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爾豪
1
張支農懷里抱著一只小豬,在信用社門前站了很久。
豬是王更田給他的。早上,張支農剛走到社門前,就看見王更田蹲在社門前,一鍋一鍋地抽著旱煙,騰起的煙霧幾乎把王更田給淹沒了。王更田的身邊,站著一頭小豬,沒有拴,也不跑,專注地看著王更田抽煙,煙熏住眼了,就抬起兩個前腿在臉上扒拉,扒拉得眼淚汪汪的。張支農看著這只小豬,覺得挺有意思。
看見張支農,王更田急忙站起來,大手在嘴巴上一抹,然后又在身上擦了擦,說,可等到你了。張支農說,錢湊齊了?王更田把手在身上又擦了擦,說,湊個球!張支農說,沒有你找我干球,跟我說得再好也不當錢花。王更田說,我想了一個辦法。張支農說,啥辦法,不是又來糊弄我的。王更田的臉紅了下,說,不糊弄,我是真心的,你看這樣行不,王更田說著指著腳邊的那頭漂亮的小豬讓張支農看。張支農看著小豬,說,你讓我看小豬干球,再看也就是一只小豬,不會變成一大堆鈔票。王更田說,我的意思是用它先抵這個月的貸款利息。啥,啥!張支農嚇一跳,用小豬抵貸款利息,張支農的腦殼還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看著面前的這頭小豬,小豬在他的腦子里跑了幾個來回,才總算弄明白王更田的意思,但又不確信,就求證似的小聲說,你說是用它抵這個月的貸款利息!王更田肯定地點點頭,然后把小豬放到張支農的懷里。
張支農懷里抱著小豬,四下里看了看,幾個同事正好經過,看見張支農懷里抱著的小豬,就圍過來看,說,看這小豬長的,跟豬八戒的兒子似的,多漂亮,就跟張支農說,你啥時候也開始養(yǎng)寵物了。張支農說,養(yǎng)個球,你要了兩千元給你。兩千元,同事們搖著頭走開了。
張支農把王更田拉到一邊,說你個球更田,都說你難纏,你可真是難纏,你讓我把它帶回去,我咋個跟主任說,我說我收回一頭小豬,賬上就記一頭小豬,張支農說著自己就笑起來,你個王更田,你這是跟我尋樂子的吧。王更田愁著一張臉說,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場子的豬,都這個樣子,價錢還低,都賠死了,我沒錢還貸款,就把這頭豬給你牽來了,勉強能抵這個月的利息,我算過了,這個月的利息是2000多一點,我這小豬30斤重,按一斤80塊錢算,應該是2400元,那多出來的算罰息。張支農扎煞著雙手說,多少,你說多少,一斤80元,你說話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王更田說,這不是你們當初給定的市場價嗎!張支農說,是鎮(zhèn)政府給你定的,不是我張支農定的,你可得弄清楚。更田說,鎮(zhèn)政府和信用社,你們不都是一起的嗎,穿一條褲子的。張支農說,人家鎮(zhèn)政府是鎮(zhèn)政府,信用社是信用社,鎮(zhèn)政府是老大,咱信用社要受人家鎮(zhèn)政府管。更田說,那就更沒錯了,不穿都不行了。張支農擺擺手說,跟你說不清,你干脆把豬拉到市場上去賣了,把錢給我得了。更田說,能賣我早就賣了。張支農想了想,說,也是,就咱這地方,二十塊錢一斤都沒人吃,在咱這弄這玩意不是胡搞嗎!王更田聽張支農這一說,立馬來了氣,說,不是你們攛掇著讓我們養(yǎng)什么荷包豬,我們也不會弄到這個地步,還要貸款,按我想的,一分錢都不還你們了。張支農四下里看了看,說,你可不能亂說,錢是你們貸的,項目是鎮(zhèn)政府找的,現在項目失敗了,可不管信用社啥事,有問題你們去找鎮(zhèn)政府去。王更田說,咋說不管你們事,錢根本就沒有經我們手,款直接給了鎮(zhèn)政府,你說管不管你們事。張支農說,可合同上都是你們簽的字,你們同意的,你怪誰。王更田說,當初還不是讓鎮(zhèn)政府那幫混蛋給糊弄住了,糊涂著就把字簽了??山Y果,他們給我們提供的豬苗根本不是合同上寫的荷包豬,我要找他們賠償。
張支農把王更田又往邊上拉了拉,站在了一堵墻的背后,指著腳下的小豬,說,這真不是荷包豬?更田說,不是的,我問過人了,說是巴馬香豬,豬苗給弄錯了。張支農說,你真要找鎮(zhèn)政府說事?王更田說,真要找他們說事。張支農說,你可要想清楚了,人家是鎮(zhèn)政府,別到時候沒逮住黃鼠狼,又惹一身騷。王更田看了眼張支農,說,你操啥心的,是不是你也使黑錢了!張支農呸呸在地上吐了幾口唾沫,說,你個臭嘴,即使使黑錢也輪不上我,我一個信貸員,算了,不說了,我只是提醒你,這事你還是把握點,別到時候給自己弄得下不來臺。王更田說,我也不想弄,如果你不要貸款我就不去找他們了。張支農說,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不說了,我只要我的貸款,再收不回來我這個月的工資就別想使了。王更田說,那小豬你還要不要,不要了我還抱回去,說著就來抱小豬。張支農忙說,要,咋不要,小豬我先收下,給你三天時間,三天時間你把利息還上,小豬你還牽走,還不上我就送給西街的王老五豬肉鋪,宰了抵債。王更田說,我這可是荷包豬,八十塊錢一斤的,你賣給王老五能換幾個錢。張支農撇了嘴巴,說,拉倒吧你,八十塊錢一斤,你當你這是“瘦肉精”了,除非你賣給鎮(zhèn)政府,別人誰要。王更田說,我就是要賣給鎮(zhèn)政府去,他們拉下的粑粑他們來收拾。
2
更田回來,氣都不敢喘一下,就忙著收拾豬圈,給豬弄吃的。更田去拌飼料,卻發(fā)現飼料袋早就空了,幾十個袋子亂糟糟的堆在墻角,就像蛇褪下來的皮。更田把所有的袋子重新扒拉一遍,然后看著老伴,說,一點飼料都沒有了。老伴說,一點都沒有了。更田說,不是說叫你去借一下,先應個急嗎。老伴說,我昨天去了幾家,可人家都說沒錢,親戚家也問了,錢都緊張,老伴說著頓了一下,看著更田,咱幾乎把親戚朋友都借遍了,還又還不上,誰還肯借給咱。更田抱著頭,在屋子里打轉轉,最后說,先去弄點玉米糝子,先度個急。老伴說,那可是咱的口糧哪,喂它們了咱吃啥。更田就有些火,燥燥地說,一頓不吃還會死?。?/p>
老伴回了村上去背玉米糝,走了兩步,卻回過頭,說,剛才老孟來了,問咱拿人家的兩千塊錢啥時候還,我說等你回來再說,你給人家回個話。更田沒有說話,看著老伴的身影在崗子上消失,心里毛躁得就像是塞了一把茅草,錢哪,錢哪,都是要錢,可更田上那兒弄錢呢,更田就把目光落到他的這些豬身上,看著面前這些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妖精豬,心都要碎掉了,這些該死的豬喲,還有該死的鎮(zhèn)政府喲,自己當初咋就糊里糊涂地聽了他們的呢!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一年前,鎮(zhèn)上響應新農村建設號召,在全鎮(zhèn)搞“一村一品”工程。具體到沿江村,就是養(yǎng)豬。沿江村緊靠丹陽河,后靠伏牛山,山大灘涂大,鎮(zhèn)里來考察過幾次,就決定在沿江村搞養(yǎng)豬基地??墒前甯刹空f破嘴皮子,就是沒有一家愿意養(yǎng)。包村干部就把目光盯在了更田身上。
盯住更田,是因為更田本來就在灘涂上養(yǎng)豬,已經養(yǎng)了幾年了,但養(yǎng)殖的規(guī)模不大,品種也是當地的土豬,只有幾十頭,基本上是散養(yǎng),滿山滿地地跑,把豬養(yǎng)得跟野豬似的,敢下河捉魚吃??恐@些豬,王更田的日子過得不錯,在村子里也算是個富裕戶。
包村副鎮(zhèn)長李為民就找到了王更田,說,你就要發(fā)財了!
更田正在給豬撓癢癢,說,發(fā)鬼兒子財吆,不就這幾頭豬嗎,只是夠個吃喝。
李為民說,你可以擴大規(guī)模呀,你看你這條件多好,自己有養(yǎng)殖經驗,場地又不掏錢。你有沒有想想看,這一河灘都是豬,都是你養(yǎng)的豬,是咱全鎮(zhèn),不,是全縣最大的養(yǎng)殖專業(yè)戶,那你多牛逼。
更田心動了,可他說,沒有錢吆,我那有那么多錢,這一河灘的豬要多少錢。
李為民說,鎮(zhèn)政府給你出錢,你愿不愿意養(yǎng)?
更田張大了嘴巴,老眼看著天,看是不是天上真的掉餡餅了。
李為民說,你看天弄球,天上也不會掉下錢來,是鎮(zhèn)上,鎮(zhèn)上幫助你們弄錢,你看著我就行了,咋樣?
更田說,哦!
李為民說,可不是你養(yǎng)的這些土豬,十幾塊錢一斤的,是特種養(yǎng)殖,荷包豬。
更田說,哦!
李為民說,一斤可以賣到80塊錢一斤,到時候你不想發(fā)財都不行!
更田說,哦!
李為民說,那種豬,你恐怕一輩子都沒見過,就像一只荷包,花里胡哨的,聽說是香江從江豬和槐豬雜交,還和野豬雜交,還有啥了,實在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很多種豬和本地豬雜交培育出來的,對了,聽人家養(yǎng)殖場技術人員說,這豬還有外國血統(tǒng),和外國的什么約克夏豬也雜交過,總之,社會關系比較復雜,正因為社會關系復雜,才產生優(yōu)良品種,現在人們找媳婦,不都是想找個外國媳婦嗎,啥原因,雜交的才聰明,就是這個理兒。聽說人家養(yǎng)殖基地培育這個新品種就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麻煩得很。
更田聽得頭發(fā)暈,想了想才問了一句,那它的爹到底是誰?
李為民說,你管它爹是誰鬧球,咱是養(yǎng)豬的,不是養(yǎng)它爹的。
更田說,哦!
李為民說,仔豬600元一頭。
更田說,恁貴!
李為民說,特種豬呢,豬肉都賣到80元每斤,一頭豬出欄時長到80公斤,算算多少錢,一頭豬就是一萬多,老天,簡直比印錢還來得快,更田你真的要發(fā)財了。
更田的腦袋暈暈忽忽的,感覺自己像坐上了飛機,心忽上忽下的,把腹腔都打得咚咚直響。好一陣子,更田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真的沒有錢。
李為民說,我說過你不用考慮錢,你只考慮你想不想擴大規(guī)模,想不想發(fā)財,想不想當個農民企業(yè)家,想不想——
李為民一連串的“想不想”像一塊塊磚頭把更田砸暈了,可這是一種幸福的暈眩。他有什么理由拒絕呢,只有傻瓜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他看著眼前的這一大片河灘,如果把這里都養(yǎng)成豬,那又會是個什么樣,滿河灘的豬,就像這腳下踩著的沙子,就像滿地的莊稼,就像天上的星星,哎喲,那可怎么得了,更田想得心驚肉跳,老臉上的麻子砰砰地跳,身子也柔軟起來,幾乎要飛起來了。
半個月后,李為民來了,手里拿著幾頁紙,說是合同。李為民說,錢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由鎮(zhèn)上協調,向信用社貸款。
原來是貸款。更田有些失望,可他很快就笑起自己來,老老幾十歲了,還真指望天上掉餡餅啊,人家鎮(zhèn)上憑啥白給你錢,真是糊涂得都沒個邊了。就是貸款,除了人家鎮(zhèn)政府出面能弄來,別的誰能貸得來,上河村的劉柱子,混得可光棍,都是老板了,可照樣一分錢都貸不來。更田想到這,這心就又舒展起來,他和六子苗蠻子幾戶一起聽李為民給他們念合同。
李為民說,這錢可不能亂用,信用社管的緊哩,人家說了,貸款要封閉運行,錢不能經過貸戶的手,由鎮(zhèn)上統(tǒng)一組織到外地購進豬苗,鎮(zhèn)上直接把款項打進供應商賬戶。
更田不懂啥叫貸款封閉運行,但貸款不經貸戶的手這話他還是聽懂了,更田覺得這有些別扭,自己貸的款咋能不經過自己的手呢!
