,臉頰也打了一圈粉紅的底色,如木刻畫上的人,浮在紙片上?,F(xiàn)在就流行照片著色,有種失真的美。
一定是去隔壁了,天氣熱,大家都睡得晚。要不要過去?開夏猶豫著,眼睛腫腫的,到底是有些不合適的,這樣想著,腳卻踏在了門外。剛才上樓時隔壁門開著,亮著燈,隱約有人在說話,細小得很,如聽遠遠的耳語,不真切。開夏走了過去,門邊開了個窗洞,對著走廊,這是一個虛設的窗戶,從實用上來講簡直是一種浪費,但是換種角度來看,又有一種觀瞻上的美,上面糊著油綠描金花紙,花團錦簇。她把耳朵貼在上面?!斑@孩子說洗澡,半天也不見上來。”是小娘娘埋怨的聲音?!跋旅鏇隹?,哪像我頭疼走不開?!彼逄平馊艘獾剌p聲道?!邦^疼好,看隋先生就趕回來了不是?”“是呵,這樣也好,可以留下來多陪陪我,”隋太太笑聲弱弱的,氣虛得很,“記得有一回算命先生說這兩年他要走桃花運,讓我看緊點?!?/p>
一個這樣的男人,有自己的事業(yè),有風度,年齡又恰到好處,家里的太太又有缺陷,喜歡他的人一定不會少吧?然而又常年在外奔波,需要心理的生理的撫慰也是正常的吧?“哪一回?”終于聽到他的聲音,不緊不慢的,但是很愉悅,家常單純的沉湎。他曾經(jīng)說起過自己的太太總是找人算命,每到一處,凡是有算命測字的都不會放過,停下來,問個好半天。說起這些,他的嘴角還浮起一絲笑意,雖然沒有多少愛,感情還是有的,那么好的一個女人。
“還說哪一回?就是上次在澳門媽祖閣廟那回,你總是忘性大。”隋太太又笑了起來,這次聲音略微高了起來,有人陪著精神足。“阿夏今年二十了吧?““是,過了這個月周歲二十了。”小娘娘道?!耙苍摻o他說戶人家了,女孩子家不能耽擱太久。還是早點好。”“說的是,前段時間唐師母也問起這事,我還倒忘記我那里有好幾張她拿來的照片,何時拿來給你瞧瞧?!毙∧锬锵裢蝗幌肫疬@回事,急急地答道。開夏站在窗洞邊,突然感覺有點涼意,她對屋里的談話只是覺得興味索然,她只是想聽聽她一直期盼的聲音,他會不會提起她?她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說到底,她想掂量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可是沒有,不過,他在人群中向來話少。
入秋了,開夏很少回家,住在醫(yī)院里。中秋前兩天,星仔正好送貨到尖沙咀,過來小坐過一次,她推脫醫(yī)院忙,讓他往家里捎帶了兩盒月餅,都是廣式的,一盒是豆沙餡的,另一盒是奶油椰絲月餅,是按照小娘娘的口味挑選的。星仔說老板生意做大了,要在澳門開分店,問他是否愿意過去,言下之意是征求她的意見。星仔是她在天星小輪上認識的,在一家藥房做事,隔兩天要過江去九龍送貨。他們都是趕頭班船的人,開夏每天坐天星小輪過江上班,醫(yī)院在尖沙咀,依著欄桿看海,水波緩緩地向后漾開,天星小輪嗚嗚嗚發(fā)出寂寞的聲音,像一個患了傷風人的鼻息,有段時間總感覺背后粘了一雙眼睛,有人注意她,有幾次等她發(fā)現(xiàn)那視線,回身來看時,那人又收回了目光,看樣子是廣東仔。終于有天上來搭訕,說名叫星仔,家住文咸街附近,每天也搭天星過江。開夏在香港沒有要好的朋友,雖然來了這么多年。星仔是很愛說話的,也很活躍,從來沒離開過香港。
“云開夏,上海原來是這樣水汪汪的?”星仔叫她連名帶姓,有種同窗的親切。她醫(yī)院附近不遠處有一條街,大家都稱它為上海街,有次他們結伴同去,說是上街,其實是下海,只見各式各樣的船只排成了大街小巷,商店和酒家茶樓都在水上漂著,人來人往,還有像小飯館一樣的流動廚房,游客一招手,船家即刻靠近,擺開爐竈當場煲炒?!吧虾2挪皇沁@樣的!”開夏笑他沒見過世面,他也不生氣,只是道以后老了我們一起去上海。好像他們會一生一世似的。她沒有說話,只是笑笑。小娘娘是不會讓他嫁給本地人的,嫁了一個還不夠。
小娘娘曾打過兩次電話來:“你有空回來一趟,唐師母來過好幾次了,照片也帶過來了,你看看再說?!甭曇粲悬c興奮,大概是好事漸近,侄女是要安頓好的,否則心有不安,畢竟陪護了那么多年,小娘娘和開夏之間關系一直是淡淡的,只是一個伴而已,還沒她與明月阿姨知心?!拔叶汲衫圪樍耍也幌爰?。”開夏在心里恨道。還有一次是專程電話過來,告訴這件事情,“明月阿姨一家過段時間要去南洋了,你最好回來告別一下……大概要去蠻久的?!彼挥浀米约涸陔娫捓镎f了些什么,恍惚得很。到底是要走了,連個電話也沒有。
立冬那天開夏還是回了家,電話催得緊,一跨進門,迎面就看見隋家的姨娘端著一盆水出來,“阿夏回來了?!彪y道隋家還沒動身?小娘娘在電話里沒有提,她也不敢問。她對姨娘笑笑:“儂好!”緊跟著進了門,氣氛好像有點異樣,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同,大概是久不回家的緣故,一切都夾生起來。她去廚房找水喝,聽到廣東姨娘和揚州姨娘在梯子底下聊得正歡,廣東姨娘不時用眼睛瞟著樓上西頭的窗扇,殷家的窗臺上,那盆七月菊露出干巴巴消瘦的花心。
