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女工，最大的23歲，最小的16歲。走在大街上，她們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坐在工廠里，她們的眼眸卻蕩漾著迷茫。

她們是當下中國制造的主力軍，晨昏顛倒地把自己的汗水、辛酸和青春灑在流水線上。她們孤身在異鄉(xiāng)打拼，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收入不穩(wěn)定，工作條件差；缺乏保障，甚至尊嚴感……但在日復一日枯燥而困窘的生存縫隙中，她們依然幻想著美好未來，渴望幸福生活。而愛情，是獲取美好生活和幸福感覺的最好源泉。

青蔥年華，她們本該是愛情的主角，但其中一些人卻成為愛情的犧牲品。她們努力藉由愛情尋找到一處安寧與溫暖，遭受的卻是更大的傷害，似乎她們渴望有多強烈，就會被傷害得有多深。

逼仄的環(huán)境、現(xiàn)實的困頓、精神的疼痛，在經(jīng)歷了種種復雜的碰撞和沖擊后，她們中的一部分人試圖用身體獲取精神慰藉，卻發(fā)現(xiàn)身體更冷了，心靈更荒漠了……

本期，請和我們一起走進她們的生活，探尋她們的心路，撥開她們的迷茫，一起為陽光照進現(xiàn)實、滋潤心靈而努力——

殘酷的現(xiàn)實：三個女工爭一個男友

兩年前，初中畢業(yè)的小芹，從封閉的湖南小山村來到繁華喧鬧的廣東東莞，但她很快又進入另一個封閉的世界——常平鎮(zhèn)一家電子工廠，每天上十幾小時班，每月只休息兩天，還經(jīng)常白班夜班連著上，她越來越厭煩這種枯燥的生活。

2012年夏，17歲的小芹在廠附近的溜冰場認識了24歲的陳俊。不久，兩人便戀愛了。小芹每月只和陳俊見兩三次面，因為她經(jīng)常加班，其余都是通過手機聯(lián)系。期間，兩人共發(fā)生過四次性關系。

但小芹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男友的“老三”——陳俊竟然還有兩個女朋友。2012年年底的一天，她和陳俊在逛街，突然被一個名叫晨晨的女孩攔住，晨晨罵她是小妖精，她當時就懵了，哭著離開。

被揭穿后，陳俊在QQ上向小芹道歉，并坦白說，他還有個女朋友，名叫娟子，之所以同時談三個女友，是因為想從中選一個“過一輩子”。陳俊還告訴小芹，娟子和晨晨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不在乎。

小芹被陳俊“洗腦”后，繼續(xù)和他好了一個月。但在2013年春節(jié)前夕，她被娟子羞辱后，徹底死心了，與陳俊斷了來往。

2013年8月初，在工廠宿舍區(qū)的廁所里，小芹產(chǎn)下一名男嬰。由于完全不懂生理知識，最近半年以來身體不適，小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懷了孕，直到孩子出生。因為驚恐，她竟然將嬰兒放進垃圾桶里從五樓拋下……

小芹面臨著承擔故意殺人的刑事責任。18歲的花季，過早地凋零。

拋嬰案發(fā)生后，小芹的親屬曾找過陳俊，但他說：“那么久了，誰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來自四川的陳俊在東莞打工已八年。據(jù)熟悉他的老鄉(xiāng)稱，2007年他只有娟子一個固定的女朋友，兩人同齡，開始感情很好，但娟子喜歡打麻將，一下班就鉆進附近的麻將館不出來，還經(jīng)常問陳俊要錢。2009年，陳俊和晨晨好上了，但娟子不肯分手，鬧了幾次后兩人私下若即若離。陳俊對晨晨厭倦后，又悄悄找了小芹。

開始三個女友都相互不知道，被發(fā)現(xiàn)后，陳俊就坦白了。沒想到娟子和晨晨不但沒離開他，反而加倍對他好。他很得意，曾炫耀說，三個女友都爭著想嫁給他。陳俊是一名機修工，在“技工荒”的東莞，很好找工作，月薪一般都有4000元，所以他經(jīng)常跳槽，這個廠一個女友，那個廠一個情人，而且大多數(shù)女工不諳世事、年少單純，同時和幾個女孩子交往絕非難事。