李為民解釋說,這是人家信用社提出的條件,怕你們把錢貸出來用到別處,人家這叫專款專用,貸款養(yǎng)豬就只能養(yǎng)豬,而不能去羊牛,養(yǎng)羊,或者是養(yǎng)女人。
人家似乎說的也在理,信用社也是吃過這虧了,前些年一些光棍到信用社貸款,說是搞什么養(yǎng)殖的,結果卻拿了錢去四川、貴州買媳婦,有的雞飛蛋打,現在還欠著人家信用社的錢,你說人家能不小心嗎。
更田的思路通了,很利索地在合同上簽了字,在他的帶領下,六子,苗蠻子也在合同上簽了字。在他們的眼里,眼前那一個個方塊字,已變成一只只漂亮的小豬,豬嘴里銜著一疊疊金元寶,正向他們奔來。
豬苗弄回來了,300多頭,一個個跟絨線球似的,在河灘上亂滾。更田在河灘上新蓋了豬舍,像伺候親爹一樣伺候著這幾百頭小豬??梢荒赀^去了,小豬還是那樣一個小豬,最大的也只有三十多斤,一年里長的這點肉賣了連貸款利息都不夠,還不說賠進去的那些飼料錢。更田急啊,急得嘴唇冒泡,鼻子噴火,張支農來要貸款利息了,張支農撥拉著算盤珠子跟更田算賬,一個月得好幾千,不給就坐在更田的屋子里不走。更田急啊,看著這群始終長不大的豬,愁都眉毛都結成疙瘩了。
可自己的豬咋就長成這個鬼樣子了呢!
從車上卸下豬苗的那一刻起,更田無疑是把自己的身家都搭上去了。以前養(yǎng)的豬少,有時他還能夠回家吃頓飯,打個盹,反正村子離他的養(yǎng)豬場也不遠。可現在不行了,更田把家搬到了養(yǎng)豬場。不單如此,更田又借了些錢,把豬場重新翻蓋,粉刷了,還購買了一些現代化的設施,幾乎就是一個現代化的養(yǎng)殖場了。李鎮(zhèn)長來看,鄉(xiāng)親們來看,都佩服得不得了,說更田能干,都是個企業(yè)家了。更田也高興,他想,等這一批豬出槽,他就可以把欠信用社的貸款還上,余下的那點錢就不用著急了。
更田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豬身上。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豬舍里,看他的豬長大了沒有,長高了沒有。然后就是給豬操辦飲食,清掃衛(wèi)生,給豬防疫。他聽鎮(zhèn)上的吳獸醫(yī)說,豬也要講衛(wèi)生,豬圈要經常清洗,還要給豬做保健,更田不知道啥叫給豬做保健,吳獸醫(yī)說,很簡單,就是要給豬撓癢癢,逮虱子,有條件的還可以給豬們放上一些音樂,總之是讓豬們有一個良好的生長環(huán)境。更田想,這豬們不是要成精了,要當爺了??上霘w想,更田還是按照吳獸醫(yī)說的辦,給豬放音樂,更田做不到,就給豬撓癢癢,一個一個的撓,撓得豬們舒服得直哼哼。有一天,讓老伴給看見了,就說,我跟你生活了一輩子,給你生兒育女,可我連個豬都不如。更田知道老伴是說氣話,話說過了,氣就沒有了。果然,老伴也蹲下來,和他一起給豬撓。這還不算完。有一天,李鎮(zhèn)長來了,李鎮(zhèn)長說,更田你咋能一直把豬圈起來呢。更田就不明白了,說,不圈在圈里,那往那放。李鎮(zhèn)長說,更田哪,你以為你養(yǎng)的什么豬,你養(yǎng)的是特種豬,上市要賣80塊錢一斤的,咋能和別的豬一樣,一直圈在圈里呢。你要把豬放出來,讓它們活動,讓它們跑。為啥跑,跑起來它們才能長瘦肉,人家出80塊錢買啥,買你那一堆肥肉,你沒看現在買肉的,有幾個是買肥肉的。更田想想也是。就在自己的日程上加了一項,按照李鎮(zhèn)長的要求,每天至少讓豬跑上兩個鐘頭,豬們放出來很不老實,就跟下課的孩子們一樣,幾百頭豬在專門為它們準備的空地上追逐打鬧,東跑西顛,一會這個翻過柵欄上山了,一會那個下河了,更田小跑著去攆,頭上的汗從沒有干過,晚上躺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更田有時想,這不是在養(yǎng)豬呢,這是在養(yǎng)爺呢,養(yǎng)孫子呢。
可更田的內心依然歡喜,六十多歲的更田知道,好日子是熬出來的,苦盡甜才能來??砂肽赀^去了,甜似乎離他還有很遠。更田發(fā)現,他的豬幾乎就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跟絨球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一個油光水滑的,可就是長不大。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伺候得不好,就去鎮(zhèn)上買最好的飼料,還把家里打下來的玉米面加進去??扇匀粵]有多大的變化。更田就有些心慌了,他以為是他的豬生病了,天哪,生病了,那可咋辦。更田慌里慌張的去了鎮(zhèn)上,找來了吳獸醫(yī)。吳獸醫(yī)看了看那些活蹦亂跳的豬,又抓住一只,仔細看了看,說,你的豬好好的,哪有啥子?。「镎f,沒病,可它們咋就不長呢,都半年了還是這個樣子,就跟吃了鐵似的。吳獸醫(yī)又看了看,肯定地說,這個品種的豬就是這樣的,叫巴馬香豬,長不大的,真的長大了還沒人要呢。更田看著吳獸醫(yī),他覺得吳獸醫(yī)今天的說話有些奇怪,咋叫長大了沒人要呢,不長大我要它們做球,養(yǎng)著自己玩啊。吳獸醫(yī)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臨走時說,你老王現在養(yǎng)殖也在趕時髦啊,開始養(yǎng)玩物了。
啥叫養(yǎng)玩物,更田心里有些不舒服。吳獸醫(yī)走后,更田猛然想起和他一起搞養(yǎng)殖的還有幾家,就想著去他們那里看看。可沒等動身,西村的六子和苗溝的苗蠻子就過來了,他們和更田一起貸的款,引進的也是同樣的豬苗,不過規(guī)模都沒有他的大。他們在豬場里轉了一圈,就愁著臉子不說話了。更田看著他們的樣子,脊背已是一陣陣地發(fā)麻,可仍存著僥幸問,你們那豬咋樣?六子說,咋樣,還能咋樣,跟你這一樣。更田說,也是不長。苗蠻子說,可不是不長,跟吃鐵似的。六子說,這鎮(zhèn)政府給咱們引的是啥球豬種,這不是坑人嗎。更田就想起了吳獸醫(yī)說的話,說,吳獸醫(yī)咋說這是玩物呢。六子看著更田,更田就把找吳獸醫(yī)的經過說了一遍。苗蠻子說,吳獸醫(yī)他是啥意思,得找他問清楚,我們養(yǎng)豬咋成趕時髦了。六子的眉毛愁得結成了疙瘩,幾乎是帶著哭腔說,這可咋辦,我算了算,都賠進去幾萬了,再這樣下去連本都要蝕光了。苗蠻子也說,可不是,前幾天張支農就找我還利息,可我一分錢都沒有,人家說這幾天還要來找我呢,你呢,張支農找你了沒有。王更田說,咋沒找,我也沒有錢。六子說,以后可咋辦呢。更田也說,以后咋辦呢!
老伴把玉米糝背回來放在地上,就說,我上地了,該給玉米鋤草了,說完就跛著腿走了。更田看著老伴越走越遠的身影,突然就有些愧疚,自從這些爺爺豬來了后,老伴就一刻也沒消停過,以前豬養(yǎng)的少,地里的活主要是更田做,老伴身體不好,到地里也就是打打下手,上地就是薅草間苗。可現在,一群始終長不大的豬把更田拴住了,更天一步也離不開,地里的活只能丟給老伴,看著老伴越來越消瘦的身子,每天晚上越來越長時間的揉腿,更田就心里難受,都是自己造孽啊,給自己弄回來這群要命的東西,以后的日子可咋弄呢!
3
張支農把更田的豬又給送回來了。
早上,更田正在清理豬圈,就看見張支農牽著一頭豬往河灘上來。豬圈里彌漫著一股股清澀的臭味。他知道那是他的豬吃了太多的青草,青草沒能消化完畢,隨糞便排出來,才發(fā)出這種味道的。還有一些豬,吃青草吃得直拉稀,時間一長,拉得東倒西歪,瘦得就跟排骨一樣??筛镉惺裁崔k法呢,他已經窮得連飯都吃不飽了,那還有錢喂這些豬們,度個性命就不錯了。
更田看著張支農越走越近,那牽著的豬也漸漸看清了,是那頭用來抵貸款利息的小豬。
張支農找了一個突出的石頭坐下來,說,我把你的豬送回來了。
更田說,我看見了。
張支農說,你說你還錢給我一頭豬弄球,讓我挨主任好一頓訓,說我這工作是咋球干的,收利息的收回來一頭豬,會上說的,讓我的老臉都沒處放。這回家了媳婦也說我,說我掙不來錢就算球了,指望弄回來這一頭豬都能發(fā)財了。
更田說,我也就只剩下這些豬了。
張支農就說,這可咋整呢,這貸款咋辦呢,這款可是我放出去的,主任催得火起,話都撂出來了,收不回來不但使不上工資,還要受處分。
更田說,你這貸款我恐怕還不了。
張支農說,你可別這樣說,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了,你是在作難我呢。
更田突然說,我都弄清楚了,你們這是在變著方坑我,這貸款我不還了。
張支農直起身子說,老王你這話可得說清楚,你拍拍心口說我使你一分錢好處費沒有,你咋個說我坑你。
更田說,我不是在說你,我是說鎮(zhèn)政府,還有你們信用社,我都弄清楚了,這豬根本不是荷包豬,叫什么巴馬香豬,更田說著踢了下身邊的小豬,鎮(zhèn)上原來說給我們提供的豬苗是荷包豬,可結果給我的是巴馬香豬,為啥,巴馬香豬苗便宜,一頭小豬才二百元,給我就是五六百。這還不算,鎮(zhèn)上拿著錢,把考察、游玩、宴請、找女人啥東西都算到我們頭上,你說這是不是坑人!
張支農睜大眼睛,說,你聽誰說的?
你不管我聽誰說的,你說是不是事實。
張支農說,你可別聽外人瞎說,讓人聽到了可不好。
更田把煙袋鍋在石頭上磕得砰砰響,說,我瞎說,我這豬都是證據,合同上明明寫的是荷包豬,可我這豬叫荷包豬,人家懂得的說了,這根本不是荷包豬,那荷包豬能長到七十公斤,還要不了一年就能出欄,可我都養(yǎng)了一年多了,還是這個鬼樣子,你說它們是啥豬!
張支農說,我哪知道?
更田說,我要去找鎮(zhèn)政府討個說法,我已經和其他幾戶聯系好了,鎮(zhèn)里要賠我們的損失,還有這貸款,你們叫鎮(zhèn)政府還吧,反正當初我們也沒見到你們的錢!
張支農說,老王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釘是釘,卯是卯,貸款合同上的白紙黑字可是你簽的,你咋能讓我去找鎮(zhèn)政府要呢,你不是讓我作難嗎。
更田緩了口氣說,我這情況你也清楚,吃上頓沒下頓的,貸款還是等事情解決了再說。
張支農說,今兒我就是為這事情來的,我想到一個辦法,上面給的母豬補貼不是快到了嗎,不如用那點錢先把貸款利息還上,回去我也給主任有個交代。
更田翻了翻眼珠,說,坑坑凹凹你倒摸得清呢,你要惦記著那筆錢你就等著,他們年前就給我說快回來了,可到現在還沒見到錢的影子。
張支農說,這事我打聽清楚了,最近鎮(zhèn)上就在發(fā)補貼,我也跟鎮(zhèn)上做通工作了,如果你同意,他們就可以把錢轉過來,抵貸款利息。張支農說著,拿出一個委托協議書給更田,說,我把委托協議都寫好了,你在上面簽個字就行。更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感覺就像是回到一年前的某一天,也是這樣的協議,也是讓更田簽字。更田的手像是被烙鐵烙了,手一抖,協議掉到一灘豬糞上。張支農忙把協議撿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說,咋樣,你就簽一下,這半年的貸款利息就不用操心了。更田心里憋氣,就說,你不知道我不會寫字,讓我簽的球協議。張支農說,那你就摁個指頭印,也管用的。更田說,咋弄球恁復雜,你去就跟他們說,我更田同意,讓他們直接把錢打到你那都行了。張支農說,光說不行的,人家不會辦。更田說,那咋辦,這指頭印我不會摁的,老輩上摁指頭印都摁怕了,不是賣地就是賣兒賣女,臨死跟我們說過的,再難也不能摁指頭印。張支農說,那是舊社會的事,現在是新社會了。更田說,在這事上我看沒啥差別。張支農搔了搔頭,說,那咋辦呢,不如這樣,鎮(zhèn)上離這也不遠,我?guī)闵湘?zhèn)上去,你親自跟人家說,咋樣?更田說,不咋樣。張支農不高興了,說,老王你是不是不想這樣做呀,那你說這貸款利息咋辦,你總不能讓我坐蠟呀。更田被逼到了墻角,只好說,那我跟你到鎮(zhèn)上。
跟著張支農到了鎮(zhèn)上,張支農很熟悉地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跟里面的人說幾句話,然后招手讓更田進來。更田不進去,說,你跟他們說清楚就行了。張支農就又說了一陣,又把更田指給一女的看。好一陣子,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那個女的也把頭探出來,問更田,你真的同意了?更田說,同意了。那人就說,那就這樣辦了。
張支農滿面春風地走出來,好像打了一個大勝仗,他拍拍更田的肩膀,說,這利息終于解決了,我給你卸了個大包袱呢。你不知道,原來人家說,這筆錢要等第三批才來呢,我跟人家做了工作,人家才同意提前到第二批,不容易呢。張支農說著看著更田,好像更田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似的。張支農因為高興,話越說越多,就由這半年說到后半年,張支農說,我給你說個法子,你一直這樣撐著也不是個事,一天得耗多少飼料錢,我看你還是先處理一批,緩解一下資金緊張,也能把后半年的利息結了,你看咋樣!
