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歌

一

陳嘉木來我們畫室的這一天，太陽正好開始直射我所在的城市。那時，日光白烈，像是反光的堅硬玻璃。

我提著水桶路過畫室前的空地時，沈樟正站在那里，抬頭望天。

我挪過兩步，謹(jǐn)慎地站在離她兩米開外的地方，也抬頭望去。

有些蒼白的藍天上，飄浮著厚重的云團，像是吸過水的海綿，散發(fā)著微涼的氣息。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章魚？”

沈樟忽然對我說話的時候，嚇了我一跳。

畫室的人都知道，這個叫作沈樟的女孩有點兒怪，通俗地講，就是“神經(jīng)病”。雖然同處一個畫室兩年之久，卻沒有幾個人真正與她面對面交談過。

少之又少和她說過話的幾個，不是被她吐過唾沫就是被抓過頭發(fā)。

沈樟很像章魚，對靠近的人張牙舞爪，做一些正常人思維無法理解的事情。

“像嗎？”她又問。

我秉著不要招惹她的態(tài)度，迎合了一句：“有點兒像?！?/p>

說罷轉(zhuǎn)頭，看到沈樟一邊擰著她后腦的頭發(fā)，一邊對我笑了一下。在這炎熱的夏季，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二

剛走進畫室，林茜就用她那高分貝的嗓門兒對我吼了一句：“久瞳，你要勾搭的人來了！”

于是，畫室里的男生女生笑成了一團。

林茜更是夸張地捂著肚子拍板凳。一旁的陳嘉木眉揚得老高，又像是有所預(yù)料般地將詫異化成一個溫和的笑容。

“你好，我叫陳嘉木，是這里2007屆畢業(yè)生，來教你們設(shè)計課?！?/p>

林茜跑過來，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陳嘉木面前，說道：“她知道，她啥不知道啊！就差調(diào)查你穿三角褲還是四角褲了?！?/p>

我對著林茜翻了個白眼。拜托，優(yōu)秀學(xué)子陳嘉木的事情，張老師每天都拿來舉例，凡是在這所畫室的人沒有不知道“神話”陳嘉木的。

“你好，我是陸久瞳?！蔽宜徒o陳嘉木一個自以為溫婉的笑容。

“噢，就是你啊！聽說……你要勾搭我？”陳嘉木一副笑嘻嘻的神情。

第一次看到畫室墻上的那幅《清揚婉兮》時，我就被震撼了。畫中的女子細(xì)致傳神，流露出難得的古韻雅致。左側(cè)題字落款的“嘉木”，正是陳嘉木。

或許是筆觸過于細(xì)膩，以至于我一直以為陳嘉木是女生。

“那真讓你失望了。你……喜歡女生？”陳嘉木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

“噢，對不起。這是個人隱私，我會替你保密的。”

我終于真正理解了張老師口中“陳嘉木什么都好，就是愛說冷笑話”這一評價的含義了。在這么一副英俊的皮囊之下，究竟住著怎樣一個思維古怪的家伙？

設(shè)計課上完，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暮色低垂。此時畫室里的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陳嘉木要留到最后離開，關(guān)燈鎖門。

我收拾好畫具，揚手告別。

陳嘉木關(guān)了最后一盞燈。一片黑暗中，他忽然問道：“你真的覺得那朵云像章魚嗎？”

我咬了咬嘴唇，當(dāng)作沒聽見一般，轉(zhuǎn)身離去。

三

陳嘉木給我們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問我們中間有誰想考設(shè)計系。

那時候女生裝羞澀，男生裝深沉，只有異類沈樟不來這套。她很認(rèn)真地說道：“我思維比較活躍，適合設(shè)計系。”陳嘉木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對她不謙虛的話表現(xiàn)出鄙夷，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問道：“你呢？”

我說：“考考也無所謂，不過我想學(xué)的是動畫。”