像陳俊這樣的男工并不少見。同時和幾個女工交往，也被很多男工認為是件“正常的事”，甚至被他們當做炫耀的資本。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有些女工還樂意將從流水線上辛苦賺來的錢，用來“養(yǎng)”男友。在制衣廠打工的晨晨，每月收入兩千多元，平時十分節(jié)儉，對陳俊卻很大方，只要看到他錢包里少于200元，就馬上塞兩三百元進去，還多次請陳俊下館子……晨晨說，那時她很想嫁給陳俊，而且感覺自己有優(yōu)勢，因為小芹已經(jīng)被氣跑，而娟子好賭懶做，根本配不上陳俊，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花錢，加倍地對陳俊好。

而現(xiàn)實中，愛情和單純卻讓她們屢受傷害。娟子曾為陳俊三次流產(chǎn)，晨晨也為陳俊做過兩次人流。而小芹，因為幼稚，連懷孕了都不知道，受到了最大的傷害。

東莞某婦產(chǎn)醫(yī)院的一位主任醫(yī)師感嘆說：“這些女工讓人心痛！她們有的要做人流手術，白天上班不敢請假，要夜里來做。更有一些拖到六七個月才來醫(yī)院，這對身體傷害更大……”

【本刊觀點】上世紀80年代，第一代60后打工妹的戀愛特點是，在同一個廠找個老鄉(xiāng)，太遠的她們怕被騙；90年代，第二代70后打工妹開始大膽嘗試跨省婚姻；新世紀的頭十年，80后打工妹只要合得來就與他在一起，快餐愛情形成；如今，一些90后女工的戀愛觀卻是“趁著年輕多玩幾年”。這是時代的進步嗎？

顯然不是。只能說明，女工的婚戀問題越來越嚴峻。造成這種狀況的因素很多：在制造業(yè)發(fā)達的沿海一帶，男女比例長期失調(diào)，很多工廠90%是女工；工廠管理制約了女工私生活的自由，長期呆在流水線上，造成她們?nèi)穗H關系少，普遍比較單純；網(wǎng)絡的侵蝕，又使她們更加躁動、開放；當愛的渴望受到殘酷現(xiàn)實的擠壓，一些極端的行為便不由自主地發(fā)生。

揪心的吶喊：真愛為何如此難

2013年9月6日，備受社會關注的廣東汕頭內(nèi)衣廠縱火案宣判，罪犯劉雙云被判處死刑。從電視上得知這一消息后，46歲的張蕓在貴州家中捧著女兒鄭靜的遺照傷心哭訴：“女兒啊，兇手終于遭報應了！”

而鄭靜的生前男友徐強，也在汕頭一間出租屋里，望著女友的照片發(fā)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吶喊：“阿靜，如果有來生，我依然娶你！”

1991年出生的徐強，來自湘西大山深處，初中畢業(yè)后離鄉(xiāng)到汕頭打工。2010年底，他回家過春節(jié)，父母催促他早些成家。他的家鄉(xiāng)一直有早婚的習俗，很多人18歲就成家，但進入21世紀后，他們村被人叫做“光棍村”，幾百個男子30歲了還是單身。因為貧窮，女孩打工后都嫁到外省去了，而外地女人又不肯嫁進來。

徐強也不想成為光棍?？伤l(fā)現(xiàn)，談場戀愛太難了，女孩不是嫌他不帥，就是嫌他太窮。一次，有個老鄉(xiāng)對他說：“你想找女朋友，就去那些內(nèi)衣廠、文胸廠打工，那些廠女孩子多?！?/p>

2011年春，徐強進了汕頭潮南區(qū)陳店鎮(zhèn)新溪西村一家文胸廠，其實只是個連廠名都沒有的作坊，員工僅三十多人。廠里大部分是90后女孩，只有幾個男孩子。工廠是一座四層小樓，位于鎮(zhèn)上一條狹窄的胡同內(nèi)。徐強在四樓內(nèi)衣定型車間上班，負責文胸的壓模定型工作。

當年12月底的一天，有個名叫鄭靜的女工突然肚子劇痛，蜷縮在地上呻吟不止。當時老板不在，徐強二話沒說，就背起她往醫(yī)院跑。醫(yī)生診斷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由于鄭靜剛來不久，第一個月工資都還沒領，徐強又為她墊了手術、住院等費用。幾天后，徐強去接鄭靜出院。鄭靜對徐強幾天來無微不至的照顧十分感激。

回廠里后，大家都傳言他們是戀人?？尚鞆姴桓彝?，鄭靜那么漂亮，怎么會看得上自己呢？沒想到，兩天后鄭靜主動發(fā)短信給他，說他是個可以依靠的好男人，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徐強高興不已。