更田感覺自己的腦筋一個勁地蹦,蹦得腦門子都疼。更田的手在臉上抹拉幾下,牙疼似的咧著嘴說,好,好,就按張領導說的辦,我回去就辦。
張支農這才高興地走了。
看著張支農走遠,更田轉身回到那間辦公室,對剛才那個女的說,那補貼你還是要發(fā)給我。女人愣愣地看著更田,好一陣子才想起來就是剛才來的那人,就說,你不是同意把補貼錢轉到張支農賬上了嗎。更田說,我們剛才又合計了,他說暫不轉了,讓我回來跟你說一下。女的哦了一聲,說,搞什么搞,一會這樣一會那樣的,說著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更田扯開步子往回走,臉上難得露出一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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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田要賣豬了。
做出這個決定實在是個無奈的選擇,張支農說的話也不是沒道理。更田感覺自己幾乎山窮水盡了,這些都是張嘴的畜生,一頓不喂就叫得天要塌下來似的??晌褂衷趺礃?,光吃不長肉,每天都要倒貼幾百塊,簡直是吃他更田的肉呢。現在,飼料已經喂不起了,更田就把豬往山上趕,好的是,這山上有的是鵝腸菜、豬耳朵草、鴨掌芹、灰伶伶、雞血草等,這些都是豬喜歡吃的野菜。有這些野菜,豬們啃啃就能解決個半飽。豬們吃草的時候,更田也不閑著,他要打豬草,給它們解決晚上的飲食。更田知道,他現在打的不是草,就是錢,他多打一捆草,就可以少投入幾元錢。
更田不但自己打,老伴也來了。老伴是個病身子,干不了活的,可看到更田艱難的樣子,也上山了。更田看著老伴簸著一條腿,顫顫悠悠,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更田就傷心,這火氣就不打一處來,都是這些豬害的,自從這些豬來到他家,一天安生日子都沒有過,跟伺候爹一樣的小心伺候著,可結果呢,想到這一點,更田手里的鐮刀重重扎在地上,真想日罵連天罵上一通,罵誰呢,罵自己的貪心,好好的養(yǎng)幾頭豬,過個安穩(wěn)日子就行了,非要想著發(fā)什么財,這倒好,弄了一群砍腦殼的,你他娘的去發(fā)財呀!還罵誰呢,他要罵鎮(zhèn)政府,把他像傻子一樣來騙,騙你就騙吧,錢使你就使吧,你也該給我弄點好豬苗,可你們弄來這是啥,給我弄來一群爺,一群長不大的爺,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我這日子往下可咋過呀!
更田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恨不得往石頭上磕。可就是把腦袋磕掉又咋樣呢,更田傷心的想,那些豬也不會長大,欠信用社的錢還要還。更田想明白了,他站起身,開始捆草,然后再往山下背??杉词惯@樣,更田也知道,他根本撐不了多久,現在豬們還能上山啃啃草,秋天呢,冬天呢,再說,一直這樣下去,還不把它們一個個啃得瘦成妖精,那他又是圖的啥呢。還有,張支農跟個影子似的總跟在后面,更田知道,利息還不上,張支農就會一直跟著自己,說不還錢也是一時的氣話,更田知道欠債還錢的道理,自己一輩子沒欠過誰,這都老了不能背這個惡名??紤]了很久,更田決定,先出售一部分豬,先回籠一下資金,給自己減輕點壓力。
更田去賣豬前,帶著那頭叫“約巴馬”的小豬先去了一趟鎮(zhèn)政府。
更田去得早,鎮(zhèn)政府還沒有人上班,更田本想去吃點飯,可又怕把人等丟了。就忍著肚子饑,蹲在鎮(zhèn)政府門前,盯著進進出出的人。到了半上午,才看見副鎮(zhèn)長李為民和法庭的魏庭長說著話過來了。李為民看見站在一邊的王更田,愣了下,說,剛和鎮(zhèn)長說到你,你就到了,我正找你呢。
更田的心里一熱,忙說,找我?
李為民說,找你,有個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需要你的配合。這不,市里要搞“一村一品”工程觀摩,咱縣這搞得最好的就是你的養(yǎng)殖場,鎮(zhèn)里就把你那作為一個點,你回去把場子打掃打掃,拾掇得干凈點,墻壁也要粉刷,另外你那現在總共有多少頭豬?
更田說,三百多頭。
不行,有點少了,到時候再從別的地方弄些過來,規(guī)模弄大點,這個工作我來做,你就是要把外觀形象搞好,還要刷上標語,這是市里組織的觀摩,規(guī)格很高,縣里特別重視,聽說還有省里領導參加呢,千萬馬虎不得。
更田有些失望,低著頭不說話。
李為民看著王更田,想了想說,忘記告訴你了,去年的母豬補貼就要到了,你那上次統(tǒng)計的是多少,一百多頭,一頭補貼一百,下來就是一萬多,估計下個月就能使到手了。
更田又聽李為民羅嗦說些別的,可始終沒有說到他關心的事上。外面都有人喊李為民了,更田才說,我上次跟你說的事咋辦呢?
啥事?李為民一愣。
就是豬的事,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你說到我那去看看,可一直沒去,我就把豬帶來了。更田說著把拴在外面的小豬拉過來。
看什么,李為民仍是一臉的疑惑,你帶個小豬干什么,你說它有啥事?
更田說,是它有事,這豬都養(yǎng)一年了,還是這么大,我可咋整呢!
不是吧,李為民瞪大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撥拉著小豬,除了瘦,我看著挺好的,你說它有啥事。
由于認生,小豬一個勁地往外撐,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把李為民嚇了一跳。
更田把小豬拉過來,說,我欄里的豬都是這么大,都一年了,還是這么大,你說是咋回事。
李為民摸摸腦殼,說,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一年了還是這么大,是不是生病了,還是其它啥原因。
更田說,我也找獸醫(yī)看了,人家說這豬根本就沒病,我問那為啥不長,人家獸醫(yī)說,這豬就長這么大,說是什么巴馬香豬,根本不是合同上說的荷包豬。
李為民似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說,這話你可不能亂說,當初引進豬苗的時候,都是慎之又慎,有專家跟著的,絕對不會出錯,你還是回去查查有沒有別的問題。
更田說,我不是亂說話,我這豬就是證據,我也問過了,查過資料了,我這豬根本不是荷包豬,是巴馬香豬。還有,荷包豬苗價格高,巴馬香豬長不大,豬苗價格低,我都問過養(yǎng)殖場了。
李為民說,你這話是啥意思,你意思是鎮(zhèn)政府用高價進了低價的巴馬豬苗,政府使錢了。
更田不說話。
李為民把小豬拉過來,撥拉過來撥拉過去地看,半天了才說,你知道你這樣說的后果嗎,這事我會跟鎮(zhèn)上匯報,等弄清楚再說,記著,回去不能亂說。
更田說,可啥時候能弄清楚,我這都撐不下去了,這些東西要吃要喝的,可還是光吃不長肉,我咋整呢!
李為民說,等下吧,等市里的觀摩團走了再說吧。說著,又看了下小豬,說,你的豬不會都是這么瘦吧。
更田說,沒有東西喂,可不都這么瘦。
李為民說,那怎么成,讓觀摩團去看你那一群瘦得跟妖精一樣的豬,你回去抓緊時間給豬抓膘,啥好吃喂啥,啥長膘喂啥。
娘賣的,說得多容易,更田連自己吃飯都成了問題,還有啥子東西喂它們。更田一邊往回走,一邊罵,這自己的事沒解決,還給自己找了一堆的事,真他娘的見鬼了。
更田最后的一點希望破滅了,現在除了賣豬已經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更田從豬舍里把大的稍微肥一點的挑出來,說是大的,也只是相比較大一點的。更田在豬舍里轉得暈頭轉向,汗如雨下,也才挑了十來頭,裝到“三馬車”上,就去了縣上。李為民跟他說過,你這豬是特種豬,一斤要賣到80元錢的。更田就想,鄉(xiāng)下是沒有人愿意掏80元錢來買他的豬的,鎮(zhèn)上也不會有。李為民說的那些大城市他沒去過,他就去過縣上。他想,縣城就是不小的城市了,他的特種豬是有人買的。
到了縣城,也不知道該往那兒去,給城管交了一百元錢后,更田才來到一個集貿市場,這里有很多屠戶,都是現宰現賣。更田又交了二十塊錢的攤位費,才把車停在一個指定的地方。更田也不知道推銷自己的產品,只是坐在車上,一袋一袋地抽煙。這些袖珍一樣的小豬們吸引的第一批客人是一群放學的孩子,他們圍著更田的小豬們大呼小叫,把小豬抱在懷里愛不釋手。更田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點笑容。但他們很快被大人拉走了。然后,有大人圍過來,嘖嘖地稱贊著,說,養(yǎng)到家里也是個不錯的玩意,但立馬有人拿出貓狗來做比較,結論是還是養(yǎng)貓狗好些。更田不得不站起身,糾正他們說,我這是肉豬,是特種豬,肉好吃的很。就有人問價格,更田把價格說了,立時驚倒一大片。
過了中午,豬一頭也沒有賣掉。更田想是不是自己的銷售有點問題,就轉而去問那些屠戶,問他們要不要他的豬,那些屠戶就過來看,這一看,嘴巴里就像塞了幾個核桃,半天才說,我殺了一輩子豬沒見過這樣的,它們是不是豬啊,是不是珍稀動物啥的。更田肯定地說,是豬,是特種豬。一個屠戶摸摸小豬,說,不會是一種“豬麒麟”吧,我從兒子的漫畫書上看到這個東西,就跟這個東西一樣。屠夫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爭論了很長時間,最終認定這確實是豬,因為一個見多識光的屠戶說,他好像在一個地方看見人們拉著這么一個東西,或者抱在懷里,稀罕得就像自己的孩子。另一個屠夫說,我也到過一個地方,看見過這種東西,人們把它們架在火上烤,連毛都不除,烤好了,在上面撒上大料,就開吃了,開始我還以為他們烤的是兔子,可人家告訴我,這是烤豬,還說我是傻逼。幾個屠夫笑起來,但仍有少部分屠夫堅持自己的疑問,說,豬咋只長這么大,那咋賺錢呢。更田只好再次跟大家解釋,說,我這豬可不是一般的豬。屠夫們就問多少錢一斤。更田想起剛才嚇倒的那一大片,咬了咬牙,說,七十塊錢一斤。屠夫們的眼睛瞪圓了,脖子伸得老長,仿佛被鬼掐住了,好半天緩過勁,哇一聲喊,立時四散奔逃。
更田待到天快黑,他的豬一頭也沒賣掉。豬們大概是餓極了,在車上哼唧亂叫。更田也餓了,可他身上已經沒有錢了。他用僅剩下的兩個硬幣,買了兩個燒餅,自己吃了一半,豬們吃了一半。
5
更田再找李為民,卻咋也找不到了。
其間,李為民來過更田的豬場一次,是和觀摩團的領導一起來的。那天,更田的豬場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按照鎮(zhèn)上的指示,把墻用白灰抹了一遍,在墻上刷寫了致富的口號。做這些,更田花去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開始,更田也是不想做的,可村長來看了看,說,更田,你必須得按鎮(zhèn)上說的做。更田說,為啥?村長說,就為那母豬貼補錢,你做了就可能領到那筆錢,你不做恐怕就別想領了。更田憋了一肚子的氣,可他沒辦法,豬賣不出去,他現在還真指望那點錢快回來,多少能應個急。可更田仍說,這刷墻啥的要花錢,我哪來的錢。村長說話也不客氣,說,你的豬場,總不能讓村里出錢,讓我出錢。更田知道再說多話已經沒啥意義,就去村里找蓋房子的借了白灰,師傅更是請不起了,就自己在墻上刷。字是請村小的曲老師寫的,雖然有些歪扭,可白底一襯,還是很鮮艷。至于缺的那些豬,鎮(zhèn)上早已送過來了,幾百頭清一色的長白條。更田看著這些送過來的豬,看得眼淚都下來了,這都是他以前養(yǎng)的豬種,省料,還長得快,出欄就是二三百斤??煽纯醋约吼B(yǎng)的那些豬,還跟剛生出來的豬崽似的。更田看得眼淚婆娑,連死的心都有了。