凡是看漫畫的美術(shù)生，沒有幾個不對動畫、漫畫抱有夢想的，我只是其中一個。

我看到陳嘉木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卻沒有得到他的認(rèn)同：“在中國學(xué)？”

我說：“能去東京自然好?！?/p>

陳嘉木認(rèn)真地說道：“可是東京很遠(yuǎn)啊！”

“坐飛機過去只要四五個小時，我打聽過的?！蔽衣詭еS刺地回應(yīng)道。

陳嘉木忽然笑了起來，莫名其妙的。

八月時，學(xué)校開始了暑期補課。

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和我說了很多，大概意思是高三會有集訓(xùn)，現(xiàn)在就不要那么頻繁地去畫室了，多用點兒心思在會考科目上，別最后拿個肄業(yè)證。

我只能像只啄米的小雞一樣不停地點頭。

漫畫和現(xiàn)實真的差距很大。還記得《灌籃高手》里的櫻木，常?？剂愕埃瑓s依舊能去赤木晴子家補課。似乎在那個世界里，成績不好并不是什么壞事，反而是很多美妙人生的開端。

就像月野兔，只要有愛與正義，就能“代表月亮懲罰你”。

臨出門的時候，班主任又囑咐了一句：“開學(xué)會舉辦藝術(shù)節(jié)，你準(zhǔn)備一下班里的藝術(shù)作品展示。”

可惜，月野兔前世是月亮公主，而我前世大概是砧板上的魚，這一世依舊只能任人擺弄。

“嗯?！?/p>

陳嘉木說：“既然想不出來畫什么，干嗎要接這差事？”

我說：“你看看咱畫室的哪個人沒接??？”

陳嘉木聳聳肩，說：“沈樟就沒接?！?/p>

我諷刺地笑了一下，心說，誰敢讓她接??！

況且，沈樟的畫往往不敢讓人恭維，明明人頭像被她畫得畸形，她卻不承認(rèn)自己畫技有問題，而非要說，每一幅畫都是畫者對所處世界的看法。

那時候，林茜接了一句：“敢情這模特在你眼里就是外星人??！”

坐在那里當(dāng)模特的大叔裝作沒有聽見，卻瞬間鐵青了臉。

后來，張老師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的畫其實都是自己的自畫像?！蹦菚r候林茜笑得特別夸張，拍著大腿說：“沒錯沒錯，沈樟的自畫像就是外星人?！?/p>

陳嘉木說：“沈樟她可是很努力，之前留的設(shè)計作業(yè)就她一個人交了十份?！?/p>

我說：“可是沈樟那樣的個性，早晚會讓她死得很慘?！?/p>

陳嘉木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就這么一直看著我，像是在審視一張充滿回憶的相片。記得張老師曾提起，陳嘉木在六年前剛進畫室的時候很謙遜，交給他的工作從來不推脫，像是清理垃圾桶，他一做就是三年。他對誰都有三分笑意，對所有的批評建議都會虛心接受，從來不與誰發(fā)生無謂的爭執(zhí)。

就像現(xiàn)在的我。

張老師說，不要羨慕我總掛在口邊的陳嘉木，也許有一天，你也是別人的神話。那時，我還不明白成為“神話”的代價。

四

那個夏季比太陽還火的就是剛完結(jié)不久的《反叛的魯路修》。在上陳嘉木的課時，林茜就故意放肆地討論其中的劇情，以此來鄙視他與我們的三年代溝。

“一會兒一個‘雞鴨死，”課間休息的時候，陳嘉木忽然朝我和林茜走過來，“你們都以為自己是C.C嗎？”

看見林茜吃癟憤憤離開的樣子，我把快要進發(fā)的笑意又忍了回去。

陳嘉木來學(xué)美術(shù)的初衷其實是想考動畫系的，只是高三臨考前卻變成了設(shè)計和建筑。所以，我們這些晚生三年的孩子在動漫世界里，永遠(yuǎn)無法趕上這位“元老”。