比徐強小一歲的鄭靜是貴州畢節(jié)人。前幾年，鄭靜一直和母親張蕓在陳店鎮(zhèn)另一家大型內(nèi)衣廠打工，但她與母親“合不來”。張蕓1967年出生，是第一代打工妹。一次，鄭靜和母親逛街，想換一款時髦些的手機，張蕓就瞪圓了眼睛教訓她：“要四百多塊，太貴了！我們出門打工就是為了存錢，你這樣花錢，一個月不是白辛苦了……”后來，鄭靜還是自己悄悄去買了。

鄭靜覺得離開農(nóng)村不僅是為了掙錢，更是為了將來能像城里女孩那樣生活，所以她的工資一部分花在了買衣服和化妝品上。而母親總希望她把錢存起來，以后回老家嫁個好人家。一次，和母親拌嘴后，鄭靜賭氣跳槽到現(xiàn)在這個小廠，她想獨立生活。

有一天，徐強問她：“我家里很窮，你真的不介意嗎？”鄭靜說：“我家也不富裕。你是我來廣東三年里遇到的最好的人，我不在乎你有錢沒錢，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善良、上進，只要我們共同努力，以后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徐強十分感動。

然而，徐強怎么也沒想到，鄭靜會那么快離開他。2012年12月4日下午3點多，廠里突然有人大喊：“著火了！三四樓的快跑??！”徐強拉著鄭靜趕緊往樓下沖。但大火已經(jīng)從一樓燒起來了，濃煙滾滾，毒氣很大。

當時鄭靜已經(jīng)被煙熏火燙得受不了，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她虛弱地哭道：“你自己逃吧，別管我了，我只遺憾還沒來得及做你的新娘……”徐強淚流滿面地鼓勵她：“你一定要堅持住，要死咱倆一起死！”然后，他用繩子把她綁在自己背上，背著她吃力地爬上窗，沿著另一根繩子往下滑，但大火從窗戶里冒出來，燒到了他們的后背，繩子又不結實，他們同時掉了下去……

徐強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他幸運地活過來了，鄭靜卻因傷勢太重搶救無效死亡。這場大火燒死了整整十四個人，其中十二人是90后女工。

事后，徐強才得知，大火是一個名叫劉雙云的男工友造成的，原因是劉雙云被老板懷疑虛報生產(chǎn)數(shù)量和偷賣文胸，劉雙云覺得受冤枉就報復縱火。

至今，徐強仍沒能走出失去鄭靜的悲痛，他說：“我們這些打工者的生活為什么那么苦？沒日沒夜地干活，可為什么到頭來還是過沒錢、沒愛、沒幸福的日子？”

【本刊觀點】相比過去幾代打工者，90后的打工愛情更加現(xiàn)實、脆弱。一方面，隨著社會觀念急劇變化，許多90后女工的擇偶要求越來越高，她們很難接受“有情飲水飽”的傳統(tǒng)愛情，即便有這樣的想法，也會遭到種種阻力，比如父母的干涉、周圍的誘惑等，成功率越來越低。

另一方面，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使得部分男工賺錢越來越難，距離女孩的要求越來越遠。據(jù)了解，縱火者劉雙云之所以變得如此偏激，除了他和老板的糾紛外，與他多次戀愛失敗也有關。對于青春期男工來說，他們最渴望的就是愛情，因為財富和事業(yè)離他們太遙遠，可如果連愛情的慰藉都得不到，他們就會變得冷漠麻木，或者玩世不恭，甚至充滿憤怒和戾氣，將怨氣撒向四周乃至社會。

難耐的艱苦：她沉淪為“兼職廠妹”

2013年9月，有媒體報道富士康部分女工兼職性交易，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其實，“兼職廠妹”已不是什么新聞，在民間由來已久。南方城市的小區(qū)居民信箱里，甚至經(jīng)常被人塞滿“兼職廠妹”之類的色情卡片。

來自江西贛州的沈晶，曾經(jīng)就是一個“兼職廠妹”。她1992年出生，2010年高中畢業(yè)后來到深圳，第一份工作是在鞋廠做鞋底，她上班的車間機器聲嘈雜，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像是走進了一間化學實驗室。她偏偏對氣味很敏感，幾乎每天都會反胃、嘔吐。

不久，沈晶跳槽到一家音像帶盒廠。她被分配做啤工，這項工作主要是將閘機中掉出的塑料制品在涼水中冷卻，需要彎著腰在不同的水盆間不停地搬運，雙腳長期浸泡在水和機油當中。沈晶出身農(nóng)村，雖然能吃苦，可連續(xù)地彎腰、撈拾，每天十一個小時，把一個簡單的動作重復上萬次，做得不好或慢，還得挨主管罵，她越來越受不了這份工作。