觀摩團來的那一天,更田想好好跟李鎮(zhèn)長說說豬的事,說說誰該給他的豬負責,該咋個負責,如果可能的話跟來的大領導說說也行。領導們過來了,一溜的小車,一溜的衣著光鮮的人,一陣陣的燈光閃爍。更田被這閃光刺傷了眼睛,不自覺地縮到一個角落里,直到一個胖胖的人問起來,李鎮(zhèn)長才把他從旮旯里拽出來,送到一群人面前。更田覺得自己的腦子懵了,傻了,也不知道人家都問了啥,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啥,只知道自己跟個傻瓜似的僵著一張臉,早先的想法都不知道跑那去了。領導們也就是問了幾句,就去一個圈一個圈的看豬,就看到了那些袖珍一樣的豬們。領導們就來了興致,說,沒想到在這里竟然能看到這些豬,真是生活水平不一樣了,連農村都有人養(yǎng)寵物豬了,然后,領導開玩笑地說,他家里的那頭巴馬豬是不是就是從這里出來的。身邊的人都跟著領導笑??筛锇l(fā)現陪同的鎮(zhèn)領導笑得有些僵硬,有些牽強,更田知道,他們一定是有愧了,如果他們意識到自己錯了,就會賠我的損失了。領導繼續(xù)往前走,可是看著臉色就暗了,領導說,咋這些豬都這么瘦呢,一個個跟柴火棍似的。跟在邊上的書記忙說,這是標準的瘦肉型豬,嚴格按訂單要求養(yǎng)的,回購企業(yè)就是這樣要求的,現在沒有人再喜歡吃那些肥肉了,養(yǎng)豬的就盡可能往瘦里養(yǎng)。領導似乎明白了,哦了一聲。
觀摩團很快就走了,李鎮(zhèn)長留下來,但他不是為了更田的豬,他要把送過來的那些豬送到另一個豬場,因為領導們還要去觀摩。豬都裝上車了,李鎮(zhèn)長也要上車了,更田只好拉住李鎮(zhèn)長的胳膊,說,你都看到了,你說咋辦!李鎮(zhèn)長被更田拉扯得有些煩,說,你自己養(yǎng)不好你冤老球。更田有些吃驚地看著李鎮(zhèn)長,說,你咋能說出這樣的話,明明是你們把豬種弄錯了,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李鎮(zhèn)長嚴肅地說,誰說我們把豬種弄錯了,你亂說話可是要負責任的。更田也有些生氣了,說,連領導都說我這豬是巴馬豬了。李鎮(zhèn)長說,領導隨便說一句你就當真,領導拉下的粑粑都是香的,你吃不吃。更田氣得有些頭暈,哆嗦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這合同上都說的,荷包豬出欄就能長到70公斤,可我們養(yǎng)這豬早都到出欄的時間,還只有這么點。李鎮(zhèn)長說,那也不能肯定你這豬就不是荷包豬,也不能說它們就是巴馬香豬。更田說,那你說它們是啥豬,你告訴我們?yōu)樯抖拣B(yǎng)了一年多了還是這個鬼樣子。李鎮(zhèn)長說,我現在什么都不能說,我回去會給鎮(zhèn)領導匯報,等領導研究了我才能說。
從那天起,更田再找李為民卻咋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也得找,找不著李為民,就找鎮(zhèn)長,書記??蓵涙?zhèn)長說,你去找李為民。更田說,可我找不到他了。書記說,你繼續(xù)找。更田說,我都找了十多天了,可還是找不著他。鎮(zhèn)長說,那是你們的事,鎮(zhèn)上不管。更田說,可他就是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長說,他是他,鎮(zhèn)上是鎮(zhèn)上,誰也代表不了誰。更田聽不懂這話的意思,推來推去推得更田也有些生氣了,說,你們真不管我就告你們了。鎮(zhèn)長說,告你就告去,該咋的就咋的。
更田從鎮(zhèn)長的辦公室出來,在院子里呆站了一會,魂魄才又回到他的腦殼里。更田突然想哭,但終于忍住了,手在臉上抓了幾把,抓出了幾把眼淚。更田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四下里看了看,這才走出鎮(zhèn)政府大門。
更田在街上轉悠,想著下一步該咋辦。卻看見張支農正從信用社出來,更田想躲開,可張支農已走過來,老遠就說,你個球更田,看你挺實在的人,還挺會日哄人的,把我害得好苦。更田想到那事,也有些不自在,就說,我也是實在沒辦法,等那筆錢救急呢,你不是不知道,我那豬餓得都差吃人了。張支農說,光靠那點錢也解決不了問題。更田說,我知道,可我有啥法子,你說的法子我也用了,可豬拉到縣上根本沒人要,找鎮(zhèn)政府人家根本不管,我都差跳河了。張支農忙一把拉住更田,說,你可不能跳河,你跳河我咋辦哩,總不能我跟你一起跳。更田說,實在沒辦法我就要告他們。張支農身子緊了一下,說,你告誰?更田說,我要告鎮(zhèn)政府。張支農說,你可得想清楚。更田的臉陰沉沉的,幾乎能擰出水來,更天說,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啥辦法都想過了,可我還是沒辦法,李為民找不著了,鎮(zhèn)長說他們不管,我咋辦,幾十萬的貸款哪,還有這鬼豬。更田越說越生氣,還有傷心,手一個勁的在臉上劃拉,臉上被劃拉得五花六道的。
更田又劃拉幾把,終于平靜下來,更田說,我就是要去告他們,告鎮(zhèn)政府,告李為民,除了這我已經沒路可走了。張支農嘆口氣,說,都說打死不告官,你還是想清楚。更田說,我還有啥辦法,除了死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張支農嘆口氣,說,告你就告吧,也許告一下,我那貸款還能活了,我也要被他們坑死了。
更田不知道該去找誰告狀,他想到鎮(zhèn)上有個巡回法庭,經常在鄉(xiāng)間跑。就去找巡回法庭,轉了幾個圈,問了幾個人,才在一個住宅區(qū)找到了他們。那里的空地上已圍了很多人。人群中間,放了兩個桌子。桌子后面坐著魏庭長他們。更田明白了,這是巡回法庭在現場辦案。更田聽了一會,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就是一家的公雞跑丟了,雞子的主人說是跑到鄰居家,被鄰居家捉住了,由于兩家的雞子都沒有記號,誰也無法斷定那雞子到底是誰家的。兩家就吵,由吵發(fā)展到罵,到打,最后告到巡回法庭。魏庭長聽了兩家的陳述,就想出一個辦法。魏庭長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把那只惹禍的雞子放出來,讓它自己找家,有點古人審案的味道。
很抓人心的那一刻終于來到了,雞子被放了出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雞子看。雞子很傲慢,看看在場的所有人,若無其事地在地上叨幾口青草,然后扭著屁股進了附近的一個人家。有人跟了去,出來卻笑起來,說,那王八蛋到院子里找母雞搞男女關系去了。在場的人都圍過去看,都笑著跑回來,有的就看著魏庭長笑,原來雞子進去的這家根本不是吵架的那兩家。圍觀的人都笑起來,魏庭長也笑,說,這些雞巴東西,盡想著干壞事,把正事都耽擱了,改天再審吧。
更田看著他們嘻嘻哈哈的樣子,突然就有些失望,但他還是走了過去。
6
更田正在山上放豬,卻被山下火燒火燎的聲音驚到了。
天還沒亮,更田就早早把豬趕上了山。由于豬太多,更田不得不把豬們輪班放。開始,更田把豬一下子都放出來,豬們在山上亂跑,跟沒了王后的蜂一樣,跑得滿山都是,更田就滿山地攆豬,可更田咋能跑得過豬呢,晚上一攏圈,還是丟了幾頭,幸好第二天被村里人逮著,給送回來。更田不得不改變辦法,給豬們輪班,這樣,豬們在山上的時間就少了很多,為了豬們多吃點草,更田只有起早,豬們還沒睡醒,星星還在眨著眼睛呢,就被更田喊起來了,它們不情愿地哼唧著,擠擠撞撞地跟在更田的后面。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更田把豬領到草厚實的山坡上,自己坐下來抽煙。煙鍋子的亮光像星星一樣在黑暗中閃爍,照著更田滄桑的臉。更田在明滅的暗光中想著心事,他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夢見他的那些豬,都變成了狼,呲著獠牙向他沖來,更田揮舞著手,想把它們推開,想從它們的身邊逃開去,可他失敗了,他的胳膊被咬住了,肚子被咬開了,他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眼看著自己只剩下了骨架,只留兩個眼珠還在骨碌碌的轉。更田一下子就醒過來,手腳還在四下的揮舞著,就像一只螃蟹。它們真的就是一群狼呢,更田看著滿山亂跑的豬,對自己說。
天亮了,地上的一切都活泛起來,那些人啊,鳥啊,草棵下的蟲子,甚至那些植物們,伸懶腰一樣的抖擻著身子,把露水抖落掉,去迎接嶄新的太陽。更田也站起來,抖擻幾下身子,利索地撒下一泡尿。小豬也活泛起來,滿山遍野地跑,更田就跟在后面攆,往一起攏。有時攏著攏著就少了一頭,一頭豬光苗錢就五六百呢,更田就四下里找,運氣好了,會在一簇樹叢里,或者一個半人深的坑里發(fā)現小豬的蹤影。運氣不好,就永遠找不著了,更田知道這山上近來出現一些野物,像狼,豺狗等,更田就發(fā)現過幾次,它們鬼祟地跟在他的后面,等待著機會。還有一次,晚上,正在睡覺的更田被一陣豬叫聲驚醒,急忙爬起來去看豬們,看見兩只豺狗正在往外拉一只豬,可憐的小豬肚子已經被豺狗咬開了。更田傷心地抱著死去的小豬,一個晚上都沒睡覺。更田正慌張地攆著,就聽見山下傳來一陣鬼摧般的叫聲。
喊他的是六子和苗蠻子。六子爬上半山,呼哧呼哧地說,更田叔,巡回法庭來了,來給咱們解決問題了。
更田跟著他們回到豬場,果然看見一輛寫著巡回法庭字樣的車停在空場上。車上下來的是魏庭長和一個年輕的書記員。跟來的還有村委一班人。更田急忙引魏庭長過來坐下,老伴早已把茶端過來。魏庭長擺擺手,從車上拿出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說,你就是王更田。更田陪著笑,手里拿著的煙也不知道該不該發(fā)。
魏庭長四下里看了看,說,走,去看看你的豬。更田急忙走到前面,帶著魏庭長他們一個圈一個圈的看,魏庭長只是看,不說話,看完了,就說,準備開庭。
那邊,早按書記員的要求,擺上兩張桌子。兩邊圍了一大群人,都是沿江村的人,聽說法庭來審理案子了,都跑過來看熱鬧。
魏庭長讓捉一頭豬來。
更田就喚“約巴馬”,逮過來了,就是那頭自己經常抱來抱去的小豬。“約巴馬”一下子沒見過這么多人,哼唧叫著,一個勁想逃走。更田抓著“約巴馬”,“約巴馬”踢騰累了,才安靜下來。
魏庭長說,你說你養(yǎng)的豬不是合同上寫的荷包豬,是巴馬香豬,有啥證據?
六子搶先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事,這明明就是巴馬香豬嗎!
魏庭長搖頭,說,法庭判案靠的是證據,光說不算數。
苗蠻子說,我們有專業(yè)鑒定,說著拉出人群后的吳獸醫(yī),他說的話肯定沒錯。
魏庭長說,他是誰?