我問陳嘉木：你想有‘Geass（在《反叛的魯路修》里指特殊的溶合之力）嗎？

陳嘉木笑笑說：“有它多危險??！”

我開玩笑地說：“可是會有漂亮的女王C.C啊！”

話音未落，就聽到了林茜的尖叫聲。

我和陳嘉木跑到里間畫室的時候，林茜已經(jīng)被潑了一身顏料水，灰色的液體順著她的長發(fā)流了滿臉，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沈樟被陳嘉木拽著，才沒有上來拽林茜的頭發(fā)。我剛用紙巾為林茜擦了眼睛，林茜脫開我的手，拿起身旁的畫板就要向潑她的沈樟砸。

只那么一瞬間，板子砸在了陳嘉木手臂上。

林茜看著陳嘉木手臂上的血口忽然哭了起來，對著沈樟喊道：“神經(jīng)病，怕了你了，行了吧！”

沈樟抖了一下肩膀，嘟囔了一句臟話，拿起自己那幅扭曲的人頭像轉(zhuǎn)身走了。

我瞪了沈樟一眼，想罵出口的話在林茜的哭聲中又咽了回去。

事情發(fā)生的緣由很簡單。林茜看見沈樟在畫人頭像，見她把脖子上的肌肉畫得太明顯，就指點了一下，“畫得和科學(xué)怪人一樣，還考設(shè)計呢！”末了這一句惹毛了沈樟，她隨手拿起身旁的水桶就潑了上去。

我也曾想像沈樟一樣，對辱罵自己的人潑去冷水；也想像林茜那樣，對著自己見不慣的事情直抒胸臆。

可是，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想要Geass，陳嘉木不想要，我也不想要。我們已經(jīng)明白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所以學(xué)會了向強大的人妥協(xié)，向安全的方式妥協(xié)。

五

張老師托陳嘉木去美術(shù)用具店買臨摹本和石膏像，不過由于他手臂受傷，就讓我充當(dāng)了免費勞力。

這家店坐落在地下商場東側(cè)，陰涼而潮濕，透出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店鋪走廊兩邊擺放著各種石膏像，有全身的、半身的，更多的是頭像，有的被牛皮紙包裹著，辨認(rèn)不出是哪個名人，沒被包裹的則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指著其中一個面目猙獰的頭像問道：“這是誰?。俊?/p>

陳嘉木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都不知道，你美術(shù)鑒賞怎么學(xué)的？”

他這么一說，我忽然有了一些印象。原作是全身塑像，重點體現(xiàn)了人物掙扎時的面部表情和全身的肌肉狀態(tài)。

普羅米修斯，因為想幫助人類而偷了火神的火種帶下凡間，開啟了人類的新紀(jì)元。后來被宙斯發(fā)現(xiàn)，于是被鐵鏈綁在海邊的巨石上，每日被來襲的鷹啃食內(nèi)臟，傍晚時內(nèi)臟又重新長出，翌日繼續(xù)被啃食，如此往復(fù)，承受著無盡的痛苦。

我說：“他多傻啊，好好兒的神不做，就為了人類而承受永恒的痛苦?！?/p>

陳嘉木說：“這就是希臘式的古典悲劇，偉大的英雄明知無法抵抗命運，卻依舊選擇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承受永恒的痛苦，這就是悲劇的魅力所在。”

我笑了：“怎么感覺在說沈樟啊……明明沒有畫畫的天賦，卻和自己過不去，還搞得像刺猬一樣‘生人勿近?！?/p>

陳嘉木沒有說話，只是接過我手上裝著臨摹本的袋子。

等待結(jié)賬的時候，陳嘉木忽然問我：“你家里人支持你學(xué)動畫嗎？”

我撇撇嘴，說：“他們覺得那是小孩子搞的玩意兒，沒前途。可是我喜歡?！?/p>

我抱過亞歷山大的頭像，剛走出一步，陳嘉木轉(zhuǎn)頭對我說：“可是你要知道，人不是獨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p>