三個月后，沈晶又進了一家塑料制品廠。她的任務是修理衣架，把巴掌大的迷你衣架上凸起的塑膠棍用鉗子剪掉。她需要一天完成20箱貨，捏鉗子2000次以上。幾天下來，她的整個手掌像面包似的腫起，從中指至掌心已經(jīng)滲血，幾乎磨爛。后來，她發(fā)現(xiàn)廠里的大齡女工，手都像樹樁一樣粗礪，整個食指就像黑色的松樹節(jié)，有的女工經(jīng)常在車間拿刀片削手上的皮，唰唰唰，就像廚師削蘿卜皮一樣，而且不疼、不流血。沈晶怕了，沒干完一個月，就和兩個90后女工一起自動離廠——她們都還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如果雙手變得那么“老”，她們?nèi)蘸筮€怎么談戀愛呢？

2011年夏，沈晶終于進了一家大型電子廠，有兩萬多名工人。大廠條件雖然好些，但是工作之重以及對女工身體的傷害卻絲毫沒有減少。沈晶的工序是做焊錫：右手持烙鐵，左手拿漆包線，將線蕊對準電子版上的錫點，用烙鐵壓下去，一股青煙冒起后，線頭粘在板上。但那股青煙有化學毒氣。

沈晶也希望自己能像別的女工那樣，做久了就會慢慢適應，但她的身體無法習慣這種氣體，首先是惡心，她干完活以后總覺得食欲萎靡，吃不下去東西。有一天，她照鏡子，竟然發(fā)現(xiàn)臉上冒痘，面色慘白。后來，她經(jīng)過多次申請，才換了個工種，但那個車間都是站立式勞動，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她突然體會到，打工永遠是“奴隸”。

太壓抑了。一次，沈晶看見宿舍樓下有對情侶在卿卿我我，她甚是羨慕，也渴望有一份愛情。但廠里被稱作“女兒國”，那些“貴如油”的男生早被搶光了。郁悶的女工們，下班一回到宿舍就“翻天”了，有的抽煙，有的說粗話。沈晶有次在衛(wèi)生間的墻壁上，看到這樣的話：“我好累！我討厭加班！我想要你！你去哪里了？我要殺了你……”

2012年初，沈晶好不容易從鄰廠認識了一個男生，戀愛半年后卻被對方拋棄了。后來，她又談了一個在附近公司跑業(yè)務的男朋友，但最終也分手了。她開始對愛情失望，并和幾個大膽的女工友混在一起。

沒多久，沈晶發(fā)現(xiàn)那幾個工友都在做“兼職”：一個在附近的酒店做小姐，一個是港商的情人，還有個是公司高管的“二奶”……每當看到那幾個工友吃得好穿得好，還有可觀的存款，沈晶漸漸迷失了。

2013年3月，在她們的介紹下，沈晶也做起了“兼職廠妹”，她平時按時上下班，業(yè)余時間通過廠附近“專業(yè)人士”或中介QQ群的牽線，與外面的客戶到酒店交易。

做“兼職廠妹”，隱秘性很強，最符合沈晶這種既怕別人說閑話又“不甘平庸”的女工心理。但2013年8月的一個晚上，沈晶在酒店與客戶交易時，被警察抓了個現(xiàn)行，當晚被抓的十個中有四個是“兼職廠妹”。

隨后，沈晶被收容教育半年。日前，在深圳收容教育所接受筆者采訪時，年僅21歲的她哭訴，如果不是工廠太苦，又接連被男友拋棄，她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決定重新做人……

【本刊觀點】可以肯定的是，“兼職廠妹”只是女工中的極少數(shù)人，但她們的沉淪，絕不僅僅是她們自身的原因。很多工廠老板和管理人員都在慨嘆，90后女工個性太強，說不得、罵不得、罰不得——由于選擇余地大，她們不怕罰款也不怕開除。可沈晶的經(jīng)歷讓我們看到了，女工逼仄的生活環(huán)境、單調(diào)機械的勞動、極度匱乏的文化生活，缺失的情感撫慰，所構成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要解決這些問題，企業(yè)應當切實負起責任，努力實現(xiàn)自身的轉型升級，不斷改善生產(chǎn)生活條件，甚至可以調(diào)劑男女比例，讓員工工作得既快樂又有尊嚴。政府更應行動起來，比如在建設產(chǎn)業(yè)園區(qū)時規(guī)劃相應的功能分區(qū)，增加更多的公共娛樂文化設施，讓打工者擁有歸宿感，生活得踏實、健康。

只有心靈不荒涼，才有感知美好以及愛與被愛的力量。