更田忙說,是吳獸醫(yī),我們這一帶的神醫(yī),看牲畜一看一個準,懂的多,啥樣子的豬都見過,他說過的絕對沒錯。
是這樣的嗎?魏庭長皺著眉頭。
吳獸醫(yī)忙走上前,說,我查過資料了,他們養(yǎng)的確實不是荷包豬,而是巴馬香豬,兩個豬種有些相似,但仔細看,還是能辨別出來的,像荷包豬,產自山東,毛色為黑色,中間夾白色,呈橢圓形,肚子大,體形小。巴馬香豬產自廣西,屬于小型豬,香豬體軀短而矮小,毛全黑,皮薄而細嫩,骨骼細小,頭大小適中而較直,嘴中等長,額面部有縱行皺紋,形狀多樣,耳較小呈荷葉狀。略向前伸稍下垂或兩側平伸,頸部短而細,背腰稍凹,腹部較大,斜尻,尾較長,四肢短細,前肢姿勢端正,后肢蒂臥系,母豬乳頭多5對,哺乳期的日增重僅為56.67克,成年豬只有五十斤重——
魏庭長聽得似乎有些煩,擺手,吳獸醫(yī)住了口,人群也靜下來。魏庭長突然走到“約巴馬”跟前,蹲下來,眼睛直直的看著“約巴馬”,然后輕聲說,你到底是荷包豬,還是巴馬香豬?“約巴馬”看著魏庭長,身子往后縮了縮。魏庭長說,那你是荷包豬?約巴馬還是不說話。那你就是巴馬香豬了。約巴馬還是不說話,只是哼唧了兩聲。魏庭長站起來,突然踢了“約巴馬”一腳,“約巴馬”尖叫一聲,拱到更田的腳下瑟瑟發(fā)抖。
魏庭長轉過身,對吳獸醫(yī)說,你說的也不能算數,剛才我問過豬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豬,你都知道它是什么豬,你比它都能。
人群哄一聲,都笑起來。吳獸醫(yī)紅著個臉,急忙躲到了人群后面。
所以說,現在還不能判定這豬到底是荷包豬還是巴馬香豬,你們雙方的證據都不充分,你們說這是巴馬香豬,可人家鎮(zhèn)政府說這就是荷包豬,所以這個案子還得找證據。魏庭長說。
更田小心地說,找啥證據,這不都是明擺著的事嗎!
旁邊的書記員說,就是找它是巴馬香豬的證據,譬如說,找一家權威的鑒定機構,他們出具的證明就可以作為證據。
書記員還要說,可被魏庭長瞪回去了。
魏庭長說,這個案子就先這樣,有證據了我們擇期再審。
魏庭長得勝還朝般地走了,人群也散了,連六子和苗蠻子也失望地走了。場子里只剩下更田,“約巴馬”仍蹲在他的腳下發(fā)抖。更田突然也來了火氣,對著“約巴馬”喊,你抖個球,你怕他們干球,你說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不是在坑我嗎,你們還想坑我到啥時候?!凹s巴馬”看著更田,也不說話。更田有些惱了,說你看我做球,你還委屈呢,是不,說著踢了“約巴馬”一腳?!凹s巴馬”突然沖過來,幾乎把更田撞了個趔趄。更田抽了棍子去打,可豬已經跑沒影了。
中午,老伴把飯送過來了,小米稀飯,一個饅頭,一碟咸菜。更田一遍吃飯,一遍聽老伴說話,老伴說,咱的官司能贏嗎,都說“冤死不告官”呢。更田說,咱占理呢,怕啥。老伴說,占理的事多了,可最終還是輸了。更田說,我就不信黑的他們還能說成是白的。老伴說,你還是“一根筋”呢。說著老伴轉了話題,說,家里的玉米也不多了,這段豬陪著吃,就剩個缸底了。麥子還有些,可不能再把麥子也喂它們了,再喂咱真要斷炊了。更田抬起頭,說,那你說喂啥,總不能讓它們餓死,那都是錢呢。老伴說,錢呢,錢在哪呢,錢都讓這些畜生給吃了,我看也快要把我們給吃了。一口飯噎到嗓子里,更田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來。更田放下碗,看著老伴,說,你怨我呢,那我就去死,好不好。老伴受了搶白,捂著臉出了屋子。不大一會,卻傳出老伴驚懼的叫聲。
更田急忙奔出去,看見老伴正站在一個豬圈前,嘴巴張得老大。更田急忙問,咋了?老伴指著豬圈讓老伴看,只見豬圈門開著,里面多了兩個雞子,雞子是更田養(yǎng)的,不知咋就跑到豬圈了,一群豬正在撕扯雞子,一會,雞子就被拽得七零八落的,被豬吞下了肚,連腸子都沒留下。老伴的臉色都白了,手捂著胸口,說,老天,這豬咋還吃雞子呢,我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真是遭天殺的。更田說,是餓的吧。老伴說,再餓也不該吃雞子啊,真是作孽啊。更田沒再說話,進了豬圈,把雞子的羽毛收拾凈。更田做這些時,豬們就看著他,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光啊,那是豬的眼光嗎,更田的心咚咚的跳著,急忙離開了豬圈。
7
六子和苗蠻子來的時候,更田正在河灘上挖坑,他的身邊挺著幾頭小豬,早已死翹翹了。
豬是從8月份開始死的,開始是一頭,兩頭,后來就是成批地死。更田慌了,急忙去找吳獸醫(yī)。吳獸醫(yī)看著面前瘦得皮包骨頭的小豬,說,你都給豬喂啥了,咋這么瘦。更田說,還能喂啥,錢早都沒有了,只能去山上弄些草草秧秧的來喂。吳獸醫(yī)撬開豬嘴巴看,又湊近嗅了嗅,說,你這豬中毒了。更田說,咋會能中毒呢,能中啥子毒呢。吳獸醫(yī)說,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草了,說著就去檢查更田打回來的豬草,一會就從草堆里翻出一堆蔥蘭、粗肋草、姑婆芋和彩葉芹,吳獸醫(yī)抖著這些草,說,這些草都是有毒的,你咋能讓豬吃呢。
更田拍著腦袋,想著自己這是咋了,咋會把蔥蘭都打回來了。更田抱著腦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吳獸醫(yī)說,按說這點毒草也不至于要了豬的命,從豬拉稀的情況看,可能是你的豬吃了帶露水的草,加上你的豬太瘦了,抵抗力太弱了,俗話說“壯漢都不敵三泡稀”呢,何況這些瘦得都要倒的豬呢,你應該給它們喂些飼料,草草秧秧的只是幫它們度個性命。
更田苦著臉,我可想給它們喂點好飼料,可哪還有錢呢。
吳獸醫(yī)說,這些豬跟著你也是受罪,這鎮(zhèn)政府也是作孽啊,弄些這些東西讓你養(yǎng),唉!
更田把坑挖好了,把死豬放進去。六子幫著填土。六子說,啥毒死的,我看是餓死的,你咋不去問鎮(zhèn)政府要補貼呢,那筆錢早就回來了,要回來,起碼還能多維持幾天,豬也不至于死了。
更田看著六子,說,不是沒去過,是去過幾次都空手回來了。前天,他進了發(fā)補貼那個辦公室,卻看見一直沒露面的李為民也在那里,李為民就說,這不是更田嗎,你來干什么,你能耐大呀,連鎮(zhèn)政府都告了,還要啥母豬補貼。更田紅著臉,聽李為民的數落。李為民說夠了,最后像是給他,更像是給屋里的人說,補貼還沒回來呢,回家等著吧。更田小聲說,可別的戶都領了。李為民不愿意了,說,你是不是也想告呀,告鎮(zhèn)政府貪污你的補貼錢,你去告呀。更田把頭埋進衣領子里,縮著肩膀往外走,惡聲惡氣的聲音追著他跑出來,不知道這補貼是一批一批地來,是豬吃還是你吃,沒這補貼就活不下去了。
六子說,他們是存心找你的茬的,這鎮(zhèn)政府也太欺負人了。
兩個人好長一段時間沒說話。
六子和苗蠻子是來和更田商量下步咋辦的,狀子已經遞上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他們就說起那天魏庭長的審案,說如何尋找證據。六子說,明明就是巴馬豬,他們?yōu)樯墩f證據不足呢,這豬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他們是不是跟鎮(zhèn)政府一個鼻孔出氣,存心不幫我們說話。
苗蠻子說,啥叫專業(yè)鑒定機構,干啥的,我咋就聽不明白呢!
更田說,就是鑒定豬的,你沒聽魏庭長說的,是不是荷包豬咱說了不算,吳獸醫(yī)說了也不算,得人家鑒定機構說了才算。
苗蠻子說,那鎮(zhèn)獸醫(yī)站算不算權威機構?
六子說,應該算吧,那也是國家設的機構。
苗蠻子說,那我就去找獸醫(yī)站,我還有個親戚在那里,讓他們給咱的豬做個鑒定。聽說這上外面找鑒定,還要出大錢,可我球的錢,這爺爺豬弄得我褲襠里只剩下兩蛋蛋了。
更田賭氣地說,那就把你那兩蛋蛋給人家。
8
早上,更田正在和老伴鍘豬草,村長急吼吼地來了,說,更田,魏庭長找你,要你快到鎮(zhèn)上去,要開庭了。村長說完就走了,一邊走嘴里還嘟噥著,我這村長都成你更田的通訊員了。
更田帶著“約巴馬”去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走過,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認識的人說,更田,讓我看看你的小豬,說著把“約巴馬”抱過來,就像抱一個嬰兒,一邊抖著一邊說,是不是長了一年多了就這么大。也不等更田回話,接著說,聽說一斤要賣到80元哪,都成金豬了。還有人說,就該告他們,那些人整天吃飽了沒事干就鉆在屋里編圈圈,去年他們讓我種黃姜,說市場上十幾塊錢一斤,還包收??晌曳N出來了,五毛錢都沒人要,全爛在地里,找他們,可一個個都屬王八了,沒一個人伸頭,一年虧了我好幾萬。還有人說,他們攛掇著讓我養(yǎng)野牛,是美洲野牛,也說幫我貸款,幸虧我沒同意,不然也要賠得連褲子都沒了。
更田低著頭,從人群中穿過,到了人民廣場。那里,六子和苗蠻子已經到了。
一會,魏庭長過來了,說,我想再做次努力,那天調解的事,如果你現在同意還來得及。
更田說,不是我不同意,是他李為民根本就不想解決問題,那條件,傻瓜都不會愿意。
魏庭長調解是半個月前的事。
那天,更田被叫去了,去的還有副鎮(zhèn)長李為民。魏庭長說,今兒叫你來,是想給你們做個調解,法庭的一個主要職責就是調解,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事呢,我也了解了,應該是雙方都有責任,你們雙方協商一下,還是私下解決算了。更田不知道啥叫協商,就說,咋個私下協商,跟誰私下協商。魏庭長說,當然是跟李為民,跟鎮(zhèn)政府,還能是跟我。
更田的目光就落在李為民的身上,李為民仍然很神氣的樣子,很領導的樣子。李為民拍拍更田的肩膀,像老朋友似的說,更田,你的好事來了。更田打了個冷顫,感覺脊背上像是有螞蟻爬,渾身都不自在。李為民自顧地說,今兒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件事,是好事,鎮(zhèn)政府見你們搞養(yǎng)殖搞賠了,心里也在牽掛,就研究了一個方案,給你們適當的補償。更田的腦子嗡了一聲,看著李為民。李為民明白了更田的目光,說,真的,你以為鎮(zhèn)里不管你們了,不是的,楊書記和孫鎮(zhèn)長時刻都在牽掛著你們,得知你們養(yǎng)殖賠了,就決定給你們一定的補償。更田揉著眼睛說,真的,要賠償我們的損失。李為民說,不是賠償,是補償。更田說,那就補償,咋個補償法?李為民說,一個豬補償一百元,按合同上購進的豬崽數目計算。更田等了一會,見李為民的嘴巴沒有再張開的意思,就說,就這了?李為民說,就這了。更田的身子搖了搖,說,那貸款呢,信用社的貸款呢,也由鎮(zhèn)上還,是不?李為民說,哪有這說法,誰貸款誰還,又不是鎮(zhèn)上貸的款,鎮(zhèn)上為啥還。更田說,那咋行呢,賠那一點連半年的飼料錢都包不住,更別說貸款了。李為民好像有些生氣了,說,你知道不知道為了這個決定鎮(zhèn)上開了多少會,按班子的意思,鎮(zhèn)上滿可以不管的,損失是你們自己弄的,你自己養(yǎng)不好豬管鎮(zhèn)政府球事。更田說,不是這樣的,你們不給我們提供錯豬種,我們就不會賠。再說,哪有一個豬崽都六百元哩,就是荷包豬苗,一個也就是三百元,我都打電話問過的。李為民的臉紅了,氣也粗了,說,你別蹬鼻子上臉的,鎮(zhèn)上這也是體恤你們,如果你們不識好歹,不管你們還能咋了!更田小聲說,不管不行,是你們讓我們養(yǎng)豬的,是你們給我們弄錯豬種的。李為民說,誰說豬種錯了,你這豬就是荷包豬,就是合同上寫的豬種,你說弄錯了就是弄錯了。
那次,最終啥也沒談成。
現在,更田和六子他們站在前面,李為民坐在邊上。因為搞的是封閉審理,現場并沒有幾個人。
魏庭長看了看下面,威嚴地吭了幾聲,說,人都到齊了吧。書記員看看下面,說,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了,說著指了指更田,意思是讓他先說。
更田往前走了一步,還沒張口,魏庭長突然說,等一下,說著指著更田后面的豬,說,把它帶到前面來。
更田看看魏庭長,又看看“約巴馬”,還是把“約巴馬”抱到前面。一下子把自己置于眾目睽睽之下,“約巴馬”有些害羞,拼命地往后扯。更田不得不緊緊抓住它,看著魏庭長。
魏庭長威嚴地看著“約巴馬”,說,它叫什么,哦,對了,叫奧巴馬,不,叫“約巴馬”,我就問你,你到底是荷包豬還是巴馬香豬?