我看著神情泰然的陳嘉木，心中涌起濃重的失望，一時不能言語。

所以，當(dāng)年一心想要學(xué)動畫的你就放棄了嗎？

陳嘉木，你不是我的神話嗎？怎么會輕易妥協(xié)？

走出地下商場的時候，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陽光熾烈，照射在柏油馬路上，仿佛散發(fā)出焦灼的氣息。

陳嘉木站在我身旁，等待車流過往。

紅燈轉(zhuǎn)綠，我剛邁出步子，就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說：“沈樟可貴而不可取，但是，現(xiàn)在的我們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六

夏季結(jié)束的時候，陳嘉木提著行李來畫室和同學(xué)們告別。他微笑，一如初見的溫和，說：“好好兒考，我在南方等你。”

我的心赫然跳了一下。陳嘉木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

我張了張口，還未發(fā)聲，就聽到沈樟在后面說道：“早晚要去的?！?/p>

我又看到了陳嘉木那種很夸張的笑容，忽然心里有點兒不舒服。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我還是追了出去。

陳嘉木剛剛把行李放進出租車的后備箱。我對著他喊道：“那個‘我在南方等你是對我說的嗎？”

陳嘉木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

我抿著嘴，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能問你當(dāng)年沒有考動畫的理由嗎？”

我想要聽你的理由——一個不是因為妥協(xié)而放棄的理由。

陳嘉木想了想，說道：“建筑有面子，設(shè)計有‘錢途，我父母說的?！?/p>

我說：“你不是喜歡動畫嗎？”

陳嘉木局促地笑了一下，說道：“喜歡算什么？”說罷，揚手和我告別，上了車。

來不及說再見，車子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在熟悉的街口，我一瞬間竟看不清自己要去的方向。

后來，在暗無天日的集訓(xùn)中，我常常畫到肩膀酸痛。那時候停下筆，看著墻上的《清揚婉兮》，腦中就會有一段空白。

沈樟可貴而不可取。

那么現(xiàn)在的我們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我把筆扔在水桶里，環(huán)顧四周，看著每一個人都沉默不語埋頭作畫時，我忽然覺得好累。累到想要哭泣。

陸久瞳，你的堅持就一定是對的嗎？

七

北方寒冷的二月，我踏上了藝考的旅途。

在凍得地殼都在噼啪裂響的季節(jié)，我在報名處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僵硬著手寫好了自己的基本信息。當(dāng)被報名處的老師問起要報什么專業(yè)的時候，我竟然猶豫了。

這段日子，幾乎每天都會接到父母的電話：一定要考建筑和設(shè)計專業(yè)，別再做沒前途的動漫夢了。

而就在我決定放棄美院的設(shè)計專業(yè)去報動畫專業(yè)時，張老師忽然發(fā)來短信，她說：夢想和未來是兩回事，喜好和前途不一定相關(guān)。

本來在胸口醞釀了五六年的理想，卻在最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我忽然想起了陳嘉木離開時的笑，他說，喜歡算什么？

陳嘉木，當(dāng)年你看著成千上萬人的隊伍焦急等待時，看著幾百人同時在一間小屋子里起筆時，是否也有著和我同樣的心情？

后來，有一個監(jiān)考老師在看我的畫時，忽然問起我：為什么我畫里的人這么兩眼無神。

我想了想，說：因為他迷茫。

老師笑了：模特才二十歲，人生剛剛起步，他迷茫什么？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張老師曾說的話：每一個人的畫其實都是自己的自畫像。我說，我也二十歲，可是我卻從未如此迷茫。

迷茫陳嘉木不清不楚的話，迷茫是否要尊重老師和家長的推薦，迷?，F(xiàn)在自己不斷妥協(xié)的行為是對是錯。在報志愿前，我給陳嘉木發(fā)了一條短信。我說：我究竟是在北方做一只前途未卜的鷹，還是去南方做一只云雀，依偎蔥蘢的嘉木？

