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慕

它如同一枚血紅色的風(fēng)標(biāo)，一直迎風(fēng)飄揚在我青春的河邊。

許多年來，我常常懷念它，每每想起它，我就心痛。它是一只黑色鳥，直到許多年后，我才真正地知道了它的名字，也才真正地理解了它。

我的少年時代曾經(jīng)有過一段游手好閑的日子，整日將自己寶貴的時光隨意地拋灑在諸如下河摸魚、爬樹偷果子的無聊瑣碎里。直到一個初夏的午后，在村口的那一片金黃色的麥田邊遇到了它。它伏在地上，氣息奄奄的模樣，是從田邊一棵極高的梧桐樹上跌落的，受了很重的槍傷，被幾個村人圍著議論著。當(dāng)我不經(jīng)意間透過人群的縫隙望向它時，它哀傷而無助的目光就很尖銳地刺痛了我少年的心扉。一瞬間，我就無所顧忌地?fù)荛_人群，輕輕地將它托起，抱進我的懷里，急匆匆地向著十余里外的一家診所奔跑而去。

也許是一個少年眼中涌動的溫情的淚水和苦苦哀求讓診所里的那位老醫(yī)生感動了吧！他不僅為它取出了體內(nèi)的子彈，還為它精心地敷藥包扎了傷口。

后來，在我精心的照料下，這只黑色鳥的傷勢就逐漸好轉(zhuǎn)了。望著它日漸好轉(zhuǎn)的氣色，我的心中涌出一股股言說不出的喜悅。這樣的喜悅就像初夏日日瘋長的麥子一樣在我的心中飽滿起來，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被它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擊中。

它已經(jīng)基本痊愈了，可以在我的屋子里來回地蹦跳著走動了，但它卻時常呆呆地隔著玻璃凝望著窗外的世界，似乎在想著什么。起初我并未在意，但它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我的心倏忽一驚。它先用尖尖的嘴巴啄了一下窗上的玻璃，接著一下，又一下，力量越來越大！到后來，竟然站到我家的大柜上去，展翅朝窗口一個俯沖飛過去，直到重重地撞在窗玻璃上。那個瞬間，我一下明白了，它是向往窗外的世界了。飛翔才是屬于它的生命姿勢。

而我那時是多么的舍不得它離開呀！我正日日做著許多和它相關(guān)的夢呢。我要像一位“左牽黃右擎蒼”的王者，將它放在我的肩上，大搖大擺地在人群中炫耀而過呢。當(dāng)我被它的這個奇異的舉動驚醒之后，就日日緊閉了門窗，生怕它在我的一個不留神間飛出窗外而去。

它大約看出了我的意圖，就開始了拼命的抗?fàn)帯葎拥某岚虼蛩榱宋业呐?，甚至我窗臺上的幾盆蘭花。終于有一天，我憤怒了，把它拴在我的床頭。但等我回家，卻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的失敗，因為它已經(jīng)用自己尖利的嘴啄開了腿上的繩子，在我的屋里又開始飛來撞去了。而我也分明看到，為了啄開綁在腿上的繩子，它已將自己的腿啄得血污一片了，但那一刻，我依舊不肯罷休，終于做出了那件讓我懊悔終生的事情。我找來一個筐，將它扣在里面，還在筐上重重地壓上了一把椅子。

傍晚，當(dāng)我回到家，看到筐子依然靜靜地扣在那里時，心中頓時就有了一種勝利者的得意，暗想，它終是屈服了。然而，當(dāng)我翻開筐給它喂食時，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它的身上和筐的內(nèi)壁竟然血跡斑斑。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雙翅死命地伸展開，頭高高地仰著，眼睛瞪得大大地望著我，但卻一動不動了。

它是為了要去窗外的那片麥田的上空飛翔，才如此這般決絕地和我抗?fàn)幍降椎?。它寧可死也不愿屈服于我強加給它的命運，即使死后也要留下一個倔強的飛翔的姿勢給我和這個世界。如此其貌不揚的一只鳥只為了心中的向往，竟對命運做出如此決絕的抗?fàn)帲∧莻€瞬間，于它的面前，我突然為自己無比的渺小和殘忍而羞愧不已。

許多年后，當(dāng)我長大成人，經(jīng)歷了漫漫的人生求索的苦路之后，一次偶然，在自己居住的城市的一間畫廊里看到一幅油畫。畫面上，一只黑色的大鳥，自它身后的一片被烏云遮蔽了的、黑色的天空向著身下的一片麥田的耀眼金黃，極力展開它的一雙大翅風(fēng)一般翱翔。那一刻，我就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時遇到的那只黑色鳥。輕輕地走近細(xì)看，在那幅油畫的右下角，我清晰地看到這幅畫的名字和作者——《麥田上的烏鴉》文森特·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