“那女人別看年輕,還真有膽子,找上門來了,說起來還沒有她漂亮,據(jù)說她先生還在外面包了小房子。她尋了去,連孩子都有了,小小的,像極了那男的。嘖嘖嘖,這世道!”廣東姨娘手上剝著毛豆,嘴巴呱啦呱啦,她是個閑嗑嘴。揚州姨娘倒小心著,只是聽著,時而會搭上一兩句,話都很短:“那女人年輕哦,男人都喜歡小的,小的聽話?!睆V東姨娘接著道:“舞場去不得,我家小姐妹做著的那家也是因為這個鬧翻了天??傊桥顺蕴潯!?/p>
那么短時間就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今天廣東姨娘全身簇新,上身是一件漿燙得筆挺的中式白上襖,下身照例著一條黑香云紗大褲管長褲,赤腳一對街市鞋,開夏從她們身邊繞過,揚州姨娘趕緊收了聲,走到一邊忙去了。留下廣東姨娘在梯子下大嚷:“好了,好了,總算剝完了,我要趕去雙喜樓喝喜酒了,去晚了坐不到好位置?!闭f著風風火火出了門。
唐師母九點鐘就來了,穿著一件藍色的織錦緞夾袍,坐在起坐間那只小沙發(fā)上,一只同樣藍色的織錦手袋緊緊地貼在身邊,看見開夏上樓來,笑道:“阿夏回來了。”“唐阿姨好?!遍_夏招呼過了,就進里屋去了?!翱?,就是怕見人?!毙∧锬餂_著開夏的背影道。探手從柜子里拿出一聽奶粉,是上次隋先生從上海帶回來的,給了一聽給云家,一直沒舍得吃。
“我泡奶粉給你喝?!闭f著娘娘從隔架上取出一只白色瓷杯放在桌子上,又去拿調(diào)羹,倒開水。
“喔,克寧奶粉,上海帶來的?我在上海時一直喝這種牌子的奶粉?!碧茙熌笖[弄著那鐵罐子興奮地叫起來,好像他鄉(xiāng)遇故知。
奶粉泡好了,唐師母一只手卡住杯耳,另一只手輕輕搗弄著調(diào)羹,“真香!” 杯子太燙,她嘬起小嘴吹了幾吹,放在了旁邊的幾上。
“這次帶來的保管你們滿意!”唐師母眨眨眼睛,說著向身邊取出一個小皮夾子,從小皮夾子里又抽出一方相紙,橫豎不過兩寸,“你瞧瞧,也是上海老鄉(xiāng),本分人家,很早就過香港來了,開著一家出租汽車公司。”
“哎喲,條件那么好,怎么會找到我們這樣的人家?”小娘娘慎重地接過照片,仔細端詳起來,眼角漸漸舒展開來。
“這個不用擔心,人家不講究女方的家庭條件,重要的是女孩子要本分,關鍵得是上海人?!碧茙熌笍娬{(diào)著,仿佛暗示對方并不在乎小娘娘的舞女身份,這正是小娘娘所擔心的。唐師母又道,“阿夏文靜,乖巧,長得又好,還讀了醫(yī)科學校,我看挺般配的!”
“啊呀,真是虧了你跑來跑去的,辦成了真得該好好謝謝你?!甭牭教茙熌高@么說,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開夏在里間坐著,手里拿著一本新出的婦女雜志《脂痕》亂翻。好幾次聽見小娘娘暗示她出來,可是她就是沒有動靜。
唐師母是吃過午飯才走的,小娘娘一直把她送到了巷口,看到她橫穿過馬路才折回來。“我看蠻好的,家事好,人也蠻好?!毙∧锬锩Σ化B地贊嘆,恨不得今天就把事情定下來。
“下午我還有事情,要返回醫(yī)院?!遍_夏囁嚅道。
“哪有那么忙呀,才回來就要走?你也不小了,趁著年輕好好挑一個。”小娘娘的一腔熱情退了一半,本來就有氣,“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人家大老遠地跑來,也不招呼一下。如果這次沒成,以后我就不管你了。”說著說著就越發(fā)氣起來了。
這時,姨娘過來收拾屋子,地上一大堆瓜子、果皮,狼藉一片,姨娘把它們掃到一堆,拉過畚斗,嘩啦一下,所有的臟東西瞬間就兜走了,地下頓時換了一張干凈臉孔,屋里的空氣也清新起來。
“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姨娘,手腳利索,不多事。”姨娘拉開門,前腳剛走,小娘娘就贊揚道,大有與龔先生結婚后會帶過去的意思,她總是什么都想到了。
想到自己到老有個好的歸宿,心情稍微舒暢一些,年輕人的事情還得要時間去磨,她想?!芭叮也铧c忘了,喏,”小娘娘從一個雕有花鳥的檀木匣子里取出一支銀色的發(fā)簪,簪首上面綴滿了小小的水晶鉆石,“這是隋先生臨走時留下的,讓我轉交給你,說是你托他帶的,在上海先施百貨買到的,忘記給你了?!彼浀糜写嗡闼ス溥^一次街,走到先施百貨的首飾柜,她只是隨意指著一只發(fā)卡,道:“很好看哪,可惜沒有銀色的。”哪想到他倒一直放在心里,連她自己都忘記這回事了。
她把發(fā)簪緊緊地窩在手心里,簪股深深地陷進肉里,火辣辣地痛,有血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