“約巴馬”看著魏庭長,眼里盡是惶恐和疑惑。
魏庭長拍了下桌子,說,如再不老實招供,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約巴馬”還是不說話?!凹s巴馬”的沉默對魏庭長來說是一種蔑視,它從他的眼里能看出來。
魏庭長最終意識到自己一無所獲,讓更田把“約巴馬”抱走了。魏庭長開始聽取各人的申訴,苗蠻子就把獸醫(yī)站出具的鑒定書拿出來,魏庭長看了看,對著書記員耳邊說了幾句話。
一會,鎮(zhèn)獸醫(yī)站的小吳來了,小吳是個年輕人,剛大學畢業(yè)。魏庭長說,你說說看,眼前這只小豬究竟是個什么豬。小吳不明就里,就過來看豬,蹲下身子,把“約巴馬”翻過來,覆過去,還把“約巴馬”的嘴巴打開,小吳一邊查驗,嘴里也念念有詞,說,這豬體軀短而矮小,被毛黑白相間,頸部短而細,背腰稍凹,腹部較大,斜尻,尾較長,四肢短細,前肢姿勢端正,四蹄如梅花型——按這些特征來看,應該是產自我國廣西的巴馬香——小吳的話還沒說完,李為民就說,你個雞巴小吳在這胡球說啥哩,多識那幾個字拿到這還能干些啥,回去去,叫你們的劉站長來,就說我李民民找他。
小吳被李為民的一頓話說得面紅耳赤,捂著臉走了。一會,劉站長來了,對著魏庭長笑,也對著李為民笑。李為民說,笑球哩,指著庭長面前的鑒定書,說,這鑒定書是你們出的,你們球一個獸醫(yī)站,當自己是國家鑒定機構了,是不是又收人家錢了,出這些紙片片。還有,看看你引進來的那些人,連球個豬種都弄不清楚,這工作咋球干的。
劉站長被李為民沒頭沒腦的一頓搶白,也不知道咋回事,就陪著小心說,是,是,他們才進來,沒經驗,也怪我,沒培養(yǎng)好。
李為民說,那你來看看,這頭豬到底是個啥球豬?
劉站長領了任務,像小吳一樣蹲下來,但劉站長只是看,一句話也不說,看了足有半個小時,看得“約巴馬”都有些羞愧了。劉站長才站起身,一本正經地說,從外型看,既像荷包豬,也似巴馬香豬。
魏庭長說你個劉滑頭,你這樣說不等于沒說,我等著你的話來判案的。劉站長委屈地說,目檢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要想真正鑒定是什么樣的豬,只能用科學的方法來鑒定。
魏庭長說,那你說用什么樣的辦法才能鑒定出來。
劉站長說,跟人一樣,采集豬身上的血液、毛發(fā)和糞便,拿去做個鑒定,就像給人做D N A鑒定一樣。你那放的那個鑒定,我也知道,也只是目檢,不合科學的。
李為民說,那你還猶豫個球,趕緊采集毛發(fā)血液啊,趕緊拿去鑒定啊,還等個球。
劉站長不好意思地說,咱這地方條件差,做不了這高科技的鑒定。
李為民罵了一句,說,你個球劉站長,今兒回去就把你那球獸醫(yī)站給撤了,啥都干不了還要它弄球。
劉站長的臉綠了,看著李為民,說,其實也不是不能做,就是需要置辦些設備,如果有這些設備,鑒定還是能做的。
李為民說,原來你是想借此問我要錢的,你是在要挾我呢!
劉站長說,哪敢。
李為民說,需要的東西你列個清單,今兒這鑒定你必須得給我做,還不去取樣!
“約巴馬”又被抱出來,四腳拉叉肚皮朝天放倒在地上?!凹s巴馬”用力掙扎,可在人類的面前,它的力量顯得如此的弱小。它羞愧地閉上眼,如果這時地上有道地縫,它相信自己一定會鉆進去。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告訴它,豬可殺而不可辱,可他們今天不但要從自己的身上剪毛發(fā),還要從自己的身上抽取血液。更要命的是,他們還要讓它在大庭廣眾之下拉大小便,老天,那是一種怎樣的羞辱啊,“約巴馬”想著,忍不住哆嗦起來。
鑒定結果出來那一天,更田正在和張支農說話,張支農說,你這次真把我害苦了,主任讓我停崗收貸,收不上來就不讓我上班了。更田說,不是我害你,是鎮(zhèn)上害你,也是你們自己害自己。張支農說,咋這樣說?更田說,你們不放這些款不就沒這事了。張支農嘆口氣說,事情復雜著呢,縣上、鎮(zhèn)上壓下來,誰能頂得住,下面就是一幫跑腿的。更田說,娘的,這一開始就是個圈圈,讓我們往里鉆呢。張支農說,那你的官司咋樣了?更田說,鎮(zhèn)獸醫(yī)站正做鑒定呢。張支農說,鎮(zhèn)獸醫(yī)站,你們讓鎮(zhèn)獸醫(yī)站做鑒定,你們腦子是不是進水了!更田說,咋了?張支農說,你說咋了,看你支乎我那個機靈勁,你沒想讓鎮(zhèn)獸醫(yī)站能做個啥。更田說,是李為民讓做的。張支農說,那就更完了,在李為民眼皮子底下能鑒定個啥吆!
事情果然如張支農說的。更田他們按時來到鎮(zhèn)上,魏庭長拿出一張紙片,說,鑒定結果出來了,你看看。更田拿著紙片,紙片上鬼畫符一樣爬滿了數字和符號,更田一個也看不懂。更田拍下紙片說,你就給我說結果吧。魏庭長說,鑒定結果是荷包豬。更田有些不相信地看著魏庭長,又看著站在邊上的劉站長,劉站長低著頭。更田說,這咋可能呢,明明是巴馬豬嗎,咋就鑒定成荷包豬了。魏庭長說,你得相信科學,這鑒定都是科學鑒定的,你也看到了,把豬的毛發(fā),血液,尿樣進行化驗才得出這個結果,應該不會錯的。更田說,咋不會錯,肯定是錯了,明明是巴馬豬,你們咋會說是荷包豬呢,劉站長你說說。劉站長不得不從旮旯里站出來,囁嚅著說,這都是儀器說的,儀器說它就是荷包豬。更田生氣了,說,你那儀器是雞巴啥儀器,人家那儀器都說真話你那儀器凈說瞎話,我不相信這個結果。魏庭長說,更田你可不能這樣說,現在你啥都可以不相信,但你得相信儀器,儀器就是科學,儀器說的肯定不會錯。更田說,那儀器也是人控制的,還不是人想叫它說啥它就說啥,再說,誰知道那些毛發(fā)拿回去化驗了沒有。劉站長仿佛找到了說話的勇氣,化驗了,真的化驗了,一樣一樣化驗的,誰騙你誰就是那頭豬。更田把“約巴馬”往身邊拉了拉,說,有些人恐怕連頭豬都不如。劉站長紅了臉,說,你怎么罵人呢。更田說,我罵誰了,心里沒鬼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魏庭長覺得這樣吵下去有失法庭尊嚴,就說,你們不要吵了,讓我再問問這頭小豬,說著,伸手去拎“約巴馬”的耳朵?!凹s巴馬”受到突然襲擊,急忙往后面躲,鉆到桌子下面。魏庭長不得不站起來,去捉“約巴馬”?!凹s巴馬”更緊張了,滿屋子亂竄。魏庭長攆得呼哧呼哧的,把辦公用具都弄翻了,也沒有捉住“約巴馬”。魏庭長就說,更田,快把你的豬捉住。更田看著螃蟹一樣的魏庭長,說,你捉它干球。魏庭長說,我要親自審問它。更田說,你不是問過它了嗎,它又不會說話。魏庭長說,那是它不老實,這次我要給它講明政策,再不老實我就不客氣了。更田嘟噥著說,可它不過是一頭小豬。
終于把“約巴馬”抓住了,魏庭長滿心歡喜。拽住“約巴馬”的耳朵往前拉,“約巴馬”不肯,使勁往后坐,把魏庭長累得滿頭大汗。終于把“約巴馬”弄到面前,魏庭長在“約巴馬”的頭上敲了一記,說,你再不老實,死啦死啦的。“約巴馬”仿佛被魏庭長的威嚴給嚇住了,不再試圖逃跑。魏庭長拍了下桌子說,你到底是什么豬,快給我老實招來?!凹s巴馬”驚恐地看著魏庭長。魏庭長在“約巴馬”的腦袋上又敲了一記,說,你看我干球,我讓你說話呢?!凹s巴馬”不說話,更驚恐了。魏庭長有些不耐煩,說,你說你連自己是啥豬都不知道,還活球個啥勁,說著手不停地在“約巴馬”的頭上敲,敲鼓一樣。“約巴馬”感覺自己的頭隱隱作疼,它再次試圖逃跑,可耳朵被魏庭長牢牢的抓著,耳朵幾乎都要撤裂了?!凹s巴馬”的叫聲幾乎把周圍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看著魏庭長滿臉驚奇。魏庭長覺得自己有些下不來臺,就說,你不是不說嗎,我就來看看,你到底是個什么玩意,說著話,一用勁,把“約巴馬”弄翻在地,像給病人做檢查似的,看看這,摸摸那,甚至把“約巴馬”的陰莖都翻出來了,一邊翻弄還一邊問邊上的劉站長,說,這豬的陰莖這么小,應該是一個主要特征,啥豬的陰莖這么小。劉站長期期艾艾地說,應該是荷包豬吧,說著看了看周邊圍著的人,人們也在看他,就加了一句,說,這個我還沒做專門研究。圍著的人嘩一聲都笑起來,有人說,劉站長你連這都不研究,你研究啥,總不是整天研究母豬那東西。人們都笑起來,笑聲震得蟲子都從屋頂掉下來。
“約巴馬”匍匐在地,那種恥辱感又來了,鋪天蓋地地涌過來,一瞬間就把它包裹起來,它抬頭看四周,人們都在看著它笑,張開的嘴巴足可以塞進一把草料。它感覺自己的心在抽搐,在哭,它突然站起來,憤怒的看著周圍的人們,然后尖叫一聲,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外沖去。
9
更田踏上去縣里市里的路。
那天,更田問魏庭長,那事咋說呢。魏庭長說,啥咋說,鑒定說是荷包豬,那就是荷包豬。更田說,那他們是胡球鑒定,我不信這個鑒定,我要去找縣上、市上,實在不行就去省里,找那些大機構,找他們鑒定去,我還要找紀委說事去。魏庭長看著更田,半天才說,你真要去找縣上、市上。更田喘著粗氣說,他們日哄我,我就要去縣上,市上。
更田一輩子很少出門,剛一下車,那熙攘的人流就把他給嚇住了,天哪,咋個這么多人哪,比丹陽河里的魚都要多呢。嚇住老漢的還有那么多的部門,他不知道該找哪個。那天臨走時,魏庭長說,如果你對判決不服,可以申請復議,然后給他說了復議的部門和程序。更田聽得頭大,也沒有記住幾個字。最后,他還是想了一個笨辦法,案子不是巡回法庭辦的嗎,巡回法庭是縣法院的嗎,他就徑直去找法院,法院的人又給他指了路,接連跑了四五個辦公室,說得嘴唇都要腫起來,才找到要找的地方,更田把自己的事說了,也把巡回法庭的判決說了,那人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就指點他該怎樣做。更田終于聽明白了,所謂復議就是重審,不同的是,換個地方,再換些人。更田就說,法院咋會說自己的法庭輸理呢,他們說不定還是會維持以前的判決。眼鏡的臉色就不好看了,說,老鄉(xiāng)你怎么這樣說話,法院是主持公道、匡扶正義的地方,怎能是你說的那樣。更田說,那我那豬明明是巴馬香豬,魏庭長他們?yōu)樯墩f是荷包豬。眼鏡就問判決的過程,更田也說了。眼鏡就笑了,說,法庭判的沒錯,鑒定說是荷包豬,那就該這樣判。更田倔強地說,可那明明判錯了嗎。眼鏡就給更田指路,說,如果你認為他們判錯了,那你就要重新找一個權威鑒定機構,對你的豬進行鑒定,讓他們給你出具鑒定書,這鑒定書就可以作為新的證據。更田說,啥叫權威機構,我們鎮(zhèn)上那獸醫(yī)站算不算權威機構,如果他們算,那我就不做球了。眼鏡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你可真逗,獸醫(yī)站能算啥權威機構。更田就說,那法庭判決依據的就是鎮(zhèn)獸醫(yī)站的鑒定。眼鏡愣了愣,說,真的!更田說,真的。眼鏡說,老魏也是胡來。然后就給更田說了些單位,像省里的農科院,牲畜研究中心等。更田一一記下了,說,那我就去找他們給做鑒定。眼鏡說,人家可是要收錢的,而且鑒定費不便宜。更田說,這個我明白,就跟打官司要收錢一樣。眼鏡瞪了他一眼。
從法院出來,更田想著是不是去紀委,可看了看天,心疼那一晚上二十塊錢的住店費,還有那群爺爺豬,就先回了家。
更田上市里省里給豬做鑒定,去紀委反映問題的事很快就傳遍全村,全鎮(zhèn)。更田到鎮(zhèn)上去,熟悉的朋友就問,更田,你真的要到省上給你的豬做鑒定。更田說,我不單要給豬做鑒定,我還要上紀委呢。熟人說,上紀委給豬做鑒定,紀委還管這事?更田說,我上紀委反映他們吃拿回扣的事。朋友說,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不過,這豬的事他們也弄得太不象話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弄錯豬種了,他們還在那胡說,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了,尤其鎮(zhèn)上那獸醫(yī)站,也是睜大眼睛說瞎話,鎮(zhèn)長一生氣立馬就軟蛋了,連句實話都不敢說。熟人正說著,扭了下頭,突然就住了口,更田也轉過身,看見劉站長正站在他們身后,臉漲的通紅。熟人打了個哈哈,急忙走開了。劉站長看著更田,好一陣子才說,更田,我知道你難,大家都難啊,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說著拍了下更田的肩膀,走開了。
更田到鎮(zhèn)政府,正遇上李為民和魏庭長在說話,看見更田就住了口。李為民看著更田,目光就像錐子,似乎一下子要扎到更田的心里去,說,你來干啥?更田說,我那補貼到底啥時候能回來。李為民翻了翻眼珠,說,更田,你不是能耐大呢,工作都做到省里去了,聽說你還去紀委,你去紀委干啥,誰使你的錢了,你知道誣告鎮(zhèn)政府和領導的后果嗎!更田不理李為民的岔,說,我跟你說補貼的事,等著用錢呢,豬都快餓死完了,餓得連老鼠青蛙都吃呢!邊上的魏庭長說,用錢就是用錢,瞎折騰啥哩,我跟李鎮(zhèn)長說說,把你的補貼錢早些給你,你就不要在折騰了,行不!更田說,那是兩碼事,如果鎮(zhèn)上給我的損失賠償了,我就不折騰了。李為民黑了臉,說,去,去,去,你就去折騰吧,看能折騰個啥球結果,你以為那紀委是你家開的呢。至于補貼的事,錢還沒回來,等回來你再來領吧。說著就伸手推更田,嘴里還在說,這還真遇見鬼了呢!更田回過身,看著李為民,說,我才遇上鬼了呢,大鬼小鬼一群活鬼!
