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婦女搟面條蒸饅頭,一邊和面揉面,一邊嘖嘖贊嘆:“這麥面真有性。”性者,個性也,是說這號面粉和水之后柔韌筋道,案板上搓搟起來順手稱心,蒸煮一熟,香味雋永耐嚼,別的五谷雜糧無論如何是比不上的。
原因是小麥生長期不足一年,卻涉及四季。秋風秋雨里播種、生芽、泛綠,經(jīng)一個白雪紛然、冰凍三尺的嚴寒之冬,在柳青桃紅的春日里重又起身成簇,聯(lián)簇為浪,綠浪在最為得意的春風里搖出穗兒,灌漿轉黃,龍口奪食的收獲之日便來到了。小麥的經(jīng)歷比別的田禾復雜,傳引下后代,個性便極其鮮明。
嫩生生的冬麥細苗不怕牛嚼羊啃,更不怕車碾人踏,不但不怕,反而是愈踏愈旺實。五九尾,六九頭,鄉(xiāng)村因為過年而演戲娛樂,那戲臺就在村口選一塊平靜的麥地搭了起來,村莊是戲臺的背景、后盾,臺口對著曠野,開闊無限,夜里開演時人山人海,冬天厘升實的鞋底擠出來擠進去,蹲下去又站起來,千層萬層地研磨踐踏,一折騰就是四五個時辰,直到后半夜戲才散場。翌日早晨稱去看看吧,這塊麥地簡直像學校的操場一樣瓷實光硬,怎么也理不出麥苗兒的痕跡了。
可待到五黃六月天,你會萬般驚異:這地里偏偏是密不透風,麥桿最豐盈最厚實,開鐮之前,從壟頭掀一巴掌,一長的金黃穗兒擠擠推推,一家伙能自動傳搖上幾丈遠,漾開的麥氣噴香醉人。這情景很快使你聯(lián)想到年節(jié)夜戲時萬頭攢動的莊稼漢的腦袋,想到冬九寒夜所彈壓不住的熱烘烘的摻雜不清的汗味兒……
——是四鄉(xiāng)八里蜂涌趕來的鞋底下沾滯了過多的塵埃和糞土,是小兒們擠不出人窩而就地屎尿,塵穢濁氣偎之于根部,進一步落實了根脈、茁壯了根系么?
——是夜凍日消,溫寒交遞,加之踐踏時地表壓力過甚,對細弱之苗摧殘過甚,反而激勵起、挑逗起蘇生、抗爭、反擊的勇力么?“壓迫過甚,反抗也愈烈?!?/p>
——或許,是潛伏于淺土的芽兒在那個不平靜的夜里嗅痢了人世間歡樂得癲狂的熱烈氣息,向往人間,喜愛生活,忘卻了自身為何物,一下子蓬勃得難于抑制。
天地大戲臺,戲臺小天地。在這個演盡人生悲歡離合的村野戲臺前,初始是人潮洶涌于冬夜,接著是開春的綠苗海潮一樣彌漫開來,取代了人潮。夏忙季節(jié),碩穗甸甸,金浪熠熠,又一次形成似潮非潮的景觀——總之,這是天、地、人共同編輯成的一樁秘密,莊稼人自己代代耕耘,終究也無法解釋清白。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