陳嘉木說：你不是喜歡動畫嗎？

當(dāng)我回望那被留在地上的幾百張相似的畫作的時候，我曾想過，究竟我們之中會有幾個到達那遙遠(yuǎn)的東京？

當(dāng)我每日都接到長輩們關(guān)心的詢問時，我曾想過，我這樣任性地抉擇，如果失敗了要如何面對他們？

我發(fā)短信：陳嘉木，你說過的，喜歡算什么。

我仿佛能看到陳嘉木在手機那端略帶憂郁的微笑，他說：你終于明白了。

最終，我選擇了陳嘉木所在的學(xué)校，服裝設(shè)計系。踏上南方的土地，就瞬間被那潮濕的風(fēng)吹軟了身骨。

陳嘉木電賀過我后，答應(yīng)帶我逛學(xué)校。在人來人往的街前，我恍若入了夢境。他短信說快到時，我特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陳嘉木走到我身邊，把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漂亮女孩拉近了一步，笑著對我說道：“這是我女朋友，暮佳寧。”

這是我女朋友——暮佳寧。

暮佳寧。

和陸久瞳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

聽著陳嘉木的介紹，我忽然覺得好笑。那些曾經(jīng)的幻想在這一刻終是畫上了可笑又可悲的休止符。

我說：“你好，我叫陸久瞳?！?/p>

一年前，我對陳嘉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以為我們會有一個戲劇性的開始，一段美妙的故事。

你好，我叫陸久瞳，我很喜歡你。

你信不信，我看了你的《清揚婉兮》后就很喜歡你了。

可是，就算我喜歡你，陳嘉木，那又怎樣呢？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戈薇，掉進井里就能遇到守護自己的犬夜叉??！

陳嘉木，你說過，喜歡算什么。

八

大學(xué)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的假期，我回到畫室去看張老師。

在畫室門口的空地上，我看到了沈樟。

離開這座城市之后，在電話里聽張老師提起，沈樟沒有如愿考上美院的設(shè)計系，她決定再來一年。

如今的沈樟還像以前一樣，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頂在腦袋上，后腦有一撮頭發(fā)被旋轉(zhuǎn)成了寶塔的形狀。

她仰著頭，在看空中飄浮的白云。

我一如當(dāng)初站在離她兩米開外的地方，也抬頭望。

青空之上，云團泛著微紫的光，緩慢地游走。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條狗？那種對人唯唯諾諾、點頭哈腰的狗？”

我仰著頭，脖頸酸痛。

陳嘉木曾對我說，當(dāng)他第一次見到我迎合著沈樟說“有點兒像”的時候，他就知道，我會和他一樣，被現(xiàn)實打磨，然后像條被馴化的狗一樣妥協(xié)。

我望向沈樟，忽然發(fā)覺，她其實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心似孩童，有著看云的浪漫。

對我而言，成長似乎是無數(shù)次妥協(xié)的過程。因為畏懼而不敢說真心話，因為被期待所以違心選擇……因為別人而說了太多不想說的話，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

現(xiàn)在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討厭沈樟不是因為她的神經(jīng)質(zhì)，而是她的堅持以及絕不妥協(xié)——那是我極其羨慕，卻不敢去擁有的東西。

在我們眼里的“神經(jīng)病”反而有著我們所沒有的執(zhí)著精神。

“還沒看出來嗎？”沈樟走近我，用手指著南方的天空，“看，現(xiàn)在像不像一棵樹？”

沈樟，如果我告訴你，在那濕潤的南方其實并沒有一株嘉木在等待你，你是否還會如此執(zhí)著？

如果我告訴你，將火種帶下人世，要忍受內(nèi)臟被鷹啃食的痛楚，你是否還愿做像普羅米修斯一般的少年？

我一直看，一直看，似乎看到了樹的形狀?？墒悄敲匆换紊?，就不像了。

“看到?jīng)]？”她繼續(xù)問我。

我盯著天空努力地看。天光流瀉，刺痛了我的眼。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模糊了。

于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