更田往回走,卻看見村小的曲老師慌張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更田叔,你快點過去,有事了。更田說,有啥事了?曲老師說,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的豬把放學的孩子咬傷了。更田一怔,說,豬咬孩子,這咋可能呢。曲老師說,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更田就跟著曲老師往前跑,很快就到了現場,地上坐著一個孩子,正在哭,是老孟家的孫子,幾個孩子圍在邊上。更田看了看,孩子的腿被咬流血了,是皮外傷。更田還是不相信,就說,豬咋會咬人呢。曲老師說,你問孩子們。孩子們就七嘴八舌述說事情的經過,大致就是,放學后孩子們正回家,忽然從地里竄出幾只小豬,圍著一個孩子就咬,要吃人似的,其他孩子又是喊又是叫才把豬嚇跑。更田說,你們看清了不是狗,是豬。孩子們幾乎同時說,真的是豬,就是你們養(yǎng)的那豬,我們都識得。正說著話,孩子的家長也過來了,問事情的經過,還好只是皮外傷,更田帶著孩子去了診所,給孩子傷口消毒包扎?;貋砗螅謳еY品去了老孟家,老孟說,沒事,傷口長住就好了。就是你那豬可真邪門了,豬咬人還真少見,你還是當心點。更田說,這些豬不規(guī)矩,可能是沒圈好,跑出來了,回去就把圈門重新收拾收拾,不讓它們再往外跑了。
10
這天,更田正在山上耕地。更田的地全在山上,這一片那一片,羊糞蛋子似的散落在山上。地貧瘠,連草都不長,這些年年輕人都出了門,山地幾乎沒有人種了。更田原來也不種了,但今年又把這些撂荒的坡地重新撿起來,還新開了一畝多地。沒有辦法,更田現在連吃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不種點地還能干點什么。
更田正揮汗如雨地忙著,卻聽見老伴在坡下面嘶啞著聲音喊,更田看看天,還沒到上午的時間,老伴喊自己干什么。更田又埋了頭,繼續(xù)鋤草,可老伴“啊啊”的聲音不依不饒地從坡下傳上來,更田罵了句“老婆娘,死人了,在這鬼喊鬼叫的”。
下得山來,老伴牽著他的胳膊就往家里走。老婆的眼里滿是歡喜。更田的心就放下一半,跟著老伴回到豬場。
豬場里,更田看到兩個人,正坐在板凳上抽煙,一個歲數大點,一個是年輕人,他們的身邊停著一輛“三馬車”,上面裝了幾十頭豬,幾乎和自己的豬一樣。年長的見更田注意車上的豬,就說,這是我們剛收來的,就是離你這里不遠的兩個養(yǎng)殖戶。他們跟我說你這里也有,我們就過來了,看你賣不賣。更田又湊近看了看,的確是六子他們的豬。更田的精神有些黯然,說,他們咋把豬一下子都賣了呢。年長的說,因為我們出的價錢好啊,每斤比你們賣的多出三塊錢,他肯定要賣了。更田說,這不是賣豬這是糟蹋豬呢,這豬應該賣到80元一斤呢。年長的笑了,說,還在做你的春秋大夢呢,又不是金子,咋能賣那么貴呢,被人忽悠了到現在還不明白。更田說,這個蘿卜價賣了我還不賠死。年長的人說,你看看你養(yǎng)的那些豬,都成什么樣子了,年長的人說著走到豬圈前,看看,一個個鶴發(fā)童顏的,瘦得都成神仙了,拎起來就是一張皮,現在拿到市場上恐怕連個市場價都賣不到。再說,這馬上就冬天了,你拿啥喂這些豬,總不能把你自己這身老骨頭拆了喂它們。更田內心最虛弱的一塊被觸動了,更田閉了嘴,狠勁抽著煙,半天才說,一斤多加五塊錢。年長的人想了想,又跟一直坐著的年輕人說了幾句耳語,回過頭說,就照你說的,可有一條,你的豬我們全部收走。全部收走?更田怔了怔,說,為啥?年長的人說,不為啥,我們這也是舍本做一次,少了劃不來。更田下意識地說,我賣給你們一百頭,剩下的我養(yǎng)著。收豬人說,那不行,要收我們全部收走,少了我們就不劃算了。更田說,那我留下一半,其余的二百頭都給你們。收豬人說,你留一半干球,給我們算了,實話告訴你,我們收這一批豬是要運往香港的,聽說那里的人喜歡這種豬肉,才賭這一把的,你不知道我們冒多大的風險,再說,看看你這豬,瘦骨伶仃的,回去我們還得育肥,麻煩的很呢,風險大得很呢。更田說,可我還是想留一部分,說不定啥時候真能賣個高價呢!
更田賣豬的事驚動了村里人,大家都到豬場看更田賣豬。大家七嘴八舌的,六子他們也來了,六子說,賣了吧,賣了省心,看看這豬把咱整的,出去打工一年也掙個兩萬多,可這倒好,一年多凈賠兩萬多,里外拐就是四萬多,還有貸款,他娘的鎮(zhèn)政府個仙人板板的,好日子讓它們給攪沒了。更田說,你把豬全賣給他們了?六子說,全賣了。更田說,那你不找鎮(zhèn)政府索賠了。六子說,賠個球,自古冤死不告官,告不贏的,即使跑到縣上省上,結果也不會好到哪里,賣了算球了,賠了算球了,重新過日子??梢灿腥苏f,更田你可不能賣,你已經投下去恁多錢,這一賣不就算虧定了。不賣說不定還真如鎮(zhèn)上說的將來能賣個好價錢,即使賣不了,咱也可去找鎮(zhèn)上去,讓他賠咱損失,如果你賣了,啥球都沒有了,人家給你賠個球!
更田的頭有些懵,那兩個人也有些焦躁,來回地踱著步子。年輕人忽然就停了步,把更田拉到一邊,悄聲說,我再給你加一塊錢,咋樣?更田說,不行,要加就再加兩塊。兩塊就兩塊,年輕人說,那就這樣說定了,這些豬全部歸我了。
稱好豬,等到裝車時,更田又猶豫了,說,我還是留下一半吧。年輕人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這個人咋這樣呢,出爾反爾的。更田咬著煙袋鍋子,半天才說,我也是心里沒底呢,你們就給我留個念想吧。年輕人說,這豬是你婆娘還是你老子,還要啥念想。更田說,畢竟養(yǎng)了它們這么多長時間了,石頭也要焐熱了。
收豬人走后。更田看著空蕩蕩的豬圈,身子也像被抽了骨架,一下子癱軟下來。正自懊惱著,卻看見張支農進了院子。更田沒好氣地說,你的鼻子倒挺靈的,說著往廁所走,張支農緊緊跟在后面。更田說,你跟著我鬧球,你看著我尿都尿不出來。張支農說,你尿你的尿,我尿我的尿,我咋影響你了。更田把褲子提上,說,你真能嗅到錢的味道呢。張支農沒有理會更田的挖苦,自己搬個椅子坐下,說,我這次可是來給你勸告的,不聽將來你可別后悔。更田看著張支農。張支農說,你把你的豬都賣了!更田說,賣了。張支農說,全賣了?更田哦了一聲。張支農說,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更田說,有啥蹊蹺?張支農說,平空突然冒出來一個收豬的人,以高于市場價幾乎一倍的價錢收購,你說這事是不是有些蹊蹺。更田說,可人家真的出錢了,說著把那些錢拿出來,遞給張支農,說,你看是不是假錢。張支農把幾疊錢翻了翻,說,是真錢。更田透了口氣,說,嚇死我了。張支農說,我不是懷疑錢有問題,我在想他們?yōu)樯兑邇r收購你的豬,我聽說這些人把六子他們的豬全收了,我就想,如果你把豬全賣了,你再去鎮(zhèn)政府索賠,人家說給你的豬都是荷包豬,你有啥證據說人家給的不是荷包豬。更田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說,你說是他們是想毀滅證據。張支農說,我也是猜測,如果真是這樣,你就糟糕了。更田說,幸虧我還留下一半。張支農走到豬圈前看,說,還好你這腦子還沒全進水。更田說,那以后咋辦。張支農說,啥咋辦,把這些豬養(yǎng)著,初一都熬過了,還能過不去十五。更田說,可我沒錢呢,說著去拿張支農手里的錢,可張支農的手躲開了。張支農取出一小疊給更田,把剩下的裝進口袋,說,不要怪我,我也是沒辦法,這點錢先還一部分貸款和利息,先保我個公職。其余的,等你把賠償款要回來,再還給我。不過,你可要小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些人隔些天還會來向你收豬,你可不能再賣給他們了。
果然如張支農說的,隔了幾天,那兩個人又出現在更田的豬場,有些鬼鬼祟祟的,執(zhí)意要收更田余下的豬。更田多了個心眼,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和兩個人說話,就說到了豬的去向,年輕人說,你那豬還叫豬,我們拉回去殺了兩頭,吃著簡直就像是老母豬肉,難吃死了。更田說,你們不是說要往南方運嗎。中年人拿眼剜年輕人,說,這不是嘴饞嗎,都說這肉好吃,就殺了一頭,吃著還不錯。中年人說著吧嗒著嘴,很受用的樣子。更田說,看來我這豬確實是好豬,那我就不賣了,留下賣個好價錢。兩個人相互看了看,中年人忙說,別,別,你就賣給我們吧。更田說,不賣。邊上的年輕人有些急了,說,你就行個好,賣給我們,不然回去領導都要批評我們了。更田抬眼,說,誰批評你們?中年人忙說,老板,是老板。
更田在豬槽上磕了磕煙袋,說,那我問問我的豬們,看它們愿不愿意跟你們去,說著,對著身邊的豬們哇啦幾句,那些正在地上亂拱的豬抬起頭,看著更田,呼啦一聲就撲過來,把更田嚇了一跳。
11
晚上,更田吃了碗紅薯稀飯,在豬場里轉了轉,就睡下了。更田太累了,累得身子骨就跟拆卸下來,東一片西一根的。更田把它們胡亂湊在一起,就睡下了。
后半夜,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弄醒了,是小偷么,以前養(yǎng)豬時,更田遇上過小偷偷他的豬,可自從養(yǎng)上這群“妖精豬”,小偷也懶得光顧了。更田這樣想著,還是睜開困乏的眼睛,可它看到了什么呀,微弱的手電光下,幾個晃動著的模糊身影,還沒弄明白是咋個回事,他就被綁起來,嘴里還塞進一個毛巾。然后晃動的身影開始向豬槽里傾倒些什么,那些還在昏睡的豬被趕起來了,它們向發(fā)出香味的食物走過去,吃了幾嘴,很快就躺倒在地上。再看地上,已經橫七豎八的躺滿了豬?,F在,晃動的身影已開始把倒下的豬往外抬,外面停著一輛汽車。更田突然生氣了,他們咋能這樣,他們咋能這樣,更田就只有這些“妖精豬”了,可他們連他最后的財產也要拿走,這不是要更田命呢!更田拼命站起來,幸好繩子綁得不緊,更田把身上的繩子解開,迅速沖出屋子,向村子跑去。
更田領著村里人趕來時,車子剛裝了一半,看見村民們拄著火把拎著鐵锨,那些人匆忙發(fā)動汽車,一溜煙跑了。
早上,清點丟失的豬,丟了三十多頭。更田報了案,鎮(zhèn)上派出所來了兩個人,照了幾張像,問了更田幾個問題,就走了,說是讓更田等著,可從此再也沒有音信。
靜下來的時候,更田就開始想,誰會來偷他的豬呢,而且明顯不單是偷,是搶,把自己都捆起來了,不是搶又是什么,更田就想到張支農的話,心里就咯噔一下,頭發(fā)也豎起來,一腦門子的冷汗。
更田豬場被偷,不,應該說是被搶的事很快就傳遍了鎮(zhèn)上,傳遍了丹陽河兩岸,最后連縣上、市上都知道了,熱心人開始把矛頭指向當地的公安部門,質疑一個鄉(xiāng)村案件為什么到現在還沒破,更質疑地方上的治安是如此地差,竟然有賊人開著車偷,不是,應該是搶。報紙、電臺、網絡都登出來了,公安上的壓力很大。于是,公安上的人又來了,所長親自來了。公安看來是下了決心,在更田的豬場待了兩天,但收獲并不多。臨走時,所長指著臥在邊上的“約巴馬”說,你說你養(yǎng)球個豬咋就這么多事,又是假豬苗,又是告鎮(zhèn)政府的,又是鎮(zhèn)上不給你補貼的,純成你的事了,現在又把事弄到我這了!更田木著腦殼,說,我也不想。所長說,啥球不想,你說你這豬給我們找多少事!所長說著就生氣了,指著站在邊上的“約巴馬”說,當時這頭豬在現場嗎?更田說,在場。所長就拽著“約巴馬”的耳朵,把“約巴馬”拉過來,說,你知道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嗎,你告訴我?!凹s巴馬”看著這個陌生的身上透著殺氣的男人,不由把身子往后縮了縮,滿臉的驚恐。所長繼續(xù)問,那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做的?!凹s巴馬”還是不說話。所長有些生氣,說,那你就告訴我點什么?!凹s巴馬”還是愣愣地看著所長。所長真的生氣了,踹了“約巴馬”一腳,說,你它媽真是一頭豬啊!所長說著,回身對更田說,這頭豬我們先帶走,也許還能從它身上弄出些信息。更田說,它不就是一頭豬嗎,它能幫你們什么。所長說,在案子沒破之前,我們要搜羅所有能提供有價值的東西。這頭豬在現場,我們現在有很發(fā)達的科技,把一個儀器安裝在豬頭上,說不定它就可以把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告訴我們。更田無奈地看著“約巴馬”,說,你就跟他們去吧。
過了兩天,派出所通知更田去接“約巴馬”,更田去了,可他看到了一個怎樣的“約巴馬”喲,“約巴馬”瑟縮地站在門口,身子就像一片秋葉。它的一條腿瘸了,身上布滿了血印,脖子上的勒痕就像是一條粗壯的蛇纏在脖頸上。跟出來的人說是跟狼狗打架打的。更田看著“約巴馬”,“約巴馬”也看著他,眼神里滿是痛苦和仇恨,真是作孽呀,更田牽著“約巴馬”,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兩個瘦小孤獨的身影在山間小路上移動,仿佛一個灰色的剪影!
12
這天早上,天沒亮更田就起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到豬圈查看,昨天晚上,圈里的豬幾乎是叫了一夜。開始更田還以為是又有賊人來,和兒子起來幾次,可啥都沒看到。手電光打到豬圈里,看見一群豬圍在一起,正起勁地嘶咬。更田也沒在意,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更田做了一個夢,夢里到處都是血,把整個屋子都染紅了,血染紅的地上,躺著一個人,臟器都被掏空了,只有頭還是完整的,可憐的人手伸著,似乎想抓住身邊的東西,可迎接那只手的是一張張血盆大口。更田打了幾個冷顫,醒了,更田想起來,自己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咋老是做這樣的兇夢呢!
更田進了圈,除了幾頭豬身上有些傷痕外,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意外。更田稍稍放心了些,他去外邊拿了些干紅薯秧,放在豬槽里,可豬們只是看了看,動都沒動。更田罵了句“砍腦殼的”,把最后一點飼料拿來,和草一起拌了,飼料的香味吸引了其中的幾頭豬,它們圍過去吃起來,可更多的豬還是站著,用有些敵意的目光看著更田。更田真的生氣了,掄起手里的棍子,朝身邊的豬打去,可那豬不但沒有像往常一樣逃跑,反而沖過來,把更田撞了個趔趄。更田爬起來,看著身邊的豬,突然就有些心慌,急忙走出來,摸摸頭,已是一腦門子的汗。
更田發(fā)了會呆,突然想到昨天鎮(zhèn)上郵局打來的電話,要他去取一個郵件,更田知道是鑒定書來了,就讓兒子去取。更田也不回去,簡單吃了個冷饅頭,喝了點水,就背著背簍上山了。
草已是徹底枯干了,豬又不是牛,它們比牛金貴,是不會吃這些枯草的。可它們不吃枯草又咋辦呢,借來的那點紅薯秧也快完了,更田又有啥辦法呢,他現在已經是一分錢都沒有了。昨天孫子過來問他要錢,更田摸了摸身上,連五塊錢都摸不出來。更田就說,回去問你爹要,孫子說,爹說他沒錢,讓我來問你要。更田說,爺也沒有了,等豬賣了就給你。孫子就哭了,孫子說,這錢是用來買紅領巾的,老師說了,如果錢拿去的晚,學習成績再好也拿不到紅領巾。更田就木木地站著,一下一下摸拉著孫子的頭,可再摸拉也摸拉不出錢來,孫子還是傷心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那眼光讓更田一輩子都忘不了。
更田在山上轉,可即使枯草,也難以尋得來了,它們已被風干,抓在手里輕輕一撮,就變成一團碎末。更田就去找槐樹的葉子,槐樹葉子好,即使干了也不苦,羊最喜歡吃了,豬餓極了也會吃的。更田原來想著再去村里借點紅薯秧,可他扳了扳指頭,村里種紅薯的,幾乎都借個遍了,再說人家也是養(yǎng)有牲畜的,更田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更田也把所有的路都想個遍,可條條都是死道。
又是手抓,又是筢子拉,總算把背簍裝滿了,更田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他在地上坐下來,靠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太陽是暖的,巖石是暖的,更田的眼皮耷拉下來,昏昏欲睡,這樣的日子多好啊,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啊!
當一陣陣寒意襲上來的時候,更田醒了,看看太陽,已經落到山的那一邊,自己睡了多長時間呢,更田搖晃著站起來,可頭有些暈,身子也是軟的。更田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也許是老了,不中用了,躺下就起不來了。更田看了看太陽,估摸了下時間,應該是下午四五點了,自己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呢,那些“砍腦殼”的豬,一定也餓壞了,更田想著,搖晃著身子往山下趕。
回到豬場,把草弄碎,更田出了一身的虛汗,站都站不穩(wěn)??伤€是穩(wěn)穩(wěn)心神,把自己熬粥的玉米弄出來一些,和水拌了,天已經黑下來。兒子不知怎的還沒有回來。更田沒緣由的就感到心慌,這種感覺是近來才有的,他怕見到那些豬,怕它們看他的眼神,是自己虧欠它們了么,他問自己,可自己又有啥辦法呢!
更田打開豬圈,昏暗的光線下他一時看不見那些豬都集聚在哪兒,他想拉開電燈,可想了想,還是松開繩子,那都是錢呢。更田摸著黑往里面走,豬圈里悄無聲息,就像這些豬突然消失了,更田踩著這寂靜往前走,內心的那種慌亂又來了。這些豬們都是咋了,是餓暈了嗎,還是餓得不會吭,也不會動了。更田的步子越走越沉重。他還是把電燈拉亮了,他看見了,看見了一雙眼,一雙即使在黑暗中也足以穿透一切的眼神,那是多么熟悉的眼神啊,更田輕聲叫著,“約巴馬”,是你嗎,該吃東西了,你們還匿在那里干什么?
“約巴馬”不吭聲,它的身邊開始聚攏更多的豬,它們以同樣的眼神看著更田,確切地說,那不是豬的眼神,是狼的眼神,是噬血的野獸的眼神。更田的腿哆嗦起來,拿在手里的草料也掉在地上,腦子里,又想起昨晚做的那個夢,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約巴馬”過來了,它圍著更田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更田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不知道這頭平時有些憂郁的豬要干什么,他試圖想往常一樣伸出手,在“約巴馬”的身上摩挲一下,可“約巴馬”閃開了,躲得那樣快,那樣堅決。
更田想退出去,可他往后看,發(fā)現他的身后已經站了幾頭豬,它們已經把他的退路切斷了,它們想干什么,更田模糊地想,手不自覺地抓了一根棍子,和那些鬼魅一樣的眼睛對峙著。
豬越聚越多了,他還聽見另一個圈里豬騷動的聲音,和它們撞柵欄的聲音,它們這是咋了,是瘋了,失心瘋了。更田見過那些失心瘋的豬,那些豬跟野豬沒什么兩樣,甚至比野豬還要兇殘,什么都咬,什么都吃。更田閉了下眼睛,汗水如雨般流下來。
天已經完全黑透下來了,村莊上的燈火已經亮了,老伴應該把飯做好了,兒子應該回來了,對了,那個鑒定書肯定拿回來了,他就可以憑著這個鑒定書去打官司了,他就可以獲得賠償,有了錢,他就可以把欠這些豬們的東西給補回來。這一年多,它們跟著他受盡了罪,一定對他心懷怨恨,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約巴馬”轉動的身子終于停下來,它抬起頭,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隨著那聲尖叫,那些豬,不,應該是狼,沖了上來,更田一個趔趄,歪倒在食槽上,頭重重磕在石頭上,失去了知覺。然后他感到了疼,一種撕裂般的疼,疼痛使他睜開了眼,看見那些豬開始撕扯他,咬他的手,胳膊,腿,血流下來了,豬圈里開始彌漫起一股股血腥味,血腥味刺激著這些已經紅了眼的畜生們,它們撕咬得更帶勁了。開始他還能用手阻擋一下,可他太虛弱了,太累了,一點勁都沒有了。他索性停了手,看著它們撕扯自己的身體,看著自己的肉一塊一塊被它們撕走,是胳膊,還有腿。然后它們開始向自己的心臟進軍,他感到自己的肚子被撕裂開,就像醫(yī)生給自己開刀一樣。更田這一輩子只開過一次刀,雖然被麻醉了,可他還是能聽到皮肉遇上手術刀發(fā)出的嘶啦嘶啦的聲響,如同扯布的聲音?,F在,這聲音又來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過后,他開始感到自己的肚子空了,身子也越來越輕飄,就像一束羽毛。他努力扭動著頭,看見自己的內臟被它們掏出來,地上扔的到處都是。更田想翻個身,身子下邊的豬槽太硌人了,可太多的豬壓在他的身上,他動都不能動,周身只剩下一雙眼還能活動。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看著天空,月亮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星星始終那樣毫無廉恥地做著一輩子只會做的那一個動作。月亮呢,好像是跑得太快了,它一定是被看到的場景嚇住了。更田就想笑,可是他笑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已從身體里跑出來,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他看到了那個靈魂,疲憊而且充滿憂傷,眼里還含著淚,輕聲對自己說,咋會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